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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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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着号令。
    风雪虽然仍未停息,但黎明终至,东方露出一线曙光。三人定睛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土煲周围密密麻麻地聚满了近千只苍猊,皆是双足伏前半卧于地,如排兵布阵般整整齐齐地列成一个园阵。
    而园阵最前面赫然立着那只雪白的苍猊,半垂着头,神情沮丧,宛若败军之将。其余苍猊全都静静卧在它身后,近千只巨兽集在一起,却绝无任何喧哗与躁动,不但没有捕猎的威武姿态,反而沉凝肃穆,带着说不出的悲凉。这天地间难得一见的景观,令三人目瞪口呆!
    突然,三人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却是那苍猊王缓缓走了过来。
    三人心中恍有所悟,如果苍猊群仅是为了报复许惊弦与童颜,何须如此声势?想来它们必是为了苍猊王而来,在误打误撞之下惊走香公子,说起来反而倒算是救了他们。
    方才与非常道杀手对战时,正是苍貌王在土堡中发出啸声,才引发群猊的回应。不过看猊群的规模,只怕附近百里方圆的苍猊都集中于此,绝非一个族群,应该并非是苍猊王召唤而来的,而是早有预谋。
    那苍猊王越过三人,往猊阵中行去,群猊仍是静卧在原处,并无反应,倒是那只雪白的苍猊略显不安。
    苍猊王重伤后失血过多,走得摇摇晃晃,但头颅高昂,步态坚决,王者之气跃然而出。
    许惊弦小声发问:“它们要做什么?”
    童颜奇道:“莫非还要与那只雪白苍猊再战一场,最终决定王位?”
    或是因为亲手救下了苍猊王,许惊弦对它有种莫名的关切,不由道:“它重伤未愈,如何是那只雪白苍猊的对手,我……”他本想说自己一定要阻止这种不公平的决斗,但事到如今,他个人之力又有何用?
    鹤发叹道:“苍猊性格高傲,既然胜负已决,应该不会再纠缠下去。”他纵然见多识广,却也想不出这些苍貌会做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那苍猊王来到雪白苍猊的身边,低低咆哮一声,前足一软,仰卧于地,竟将喉头要害置于对方的利齿之下。
    许惊弦惊跳而起,大叫一声:“不要!”
    若不是鹤发与童颜强行拉住,怕是他立刻便要冲出去了。
    鹤发沉声道:“这大概是苍猊群千百年形成的规则,新王即位,旧王必死。”
    许惊弦痛声狂呼:“我不管!哪怕被苍猊撕成碎片,我也一定要救它!”这一刻,他浑如失去理摺,拼命想要从鹤发童颜的手中挣扎出来。
    鹤发在许惊弦耳边大喝一声:“就算你救了苍猊王,你以为它就会感激你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苍猊千百年来遵从的规则岂会因你而废?如果苍猊王不死,或许它的整个族群都会不容于猊群,遭至灭族之祸。苍猊王从容赴死是为了救它的子女臣民,你又何必横加插手?”
