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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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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窄的泥造煤砖房舍,让人觉得说不出的丑陋。在加州时,摩顿森总把斯卡都描绘成神秘高山王国金碧辉煌的首都,里面住着善良纯朴的人们。此时站在细雨中,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是不是因为在乔戈里峰劫后余生的兴奋,没有对这个地方、这里的人做出理智的判断?

摩顿森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重重疑虑,但却挥之不去。科尔飞离这里只有一百一十二公里,却让他觉得咫尺天涯。他会找到那些建材,然后设法到科尔飞去。已经走了这么远,他必须相信这一切是有意义的。他选择了那个位于布劳渡河上方的荒芜地区,因为那里有他相信和为之努力的意义。在放弃希望之前,他得到那儿去。

◎三杯茶 第二部分(3)

早餐时,常嘎吉表现得异常热心,一直亲自帮摩顿森倒茶,并且不断保证,吉普车一到他们就出发。绿色的丰田吉普车到达之前,将宗帕和阿格玛路也从前一晚过夜的卡车司机休息室走了出来。一行人在沉默中上路。

他们向西穿过沙丘,没有沙子的地方,田边放着一袋袋刚采收的马铃薯,堆得几乎跟人一样高,起初摩顿森还以为那是在细雨中无声等待的人。风转强了,吹开云团,摩顿森瞥见头顶上方闪现的雪原,觉得心情好了些。

离开斯卡都一个半小时后,车子转进一段有明显车痕的山路,朝着野柳树荫下的房屋群前进。那些土石盖成的大房子看起来相当舒适。这里是库阿尔都,常嘎吉的家乡。常嘎吉带着和房子完全不相称的一行人穿过羊圈,用穿着凉鞋的脚推开羊群,走上村里最大房舍的二楼。

在起居室里,他们靠着的不是平常那种布满灰尘的花草坐垫,而是紫绿相间的登山专用自动充气垫。墙上挂着几十张常嘎吉的加框照片,他永远是一身雪白,与身旁脏兮兮的登山队员们形成强烈的对比。摩顿森看到了自己,照片中的摩顿森开心地将手搭在常嘎吉的肩膀上。他无法相信那张照片是一年前拍的,照片中的自己好像另外一个人,比现在的他要年轻十岁。厨房里的妇女在看似登山用的炉具上炸着东西。

常嘎吉走进另一个房间,在夏瓦儿上套了件灰色水手领的克什米尔毛衣,然后又回到起居室。五位有着蓬乱胡子、头戴棕色羊毛帽的老者走进了房间,热情地跟摩顿森握手,然后才在露营睡垫上找到位置坐下。接着又有五十位库阿尔都村民进来,围着塑料桌布挤坐在一起。

常嘎吉指示仆人们上菜,菜色多到摩顿森必须挪脚让出空间来才摆得下。三只烤鸡,装饰成圆花状的小红萝卜和甘蓝,点缀着坚果和葡萄干的一大盘的菜饭,裹粉炸的花椰菜饼,还有正在一大碗辣椒马铃薯炖肉里漂浮着的肉,看起来像是牦牛的精华部位。摩顿森在巴基斯坦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食物。那股一路上被他拼命压下去的恐惧,此时又一股脑儿升起,他几乎可以闻到冲进喉咙里的胃酸。

“我们到这里做什么,常嘎吉?”他问,“我的材料呢?”

常嘎吉挟了牦牛肉放在一碗丰盛的菜饭上,递到摩顿森面前,然后才开口回答:“这些是我们村里的长者。”他边说边向五位干瘪的老人点头致意。“我可以向你保证,在库阿尔都不会有争执。他们已经同意在冬天之前,把你的学校盖在我们村子里。”

摩顿森二话不说站了起来,一脚跨过食物。他知道这样拒绝他们的热情招待有多无礼,也知道用这种方式拒绝老者是多么不可原谅,更严重的是,他还用不洁的脚跨过他们的食物。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到屋外去透透气。

