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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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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雌性的草地》介绍了在文革动乱的年代,一群年轻的姑娘被放置在中国西北荒凉的大草原上,她们在这个神圣而又庄严——“女子牧马班”——的集体中,在恶劣的草原气候和环境下牧养军马。故事从小点儿这个有乱伦、偷窃、凶杀行为的少女混入女子牧马班开始,以小点儿的观察角度来表现这个女修士般的集体。这个集体被荒诞的人性和庄严的神性所扼杀,年轻的肉体与灵魂作为牺牲,奉上了所谓“理想”的祭坛;而这“理想”,最终被认清为罪恶。
从雌性出发(代自序)
有的朋友对我说,《雌性的草地》有点昆德拉(MiLanKundera)的影子;也有人说它像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Duras);我来到美国后,一位懂中文的美国文学青年说,这部小说让他想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我不知道。也不知与这些成功的老辈们有相似的嫌疑是好事还是坏事,人们是贬我还是褒我。
还有朋友告诉我:你这本书太不买读者的账,一点也不让读者感到亲切,一副冷面孔——开始讲故事啦,你听懂也罢,听不懂活该,或者你越听得糊涂我越得意,这样一个作家,读者也不来买你的账。
记得我的朋友陈冲读完《雌性的草地》后对我说:“很性感!”我说:“啊?!”她说:“那股激情啊!”我一向很在意陈冲的意见,她是个酷爱读书的人,读过许多好书,尤其当代西方文学,似乎是读书余暇中去做做电影明星。“真的,你写得很性感!”我仍瞠目,问她性感当什么讲,她说她也讲不清:“有的书是写性的,但毫不性感;你这本书却非常性感。”她说。
我是认真写“性”的,从“雌性”的立场去反映“性”这个现象。我认为能写好性的作家是最懂爱情、人性,最坦诚、最哲思的。比如昆德拉、玛格丽特·杜拉斯、D·H·劳伦斯,包括托马斯·曼(死于威尼斯)。仔细想想,性爱难道不是宇宙间一切关系的根本?性当中包括理想、美学、哲学、政治、一切。
当然,写性并不是我写这部小说的原始动机,最初让我产生写它的冲动是在一九七四年,我十六岁的时候,那时我随军队的歌舞团到了川、藏、陕、甘交界的一片大草地去演出,听说了一个“女子牧马班”的事迹。第二年,我和另外两个年长的搞舞蹈创作的同事找到了这个牧马班,想创作一个有关女孩子牧养军马的舞剧。这些女孩子们都是成都的知识青年,最大的也才二十岁。这块草地的自然环境是严酷的,每年只有三天的无霜期,不是暴日就是暴风,女孩子们的脸全部结了层伤疤似的硬痂。她们和几百匹军马为伴,抵抗草原上各种各样的危险:狼群、豺狗、土著的游牧男人。她们帐篷的门是一块棉被,夜间为防止野兽或男性的潜越,她们在棉被后面放一垛黑荆棘。她们的生活方式非常奇特(小说中我如实描写了她们的炊事、浴洗、厕所等),让一个如我这样的女兵也觉得无法适应,或根本活不下去。她们和天、地、畜、兽之间的关系都十分奇特,去想像一下:把一伙最美丽最柔弱的东西——年轻女孩放在地老天荒、与人烟隔绝的地方,她们与周围一切的关系怎么可能不戏剧性呢?在我们住进她们营帐的第二周,来了个男人。这就是书中的指导员叔叔。