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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宴 (实体书1-3)作者:墨武(武侠小说)-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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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王微怔,不待多说,就听朱棣继续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既然让人做事,可反复无常,还说无错?”
汉王忍不住向秋长风望去。朱棣望见,冷笑道:“你不用看秋长风,他还无暇对我说你的事情。可你真的以为,你的所为我会不清楚?你不明敌情,竟然以身犯险,若不是高炽早早地联系到郑和,郑和又早对捧火会留意,知道你前往险地,立即派侯显前往支援,你昨日就已死在海上。你还敢说自己没错?”
汉王脸沉似水,看了太子一眼,紧咬牙关。他现在才知道,原来侯显等人出现,并非凑巧。
太子见状,忙道:“父皇,二弟其实也想为父皇分忧……”
“你住口!”汉王陡然断喝,怒望太子,眼欲喷火。
太子错愕,吃吃道:“二弟……你……”
汉王素来沉着的脸上,陡然现出少有的愤怒之意。他盯着太子,一字一顿道:“朱高炽,我告诉你,无论我如何,都不需要你为我讨好求情!”
朱棣喝道:“你就这么和你大哥说话?”
汉王倏然扭头,望向朱棣道:“我为何不能这么说话?就算没有郑和的舰队出现,我一样可以等到我的属下前来剿灭捧火会,我为什么要领他的情?”
朱棣脸色铁青,双拳紧握道:“你……难道真的死不悔改?”
汉王神色激愤,放肆笑道:“我悔改?我为什么要悔改?我悔改什么?难道说,在家的三弟没错,不做事的太子没错,反倒是我这个舍生忘死、为你平定叛逆的人错了?父皇,你这样断罚,让我怎能心服?”
云梦公主见汉王双目红赤,几欲滴血,心中骇然。她悄然扯了下朱棣的衣袖,低声道:“父皇,二哥这次真的很苦,你不要怪他。”
朱棣微怔,亦没想到云梦公主居然会为汉王求情。望着那激愤的脸,朱棣长吸了一口气,平息了心境,缓缓道:“煦儿,我知道你这么拼命是为了什么,我不怪你。”他蓦地有些心酸,望着那悲愤的脸,神色竟有些恍惚。
那张脸,他依稀曾见。
往事如烟又如刻,消散的是泪,刻出的是血。
众人见朱棣如此,都是轻舒了口气。本以为汉王会就坡下驴,不想汉王冷笑道:“父皇,你真的知道我拼命是为了什么?”
朱棣错愕,不待开口,汉王就嘶声道:“你不知道,你绝不知道!你若知道,今天就不会这么说!”他环望众人,脸色愤然道:“所有人都认为我是要夺太子的位置,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这么拼命,不过是在你面前讨功,希望你废了太子,立我为太子。现在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对?”
太子神色异样,朱棣却只是沉默。
汉王双眸喷火,凝望着朱棣道:“可你错了。我这么做,不过是因为当年浦子口时,你曾对我说过,朱高煦最像父皇你、最像朱家的子孙,朱高煦要好好努力,不要辜负父皇你的厚望。因此,朱高煦一直在努力,努力地不想让父皇失望。不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父皇当年若不是愤然冒险一击,又如何会有今日的帝位?朱高煦当年在浦子口可为父皇身披九箭,从未后悔。今日能为父皇铲除叛逆,就算身死,亦是无悔无怨!”他眼中晶莹,却昂头不让泪水滑落。
他是汉王,他素来是只流血,不会流泪。从前如此,今天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他昂着头,不屈地望着朱棣。
谁都认为太子无辜,可谁知道他心中的委屈?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帮着太子,只有他汉王要孤军奋战?
朱棣默默望着那倔强的儿子,不知许久,这才轻叹一声道:“煦儿,你并没有让为父失望……”
“可父皇让高煦很是失望。”汉王目光如火,一字字道,“父皇早忘记了当年在浦子口曾经对孩儿说过了什么。”
朱棣变了脸色,太子亦是神色尴尬。
谁都没有忘记,朱棣当初在浦子口对身中九箭的汉王曾经说过:“吾儿当继为父衣钵,立位太子!”