    许惊弦一怔,尽管直觉鹤发言之有理,可是他的心里仍是无法释怀。
    苍猊王似乎是听懂了他们的争辩,缓缓回过头来,望定了许惊弦,目光闪烁不定。
    对于兽类来说,敌友的界限从来都是泾渭分明,但此刻的它或许是想起了因许惊弦而承受的断足之痛,又或许是想起了许惊弦从冰河中把自己救了出来,之后细心照看,免它冻死于荒野之中……
    苍猊王盯了许惊弦良久,终于微微颔首。虽然它永远无法像人类一样理解恩怨之间的复杂意义,但作为高原之王,它有着属于自己的尊严与宽容。苍猊王望着许惊弦的暗红眸子里,除了一丝面临死亡的决绝外,似乎还流露出些许的感激。
    那头雪白的苍猊抬首望天,发出一声如若哽咽的嘶吼,猊群中数十只苍猊同声应和。它们都是苍猊王曾经的臣民,正用它们特别的方式为昔日的王者送别。
    雪白苍猊猛然发声狂啸,随即毫不犹豫地垂首、闭口、合齿,锋锐如刀的利齿一下子便切断了苍猊王的咽喉……
    随着鲜血飞溅而出,慨然赴死的苍猊王长长吐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气息,神态平静,无喜无忧。
    直到这一刻,许惊弦才真正了解了苍猊王的心态。
    它就像是一个骄傲的武者、一个偏执的斗士,当失败无可避免地到来时,他宁可寻求一种有尊严的死亡方式,也绝不会接受卑微的苟且偷生。作为纵横高原的百兽之王,它根本不可能认自己为主人,之所以勉强吃下食物留得性命,也只是为了保存最后的一丝体力,然后从容地迎接死亡。它的死亡不是对命运的俯首称臣,而是为了整个群族的生存,为了维护优胜劣汰的自然法则……
    离开御冷堂,许惊弦没有哭,与宫涤尘决裂,他也没有掉泪……
    但此刻,泪水却不知不觉沾染了他的面庞。他曾发誓手刃仇敌前不再哭泣,但也曾发誓不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的亲朋好友。虽然与这只苍猊相处不过半日,以往甚至因为扶摇的缘故视之为敌,但对于落难的苍猊王,他却已把它当成了朋友,是自己应该、也有责任保护的对象。
    或许,他的泪并不仅仅是为苍猊王的死亡而流,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身不由己。纵然他此际身怀绝世武功,可以漠视近千头苍猊的威胁,却也对苍猊王的自杀行径无能为力。那是规则与习俗的力量,不会因个人而更改。
    兽类如此,人类又何尝不是呢?
    除非,有朝一日我能够拥有足可更改一切的巨大权势,做这苍莽浊世、混沌天地间的真正王者!

 
    那雪白的苍猊咬死苍猊王后,数十头苍猊从阵中奔出,围着死去的苍猊王转了几圈,又分别舔舔雪白苍猊的鼻子,似乎是完成了新一任猊王即位的仪式。然后,数只苍猊合力拖着苍貌王的尸体回到猊群中。整个过程沉静而肃穆,荒野里充满着一份悲壮之情。
    或许猊群感应到苍猊王临死前对许惊弦的善意注视,近千只苍猊渐渐散去,并没有对三人发起攻击。
    等苍猊群尽数离开后,许惊弦忽觉全身乏力,双脚一软坐倒在地。
    与非常道杀手的激战没有耗尽他的体力,但苍猊王之死却令他心力交瘁。他自幼受《天命宝典》的影响,心思远较常人敏感,既恨自己的无能,又惋惜苍猊王舍身之举,更生出一份悲天悯人的感慨…… 
    鹤发摇首轻叹,纵然他饱经世事,亲眼目睹过这一幕亦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反倒是童颜呆立原地,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童颜方才开口道:“师父与惊弦先休息吧,我去附近探查一下香公子等人的下落,养好精神好一早赶路。”
    鹤发欲言又止。
    按理说香公子与非常道杀手离开不远,他们本应及早弃堡而行,但此际纵然体力充沛,心理上却是疲累至极。他叹了口气,朝童颜挥手示意,若是探到敌情不要轻举妄动。
    童颜走后,鹤发扶着许惊弦找了间卧房休息。
    许惊弦躺在床上思潮起伏,如何睡得着?
    虽然大敌已退,他却全无险死还生的惊喜。苍猊王死去的一幕不断在他眼前闪过,令他感同身受,但觉生命如弱柳飘絮,脆弱不堪。
    他从小受义父许漠洋教诲,又经暗器王林青的言传身教,深明这世上有许多事情比生命更宝贵,在他的心目中,为了匡扶正义、维护亲友、保家卫国而做出的牺牲并不足惜。但直到此刻,他才知道除此之外,人生中还有更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却值得付出生命的代价!