叔叔是个藏人,或是羌人。叔叔是他的名和姓,不是辈分。叔叔看见我们几个女军人就显出一种奇怪的敌意,我琢磨他是嫉妒我们,因为我们在这群女孩和外部世界之间牵了一丝联系,否则她们都得仰仗他去和社会、人间取得沟通。他每隔两周或三周到女孩们的帐篷走一趟,送些一月前的报纸、家信和食品。他长相极英武,气质雄浑,有颗雄狮般的大头。他穿一身五十年代的军服,又脏又破,骑马飞快,打枪贼准。不知是出于好客还是示威,他当我们面击毙了在远处草丛里跑的一只野兔,又当我们的面剥了兔皮,整套动作像脱袜子一样轻松麻利。那是只哺乳的母兔,当皮剥到胸腹部时,两排乳汁如微型高压水龙头一样喷射出来。这使女孩子们的生活基调又添加了一层残酷、恐怖的色彩。
多年后,我们听说那个指导员叔叔把牧马班里的每个女孩都诱奸了。这是对女孩们的青春萌动残酷、恐怖,却又是唯一合理的解决。
“女子牧马班”的事迹在一九七六年成为全国知识青年的优秀典型,报纸上大幅地登出她们饱经风霜的年轻老脸,记者们管她们叫“红色种子”、“理想之花”。当时我感到她们的存在不很真实,像是一个放在“理想”这个培养皿里的活细胞;似乎人们并不拿她们的生命当回事,她们所受的肉体、情感之苦都不在话下,只要完成一个试验。
这个试验以失败告终。“性”毁掉了这个一度荣耀的集体。失败告诉我们:人性、雌性、性爱都是不容被否定的。
明显的,这部小说的手法是表现,而不是再现,是形而上,而不是形而下的。从结构上,我做了很大胆的探索:在故事正叙中,我将情绪的特别叙述肢解下来,再用电影的特写镜头,把这段情绪若干倍放大、夸张,使不断向前发展的故事总给你一些惊心动魄的停顿,这些停顿使你的眼睛和感觉受到比故事本身强烈许多的刺激。比如,在故事正叙中,我写到某人物一个异常眼神,表示他看见了什么异常事物,但我并不停下故事的主体叙述来对他的所见所感做焦点叙述,我似乎有意忽略掉主体叙述中重要的一笔。而在下一个新的章节中,我把被忽略的这段酣畅淋漓地描写出来,做一个独立的段落。这类段落多属于情绪描写,与情节并无太多干涉。这样,故事的宏观叙述中便出现了一个个被浓墨重彩地展示的微观,每个微观表现都是一个窥口,读者由此可窥进故事深部,或者故事的剖切面。
当然,我不敢背叛写人物命运的小说传统。我写的还是一群女孩,尤其是主人翁小点儿,次主人翁沈红霞、柯丹、叔叔的命运。故事是从小点儿这个有乱伦、偷窃、凶杀行为的少女混入女子牧马班开始的。主要以小点儿的观察角度来表现这个女修士般的集体。这个集体从人性的层面看是荒诞的,从神性的层面却是庄严的。小点儿终于在这荒诞的庄严中涤去了自己生命中的污渍,以死达到了净化;而同样是这份荒诞的庄严扼杀了全部女孩,将她们年轻的肉体与灵魂作为牺牲,捧上了理想的祭坛。因此这份庄严而荒诞的理想便最终被认清为罪恶。
小点儿是一个美丽、淫邪的女性,同时又是个最完整的人性,她改邪归正的过程恰恰是她渐渐与她那可爱的人性,那迷人的缺陷相脱离的过程。她圣洁了,而她却不再人性。这条命运线诠释了书中许多生命的命运——要成为一匹优秀军马,就得去掉马性;要成为一条杰出的狗,就得灭除狗性;要做一个忠实的女修士,就得扼杀女性。一切生命的“性”都是理想准则的对立面。“性”被消灭,生命才得以纯粹。这似乎是一个残酷而圆满的逻辑,起码在那个年代。
写此书,我似乎为了伸张“性”。似乎该以血滴泪滴将一个巨大的性写在天宇上。
以此书,我也企图在人的性爱与动物的性爱中找到一点共同,那就是,性爱是毁灭,更是永生。
A卷 (上)
假如说以后的一切都是这个披军雨衣的女子引起的,你可别信。正像有人说,草地日渐贫乏归咎母牲口,它们繁衍生养没个够,活活把草地给吃穷了,你可别信。
