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金陵十三钗_严歌苓-第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到此刻的女孩,她懂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样的男人?连戴教官都不见得拿她当人看。她这一想几乎要发疯了,二十年吃苦学这学那,不甘下贱,又如何?不如就和红菱豆蔻一样,活一时快活一时。玉墨在人们眼里摇身一变,上流社会的舞姿神态荡然无存,舞得妖气十足,浪荡无比,舞到男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地挤撞他们一下,跳着跳着,解开狐皮护肩,向戴教官一甩。里面是件厚毛线外套,她也一颗颗解开绒球纽扣,边跳边脱衣。她想:可把那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伸张浪女人的天性太痛快了。她在丘八们的喝彩声中得意忘形,笑得连槽牙也露出了两颗。丘八们觉得变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们招惹得心里身上都不干不净起来。

第一部分 11。金陵十三钗(11)

    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地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到玉墨脸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样了;他此刻的触觉全长在目光里。她顺手拉他一把,他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依在她怀里。她在众男女的疯狂大笑中搂着他舞下去。那个叫书娟的女孩秀雅无声地骂她“骚婊子,不要脸”。

    让她骂去,这庄重的院墙外面,人们命都不要了,还要脸做什么?!要脸不要脸,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裤子。

    人们看着戴教官终于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来。女孩们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个局势,有的慢慢走开了,有的跟着起哄。书娟的脸正对着玉墨,她什么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婊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贬低她自己。她高贵就高贵在此,像菩萨看待蛆虫一样见怪不惊。

    书娟的淡漠果然刺伤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机关算尽,怎么可能对付这样一家人?容忍你像蛆一样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们高贵地善良地对此容忍。

    玉墨这下子司真学会了做红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摔,摔给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两只胳臂成了兔丝,环绕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伤臂让她挤疼,却疼得情愿。她突然给戴教官一个知情的诡笑,戴教官脸上挂起赖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欲火中烧,他答复她:都是你惹的祸呀。

    所有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俩人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说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红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大得吓人,和扬州掌勺师傅一样的音色。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来过呀?”喃呢说。我姨妈书娟转身便走。在我写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她对妓女们完全改变了成见。不过她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一群风尘女子时总会玩味她们的笑声。她们真是会笑啊。人们管她们的营生叫做:“卖笑生涯”,看来满贴切。光是书娟在那个晚上就领略到她们各色的笑,她觉得应该专为她们不同的笑编一个字典,注释每一个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编成一个色谱,从暖到冷,从暗到亮。

    她们这些女子语言贫乏,笑却最丰富,该说的都在笑声之中。不过我姨妈能够这样从美学上来认识这群女子还得一个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个事件。

    我此刻想象当年书娟的背影怎样留在赵玉墨的视野里,那是个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于表示鄙夷。书娟是在阿多那多说“安静”这个英文单词时走开的。

    她走得很慢,走走,轻轻一踢地上的落叶。她想为母亲报复一下叫赵玉墨的娼妓。身后响起一阵一阵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妓女们愣了一下,红菱的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不知哪位窑姐大声调笑:“还会诗呢!”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诗,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豆蔻说:“弹你妈!”

    书娟已走到住宿楼下面。她没听见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书娟单薄的背影走进了楼的门洞,才回过冲来,听一屋子男女在吵什么。红菱说:“……

    又没炭给我们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么法了?!”

    “这是什么时候?啊?!”阿多那多说,“还要木炭烤火呢!还要什么?!要不要我上街叫几碗小馄饨给你们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

    军人们不声响了,戴教官脸上的红潮已退下去。

    豆蔻尖叫:“出牌呀!”人们一哆嗦,像从梦里醒来。

第一部分 12。金陵十三钗(12)