    许惊弦辗转反侧,难以人眠,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鹤发柔声道:“你可知道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是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
   “那是在丹宗寺外,我无意中看到了你堆的雪人。那时我虽不识你,但瞧那雪球外松内实,满腹怨念渐渐消散,便猜知你是天性质朴、浑然忘忧之人,虽随遇而安,行事却务求圆满无缺,既怀赤子之心,亦有持重之态,所以才特意打听了你的名字……”
    许惊弦赧然一笑:“不过是一个雪人,何须先生如此夸奖?”
    鹤发肃声道:“由小事可见性情。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今日之事虽对你有所触动,却不会影响到你心中最根本的观念。所以你现在无须烦恼,保持属于你自己的一份本真即可。”
    许惊弦这才知鹤发为何提及往事,听了这番话后不觉心魔渐消:“先生还没有睡,难道也有什么心事?”
    鹤发叹道:“我数年不动武,今日出手,才知道自己真的不中用了。”
    许惊弦诚心道:“武功并非解决事情的唯一途经,以先生的智慧,纵然手无缚鸡之力,又有谁敢轻视?”
    鹤发又是一声叹息:“话虽如此,但曾经拥有的能力一旦失去,那份沮丧之情又岂是局外人可以了解?” 
    许惊弦淡淡道:“先生不是说过,击败对手只需要‘足够’的而非‘强大’的力量。何况就算如明将军一般做了天下第一,有些事情也绝非他可以控制的。”
    鹤发哈哈一笑:“想不到你会用我说的话来劝诫我……”
    他静默片刻,声音恢复昔日的冷静:“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毫无顾忌地提到明将军的名字,看来经此一事,你又成熟了几分。”
    许惊弦被鹤发一语点破,浑身一颤。他确是由那只苍猊王想到了明将军,试想他身处高位,也必须照应各方面的权益,有许多事情恐怕真的身不由己。尽管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林青死在明将军手里的事实,却仿佛可以理解明将军的某些做法。
    许惊弦不愿与鹤发多谈明将军,转换话题道:“童颜去了有半个时辰了吧,为何还不回来,会不会又撞见了香公子?”
    鹤发蓦然坐起:“糟糕!我一时情绪不稳,竟忽略了这孩子。”
    许惊弦不解道:“先生何必着急?童颜的武功那么高,纵然遇见了香公子等人,也必有方法脱险。”
    鹤发长叹道:“我与童颜相处十多年,太了解他的脾气。若所料不差,他定是见到苍猊王自尽心有所感,怕连累我们,就此独自离开了。”


    两人立即匆匆起身,来到土堡之外。此际天色已明,风雪渐止,但却再也寻不到童颜的踪迹。
    鹤发回首望向土堡,跌足而叹:“这孩子,真是任性啊!”
    只见土堡残破的外墙上用剑刻下了几行大字:
                东海狂徒
                自命生香
                无耻鼠辈
                臭名远扬
                遇见小爷
                奔走仓皇
                非常之道
                魂断他乡
    下面的落款正是童颜的名字。
    尽管童颜的离去令许惊弦心生伤感,但看到这几句似诗非诗的句子他却还是忍不住啼笑皆非。这些句子虽不甚工整,却足以气歪香公子的鼻子。
    其实,童颜原本并未将非常道杀手放在眼里,但经昨晚一战,深知对方实力强大,他本就性格偏激,心高气傲,再加上看到那苍猊王宁可坦然受死也不愿祸及族群,更心生异念。料想以非常道从不伤及局外人的作风,只要自己独自离开便不会再连累到鹤发与许惊弦,故而才假借探查之名悄然远走,而鹤发恍惚之下,竟未及时察觉爱徒的心思。
    童颜的轻功极好,纵然雪地上留下浅淡的足印,此刻也已被新雪掩盖。
    许惊弦急道:“不知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鹤发沉声道:“我虽看不出来,却可以猜到他的去向。童颜知道我们将往东行回乌槎国,他定是反其道向西行,引开非常道的杀手。更何况在丹宗寺外,他一意求见蒙泊国师以证武学,甚至不惜违背师命大开杀戒。蒙泊国师拒见之举令他耿耿于怀,他此去必是往大光明寺……”
    许惊弦催促道:“那我们快去追他吧。”
    鹤发却摇摇头:“我深知童颜孤傲的性格,既然他决意离开我们,纵然找到了,他也会避而不见。”
   “难道我们就任他一个面对香公子与非常道的杀手?”