到处有人讲这女子的坏话,你可别信。正像她说她自己刚满十六岁,是个处女,这话你千万别信。你要信了,就等于相信这枚雪白的头盖骨确实空空荡荡,里面并没有满满地盛着灵魂。
披军雨衣的女子停住,用脚拨弄一下,她不知道它是三十多年前的青春遗迹,它是一个永远十七岁的女红军。它在她眼里只是一枚白骨,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它将间接地干预她的人格,间接地更新她卑劣的人生。
女子继续向前走。唯有流浪能使她自主和产生一种不三不四的自尊。从她走进这片草地,她的命运就已注定。她注定要用自己的身体筑起两个男人的坟墓;她注定要玩尽一切情爱勾当,在丧尽廉耻之后,怀抱一颗真正的童贞去死。
她宽大的军雨衣下摆把没胫的草扫得如搅水般响。老鼠被惊动了;一只鹞鹰不远不近地相跟着她。鹞的经验使它总这样跟踪偶尔步行进入草地的人;被脚步惊起的老鼠使它每次俯冲都不徒劳。浓密的草被她踏开,又在她身后飞快封死。
直到身后响起马的喘息,她才慌慌张张地开始辨别方向。
骑马人颧骨高耸,紫红发亮。有这样一对触目的颧骨,脸便坎坷了许多,添出一分英气,二分正气,三分杀气。他直奔披军雨衣的女子,抄到她前面挡了路。女子知道,尽管草地大得随处是路,但她的路必须从他手里讨出来。大太阳刚生出半个,稠糊糊的光正淹过她的头顶。他头发直竖并同马一样汗气如烟。
“往哪走?”他挪动身子,让出半只鞍。这意思是让她乖乖上马,然后一切又循老路。他拍拍鞍垫:“逛够了,回去吧。碰没碰到狼?”
她又干了一次。这样的深夜出走早已是失效的威胁。他有时也乐得放她一缰,为了使她更明白,偌大世界,唯一可投奔的,只有他瘦骨嶙峋的怀抱。
女子裹一下雨衣,把自己缩小。“这回我没拿你们的钱。”她忽然说,露出点泼劲儿。女子除下军雨衣的帽子,现在她的脸正对你。我猜你被这张美丽怪异的面容慑住了。你要见过她早先的模样就好了。假如有人说她是个天生成的美人,你可不能信。
男人此刻下马站到她跟前。“莫闹了,小点儿。”他喃喃道,“我没法,你也没法……”
小点儿看着他的下巴,看着他不讲话仍在升降的喉结。她突然想起这个跟她缠不清的男人实际上是她姑父。她试着喊了声“姑父”,感到这称呼特别涩嘴。
他莫名其妙盯她一阵,一下也想起她原是他的侄女。“那我走啦?这回我真没拿你家的钱,回头幺姑会查点搁钱的抽屉。”他伸出一双胳膊,她看出他想干什么,忙又叫:“姑父!”
他知道再也留不住她。他们对自己隐瞒的彼此间的真实关系,被她就此道破。很大很大的草地,一下子就没了她。
于是,这个披军雨衣的女子潜入了草地,背向她的退路,背向她的历史。
很远很远,你就能看见女子牧马班那面旗,草地最掩不住红色。旗插在帐篷顶上,被风鼓起时,帆一样张满力,似要带帐篷去远航。连下了几天雨,被雨冲酥的泥使帐篷每隔两小时起一次锚。旗却没倒过,只不断流淌血浆似的红色。雨下的夜色,四野通亮。马群一齐勾下头,水淋淋地打着喷嚏。清早天一晴,马群开始游动,只见一片婆娑的长鬃。旗在帐篷顶千姿百态地飘,飘得很响。帐篷里的人一时不明白什么声音会这样响。
班长柯丹捋了把糊满泥浆的头发。几天几夜她都在干同一件事,就是不断打捞塌在雨里的帐篷。帐篷一塌,里面的人就像被一网打尽的鱼那样瞎拱。“不要动,不要动!”她喊。“不要拽人家被子!……拽我干啥,滚你的蛋!”“冷啊!”有人哭着说。“我被子打得精湿!”有人说着哭。“拱!拱你妈呀!帐篷一会儿拱漏,浇把你龟儿!”她喉咙和话都越来越粗。渐渐地,吼也制不住她们骚乱哭闹,有双手伸过来,捺住她烦躁的肩膀。
“别吱声,班长,这样哪行?”
“你是哪个?”