    女孩们用她们的形式抗议窑姐们。她们在书娟的组织下,在每晚祈祷前合唱圣经诗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学过风琴,因此不缺风琴手。她们穿着礼拜天的唱诗袍子,个个把小脸绷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热闹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听见火光和血光声中升起的圣经诗篇,歌声清洌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进地狱般都市,犹如天堂的泪珠、正在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一霎。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活到战败之后,活到了帝国光荣的梦想幻灭,活到了晚年,还偶然记起这遥远的童贞歌声。英格曼神父起初为歌声不安,恐怕歌声惊动满城疯狂的占领军,使教堂变成更大的目标。但当他走到礼拜堂,看见女孩们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释然了。在这种时候一座毁于武装对抗的大都市,或许能被宽容的歌声安抚。谁会加害这些播送无条件救赎的女孩呢?狼也会在这歌声中立地成佛。歌声一夜一夜继续。窑姐们和军人们的狂欢也夜夜继续。英格曼已经放弃幻想:日本军队三番五次从安全区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学生去奸污杀害,一些有门路的人弄来船只,从安全区逃走。相对来说,教堂是安宁和安全的。他只对窑姐们带来的污糟气氛而愤怒,后悔当初对她们心太软。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十来度。

    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图书馆的窗子失修,天棚又过高,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该省就省,日军占了炭窑,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不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区夜读了。下半夜时,英格曼神父正准备熄蜡烛就寝,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像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披上鹅绒起居袍,走到图书室门口,看见玉墨、喃呢、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内衣,边烤边小声叽咕笑闹。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英格曼神父手脚冰凉,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不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来。

    “法比,怎么能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图书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头都握起来了。他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丹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杵。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喃呢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膊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祸了,从来没见这个不阴不阳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里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神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地张开合起,打哑语似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阿多那多说。“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趾头勾动一下,又淘气又下贱。

    “我可以动用安全区的警察来请你们!”阿多那多威胁。

    “哪位警察阿哥?姓什么?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雇。他们一听姑奶奶在这里生冻疮,马上雪里送炭。”红菱洋洋得意,烤了一只脚丫再烤另一只脚丫。

    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

    红菱说:“请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

    实在舍不得炭,给点烧酒也行。”

    “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

    “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

    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来。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

    “我叫你熄火,你没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

    “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

    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个洋名:乔治。

    “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

    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

第一部分 13。金陵十三钗(13)

    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冲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的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雨霏霏一下两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们从心里泛出一阵阵阴冷。红菱和陈乔治在锅炉后面好了一场,红菱用手帕蘸着唾沫擦着陈乔治脸上蹭的锅灰,“说,酒藏在哪里?”“

    说了就把我撵出去做叫花子了。”

    “做叫花子我养你。”

    “真不能说!……”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

    “还想不想香香肉啦?”

    “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

    “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

    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纽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

    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

    “告诉我我就给。”

    “你先给。”“你先讲。”

    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不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俩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窑,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

    陈乔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弥撒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葡萄酒,进口红葡萄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

    女孩们发现窑姐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时,她们听见窑姐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姐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南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口中的“采茶调”。开始调子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入,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点黄腔左调的江南小曲变得像哭一样难听。尽管难听,女孩们听得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头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采茶调”在一根琵琶弦上弹奏,听去像沿街乞讨。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的把王浦生的眼泪先惹了出来。王浦生的眼泪刹那间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窑姐们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口酒下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都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亩水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他们一肚子伤心事。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子。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头上:不是这婊子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窝,套上羊毛长统袜,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器,便把火钳子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脸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出门。

    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的“采茶调”。它贫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感到不伦不类。

    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口了。仓库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点着几盏蜡烛。一股酒气从门缝里冒出。书娟只是想,火钳子烧红的一头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浇坏她的凶器,浇灭她的果敢。

    只要唤出那婊子,下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

    王浦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到绷带里不见了。这回是红花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像个小姑娘。

    豆蔻把琵琶一扔,说:“都是它不好!就这一根弦,比瞎子弹三弦要饭还难听。”她说着用袖口抹抹眼睛。

    “谁站在外头啊?进来吧。”玉墨说。

第一部分 14。金陵十三钗(14)

    外面黑,书娟赶紧往更黑处躲一步,一脚踩在坑洼处,趔趄得把火钳子落在雨水里,有气无力地“嗤”

    了一声,白烟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门外它还在冒。

    书娟已经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听见一串枪声响在城西。又在枪毙战俘了。他听说枪毙已是对中国战俘或嫌疑战俘最好的优待;日本兵们已经腻烦用子弹了。他们的杀戮方式越来越五花八门。每次出去找粮,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两个膝盖虚弱打晃。他感谢上帝,让他长了一张洋面孔。在屠宰场一般的南京城,他这面孔等于盔甲面具。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身披衣,上下牙嗑得声响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个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多年,阿多那多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酒。