这句话,朱棣亲口说过。当年他望着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朱高煦,曾经泪流满面,亲口说过。时过境迁,往事难追,但有些事永远和刀刻斧凿般,让人永世不忘。
朱棣沉默许久,一时间似不知如何开口。朱高煦却再次开口,他不再愤然、不再悲愤,只是恢复到往日的沉冷,甚至比朱棣还要沉冷:“好了,既然父皇忘了,那……有错,都算在孩儿身上好了。高煦从未忘记父皇的期望,孩儿自觉得,已做到了父皇期望的一切……”他没有说完,就缓缓地转身,走出了军帐。
可他的言下之意,朱棣怎能不明?
朱高煦一直按照他朱棣的要求做人,现在失信的不是朱高煦……
那失信的是谁?
朱棣望着那萧索、倔强的背影,开口想要召唤,却是头一次感觉到疲惫无力。他只是坐在龙椅上,神色恍惚。
朱高煦的这些话,他依稀熟悉,只因为当年,他亦是对太祖咆哮过。当年朱元璋的儿子中,“燕王善战,宁王善谋”。朱元璋亦曾经说过,诸子中,以燕王最肖似于他。
可后来继位的却是朱允炆,朱棣何尝服过?这也导致了靖难之役……
朱棣想到这点的时候,忍不住地战栗。
云梦公主头一次见到冷静的二哥如此愤怒咆哮,心惊胆战。又见朱棣如此,轻轻地握住朱棣的手掌,低声道:“父皇,二哥这次是冲动些,可他……”她本想说二哥没错,可见到太子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心道二哥没错,难道大哥就有错吗?
可二哥、大哥若都是没错,那错的是谁?
云梦公主想到这里,见到朱棣望过来,几乎急得要哭起来。
朱棣望着她眼中的泪光,本是惘然森冷的眼眸中,突然现出分暖意。他反握住女儿的柔荑,微笑道:“云梦……你长大了。”他蓦地发现,原来不过些许的光景,那个曾经任性的女儿,居然能为别人着想,也少了些泼辣。
云梦公主秀眸中泪水滑落,哽咽道:“可是……可是……父皇你不要着急,总有办法的。”她心中着急,实在不知道如何调解大哥、二哥之间的纠纷。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哭泣,她只觉得莫名的伤心。若在以前,她不会理解二哥,无论如何都不会理解。她只同情略带懦弱却很善良的大哥。她什么时候有这种转变,她为何会有这种转变?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眼眸却在偷偷望着秋长风,心中轻怨秋长风为何不挺身而出,为她解决所有的纠葛?
只有轻怨……并不如以往般的愤然。
朱棣望着那落泪的女儿,心中微酸。他轻抚女儿的秀发,突然笑道:“云梦再回到朕的身边,总是喜事,值得祝贺。”他心中却想说,苍天有眼,云梦你可知道,朕知道你出事时,夙夜难眠?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在别人看来,他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君主。可他也知道,自己绝不是一个好父亲。
好的君主,从来都不是好父亲的。
因为天下子民有太多让他劳心劳力的事,让他只能舍弃本该属于他的天伦之乐。
见云梦公主还是哽咽抽泣,朱棣一阵心软,暂时忘记了眼下的烦忧,说道:“女儿长大了,居然能为为父着想,为父当然要有所奖赏。你想要什么,说出来,为父替你做到。”顿了下,打趣道:“云梦,你若再哭,错过了机会,为父可就不赏了。”
云梦公主突然破涕为笑,脸上还挂着未落的泪花,如晨露轻花般的楚楚可怜。她记得这是她小时候的游戏,那时候,她只要哭泣、只要伤心,父亲就会想办法逗她开心,而父亲最常用的就是这招。