    鹤发面呈犹豫:“就算我们找到了他,又有何用处?他的武功已远在我之上,独自应战没有后顾之忧,反倒更可与香公子等人周旋一番。”
   “香公子诡计多端,由昨夜假定攻击时间便可见一斑。而童颜的江湖经验太少,先生就一点也不担心么?”
    鹤发思索良久,猛一挥手:“他正需要这样的一份历练!既然我执意把他培养成一个超级杀手,若还应付不了非常道,一切又从何谈起?”
    许惊弦却听出鹤发语气中颇有些言不由衷的意味,试探发问道:“先生是不放心我么?”
   “你我虽是萍水相逢,但作为长者,我自有关心你的义务。”
    许惊弦咬咬牙:“请先生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鹤发微微一怔,他是何等精明,已从许惊弦的神态中瞧出蹊跷,故作轻松地一笑:“你可以问,但,我可以选择不答。”
    许惊弦依然一字一句道:“你与御泠堂到底是什么关系?”
    鹤发面容一整:“我曾说过,我与老堂主南宫睿言是好友,除此之外,现在与御泠堂绝无半分关系。”
    鹤发虽回答得斩钉截铁,但许惊弦却注意到他语中强调“现在”与御泠堂并无纠葛。
   “那么以前呢?或是说十几年前呢?”
    鹤发与南宫静扉在土堡小木屋中的对话再度掠过许惊弦的脑海,一个猜想正在逐渐得到证实。
    鹤发似乎被许惊弦的话语击中要害,一愣之下默而不答。
    许惊弦长吸一口气:“那么,是否你此次受了宫……堂主所托才要带我去乌槎国?正因你一诺千金,所以你现在才宁可任由童颜独自面对强敌,也不愿带我一起涉险?”
    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是相信宫涤尘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正如他初至御泠堂时宫涤尘给他设下的种种“考验”。是否因为料定他必会与鹤发童颜师徒同行,所以官涤尘才会丝毫不念旧情地逼他离开御泠堂?
    鹤发盯了许惊弦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好一个许惊弦,好一个琼保次捷!我自诩认人精准,却还是低估了你的智慧。既然瞒不过你,我也只好将实情告之,只盼你能明白涤尘的良苦用心。”
    鹤发抬起右手,缓缓挪开手腕上的那一只翡翠玉镯,露出一块既像胎记又像刺青的肌肤。就见那细润白哲的手腕上,一道碧色的皮肤尤其醒目,形状如同一片叶子。
    鹤发傲然道:“十六年前,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碧叶!” 
   “什么?”纵然许惊弦心中早有预感,此刻仍是禁不住大吃一惊,“你是碧叶使?那么此刻御泠堂中的碧叶使又是谁?”
   “青霜紫陌、碧叶红尘。御泠四使不过是一个名目。十六年前,我因故离开御泠堂,自然有人接替我的职位。”
    许惊弦回想南宫静扉对鹤发无意中流露的称呼,顿时恍然大悟。
    御泠堂中有炎日、火云、焱雷三旗,分设红尘、紫陌、碧叶三使,再加上专职掌管青霜令的青霜令使,合称为御泠四使。当时他错以为南宫静扉说出的是“骑士”二字,其实应该是“旗使”方对。
    御泠堂四使各司其职。顾名思义,青霜令使掌管堂中圣物青霜令,所以权力最大,亦兼副堂主之职,其职能是惩诫堂中犯错的弟子;紫陌如田间阡陌,四通八达,所以负责各地的通信联络;御泠堂的宗旨是枕戈乾坤,动乱天下,惊扰尘世的谋策与行动便由红尘使负责;而碧叶则如那一片衬托红花的绿叶,专职对二代弟子的教诲之责。
    但随着御泠堂内部的权利争夺,青霜、红尘、紫陌三使已离开,所以现在的碧叶使吕昊诚才将各种职责集于一身。而对于二代弟子来说,昔日“旗使”的称呼也早被“堂使”所取代,因此当时许惊弦乍听南宫静扉之言,才没能立刻联想到鹤发的真实身份。
    许惊弦惊讶半晌,继续问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先生与御泠堂反目?”