    夜深时分,他回归本性,呷两口烫热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口味:几块兰花豆腐干,半个成鸭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儿红”,劲头是差了点,但比洋酒顺嘴顺肠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见仓库里的烛光,扒在门缝上,看见一地的陶酒坛。伤兵和窑姐们倚倚搂搂,哼哼唧唧,南京城风化最糟的一隅搬进这里了。他推开门,在胸口划着十字,声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单调,加上头腔胸腔鼻腔共鸣:“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做弥撒的酒也给你们偷来作乐!”红菱扭扭地站起身,把身后的陈乔治挡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撸下自己的玉镯:“喏,这个少说能典一百大洋。”她走到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后蹩,一副小孩子不情愿地把半块糕饼分给别人的憨俏模样。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后一背,根本不去看红菱:“你们这样的女人,不必躲在这里啊——吃着教堂的粮。占着教堂的房,你们出去,自有日本人喂你们好酒好肉!”戴教官两眼通红,从一个当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来:“你说什么?!”玉墨在他肩上使劲一按。

    红菱还是嬉皮笑脸,“干什么呀?明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晓得,较什么真?”她转向阿多那多,热呼呼一嘴酒气:“对不对?敢担保哪个炮弹不落在这院里,轰隆隆!……什么酒呀,风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够我们喝几夜的吧?也够请你神父客了!来来来,还有酒没有?给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红菱打断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吗?”她指着王浦生,“这个孩子伤口都烂了,还不让人想想妈妈呀?”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闭着眼昏睡,睑色和死了的人没有区别。他的头枕在叫玉笙的窑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盖在他身上。阿多那多走过去,摸摸王浦生的脉搏。烧得不低,显然是伤口感染了。

    “得想法子找个医生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都是死过的人。找们就得好好陪他们乐乐……”红菱自己让一个酒嗝给噎一下。

    “闭嘴。”阿多那多说。

    “闭就闭。”红菱说。她静了不到两秒钟,又说:“我这人就是没脾气,好讲话,能吃亏。一个玉镯换你几壶酒,……”

    “闭嘴!”阿多那多大吼。

    红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闭着吗?”

    “陈乔治!”阿多那多叫道。

    陈乔治藏不下去了,从喃呢和另一个窑姐身后走出来。他想,这碗伙夫饭,恐怕要吃到头了。

    “去,拿药包来。快点!”陈乔治嘴一张,红菱说:“快去!我替你谢谢神父!”陈乔治跑出去。阿多那多阴沉着脸,仍学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单调的语调说:“昨天一个日本军官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人头,血把刀刃给烫软了,他才歇下来。”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半分钟,李全有说:“你看见了?”阿多那多说:“嗯。”“你还看见什么了?”“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来。

    ……一个池塘里死尸都满了,水通红的,还有小孩子。”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红菱说:“喝喝喝,说不定过几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大家正说什么。她见乔治拿了药包回来,从里面取出消炎药粉。她手脚麻利地把药粉倒在自己的碗里,用食指划拉了几圈,看小半碗酒和药粉混匀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宝贝”地低声哄着,把药酒给王浦生喝下去。王浦生睁开眼,老了似的眼皮叠起一摞皱纹。

    他说:“谢谢你,豆蔻。”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第一部分 15。金陵十三钗(15)

    这回没人笑她。“我跟你回家种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我没妈。”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是头一次像大姑娘一样躲着哭。

    天快明他们才睡。睡到女孩们开始朗读课文,才醒来。他们醒来发现豆蔻不在了。阿顾说他看见豆蔻在院里走,醉得不轻,支使阿顾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难听死了。阿顾哄她等天亮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阿顾骗她,说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阿顾,说琵琶弦搁在她的梳妆台抽屉里。阿顾又骗她,说他太瞌睡,等他睡一个时辰一定帮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蔻还没回来。阿多那多去安全区请的医生倒是来了。医生说安全区美国女校长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两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蔻。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的豆蔻,设想出豆蔻离开圣玛丽教堂的前前后后。照片有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剃掉了头发,面孔浮肿。想来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程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