一晃多年,朱棣再用以往的口气,让云梦公主又是心暖、又是心酸。
望着女儿明媚的一张脸,有如往昔那不变的容颜,朱棣心中轻叹,为女儿擦去泪水,笑道:“好,我数到三……你若不说的话……一……”
云梦公主脱口道:“我想要父皇和大哥、二哥再回到从前。”
朱棣的笑脸陡然僵硬,有着说不出的苦涩之意。云梦公主见了,心中后悔,后悔不该在这时候,提起此事。急于弥补错误,目光一转,云梦公主摇头道:“这个不算。我要……我长大了……”
朱棣强笑道:“云梦当然长大了,云梦懂得为他人着想的时候就长大成人了。”
云梦公主脸上突然有分红晕,如同那朝霞偷偷爬上天际。她垂着头,低声道:“女儿长大了,就不会一直在父皇的身边的。”
朱棣微怔,心中带分酸涩,可转瞬想到什么,目光中带分惊奇之意:“你……你……你难道?”他话未说完,就见女儿霍然抬头,脸上虽还有红云,可神色却异常坚定,清晰说道:“女儿想嫁人了。”
牛皮大帐内遽然安静,安静得针掉下来都能听到。
这种话,本不是女子在众人面前能说出的话,可云梦公主究竟是云梦公主,想到的就要去做,从不耽搁。
太子、赵王脸上都露出惊奇之意,仿佛见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秋长风却是皱了下眉头,表情也有分惊诧。
朱棣眼中亦满是错愕。可他还是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儿是公主,长大了也是要嫁的。为父真的大意,竟忘记为女儿选驸马。好,为父今天就下榜文……为女儿挑选驸马。”
云梦公主摇头道:“父皇,不用麻烦了。女儿早就选好了,只要你答应就好。”
朱棣眼中掠过分忧虑,缓缓道:“你选好了,那人是谁?”
云梦公主望着朱棣道:“女儿选的就是……”顿了片刻,随手一指道:“他。”
太子、赵王扭头,顺着云梦公主的手指望过去,目瞪口呆,表情如同吃了十个臭鸭蛋。这帐中其实只有四人,云梦公主若选帐中之人,当然只有一个可选。
那人当然只可能是秋长风。
可虽是这般想,太子、赵王眼见为实,还是讶然阵阵。
秋长风也愣在那里,半晌无言。他心中也满是惊诧,他见公主选的是他,实在比公主想要杀他还要惊诧。
云梦公主怎么会选秋长风?所有人都很奇怪。
朱棣却是看也不看云梦公主的指向。这个大明的铁腕君王,很多事情,不用看,也是心知肚明的。
云梦公主见朱棣沉吟不语,不由得着急道:“父皇,你不答应?”
朱棣目光中闪过分古怪,缓缓道:“只要是你选的,为父不会反对。可是这件事……只有为父答应是不行的……”
云梦公主霍然扭头,望向秋长风道:“秋……我想嫁给你,你娶不娶我?”她原来还是那个云梦公主,性格直爽,想到就做到。这句话,其实在迷宫的时候,她就想过,来到观海的途中,心中不知盘旋了多少遍。
秋长风站在那里,神色略带苍白,沉默许久,终于回道:“臣不配。”
云梦公主怔住,着急道:“谁说你不配,我说你配你就配。”她心急之下,又恢复了往日的刁蛮。
秋长风飞快地望了朱棣一眼,朱棣也正看过来。
二人目光对撞,隐有无尽的含义。
终于笑笑,秋长风道:“公主抬爱,臣诚惶诚恐。可臣真的不配,臣还有事,先请告退。”他向朱棣施礼,朱棣不语,可秋长风知道朱棣默许,立即转身离去。
云梦公主又羞又怒,大叫道:“秋长风,你给我站住!”
秋长风不理,转瞬消失不见。
朱棣眼中露出分古怪,轻轻叹口气道:“云梦,这事……需从长计议。”
云梦公主霍然站起,竟也冲出了帐篷。太子惊诧,才待去追,就听朱棣道:“让她去!”太子立即止步,急道:“可是,云梦会不会有事?”