    鹤发从头至尾对他并无恶意,也没有用任何的阴谋诡计,他反而从鹤发的言行中颇多受益,所以许惊弦虽有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但对鹤发的称呼并没有更改,态度一如往时的尊敬。
    鹤发面上闪过一丝茫然:“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你没必要知道吧?”
    许惊弦侃侃有词:“同为叛堂之人,我当然有理由知道为何先生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在重回御泠堂时依然被奉为上宾。”
    听到许惊弦的强词夺理,鹤发饶是心事重重,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好吧,告诉你也无妨。这些陈年往事在我的心中存了十余年,从未诉之于口,偶尔对人倾诉,也可稍解烦忧。”
    鹤发仰望青空,面色阴晴不定,似在整理思绪,又仿佛仍未从纠结的往事中挣脱。许惊弦并不打扰他,静静等待着。
    良久后,鹤发方才清清喉咙,打破沉默:“我本是关中人氏,家道殷实,父亲经营有术,自己却不屑于做一个商人,只盼着我能光宗耀祖,于是便请来附近有名的学究教我四书五经。
   “我自幼聪明伶俐,又有好学上进之心,颇得先生的欢心,大家皆说我日后必能金榜题名,一展抱负。记得那一年,我才七八岁的年纪,有几日在私塾中听讲时,都会发现门外立着一个年轻人。他并不打扰先生授课,只是默默静听,先生教完功课后他便消失不见。
   “那年轻人看起来尚不到二十岁,生得剑眉虎目、英气满面、俊朗挺拔,我一见之下顿生好感。我乃是家中独子,只有一个同胞妹妹,不知为何见到那年轻人后,尽管素不相识,却是极为盼望自己能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大哥……”
    许惊弦连连点头,不由想到自己在京师外初见宫涤尘时的情形,心中大生同感。
    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极其微妙,有些人天生就是对头,也有些人就会不问缘由地一见如故。
    鹤发继续道:“我实在按捺不住对这年轻人的好奇心,就给先生胡乱编个理由跑出私塾找他。问他是否囊中羞涩请不起先生,只好在堂外偷听,若是如此,我倒可禀告父母,请他一并听讲……
   “那年轻人听了我一番自以为是的话,不由哈哈大笑道:‘我来此地办事,无意中听到你的先生提到一些有趣的事情,便来听听而已,明日便会离开,倒叫小兄弟误会,好意心领。’
   “那几日先生正讲到武则天篡位李唐,建立大周之事。我奇道:‘这段历史人人尽知,如何有趣?’年轻人摇头道:‘先祖告诉我的事实却与之大不相同。’
   “我看他气宇不凡,便猜想他莫非是皇室遗胄,姓李或是姓武?他却一概否认。我心中不服,便道:‘既然你也只是道听途说,如何那么肯定先生讲错了?’他微微一笑:‘所谓历史,不过是史书的撰写者为了迎合帝王将相的利益而写成的,根本不足为凭。’这一句话颇有大逆不道的意味,却深深打动了我。”
    许惊弦忍不住抚掌而赞,面现神往之色:“此言极是,如此人物,如此见地,实是令人心折,不愧是南宫老堂主。”
    鹤发点点头:“你果然猜出来了。那个年轻人正是御泠堂的前一任堂主南言宫睿言。南宫世家的祖上南宫敬楚是武则天手下大将,对于那段历史的了解自然与史书上的大不相同。
   “我听他如此说,就缠着他将那段历史讲给我听。他也没有丝毫不耐烦,只是笑道:‘先生还在私塾中等你,若真的想知道,今晚来此见我吧。’言罢一个纵身飞上墙头,就此消失不见。
   “那时的南宫睿言尚未做堂主,年龄虽不大,却已见识不凡,胸怀抱负。我当晚与他会面,他就当我是一个小兄弟般尽诉心中雄志,在我眼前展现了一个新奇而广阔的天地。之后他远赴他方,直到数年后我们再度见面。但就是这次与他的偶然相遇却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先是被他的一句话打动,后又被他的雄心壮志所吸引,不顾家中反对,从此弃文习武,艺成后又云游四海去寻找他……
   “那真是一段多姿多彩的江湖生涯啊。我喝了平生的第一碗烈酒、杀了第一个恶人、做了第一件侠义之事、受了第一次伤、有了第一个恋人……后来终于再遇到了南宫睿言,也就有了平生的第一个大哥!