“沈红霞。”
其实在她自报姓名之前,柯丹已猜准她。原因是她很难得开口说话。除她之外,柯丹已听熟每个女娃的嗓门,而正是这份陌生,使人对她的声音记得格外牢。正是她的缄默表现出她非同一般的语言才能。
“你说咋办①(注释:四川方言。)?”柯丹问她。她轻轻说了句什么,但谁也没听清。柯丹怀疑她或许什么也没说,她自己却打这儿开始有了主见,她在一刹那间想出一条稳定军心的绝招。果然奏效,马上出现了秩序。柯丹先是大声点名,然后再让她们挨个报数。这下谁都不敢再哭再闹。原是趁着混乱发发牢骚泄泄委屈,一有秩序谁哭谁就暴露。
这种不间断的点名报数持续到雨停天亮,柯丹惊喜地发现六个女知青被井然的秩序列成整整齐齐一排,睡得很有纪律很成队形,一张张脸都被雨水泡大了。帐篷中央有洼水,漂了只圆肚子老鼠。再到外面看看,帐篷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了,不知人带走了帐篷还是帐篷带走了人,反正它起码漂移了百把米,原址留着一垛饱吸水分的柴,新鲜得要抽芽长叶似的。她铆紧帐篷,见三个姑娘肿着脸在门口刷牙,没有水,她们用牙刷蘸了牙膏干蹭。
“张红、李红、赵红!”
她们抬起脸。这是三张难以区别又绝不相像的脸。三个人同时咽下牙膏沫,用手背抹抹嘴,她们知道班长反感太讲清洁的人。柯丹很少刷牙,碰到水富裕的时候也刷刷,只是像捅灶眼一样又狠又快。她对个人卫生态度敷衍,只为证明自己虽是少数民族,但在一切文明上她都不逊色于这些女学生。
“你们三个,去看看马!”
“沈红霞已经去喽……”她们说。嘴里一股水果糖味直扑柯丹的脸。自从女知青把这种又甜又香的牙膏带到草地,柯丹便认为刷牙有了一层很实惠的意义。
“人家去招呼马,你们一爬起来就晓得整自己嘴脸!”她劈手夺下一把粉红色牙刷,扔在地上。另外两个姑娘连忙攥着牙刷就跑。
柯丹全名叫柯丹芝玛,七个人当中,独她是土生土长的牧工。军马场领导当着六个女知青的面拍着她又宽又厚的肩膀:柯丹,她们六个就交到你手上啦;又对她们六个说:能不能放好马就看你们跟柯丹学得咋样啦。当时她想,学放马先要学的多了,比如学吃风干的肉,夹生的饭;还得学野地睡觉,露天解手。
她走进帐篷,两个值厨的姑娘正用手指狠命地从地上抠起一块状似胶泥却比泥更黑的胶黏东西。“那是什么?”她问。
“酱油膏。”
答话的叫杜蔚蔚,相貌远远大出年龄,从一开始大家就叫她老杜。另一个扁脸大眼的叫毛娅,一天到晚都在想到哪个地方去扮演李铁梅。她俩仔细剥下酱油膏上的泥和草茎,然后从一双长统胶靴里取出挂面。她俩边干活边做一种语言游戏。老杜有个本领,编出一句挺平常的话让人倒着讲,然后平常话就会出人意料地变成一句下流话。
柯丹掀开锅,又盖上。锅里死气沉沉地泡着一块漆黑的熏肉干,这顿饭连影子都还看不见。这时毛娅尖尖地嚷:“班长,你把《老娘盼儿归》倒着讲一遍看看……”老杜先笑起来,一面吮着十根手指上的酱油膏,嘴唇成了赭色。“再笑我要骂人啦!”柯丹警告道。
俩人这才下力烧火,一会儿帐篷里就谁也看不见谁了。毛娅说了句:“烟子好凶!”柯丹说:“自然是凶。”老杜趁烟幕摸出帐篷,俩人都没发现。锅响了,肉在里面叮叮当当地敲着锅底,这就是一顿饭在望的时候。毛娅刚唱一句,柯丹就说:“盐!”
于是从胶靴里把盐找到,再唱,柯丹又说:“辣子!”
