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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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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红霞见她浑身发抖,她的整个形体比面部表情更能说明她的痛苦,她的留恋。作为生者,她理解了多重含义的牺牲;那种包藏在牺牲之中的牺牲、高于牺牲的牺牲。怎样来安慰你呢?安慰你圣洁的魂魄。作为生者,她尊重她纳入永恒的恋情。这位牺牲了的姊妹为信仰所付出的,远远超过了生命本身。
忽然之间,她哭了。她哭得很痛,为自己至此无法忘怀的感情号啕起来。沈红霞爱莫能助。“你哭吧,我知道你在牺牲前就有过一次次莫大的牺牲。你哭得再痛快些,因为这些泪你已忍了十几年。”
“是哪个在那里?”一个声音问道。陈黎明的哭被打断了。她俩抬起头,见最后一线残照中走来一个衣如飞鹑的身影。她俩渐渐看清她:女红军芳姐子。
芳姐子略带责备地说:“在这里大声哭可不行。红军里头女人难得哭的,你一哭她一哭,队伍还走不走了。”
沈红霞想,现在好了,她们不仅能聊聊,甚至可以开讨论会。芳姐子喝了几口牛足窝里的水,不知是哪辈子的牛留下的足印,变得巨大而深,里面滋生的似鱼似虫的东西也被她咽下去。然后她精神饱满地捋捋头发。三个人都倚着墙基坐下。沈红霞明白正因为跟她们处得越来越融洽,才使她和牧马班的姑娘越来越无话可谈。理想这类话题只有与牺牲者交谈起来才感到不空洞。
女红军芳姐子仍是不断口渴,她倚过的墙上留下模模糊糊一个人形,一个血渍的人形。但她似乎没对它留神,她执在墙上仔细找,其他俩人不知她找什么。芳姐子说:“这墙上有得①(注释:有得是方言——等于没有。)嘛。我不识字,你们看看有得?”她俩都说除了她的血就什么也没有了。芳姐子想,奇怪呀,连“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这类标语也没有。
芳姐子不再参与她们滔滔不绝的讨论,她想我们红军里头可没这么多工夫讲大道理,红军的道理都用大字写到各种墙上、山崖上、树上。她也写过,虽然她并不识得那些字,写得歪歪扭扭也没关系,红军就是这样“播种”。她拄着棍,背上行李。
沈红霞想,总有一天,我也会有她这样悲壮苍凉的姿态。她说:“走路吧,路还远呢。”见她背后的创伤越发大而深,仍在汩汩冒血,陈黎明与沈红霞对视一眼。她们过多地醉心讨论,而她却只是一步步去走,信念已化为足迹本身。她的沉默与执著不属于她自身,而体现着一段不容置疑的历史。她迈着历史人物特有的沉缓步伐走远了。
陈黎明说:“我也要去守着我的机器。得不断发动它的马达,否则马达也会锈住。”她脸上呈现的,也是她那段历史所赋予的庄重。
沈红霞上马时腿一阵难忍的疼痛。她这双腿实际上已牺牲在去年冬天的沼泽里。献身者在最后的牺牲前其实已在一部分一部分地割舍奉献。想到这点,她望着两位先驱者的背影,感到了一点自慰与自信。
她远远回过头,眼神那样宁静。这才使跟踪她半晌的叔叔恍然大悟:原来这个瘦高个女子并不是陌生人,她就是沈红霞。“沈红霞!”他喊道,她应了,叔叔才完全证实,是她。
她粗大关节的手。粗糙的红色面庞生出两块被冻伤被太阳灼伤被风刮伤的黑紫圆疤,这就使她的皮质变得坚硬,各种表情都会长时间僵在上面。实际上她除了一如往常的沉静温和已没有任何表情。她瘦长的陡然长高的身材有种男子的挥洒劲。眼神专注,盯住某个东西你就觉得那是她的心认准了它。这个步履蹒跚,声音低哑的沈红霞于是就把自己变得陌生起来。再细看,她的脸上已布满密不可数的细小皱纹。