他一直往前跑,直到把库阿尔都远远甩在身后,气喘吁吁地冲上一条陡峭的牧羊人小径。高海拔让他严重气喘,胸口似乎正在撕裂,但是他逼着自己继续跑,直到天旋地转为止。wωw奇書网在一块俯瞰库阿尔都的空地上,他终于倒了下来,拼命喘息着。自克莉丝塔过世后他就没哭过,但这一刻,他独自伏在寒风凛冽的牧草地上,把脸埋在手心里,拼命擦拭着止不住的泪水。

他终于抬起头时,看到十几个孩子从一棵桑葚树后头远远盯着他。这些到山上放牧的孩子们,看到一个奇怪的“安格瑞兹”坐在地上哭,就好奇地把羊儿们抛在脑后,任它们在山上到处乱跑。摩顿森站了起来,用衣服擦擦脸,走向孩子们。

他蹲跪在年纪最大的孩子身旁。“你……是……什么?”孩子害羞地问道,然后伸出了手,马上被摩顿森的大手握住。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他回答。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用英文重复。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么名字?”他又试了一次。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们边重复,边咯咯笑了起来。

摩顿森换成巴尔蒂语。“民它可波葛瑞格,恩嘎亚美利坚因(我是葛瑞格,我从美国来)。其瑞民它可波因(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们高兴地拍起手来,终于能听懂“安格瑞兹”说什么了。

◎三杯茶 第二部分(4)

孩子们一个个自我介绍,摩顿森也一一和他们握手;女孩们在和异教徒握手前,还特别小心地用头巾把手包起来。然后他站了起来,背靠在桑葚树上,开始给孩子们上课。“安格瑞兹,”他用英文说,然后指着自己,“外国人”。

“外国人。”孩子们齐声喊着。摩顿森指着自己的鼻子、头发、耳朵、眼睛和嘴巴,孩子们复诵着每一个陌生的音节,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半个小时后,常嘎吉终于找到摩顿森时,他正跪在孩子堆中,用桑葚树枝在地上画着九九乘法表。

“葛瑞格医生,回来,进屋吧!喝些茶,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常嘎吉请求着。

“在你把我带到科尔飞以前,我和你没话谈。”摩顿森说,眼神一直停在孩子们身上。

“科尔飞很远,而且很脏。你喜欢这些孩子,为什么不在这里盖学校呢?”

“不对,”摩顿森用手掌擦掉一个认真的九岁女孩的答案,然后写下正确答案,“六乘以六等于三十六。”

“葛瑞格,先生,求求你。”

“科尔飞,”摩顿森说,“在到那里之前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河在他们的右手边,在房子般大小的巨石间奔涌着。丰田车一路在褐色的急流边浮沉,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一点儿也不像是沿着布劳渡河北岸的“路”行驶。

阿格玛路和将宗帕终于放弃了,决定不再一路追到布劳渡河谷,而是匆忙与摩顿森道别,坐上另一辆返回斯卡都的吉普车。坐丰田车到科尔飞需要八个小时,摩顿森有充裕的时间思考。后座的常嘎吉摊开四肢,靠在一袋印度巴斯马帝米上,用白色的羊毛帽盖住眼睛,在颠簸的车子里打起了瞌睡——或者至少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

摩顿森感到有点对不住阿格玛路,他不过是希望村里的孩子有一所学校而已。但将宗帕和常嘎吉耍心计、不诚实,让他很愤怒,这愤怒完全遮盖了他对阿格玛路的感激之情,把他所有的情绪都染成了沮丧的黑褐色,就像身旁的河水一样。

也许他对这些人太严厉了:他们之间的经济环境相差太悬殊了。一个连全职工作都没有、晚上睡在储藏室里的美国人,对这群身处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最贫穷的地区的人们而言,有没有可能就像一块闪闪发亮的美钞招牌?他下定决心,如果这回科尔飞的村民也为这些财富争来夺去,他会更有耐性,听完所有人的话,把每一顿必要的饭都吃过,然后再坚持帮助孩子们盖一间学校,而不是独肥村长哈吉或任何一个人。