朱棣目光中隐泛光芒,却不言语,只是有些疲惫地坐在靠椅上,闭上了双眼。
秋长风出了军营,只感觉风刀入骨,忍不住紧紧长衫。远方海岸平阔,有古树苍天。
惊涛拍岸,如卷冬雪。
他望着那惊涛骇浪,摇摇头,才待举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道:“秋长风,你给我站住!”
秋长风心中叹息,缓缓转身,望着云梦公主快步走到他的身前。他知道很多事情根本躲不了,他也知道公主迟早要追来,他必须要解决此事。
目光掠过公主,望见不远处的古树下,露出青衣一角。秋长风收回目光,望着脸色涨红的云梦公主道:“公主相召,不知何事吩咐?”
云梦公主几乎要贴在秋长风身上,抬头望着秋长风那深邃的眼,开门见山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拒绝我,不是你不配,而是我不配。其实你是瞧不起我的,对不对?”
她眼中没有被拒的愤怒,反倒有分凄婉欲绝。
望着那凄婉的眼眸,秋长风心中微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云梦公主幽怨道:“你从来都是瞧不起我的,因为我本来就任性、刁蛮,根本从未为别人着想。这些事,你都知道,父皇也知道,但你们并不对我说。父皇是因为不忍伤我,你是因为看不起我。”
秋长风沉默半晌才道:“我如何看待公主,并不重要……”
“你错了,很重要。”云梦公主截断道,“在我心中,比什么都重要。我只知道,自从你在迷宫救醒了我,你在我心中,就比谁都要重要。”她目光凝在秋长风的脸上,低声道:“在迷宫时,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你对我不离不弃,我很感激。可只有在你为我挡那乱石如箭时,我才感觉你对我是如此的重要。你方才拒绝我,离我而去,我感觉到从所未有的伤心。我不懂什么是爱,可我只知道,今生你若不在我身边,我会遗憾一世。”
她目光楚楚,伸手拉住秋长风衣襟,柔声道:“秋……我知道你厌恶我的毛病,我以后……改了行不行?”
云层积厚,海风如刀,吹在身上,很带分冷意。
可云梦公主的脸火热,心火热。她不知自己怎会说出这些话来,但她说出来,也是无怨无悔。她的一颗心在剧跳,可她并没有垂下头去,只是灼灼地望着秋长风的眼……
秋长风却移开了目光。
云梦公主一颗心沉了下去,她几乎想喝问:“难道我这样低声下气,你还不肯接受我?”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心中酸楚,又忍不住地要落泪。
有蓝色的丝帕轻轻地递到云梦公主的面前……
云梦公主一喜,接过丝帕,抬头望向秋长风。那竟是秋长风递过来的丝帕,那丝帕早就发黄泛白,很有些破旧,上面绣着个秋蝉。
那秋蝉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除秋蝉外,手帕上还绣着半阕词——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云梦公主看着那丝帕,又看着秋长风的脸,没有擦去眼泪,半晌才道:“这像是女子用的手帕?”她毕竟是女人,有着敏锐的感觉。她突然想到在牛家村的时候,秋长风就念过这词儿。
难道这词儿,本有什么深意?
她只是望着手帕,却没有留意到古树后有人望过来,目光中满是错愕……
秋长风点头道:“不错。”顿了下,才道:“爱一个人,的确让人欢喜让人愁。公主喜欢我,我真的感激。”
云梦公主黯然道:“我不想要你的感激……”她没说的是,我只想你娶我罢了,可不知为何,看着那方手帕,她一阵心悸,这些话竟再也说不出口。
秋长风缓缓道:“我知道公主这样的人,若是爱上一个人,会爱一辈子。谁若被公主喜欢,真的是福气。只可惜,我偏偏也是公主这样的人。”
云梦公主心头一沉,感觉手帕有了千斤之重:“你爱上了别人?”