叔叔看见她受着所有马的拥戴,两百多匹马一齐奔向她,团团围住她,另外两个牧马姑娘立刻被冷落在一边。叔叔好不容易才通过马群,与她靠拢。
她对叔叔说,前些天一阵冰雹,就在这一带,就在那草坡上她看见了红马。她说她追了很远但没有追上。叔叔说,追上它也不会认你了,盗马贼有的是笼络马的花招。
“它不认我,不是可以从头来——从头开始驯它吗?”沈红霞说。
这股真诚和执拗打动了叔叔,也使他悚然。他突然觉得她明澈深邃的双眼已不像活着的人;活人的眼睛不可能如此毫无杂念。从去年冬天把她从结冰的沼泽中救出,他就有这个感觉。叔叔开始备干粮、马具和酒,从此沈红霞跟着他往四面八方出发。他们带四匹马,轮换骑,这样行程就有把握。跟在四匹马后面的,是火红的小马绛杈,走了很远,才发现它竟悄悄地尾随。叔叔说:“别撵它,这匹俊俏的小母马或许有用。”
七月是牧民迁场的季节,畜群流动起来,可供他们捕捉的目标多了。十多天后,他们在一泊死湖中看见一群马——一匹红马立于马群之中。叔叔想,这样的马既保不住也藏不住。所有的马都钩下颈饮水,唯独红马高高仰着头,它的红色长尾已曳地,红鬃飘扬如旗。小母马绛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到他们前面。
这时,不知何处发出某种暗示,所有马都停止了饮水,一刷齐地抬起头。林立的马头掩住红马。叔叔与沈红霞猛加鞭,他们知道草地可看见的目标实际上离得非常远。
绛杈发出一声清丽哀婉的呼唤,显然是它最先看见了红马。红马迟疑地离开马群,迟疑地叫了一声。绛杈与红马的呼应使两个人激动而紧张,眼看与马群接近了,那不知所在的暗示再次发出,马群一下奔出水泊。所有的马,包括红马都显得身不由己。
起初红马还回头向紧追而来的绛杈及两个人回头,很快便超越所有马,像支红色箭头直指草地深处。无论是绛杈的叫,还是沈红霞的“哦嗬”都没使它再迟疑。它对绛杈的一声应答,对沈红霞呼唤的几番回首,表示了它对过去的一切仍有依稀记忆。
红马眼看越跑越远,一些小小的丘陵最终使它消失。沈红霞还要追下去,叔叔制止了她。他感到红马背后有股隐匿的势力。它已被这势力牢牢控制着,直追下去只会吃亏。
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的第二天,远远地走过一匹傲慢的马,是红色的,浑身披满银饰,根本不朝帐篷及帐篷门前的人看一眼。
叔叔的套马索终于缚住它。
大家围上去,亲切地唤它。它却又踢又蹬,眼神既蛮横又陌生。叔叔握牢套马绳,几次被它带倒;它猛一窜,力大无穷的叔叔在绳子这头几乎被掀起,再摔下去。叔叔用草地上最粗鲁下流的话骂它。这时人们渐渐发觉,它的尾巴不是红色的,是一种暗色甚至可以说是黑的。开始她们窃窃私语,然后便尖声对叔叔嚷起来:“放开它,它根本不是过去那匹红马。”
经这一提醒,叔叔也发觉了它异样的尾巴。那尾尖上的黑色似乎将逐渐上移、扩展,以至最终改变红色。叔叔觉得对于畜生,他头一次失去判断力。正迟疑着,红马又一个猛蹿,叔叔这次是摔惨了也摔恼了。他拔出枪来:既不是过去那匹红马就不必任它逞威了。
而红马突然不动了。
叔叔抖抖绳索,挑逗它,大蹿大跳的活物打起来才有快感。他从不打静止的东西。
而红马就是一动不动了。
人们这时才看见拄着拐杖走来的沈红霞。她奋力喊着“哦嗬哦嗬”,但她嗓音哑得近乎无声,一张嘴仅像跑了口气。红马显然是听见她无声的呼唤而静下来了。它不闹了,眼神却仍然陌生,姿势依旧不好惹,谁若要近它一步,它立刻摆出搏斗的架势。
沈红霞不声不响,抓了把盐粒托在手心。一步步走上前,它贪婪地嗅着看着盐,却用嘴一掀,盐撒了,它才一心一意从草棵里往外舔。趁机会,她解下它头上的套马绳,顺手理理它乱蓬蓬的长鬃,它立刻跳开了,把鬃毛重新抖乱。这些动作都证实了它就是它——她心里狂喜:我的红马,是我的红骏马回来了!所有人,包括叔叔都在提醒她:快躲开,它随时都会踢死你!