    这一想豆蔻心粉碎了。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便从教堂的墙头翻出去了。豆蔻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个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东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马上后悔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许她有一线希望躲避过后来那一劫。

    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

    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黏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然后就边跑边叫,嗓音叫得千疮百孔。

    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了她。她的叫声吵醒不远处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巡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

    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回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畜生。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化成一缕青烟,那青烟扭转变形,渐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并且刀枪不入,行动如风。青面獠牙的复仇女鬼嘎嘎地狞笑,让这些人形野兽望而丧胆……

    豆蔻在被救活之后,常常狞笑不止,“嘎嘎嘎嘎”,让临时医院的病友毛骨悚然。我在一九九四年,一次纪念“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展览会上,看见了另一张豆蔻不堪入目的照片。

    这是从日本兵营的档案中查获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绑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撕开,正对着镜头,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断挣扎而使镜头无法聚焦。我认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们对这如花少女施暴之后,又下流地将这个钉在耻辱十字架上的女体摄入镜头。

    被医治的豆蔻精神时而错乱,时而正常,她在几种精神状态下都牵记着王浦生。尤其当她癫狂发作,口口声声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给王浦生送行截肢手术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国医生把这情形告诉了王浦生。手术室是临时布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卧室,因为安全区救护太多伤员,麻醉剂严重缺乏,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术只能用少量麻醉剂,手术后半部分,剧烈的疼痛反扑过来。王浦生嘴上咬了一块毛巾,觉得豆蔻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豆蔻下体被撕烂,肋骨被捅断,这些疼痛都延伸到每一锯每一刀每一针上,王浦生松开了牙关,长长地嚎叫一声。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从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开始她们发现气氛变得怪异,窑姐们都安静得很。她们向阿多那多打听,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们是知道王浦生伤势的。阿多那多只说了一句:“是豆蔻出了事。”

第一部分 16。金陵十三钗(16)

    “出了什么事?”

    “……”她们再追着问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问什么?读你们的书去!”这时他们听见英格曼神父说:“应该让孩子们知道这件事。”英格曼神父这时站在她们的教室门口。

    接下去,女孩们听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单调的声音,把豆蔻的遭遇讲述一遍。她们全傻了。

    只有凶险事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才显出它的实感它的真切和险恶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来的那两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岁的年华已被当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蔻一双长冻疮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蔻爬到核桃树上,把一只房檐上掉下的野猫崽子放回去,还想到豆蔻坐在伙房门口替陈乔治剥水发蚕豆……她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蔻都行,干吗偏偏是十五岁的豆蔻呢?从那以后,阿多那多把他从外面拍回的照片洗出来给女孩们看。女孩们都用手捂住眼睛,然后从指缝去看那横尸遍野的江洲,烧成炭的尸群,毁成一片瓦砾的街区,一池鲜血的水田……英格曼神父完全改变了对女孩们的教育方针:他要她们看清楚,并且要永远记住。女孩们渐渐地敢于正视这些照片了。

    她们的歌声绽放在夜空中,伸展如丝绒,柔软地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在那些杀人杀得痉挛的神经上。

    刽子手们觉得这样的歌声是在打扰他们。歌声播撒着声声追问。播撒着弱者的正义审判。一些信奉者持着屠刀迷惘了。迷惘可是他们不需要的。他们转着颈子向夜空里找寻:歌声来自何处?

    女孩们唱着,目光渐渐老成,悲怆,和她们的年龄毫不相符。

    窑姐们打着牌,突然也把女孩们的歌当小调哼起来。她们打牌不再快活轻松,常为一点小事骂起装。所有人的刁钻古怪都发作了。豆蔻下场那么惨,她们似乎靠打打架骂骂人才能把恐怖、怨艾、无望发作出去。她们个个暴躁怪戾,一触即炸,连一向淑女涵养的玉墨也犯泼,为打牌输了几文钱和自己师妹玉笙骂街。戴教官劝了几句,劝不住,觉得无趣之极,心情灰败到极点。前途后路两茫茫,身为军人整天和一帮脂粉女子厮混,倒不如半个月之前战死爽快。他走到院里,雨停了,这个大型屠杀场的夹缝里真静,静得人心惊肉跳。

    他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