   “我与南宫大哥义结金兰,追随他加人了御泠堂,直至当上了碧叶使……尽管我现在已立誓离开御泠堂,但依然庆幸能够与南宫大哥结识一场,相交莫逆,为了我们心中的理想奋斗拼博,至今也无怨无悔。”
    随着鹤发的缓缓叙说,向往、快乐、幸福、迷茫、痛苦……种种复杂的表情在他面庞上逐一闪过。
    许惊弦听得热血沸腾,虽已是数十年前的往事,却依然可以感应到那份男子汉之间慷慨激昂的万丈豪情。尽管他未必赞同御泠堂的处事宗旨,但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南宫睿言、南宫涤尘父女,还是碧叶使鹤发,甚至包括视为仇敌的红尘使宁徊风与青霜令使简歌,皆可算是不世出的人杰。他不由又想起自己初涉江湖时的苦辣酸甜,自己也遇见了心目中胜似父兄的暗器王林青,从此人生翻开了全新的一页,他对鹤发内心里的体验实是感同身受。
    一时两人都沉浸在那种江湖人所特有的情绪之中,竟似痴了。

    良久,许惊弦又问道:“但先生为何又离开了御伶堂?”
   “我当上碧叶使后,过了几年父母因病先后亡故,我便散尽家财,将小妹接入堂中。她自小便是个美人坯子,娇生惯养,又极为任性,但在我这个哥哥面前却乖巧伶俐、十分懂事。我虽仅大她三四岁,但有道是长兄如父,双亲俱亡后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于是对她言听计从,疼爱犹胜过父母之于子女。若说这世上有人能让我舍命相护,除了南宫大哥,便只有她了……”说到这里,鹤发发了一会怔,眼中隐有盈盈的泪光。
    许惊弦本还想调侃说童颜亦算是一个能够令鹤发舍命相护的人,但一看鹤发的神情,便猜想他的小妹恐怕已不在人世,便将这一句玩笑话咽入肚中。
    鹤发轻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年,小妹年方二九,已出落得如花似玉、清妍可人。锡金原本就生活艰苦、寡淡无味,她初来乍到甚觉无聊,便不时闯些祸事出来,着实费了我不少心力。我那时就生出给她订下一门亲事的心思,也算替逝去的父母了结一桩心事。
   “身为御泠堂中的碧叶使,我的武功虽然不算高,但识人精准,纵观御泠堂上下,能配得上我妹妹的也就寥寥几人。红尘使英俊潇洒,与小妹年龄亦合适,但他心计深沉,莫测高深,恐非良配;南宫睿言的长子南宫逸痕虽是雍容大度,处事从容,颇有乃父之风,但年龄却又比小妹略小几岁;紫陌使倒是对小妹一见钟情,我亦颇为看好他,可小妹却偏偏对他不感兴趣,反而常常故意调侃他。唉,小女孩的心思真是令人猜测不透啊。。。。”
    许惊弦惊叹一声,失声而笑:“紫陌使白石对你的妹妹一见钟情?哈哈,我可真是想象不出来……”
    鹤发瞪一眼许惊弦:“上一任紫陌使名叫晁雨,乃是一个性情耿直的血性汉子,你可不要张冠李戴!” 