她不做声。红马一边舔盐一边窥视她,眼神不仅陌生还含有敌意。大家叫她注意那黑尾巴,她却想,这些人怎么啦?它明明还是通体纯红。然后她撑着木棍,如撑杆跳高那样跃上马背。
她被它毫不犹豫地甩下来。它甩她时,额前的银子流苏及脖子上五只小银铃一齐作响,这就更让人认定它不是它——昔日那匹红马。
大家目瞪口呆,因为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的一幕又发生了,人与马所有的动作都是重复上一次的。终于,红马又如过去那样,拖着沈红霞跑去。直拖到她再次皮开肉绽,血失了一路。
它拖着她穿过瘟臭的带绿色水翳的水洼之后,停下了。她和它一齐看着水洼边细腻如膏的淤泥上,有只圆而深的蹄印,还是那样新鲜完整,犹如专意拓下的艺术品。她爬起来,发现红马正一点点松弛着浑身的肌肉和神色。
红马对面的这个人正一点点立起,越来越高,高得它须仰起头来看她的面孔;须退后几步才能看清她的全貌。它嗅到她身上一股熟悉的血腥,于是,它从这个遍体鳞伤的身影辨识出它最早的主人。
她带着血污泥污摇摇晃晃地站立着。在此之前,红马与她搏斗的每一个回合,都唤起它亲切与熟识的感受,它的记忆在她被一次次甩下去渐渐恢复。最终,使它意识彻底复苏的,是这股血腥。这个用一种可敬可怖的无形的东西征服它的人啊!
红马无以诉说,而她却是懂得的:它的满身珠光宝气正是它屈辱的标志。
她已没有体力跃上它的背,她甚至连再靠近它一步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和它就这样宁静而遥远地团圆了。
自从红马回归,牧马班又开始不安生了。有一天,十多个牧人包围了帐篷,大喊大叫。柯丹向大家翻译道:“他们让我们交出红马,他们说我们偷了他们的马。”“开枪叫叔叔来。”大家说。叔叔飞马赶到,马未停蹄他就摘下了眼珠。
牧人为首的一个拔出腰刀。叔叔拔出手枪。刀刚一扬起枪就响了,子弹将刀刃“当”的一声打出个缺口。牧人们顿时老实了,知道这就是杀狼杀人什么都杀的独眼龙叔叔。
“给我滚。”叔叔轻声道。
于是那为首的也对手下人说:“给我滚。”
他们跨上马。为首的对叔叔说:“红马是我盗走的,你知道,为盗它我兄弟被踢断了腿。”
叔叔笑嘻嘻地拍着他的肩说:“踢得好。”
他又说:“我偷红马是因为我也有匹红马。”
叔叔说:“我知道。你不想让一块草地上有两匹同样骏的红马。你把你那匹干掉了。”
“是的。因为我让两匹红马赛了一次,这匹比那匹少跑一步。你晓得,兄弟,少跑一步倒能跟那匹跑个平齐,证明它更好一点,我就把我那匹干掉了。”他说。
“干得好,兄弟。”叔叔说。
“你们要好好养它。要养不好我还来偷。”他坦白地看着叔叔。
叔叔将眼珠从衣袋里掏出,放在嘴里吮着。这是他讲和的动作。“偷吧,兄弟。我把你祖宗八代都毙掉。”
他跨上马,仍不甘心地说:“你还是让我把红马带走吧。我可以给你钱。”他拍拍怀襟,里面厚厚实实。“你在他们那边才挣几个钱?”