如此被打断几回,毛娅明白班长烦她唱这类动人婉转的歌。其实柯丹是鄙视动不动就哭,无缘无故就笑,得意忘形就唱歌等一切女性恶习。谁从马上摔下来,她便及时指住她:“哭!哭!哭!”那人必定一声不吭把嚎陶咬在牙缝里。眼看锅里泛起肮脏的油花,毛娅问:“吃得了?”
“自然吃得了!”
这时却听见外面有人喊。张红李红赵红跑回来报信说:出事了,沈红霞一跤从马背上跌下来,跌得差不多了。三个人把一模一样的话讲了三遍,像山谷学舌般的回声。
“哪匹马?”柯丹问。
“红马!”
一听红马,柯丹倏然站起身。大雨劫后的帐篷里怎么也找不见绊马索,她抓起那根祖传的老牛皮鞭冲出帐篷。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控诉:红马简直有杀人的本领,根本不是跳一跳,一般地作作怪,它完全无声无息。它无论跑、跳都没有一点声音,柯丹早就注意到这点。只要人接近它,它就静静等着,看人敢做什么,只要有一个动作,它随时都可能踢你踏你整你个稀烂。她们三个聒噪着,紫色的唇边停着泪珠。沈红霞肯定被摔死了,她们说,它把她从头上撂出去,好比抛个球。
一大群马见人来了立刻散开,现出草地上一具躺卧的人形。
沈红霞跟这几个姑娘不同,其实她倒也并不特别沉默和严峻,但人人在认为她随和的同时怀疑她实际上是另一回事。恐怕人人都发现过她的那种短暂的眼神。她会突然向某个正在激昂表态的同伴投来一瞥目光,那目光似乎在平息你浑身不必要的劲头,并对你虚张声势表示吃惊。她那种目光使她和集体从一开始就产生了隐隐的分歧和隔膜。
春天的时候,军区来了位首长视察军马场,说:“放马都是男娃?”旁边人答正是这情况。首长说:“红军里头女的啥不干?走着走着把娃娃生出来的都有。女红军也敢用大刀片宰人,你们不信?牲口也是母的凶,你们不信?”四面八方清一色着“堪用军装”的知青木头木脑地笑。“有没有女娃敢放军马?!我看是有的。你们不信?我是信的。”首长沉住气等了一会儿,然后冒出个沈红霞。她没有多话,只对首长说她行。不那么爽利也不那么忸怩,让发言就发言,指指天边,说:“我们能到那里去放马。”很快拉起队伍,开到寥不见人的草场。扎帐篷时,所有姑娘都围着这个新奇的生活环境又跳又唱,乐不可支。唯有她走到高处,将那支老式步枪举向天空。“嗵”的一声,大家从此严肃了,隆重地沉默下来,一个挨一个向天鸣枪。枪响过七下之后,她们已情不自禁站成整齐的一排,心里充满奠基的肃穆和创业的庄严。这气氛使她们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的开始。
你看见的正是这样一匹马。
红得如同一个惊叹,如同标于人畜间的一个警号。马群在它背后,人在它对面。看得久了,你便觉得这匹红马有点失真,它立在那里,无可挑剔,体现着人们世世代代对于马的最大胆的虚构。沈红霞想:我毕竟还是一次又一次骑过你。她揪住它火苗般的长鬃,耐心等待它息怒。张红李红赵红被它全无声息的暴跳吓呆了,它没有蹄音,没有嘶鸣,在强烈的阳光里连影子都没有,它只有它自己。
“这狗日的马咋会没了点声音?”三个姑娘其中的一个说,得到的回答是另外两个恐怖的神情。
沈红霞“哇”的一声,被颠得呕吐起来。吐出的东西就是干干净净的胃液。接着,沈红霞看见自己画了一道完整的弧光,落了地。她听见女伴们用男人般的粗话咒着红马,又用老娘似的嗓音哭她嚎她。她心里数:第十。从她与红马相识至此,她已被这漂亮的畜生打翻了十次。等三个姑娘跑回去叫班长柯丹来收拾这惨局时,她才睁眼。
她痴痴地看着红马。
红马也在看她。它的长尾在草尖上温柔地拂摆。望着这个近乎粉身碎骨的对手,它心里充满恶棍施虐后特有的恬静。
沈红霞想起领养军马那天老饲养员突然问:“你头一眼看见了啥?”