他们抵达科尔飞对岸时,天已经暗下来好几个小时了。摩顿森跳下车,眺望着遥远的彼岸,看不清楚对面是不是有人。在常嘎吉的指示下,司机打开大灯,又按起了喇叭。摩顿森走到灯光下,开始朝着黑暗挥手,直到河南边传来一阵叫喊声。司机把车转向,让灯光能照过河岸。他们看到峡谷上的缆绳吊着东摇西晃的箱子,里头坐着一个人,正用力拉着自己朝他们的方向过来。

摩顿森认出那是哈吉的儿子塔瓦哈,他跳下缆车,整个人冲向摩顿森,紧抓着他的手腕用力捏着,然后把头压在他胸前,整个人闻起来都是浓烈的烟味儿和汗臭味儿。塔瓦哈终于松开了手,他看着摩顿森,高兴地笑着。“我父亲,哈吉?阿里说,安拉有一天会送你回来,哈吉?阿里知道的,先生。”

塔瓦哈帮忙把摩顿森挤进缆车里。“那不过是个箱子,”摩顿森回忆道,“就像用几根钉子钉在一起的水果箱,你得抓着油腻的缆绳把自己往前拉,努力不去想它发出的叽叽嘎嘎声,不去想最明显不过的事实——如果箱子破了,你就会掉下去;如果你掉下去,就死定了。”

摩顿森在一百米高的缆车上缓缓把自己往前拉,箱子在刺骨的寒风中摇来晃去,他能感觉到下方飞溅上来的水雾。下方几十米深处,漆黑一片,他却可以听到布劳渡河猛力冲蚀巨石的声音。在吉普车大灯的映照下,他看到在彼岸远处上方的悬崖上,几百个身影正列队欢迎他,好像整个科尔飞的人都来了。最右边,也正是悬崖的最高处,有一个他绝不会认错的身影,双腿跨开站着,仿佛花岗岩雕出来的一般,蓄着大胡子的头颅像颗大卵石般协调地安置在宽肩膀上。那是哈吉?阿里,他正仔细看着摩顿森笨拙地把自己送过河。

◎三杯茶 第二部分(5)

哈吉?阿里的孙女嘉涵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很多登山者都对布劳渡的人做过承诺,但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就都把承诺忘了。祖父跟我们说过好多次,摩顿森医生和他们不一样,他会回来。但是我们很惊讶,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又看到他我很惊讶,他的身子长长的,与布劳渡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真的很……很神奇。”

在嘉涵和其他村民的注视下,哈吉大声赞美安拉将他的客人平安带回来,然后拥抱摩顿森“长长的身子”。摩顿森惊讶地发现,在他记忆中高大的科尔飞村长,身高竟然只到他的胸部。

在哈吉家中央大厅的炉火旁,摩顿森曾经历过失败、迷途和筋疲力竭,此刻,他觉得像回到家一样。过去一年里,努力写赞助申请书与募款信,辛苦寻找各种方法回到这儿的时候,他一直思念着这些村民。而此刻,他真的回到了他们中间。他急着想把学校的事告诉哈吉,但还得遵守主客的礼仪。

莎奇娜从屋里出来,为摩顿森送上饼干和酥油茶。甜饼干是她特别照着古老的食谱做的,放在有缺口的盘子里。摩顿森把饼干掰开,拿了一小片,然后把盘子传了下去,让其他人分享。

等到摩顿森喝了口酥油茶后,哈吉才拍了一下他的膝盖,露出牙齿笑着说:“奇咱哩?”和摩顿森一年前来到他家时问的话一模一样,意思是“怎么回事?”但摩顿森这回既没迷路也没耗尽体力,他努力了一整年回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他们一个消息,一个他急着要告诉他们的消息。

“我带来了盖学校的所有材料!”他用巴尔蒂语说出了这句练习过好多次的话,“所有木料、水泥和工具,现在都在斯卡都。”他看着正把饼干蘸进茶里的常嘎吉,兴奋得脸都红了。他对常嘎吉的愤怒已经消失,这个人虽然带他多绕了一些路,但毕竟还是把他带到了这儿。“我回来实践我的承诺,”摩顿森直视哈吉的眼睛说,“而且我希望尽快开始动工,如果安拉愿意。”