叔叔笑而不语。
“你是我们的人,怎么跟他们一条心?”他略带启发地看着叔叔。
叔叔说:“我跟我自己一条心。”
他最后跨上马温和地说:“总有一天我把你杀了。”叔叔待他走远,吐出眼珠,装进眼眶,举着手枪把十多个背影挨个瞄了一遍。
F卷
这回迁场是长途迁徙了。一下子迁到白河对岸。与白河平行最终又交汇的那条一模一样宽、深、湍急的河叫黑河。白河黑河都是从草地尽头的雪山上起源的,是两座千年冰峰之乳。白河里有鱼,黑河里也有鱼。白河里的鱼苗苗条条像少女,黑河里的鱼臃臃赘赘像老妪。黑河的鱼还没有眼,全是盲鱼,所以只要在河中间固定个麻袋,一个上午就能丰收。但没人敢吃这种酷似老太婆的鱼,即使断了粮,吃马料,也不吃它。何况有人传说,那年草地瘟死了牛,一头牛扔进黑河,过一天就成了一副干干净净的骨头架。黑河的水同白河一样清亮,但因为存在这样一个水族便显出些阴气。黑河是因那鱼,因那阴气而得名的。
白河黑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丰茂的三角洲,简直像块独立存在的草地,大约有几十里长十几里宽的面积。不知为什么,游牧的人们从不到这里来安营扎寨。这里的草比别处深得多,有的地方能没人。八月,此地一片肥绿,这边来风,草伏下,绿色间便闪着橙黄、淡紫;那边来风,草又伏向另一边,再迸出绯红、苍白,所有的花都错落有致地偷偷开在草根下,于是风吹草低时,就有了鬼鬼祟祟的彩幻。迁场前,几个姑娘搭场部的大卡车去了趟自治州,除了小点儿和毛娅,其余三个姑娘都留在那儿永不回来了。张平李平王平一块考取了自治州宣传队,场部又增补了三个姑娘,她们叫张莉李莉周莉。宣传队的人一见小点儿就决定让她扮演李铁梅,但她推说先找个厕所上上,然后逃掉了。毛娅是真上厕所,等她回来,人家说:你瞧,刚刚一下收了三个,超额了。毛娅一看她们仨全换了装束,全像陌生人一样瞅她。毛娅没有太多不乐意,回草地就随牧马班迁过了河。
小点儿跟她们散了伙,逛街逛忘了时间,结果场部的大卡车开走了。她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长途汽车站外面,上去搭讪几句便坐进去了。司机是个兵油子,看上去是娶过乡下老婆生下一窝孩子的那种岁数。小点儿从他的视线高度看出他在看她的胸部,当兵当到这个岁数对女子的脸就看得马虎了。他跟她说车是营长的,营长来接女朋友。他嘴里的营长是个没什么大本事,但少年得志的家伙。几个月前,离此地两百里的山区起了山火,救火回来,营长从连长一下变成营长。烧焦一条胳膊换个营长当也算值。司机这样认为。然后他坐正了,也住嘴了,小点儿一看,车旁已立着个人。原来营长是他。他问:“谁搭车?”
司机撒谎说是他的老熟人。他探头往车里看看,然后缩回身去。他看见车后座上有个女孩,非常美丽小巧,他就像从来没见过她:没和她聊过、没喝过她一大缸掺糖精的温开水、没与她同骑一匹马到河边。他对她略一点头,然后暗示司机跟他走。
他们就在离车两步远的地方讲话,小点儿见他两只白手套比划起来很耀眼。她已想不起刚才他探身看她时,她的脸何种表情。
营长问司机:“她这么巧就遇上你啦?你晓得,一会儿我要捎个床头柜回去!”
“坐得下!”
“你让我女朋友坐哪?万一她要带的行李多呢?”俩人相互递烟。
“你女朋友是个大块头?”
“相片上看不见多高多大,不过我事先跟介绍人声明过:高头大马别往我这里推荐。你这人,随随便便就弄个人搭车!”