“一匹红马。”沈红霞答道。
“嘿嘿,那个红家伙……”他不断重复:“那个红家伙。”她奇怪他称它为“红家伙”。
现在她似乎有点悟出他当时的语气。它红红地立在那里,背后庞大的马群一派铅灰色。看它的矫情样,它身上甚至不带有历史悠久的鞭打痕迹及源远流长的役从痛楚,这使它在一群墨守成规的马里显得孤立而自在,正是这种超群的存在提醒了人们,使人们一眼就认准它,并至死不放过它。
远处,班长柯丹一路咆哮地赶来。“啊呀,咋得了,这下子摔舒服了!”她急忙将沈红霞翻过来倒过去查看一遍,证实了不少什么,没毁掉什么,才对周围人说:“抬走抬走。”
抬了一截,人们发现红马无声地跟了过来,柯丹挥手将老牛皮鞭甩过去,它挨了一下,却抄到人们前头挡了路。柯丹突然在这个通体纯红的东西上发现了野兽的征候。
这时听见沈红霞极镇静的声音:“搁下我。”只有她明白;它和她一样恋战;它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对手来尊重,这点使她兴奋。人和马眼睁睁看着这具摔得不成形状的身体一点点站起来。不知她凭了什么还站得稳。
沈红霞站了好大一会儿,在同类和异类面前树立着自己。现在你已能看清她的全貌。你遗憾她不美,你认为她不具有少女特有的活泼秀丽。她一步步走向红马,你觉得她的身姿似有所重复那样失去轻灵。你没错,这正是我苦苦追求的效果。还有不被你认识的,这张十八岁的脸已有她终将殉道的先兆。
红马的两只前蹄叉得很开,鬃毛盖在眼睛上。“你找死。”柯丹在沈红霞腰上抵了一拳,似警告又似鼓舞。她笑笑说死不了。
红马见她果然过来了。这个两足动物似乎比它的印象要高大。她每跌一跤,爬起来后都比先前长高一截。它不由自主收拢前蹄,与她周旋时头一回感到些微惶然,甚至有点气馁。当她再次向它冲锋,当她创伤累累的身体再次将它凌驾于下,它才猛然间振作起来。它乍然昂首。它昂首的姿势那样优美,脖子奋力后仰,直仰出一个惨烈的线条。它仿佛要超脱自己卑贱的四足动物的类别限制。沈红霞用力夹它的两肋,它却一动不动,头仰向天,直到嚼子勒得它嘴角淌出一线鲜血。
上千匹马一齐嘶叫,你要亲耳听见就好了。女子牧马班领养军马那天,满山遍野的马突然都停止了吃草、嬉戏,一齐翘首以待,望着地平线上升起的七个小点。她们移动向前,渐渐扩大。这时一匹马不知为什么锐声叫起来。那声音悠扬如同频频发颤的琴弦。之后所有的马都开始鸣叫。一刹那间,巨大的哆哆嗦嗦的颤音,使笔直的太阳光线也瑟瑟地弯曲起来。也许人们终于会懂得畜类的语言;也许那时会明白它们并非无理取闹地叫。我不敢肯定它们的叫声中不会有某种先见。
深谙马性的人说:从来没有过的。从未听过这么多马如此骇人地叫。人们隐瞒了内心的恐怖,对牧马班的姑娘说,马叫得多么喜气洋洋。她们也在震慑中告慰自己:马在为我们唱颂歌。
上千匹马就这样一齐发出警报似的嘶啸。
她们从振聋发聩的声浪中赶出两百匹马,向深处草场迁徙。那漫长的一路竟没人说话。直到柯丹吼一声:“到喽!”她们才猛地振奋,对着一片柔软荒漠的草地好奇而胆怯地打量起来。
等柯丹手执长鞭,迈着强壮的罗圈腿赶上去时,静止得如同僵化的红马已载着沈红霞远去。一股腥热的红风,几乎来不及看清这个由静到动从僵变活的过程。似乎那匹马神形分离,驰去很远,静止的红色身形还留在原处。柯丹知道它刚才长久的静止绝不是妥协,她早看出它沉默中的阴鸷与不怀好意。从五岁起就骑马的柯丹还看见谋杀的恶念在红马胸内膨胀,以至它雕塑般静止的体态变了形。它不可思议地向后曲颈,任口嚼撕裂它的嘴角。在一动不动中,它的血性大动,循环运送着更激烈的冲突信号。柯丹徒劳地追几步,红马静静地迅速缩小如同渐熄的一柄火炬。全班姑娘都像生离死别一样凄厉地喊:“沈红霞——加油!……”