秋长风涩然道:“很早以前,我本是个孤儿,流浪街头,几乎就要饿死……”
云梦公主满是讶然,不想冷冰冰的秋长风,还有这种往事。古树后青衣一角,随风而颤,颤抖得如那主人的心弦。
秋长风不望古树,只是缓缓道:“可我在秦淮河的时候,遇到个女孩。在别人都对我唾骂嫌弃的时候,只有她出现在我的面前,用这手帕包着个馒头递给我,让我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他不必多说什么。因为那种感觉,不解的会一笑,了解的却入骨——相思刻骨。只有那真正处于绝境的人,才知道雪中送炭有多么的温暖。
温暖的一生难忘、永铭心间。
云梦公主听往事悠悠,幽幽道:“因此你爱的是她,对不对?”
秋长风沉默许久,只答了一个字:“是!”
手帕飞扬,云梦公主的手却垂下来,她低头问道:“那她现在在哪里?她知不知道,还有个你在这里对她刻骨铭心地想念?”
她突然想哭,可她一点也恨不起来。望着那方发黄的手帕,望着秋长风那黯然的脸,她知道秋长风没有骗她。既然如此,她也不会恨他。
她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不讲道理。
赠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从前她读这首诗时,从未感觉其中的凄婉,可今日心中蓦地涌起这诗词,却心碎得想哭。她那一刻只是在想,不知何日,才会有个男子对我如此的想念?
秋长风神色有分惆怅道:“之后,我就和她失散,她也从不知道……我还记得她。或许她还记起,或许她早已忘记……”
他目光看不透那古木参天,因此看不到那古木后身着青衣的人儿,手握纯钧宝剑……早就泪盈双眼。
云梦公主也想落泪。但听到这里,蓦地鼓起勇气,握住了秋长风的双手,低声道:“既然如此,不知道我能不能……”她没有说出来,但她知道秋长风会明白她的用意。
秋长风微笑道:“我知道公主善解人意,绝不会让别人为难。”他轻轻地抽出手来,拿回那方绣着秋蝉春词的手帕,转身离去,再也不见。
云梦公主望着那远去的背影,蓦然间……泪流满面。
她并不知道,那时、那刻,她身边不远的树后,也有个女子泪过雪白双颊,流过薄红的唇间……
那一直握着纯钧剑、稳定如磐石的手,早颤抖得如风动的琴弦。她一直不知道秋长风为何会对她好,她只以为今生也不会明白。可她从未想到过,原来早在塔亭前的十数年,他们就已相见。
相见时难,明白太晚!
有风起,有潮涌,涛声如歌,穿不破如铅厚的乌云。
已入冬,天寒,将雪。
秋长风离开了公主的视野,终于叹了口气,心中亦是带了分惘然。可他很快振作了精神,认清了方向,向观海镇内行去。
观海镇内肃杀一片。天子亲临观海,朝中重臣、浙江布政使、宁波府知府早就随驾诚惶诚恐地戒备。虽说天子早下令不许扰民,但寻常百姓如何敢随意行走?
长街清冷,长街漫漫,秋长风的心思亦漫漫。他做了一个选择,但对于他来说,还有更多的选择、更多的谜团等待他去破解。
他中了青夜心,到如今,不到八十日的生命,但他还是不急不躁。他漫步在长街之上,目光却不清闲,反倒有种苍鹰的锐利。
他好像在找寻什么。
陡然间,他目光落在长街的一面墙上,那墙角处画了艘小船。那笔法极妙,寥寥几笔就勾勒出直挂云帆济沧海的豪迈。
秋长风望着墙上画着的小船,目光闪烁,终于长吁一口气。前行不远,转过长街,陡然止步。
叶雨荷正站在前方不远处。她脸上泪痕早干,可那双秋波般的眼,却带分晨露的光泽。她就那么望着秋长风,突然道:“我都知道了。”
这句话,她曾对秋长风说过一遍。
当初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只知道秋长风中了青夜心,还有很多并不知晓。她不知道秋长风为何对她这么好,为她挡住一切风雨,宁可舍却性命也要救她。她到如今终于知晓。
那儿时秦淮河畔的一见,她早就淡忘,却不想时隔多年,还有人记在心间……
望着那盈盈的泪眼,秋长风眼中又有分迷离,更多的却是激动。他少有如此激荡之时,突然上前一步,说道:“雨荷……我……”
凝望那清澈的眼,他终于鼓起勇气,霍然握住那冰冷的纤手。
叶雨荷没有闪避。她只是立在那里,垂着头,同时握着那火热有力的手掌,有如握着他的一颗心。
可那颗心之上,却有一道青线,已过了掌心,露着死神般狰狞的笑容。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后悔寂寞的岂止是嫦娥?