“营长,最后一班长途车都过了,你那位恐怕不会来了。这样白跑咱又不是第一次!”司机嘻嘻笑着,“干脆,我把车里那姑娘给你介绍介绍!”
这时,小点儿已背着一堆东西下了车,司机最后一句话她听得很清楚。她站在灰扑扑的车旁,隔着司机朝他望。
这样的望已有很久很久。许多个有太阳的冬日,她坐在帐篷门口。她感到草地无边无沿,整个世界不过这么大。她没见过大海,在她眼里草地就是海洋。无望的期待使她憔悴了又丰满,丰满了又憔悴。她终于懂得洁身自好对一个女子来说有多重要,那股神秘的克制力出现了,它来自一种神秘的忠贞。而忠贞却是无处施与的,并没有人需要它。
她离开那辆吉普车时,把深深的自卑藏在满不在乎中。一高一矮两个军人挽留她几句,她笑着谢绝了。她沿着公路往回走,有各种各样的车在她身边停下,问她愿不愿搭乘,她同样摆摆手,灰尘呛得她张不开口。她就这样走,就要让他看见她这样走。她是含着一包泪离开他的,并说另有更合适的车等她。“我不晓得你们这辆车坐不下我。”
天快黑时,车终于在她身边停下。她转过身,让他好好看看她的一脸疲惫和满身尘垢。营长和她并排坐在车后座,既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床头柜。他问她姓名,年龄,在哪工作,完全像头一次认识一样面面俱到。昏暗中,她偶尔侧脸,发现他正看她,着了迷一样瞅她恐怕已瞅了很久。座位上的东西被颠落,俩人同时去捡,手触在一起。忽然之间,他讲起一个有关医治手足冻疮的土方子:用樱桃泡上雪埋进土里,第二年冬天用这坛子里的水往伤口抹。她说:“这地方哪里找樱桃,雪倒有的是!”正是夏天,他却谈起冻伤。
她用一双冻得稀糟的手给他指过路端过水最后被他握了一下。他什么什么都没忘。已经快两年了。
车子只能把她送到场部,已经是半夜了,她说她本来就想在场部住一夜。她摸着门框上的钥匙,蹑手蹑脚走进去。兽医不在,到处都有一层薄灰。她翻出东西煮了吃,这时听见马蹄声近了。她立刻关上灯,钻进被子,把另一床被放在外间。
兽医说:“让我进去,这是我的家,我出去巡诊一个礼拜回来可不想睡长板凳!”她一声不吱闭着眼。兽医又说:“那我俩换换,你来睡板凳吧。”
她走到门边,兽医知道她已动心了,口气便柔下来,讲起爱和思念之类的话。他说:“快开门吧,现在还怕什么,再没人来管我们了。”
她说:“那好啊,你娶你的侄女吧,公开办个手续,散把喜糖。”
他说:“那怎么行,那不是没王法了吧?那不是把姑父与侄女通奸的罪行供认了吗?”
她说:“恐怕不只通奸,还有谋杀。”
他说:“你知道我们永世不可能名正言顺地成夫妻。”
她说:“那你带我走,到别处去,再娶我。”
他说:“哪里都有知底细的人,我们到天涯海角都只能这样混。”
她说:“就这样鬼混,靠私通过到死?”