马背上,扭过一张红脸。不知为什么沈红霞的脸变得血红。她将这张只有颜色没有表情的脸转向大家时,所有人都暗自吃惊。
柯丹跳上自己的马,这匹马的驹留在马群里,只要马驹一叫,它必定停下应一声,跑到听不见驹叫的地方,它便不肯再跑。跟踪红马的线立刻断了。柯丹的马停在一条算不上河的水边。她知道即使换匹不恋驹的马也追不上那红家伙。那是一匹罕见的骏马,她早就注意到它两侧胳肢窝里各有一个溜圆的旋儿,这便是骏马的秘密标志。有这样的标志,人就会不顾死活地缠上它。红马表现再多的患害也无妨,人们会通过这种可靠标志来识破它实质上是多么优秀。一旦人们发现红马那两个宝贝旋儿,它这一生就别想清净。
这样,一匹绝好的马的历险故事就此开了头。
柯丹发现马突然停止了饮水。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河对岸站着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太阳很热,她却披一件斗篷式的黑色军雨衣,雨帽遮颜,只露一巴掌大的脸蛋。她有一种银灰的肤色,柯丹活到三十岁从未见过谁长这种皮肤。是个漂亮的小妞,柯丹想,美得成了怪物。女孩赤足站在水里,手里拿着一枝向日葵。这地方的向日葵开不大,却能在一根主干上发好些杈,同时结好几个花盘。她突然抬头,看见柯丹。
就这样一个女孩,披着黑斗篷,拿着向日葵。柯丹有种类似梦魇的感觉。女孩不说话,也不动,假如她一动一说话就会把梦魇中的柯丹惊醒。这时马蹚过河。
从女孩身边经过,水花溅到她脸上身上,她抖抖身体,向日葵忽然飞起一些金色花瓣。最后一瞥中,柯丹看清她两只眼睛颜色不同,于是悲戚和欢愉在这小小脸盘上通过一双各异的眼睛发生着深刻矛盾。柯丹感到她想启口说什么。
她不必问什么了,正因为她看见这个粗壮的女骑手,使她相信了有关一个女子牧马班的传说。
沈红霞和红马到下午尚未归来。柯丹徒然追一程,回来说,一个犟人一匹犟马看谁服谁吧;红马,哼,我想骑还没敢骑呢!其他姑娘对柯丹的自言自语不理会,都在帐篷里团团转找吃的。连下几天雨,一袋包谷粉和一袋糌粑都被雨水冲成稀汤汤,淌完了。米是早没了,每月只配给那一点米,头三天就欢天喜地胀到肚里去了,连下饭菜都不要。她们开始求柯丹,把塞在胶靴里保存住的几卷挂面煮了吃掉,省得看着它心慌。柯丹说:“明天咋办?明天要拉不来粮吃铲铲①(注释:即“吃个屁”,没啥可吃的意思。俚语。)!”
毛娅转着转着,突然看见杜蔚蔚铺角落里有团彩色东西。展开一看,是两张糖纸。柯丹捏着两张小纸片叫道:“老杜!杜蔚蔚!”
老杜应声跑来:“又点名啊,班长?”
“点你妈!”柯丹说,“你进来。站好。当着全班面坦白坦白,你犯了啥错误。”
老杜现出一个凄惨的傻笑,表示绝对无辜。
“刚才毛娅冲的白糖水你喝没喝?你头一个喝的吧?一人一口轮着喝,最后多一口正好又轮到你龟儿,敢说不是?”
老杜连忙点头:“对嘛,我多捞一口。”笑得更傻更惨。
“现在晓得犯啥错误了吧?不要动,站好。再想想。白糖水你多吃多占就算了,这个呢,”柯丹出示证据:“这是什么?……”
老杜不假思索地答道:“糖纸。”
“不要脸,我不晓得它是糖纸?糖呢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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