冷风荡起她的黑发,拂着她苍白的脸颊。她就那么望着那道青线,手冷……可心更冷。
秋长风只望着那风动黑发下,如雪的一抹脖颈,眼中突然露出一丝冲动:“雨荷……我们走吧。”
叶雨荷霍然抬头,目光略带诧异、却又凄凉地望着秋长风道:“走?去哪里?”
秋长风神色挣扎,咬牙道:“该做的我已经做到,我想和你一起走,去个没有勾心斗角的地方……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话,这早就违背他的准则。可他还是说出了这些,因为他想试试……
他终生的守候,难道不是为了换取这刹那的凝眸?
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错过?
可他虽下了决心,但望见叶雨荷的脸色,一颗心却沉了下去。叶雨荷眼眸中先是激动,再是阵阵惘然,然后就是恢复了平日的冷漠。
甚至比平日更冷漠。
“可我不想在你的身边。”
秋长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如受锤击,脸上刹那间没有了任何血色。他本是有力的双手,有了分软弱。可他转瞬紧握住叶雨荷的手掌,神色激动,嗄声道:“不是的,我知道你不是这么想。”
叶雨荷神色冰一样的冷,嘴角也带分冷冷的笑:“你知道我怎么想的?我本来对你还有分好感的,可当初在迷宫,你推开我去救云梦公主的时候,我就开始讨厌你,没有一个女人会容忍心爱的男人那么做。如今你有驸马可做,怎么会甘心和我在一起?更何况……你不过还剩几十天的性命,你难道觉得,我会和一个将死的人厮守一生?”
秋长风五指松开,心中绞痛,神色错愕,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叶雨荷。
他怎能想到,那一生的守候,竟会换来这种结果?他只感觉脸上的血意一阵阵地退却,本是敏锐的脑海中一片空白。然后他就感觉到叶雨荷轻轻地抽回手掌,却没有留意她眼中的坚决……
叶雨荷看了秋长风最后一眼,突然转身,快步地离去,再不回头,终于没入长街的尽头。秋长风双手无力地垂落,神色木然。
铅云低垂,如同压在秋长风的胸口。
灯火燃起,可如何点亮他心中的希望?
他就那么呆呆地立在街头,呆呆地望着远方,目光空洞,不能思想。
陡然间,有铮的一声琴响,搅乱了天地间的阴暗,激荡着秋长风的心弦。他终于回过神来,望向那琴声发出的方向,脸上惨白,嘴角却又带分嘲弄的笑。
这次他嘲笑的好像是自己。
缓缓举步,推开了小巷尽头的木门,琴声更近,但更幽。一人坐在院中石凳上,背对秋长风,正在抚琴。
他抚琴时,专心致志,似乎都没有察觉秋长风走近。背后望过去,只感觉那人身材也不高大,可无论谁望到那人的背影时,不知为何,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
那人衣着如寻常百姓,衣袂飘飘,看起来淡然如风,可坐在那里,却凝重如岳。他肩头不宽,可内在蕴藏的力量,却像是能山崩地裂。
他看起来,再普通不过。可谁一眼看到他,就算看到他的背影,都明白那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人。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一个普通的庭院,奏着清乐?
秋长风望着那人时,脸上突然带了三分肃然,十分尊敬,其中……还夹杂着几许激动。他从未对任何人露出这种表情,但对眼前的这人,却有从内心涌出的尊敬。
因为……就是这个人,改变了他一生。
他来观海,本不是要见天子,而是要见此人。
风未静,但清乐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风恋树、乐缠梁时,那人也不回身,轻声道:“你可知道我弹的是什么曲子?”