他说:“两个罪犯还能指望什么?活完就死呗。那些人迟早会侦察到我跟你的关系。”
她说:“侦察吧,从此我跟你了结了,姑父。”
如此丰美的草地却无声无息,幽绿的草里似乎包藏着阴谋或祸心。牧马班趁白河未到汛期蹚过来了。那时河水刚没腹,一夜间水就加宽数倍,一夜间就发疯似的涨上来。她们的退路就此被切断。帐篷险些在夜里被水冲走,原以为安全的地方不想竟是河道。雪山溶化比最大的潮都来得猛。
帐篷保住了,马匹也基本没受损失,只是口粮全被水冲走。只有沈红霞一人死抱住一袋料豆,连人带麻袋与河水拼抢。柯丹牛吼一样让姑娘们捞被子褥子,锅碗瓢盆,再迟一会儿她们就将一贫如洗。小布布嘹亮的嗓音穿透黑暗与轰轰的河水。柯丹将他缚在胸前,心想,他成了我的哨子。布布哭声在哪,人们就向哪靠拢。天亮时,人们才发现沈红霞伏在那一袋料豆上,下半截腿浸在水里,衣裤早被河水剥光带到不知何处去了。连她自己也不知是昏迷还是沉睡,反正大家发现她时,她身体**只剩一丝温热。柯丹往自己嘴里满满灌一口烧酒,衔一会估计温得差不多了,抠开沈红霞的嘴吐进去。如此几次,沈红霞喉咙里咕咕一阵响,一会儿就炯炯有神地睁开了眼。
“传!一人一口。”柯丹的酒立刻分光,最后剩几滴,她随手倒进布布嘴里。然后人们赤红着脸,看一个婴儿如何发酒疯。
熬到中午,人人愁眉苦脸地互相问:“马吃草,我们吃什么?”沈红霞说:“迟不过明天指导员叔叔会来找我们的。”众人琢磨她的意思,大概她打算五六天挺住不吃饭。新来的三个姑娘还不习惯听沈红霞话中的实质,接着问:“要是他明天还不来呢?”“明天要不来你们就把我撕了吃了,我最肥,先人的!”柯丹叱骂道。
谁也没料到叔叔被一件大事绊住了。他手下另一个牧马班养的一百五十头牦牛和一百五十头驴子,就在女子牧马班迁场那夜,出了事。三百头牛和驴统统少了半侧屁股。就是说,不知是谁,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使了什么法子,居然神鬼不觉地剜下牲口身上最优等的一块肉。因此一天、两天、三天她们没等来叔叔。
被仇恨弄昏头的叔叔连她们放的枪也未听到。他哪里想到这帮姑娘开始吃马料。料豆让水泡过,又给太阳晒,麻袋捂,一齐从麻袋缝里钻出尖尖的芽头。麻袋似乎活了,一刻不停地在成长壮大,有了生命的胡豆在里面不安分了,于是麻袋有了动感。老杜嗷地一声捂住脸。
听见她的惨号,大家赶出帐篷,马上明白老杜想干什么。人人饿得头晕眼花,但尚未像老杜这样偷偷行动起来:吃料更。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人们奇怪,这时谁还有如此清醒的声音。回头一看,见小点儿亭亭玉立地站在帐篷门口,半个身子是阳光,半个身子是阴影。“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用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声调重复。
“你说什么?”
“胡豆生芽芽,最好吃。”她的声音单调平板,奇怪地传导着一种启示。
大家不声不响地干起来了。煮了一锅水,然后开始慌慌张张地剥豆皮。马料豆被泡得白胖胖的冒个尖芽,模样挺古怪。可借只有一只小铝锅,大锅没救上来。煮熟头一锅每人只分一小碗。无油无盐,人人都凶猛地往嘴里扒。小点儿头回只盛半碗,所以第一个吃完再去盛满满一碗;而那些头一碗就盛满的自然不如她吃得快,等她们吃完,锅里已没了。小点儿踏踏实实地吃,谁也没想到她比谁都吃得多。
只有沈红霞不曾吃一口料豆。
她的两条老寒腿经水泡了一整夜。那河水其实就是液体的冰。冰液似乎灌进了她的腿,对着太阳看看,两条腿晶莹剔透,与她粗糙黝黑的上半身形成对比。这两条腿实际上是死了,已成为她整个躯干的异体。只有死去的东西才具有如此奇美如此永恒的质感。用手捏捏,里面似乎没有热血,而有一股清澈冰冷的水跑来跑去。沈红霞并不知道自己的腿已壮烈地死去了。女红军和女垦荒队员却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但她们不忍对她说。如果知道这实情她绝对再站立不起来。人能够用主观能动操纵各个局部,人常以意志赋予已失效的生理附件以生机。沈红霞正是这样奇迹般站立起来。她迈动与她上身已不通消息的双腿,绕过狼吞虎咽的人们。她对她的两个隔世的女伴说:我宁愿像你们一样吃牛屎菌,喝牛足印里的水。她们俩轻轻抚摸着她的腿,对视一眼:瞧,真的是冰冷冰冷了。
吃到半饱时有人嘀咕:“沈红霞咋了?她不来吃饭?”