    许惊弦吐吐舌头,赧然道:“对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白石还没有加人御泠堂吧……”
    他的心中忽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道:“难道你把小妹许给了青霜令使简歌?”想到简歌那张集阳刚与阴柔于一体的面容,他心中愤恨交加,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确有令世间任何女子动心的条件。
    鹤发讶然道:“想不到机关王白石与京师三大公子之一的简歌竟都加人了御泠堂,并担任要职?这可是堂中的大秘密,涤尘对我亦没有说起,却都告诉了你,对你真可谓是极其信任了。”
    或许是出于保密的习惯,鹤发刚才的叙述中有意未提御泠堂几位堂使的姓名,所以许惊弦不免有所误会。
    许惊弦本想分辩白石与简歌的身份乃是由林青揭破的,而宫涤尘恐怕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获悉了这个秘密,但念及林青之死,他心中一酸,便没有说下去。
    鹤发涩然一笑:“那时青霜令尚未找回,青霜令使之位有名无实,虚席以待,又如何谈及与小妹的姻缘?”他有意无意地望一眼许惊弦,“唉,昔日的御泠四使,如今只有红尘使宁徊风尚在其位,却也不知所踪,以后的御泠堂就全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许惊弦冷然道:“我已离开了御泠堂,请先生不要把我算在其中。”
    鹤发听许惊弦口气坚决,知他心意已决,难以更改,只得一声暗叹。继续道:“恰好那时我有事要外出数月之久,也就暂时放下小妹之事,只是拜托晁雨暗中照看她。何曾想,等我外出归来时,小妹却已不在御泠堂中。我便去找晁雨询问,起初他支支吾吾不肯实言,被我逼紧了,终于道出了真相。
   “原来我走后,小妹百无聊赖,便缠着晁雨说是也想要替御泠堂做些事情。晁雨虽然对小妹心生爱慕,却是个稳重之人,自然不会由得她胡闹,只是推托不肯。但小妹任性惯了,既然心里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做到。她见硬求不成,便改为软磨,先讥讽晁雨虽做了紫陌使,却无实权,什么事皆作不得主;又说待得闷了,非要离开锡金不可……
   “晃雨被她弄得心烦意乱,加上确实很想替心上人分忧,便在暗中征得南宫大哥的同意后,交给她一项任务。
   “——原来恰好那时御泠堂的某位对头到关中,南宫大哥正打算派人去暗中监视他。这个任务并无危险,只须将对方近期的行动如实观察记录即可,晁雨料想小妹身无武功,人又机灵,加上本就是关中人氏,应该不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可谁知,小妹这一去起初还传回来一些零星的消息,之后就再无回音。晁雨放心不下,接连派出几名弟子前去打探,得到的都是同样的情报:那个对头早已离开关中,不知去向,而在他离开的前数日,确有一位妙龄女子与之过从甚密。通过对那女子外貌特征的描述来看,应该就是小妹无疑。
   “晃雨还道小妹是不肯放弃任务,执意跟踪那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盼她早些回来。又过了几日,南宫大哥却意外地收到了小妹的来信……”
    鹤发耸耸肩膀,面色古怪:“你道如何?原来小妹竟说她已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那个人,宁愿跟他一起远走高飞,海角天涯亦不离不弃……等我回来时,这事已过了近两个月,而且根本不知他们去了何处,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我细看小妹的来信,字里行间里倒是满溢着快乐与幸福,而且她说知我必会对此事大发雷霆,所以要过段时间再回来,届时还将请我与南宫大哥同去主持她的婚礼……
   “我了解小妹的性格,既然她一意孤行,恐怕包括我这个大哥在内,谁也无法轻易改变。我只好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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