那人并未回身,可好像早知道秋长风来了,他好像也是在等秋长风前来。他和秋长风相见,问的好像是闲话——这好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话。
秋长风垂手而立,精神振起,立即道:“这首曲子本叫履霜,是周宣王时重臣尹吉甫长子伯奇所作。伯奇本为孝子,但被后母所谗,被父所逐。一日清晨履霜,伯奇伤感自身无罪被逐,因作履霜曲以述情怀。曲成后,伯奇投河自尽。”
他不但对书画颇有涉猎,看起来对琴乐也是颇有钻研。见那人不语,秋长风又道:“后北宋范仲淹最爱弹奏履霜一曲。当年宋仁宗在位时,北宋虽有狄青大将军苦撑边陲,但北宋沉疴日久,疾重难返。范仲淹锐意变革,但不敌朝中腐朽势力,范公终生只弹履霜一曲,想必是提醒自己要如履霜般警醒。可范仲淹、狄青等人未逢明主,黯然而退。大人正逢其时,为何弹此曲抒怀?”
那人淡淡道:“你应该知道的。”
秋长风目光闪烁,缓缓道:“古语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大人弹履霜一曲,当然不是说天子的问题,既然如此,大人忧心的应该是大明天下的隐患。日月歌再现、金龙诀复出、排教叛逆、捧火教造反、东瀛虎视,这些变数若是汇聚在一起,真用金龙诀改命的话,只怕要让苍生日苦,再陷倒悬。大人弹履霜曲,寓意履霜,担忧的却是这些暗中的隐患,不知道弟子猜得对不对?”
秋长风自称弟子,目光中满是尊敬,因为这人本是他的师父。
没有眼前这个人,就不会有秋长风。
可这人又是师父、又是大人,大明天下,能让秋长风如此称呼的又会是哪个?
那人缓缓点头道:“你能从一曲中听出这多,不枉我的期许。可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本是假象?捧火会实在算不了什么,我若想消灭他们,早在十年前就可做到。天子到此,也绝不是为了一个区区的捧火会!”
那人话语平淡,但口气中的自信却让人不容置疑。
捧火会出手,用计奇诡,就算汉王都曾陷入窘迫,这人是谁,竟有这般自信?
秋长风脸上现出分诧异,诧异的不是那人的自信,因为他知道那人绝不是大话,他只是诧异那人的言下之意,喃喃道:“假象?难道说,这其中,本来另有玄机?”
自从日月歌再现后,一切事情可说是扑朔迷离,诡异神异,就连秋长风这样的人,都是如坠雾中,苦苦追寻究竟。但那人竟说是假象?
那真相是什么?
那人静静地望着庭院墙角的梅树,梅树吐芳,花白如雪。
“其实你也是怀疑的,是不是?”那人又道。他并未说秋长风怀疑什么,可秋长风却已明了,点头道:“这里的确还有很多疑点解释不通,因此弟子让人去查叶欢的真正底细。”
那人手一扬,有封书信倏然到了秋长风的面前。
秋长风一把抓住,抽出信纸,只是浏览了一眼,脸色陡变。他那一刻的脸色,有恍然、有激动、有愤怒,亦有叹然。
“原来是这样……”秋长风轻舒了一口气,涩然道,“弟子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他心中一直有疑团,直到此刻,才算真正地明白。
那人手拂琴弦,脸上也带分怆然道:“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秋长风沉默许久,摇头道:“弟子不知道怎么去做。”
铮的一声,琴弦断了一根。那人似乎没有料到秋长风这么说,半晌才道:“你不知道如何去做?还是不想去做?为什么?”
他一连三问,问的却是秋长风的内心。
那人显然也了解秋长风,根本不信秋长风鸟瞰大局后,还不知道如何去做。
秋长风沉默许久,才道:“师父,我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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