“是吃料。”有人更正。
她们喊起来:“喂!沈红霞,快来吃点料!”没听见回答。再喊两声,她还是不应。大家惊慌地你看我我看你,一齐停下剥豆皮剥变形的手。她们见沈红霞坐在草棵棵上,一丝碧绿的汁液从嘴角淌出来,她似乎在朝一个看不见的对象微笑。她手里还攥着一把绿东西,见人们包围上来,她谦和地、甚至还有一点难为情地看她们一眼,似乎很不愿意她们看见她吃草。
“你们都来坐下吧,全班同志都在这呢。”非~凡大家努力领悟她的话,想听懂她对吃马料这事的真实态度。但她却讲马群、讲河、讲这块草场。她沙沙的嗓音在每个人心上打磨,几乎没声,却感到那摩擦的力度。她用发绿的舌头把嘴边的绿汁舔舔。人们总算搞清一点,她并不想用自己的行为教育谁,但又希望她们从这行为中感悟点什么。
她忽然说:“告诉你们,我有个秘密,很久了它老让我内疚。”她的意思是她要检讨一件事。
大家想不出她有什么可检讨的。她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可以连续出牧连续寻马连续精神饱满地奔波。她从未要求别人怎样,但她的优秀作为放在那里,总把其他人逼向一个惭愧的处境。她无意树立自身为楷模,只是本能地体现着某种崇高素质,就足以使人们莫名其妙地不安,感到她的高尚其实是一种逼迫,一种压力。大家静悄悄地围着她坐下了,她木刻般坚毅的红脸突然一动不动,表情也一丝不变了。人们霎时有种古怪的感觉,这个人是她又不是她,她分明是她们中的一员;却又是个早已载入史册的形象。她着一身破旧宽大的军装,那种圣徒式的平静,于表忧患于内的容貌使人们不敢贸然靠近她。她胃里装着苦涩,嘴角留下碧痕。人们钦佩她却感到她太不可亲近。甚至她引起人们的怨恨,几乎每个人都暗暗想过:正是她,把她们的生活搞得如此苦不堪言。
“干嘛不唱歌呢?以前不是都挺爱唱歌的吗?”她意识到紧张气氛是自己造成的。没有人唱。她自己唱起来,并用目光到处鼓舞。
人们早就留心过,沈红霞常常独自哼歌。那些歌谁都没有听过,就凭直觉感到它们属于相当遥远的年代。有次柯丹听她唱了支歌怪耳熟,突然想起这歌她过去的丈夫也会唱,那时青年垦荒队开会集合就唱。她问她:“你咋个会唱这支歌?这叫《青年垦荒队之歌》,早没人唱了,可你从哪学的呢?”沈红霞没有回答,似乎朝很远的地方笑了一下。
沈红霞终于鼓动大家唱起来。小点儿看看她们郑重其事的嘴,心想,唱歌已不是娱乐,而是一件宗教式的功课。虽然这样想,她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张嘴。她偷窥周围,一张张饥饿的脸都唱得十分忘我。接下去该干什么小点儿也熟透了,是诵读语录。这两套仪式结束,人人的呼吸都变得深沉,并被拉长。
在进入这种彻底的宁静之后,沈红霞开口了。“我告诉你们的秘密是:我也吃过马料。那次下冰雹,我确实吃了。不过我想,你们现在比我更饿……所以我错了。你们每个人都应该批评我,开始吧。”
毛娅急得尖叫起来:“不是的不是的,她说的不是真的,她没有偷偷去吃马料豆!……她根本没吃一大把生料谷!……”她控诉似的指着沈红霞。柯丹在毛娅耸动不已的肩上狠狠一捺。
“小点儿,你当时也在场!”毛娅死命拉住小点儿。后者作出懵懂而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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