哈吉?阿里把手插进背心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玩弄着羱羊###。“葛瑞格医生,”他用巴尔蒂语说,“在最慈悲的安拉祝福下,你回到了科尔飞。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也说过好多次,多得像那经常吹遍布劳渡河谷的风一样。因此,当你在美国的时候,我们也一直在讨论学校的事。我们非常想给科尔飞盖学校,”哈吉?阿里两眼紧紧盯着摩顿森,“但是羱羊爬上乔戈里峰之前,必须要先渡过布劳渡河。因此,在盖学校之前,我们必须先造一座桥。”

“藏母巴?”摩顿森重复着,希望这只是个可怕的误会。“一座桥?”他用英文又说了一遍,想确定自己没听错。

“是的,一座大桥,石头的那种。”塔瓦哈说,“这样我们才能把学校扛到科尔飞村子里。”

摩顿森喝了一口茶,却时时咽不下去,他在思考。

他又喝了一口茶。

九 人民在说话

我的同胞,为什么自由不在美丽女子的美丽双眸中?

它们像子弹般射穿男人,它们像利剑般必然砍伐。

——世界上已知最古老佛教石雕上的涂鸦,

位于巴尔蒂斯坦沙帕拉河谷

旧金山国际机场,到处都是紧抓着孩子、神经紧绷的母亲。圣诞节将至,成千上万赶着搭机的疲惫旅客蜂拥而至,希望能及时回家与家人共度佳节。但航站楼的微弱广播一次又一次宣布班机延误的消息,机场大厅窒闷的空气里弥漫着明显的焦虑和恐慌。

摩顿森走到行李转盘,等待他那破旧的背包从成堆的行李箱中出现。把背包甩到肩上,脸上挂着入境旅客特有的微微笑容,摩顿森开始跟刚下飞机时一样,用期待的眼神扫视人群,希望能看到玛琳娜。但无论他怎么寻觅,都看不到玛琳娜乌黑的秀发。

四天前他们通过一次电话。他在拉瓦尔品第的电信局,通过充满回音和噪声的电话线跟她对话。摩顿森听她说要来接机,但还没来得及重复航班信息,他预定的六分钟电话就被切断了,担心花钱,所以他也没再打电话。此时他又在付费电话亭拨了玛琳娜的电话,不过回应他的是自动录音。“嗨,亲爱的,”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欢喜,“是我,葛瑞格,圣诞快乐。你好吗?我很想你。我顺利到旧金山机场了,会搭湾区捷运到你那里——”

◎三杯茶 第二部分(6)

“葛瑞格,”她接起了电话。“嗨。”

“嗨,你好吗?”他说,“你听起来有点……”

“听我说,”她说,“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你离开后,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能谈谈吗?”

“当然。”他感到腋下的汗水正刺得皮肤发痛,上次冲澡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我现在就回家。”他挂上了电话。

他很害怕在学校计划毫无进展的情况下返家。但在漫长的越洋旅程中,只要一想到玛琳娜、布莱兹和戴娜,所有的恐惧就减轻了。他想,飞离了失败,至少还可以飞回所爱的人身边。

他先坐巴士到最近的湾区捷运站,再搭捷运到旧金山市中心转搭去往外日落区的街车。他反复想着玛琳娜的话,一路忐忑不安,揣测着她话里暗藏的讯息。他知道,除了从拉瓦尔品第打的那个电话之外,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跟她联络过,但她应该能理解,为了把建学校的费用控制在预算内,他不能总是花钱打国际长途电话。他会努力弥补的,他打算用柏克莱银行里仅剩的一点钱,带她和孩子们到什么地方度个假。

他抵达玛琳娜住处附近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太阳早已沉入灰蒙蒙的太平洋中。他走过好几条街,越过装饰着圣诞灯饰的整齐的灰泥房屋,走进寒冷的海风里,然后爬上她的公寓楼梯。

玛琳娜开了门,单手拥抱了他一下,然后站在门口,清楚地表示不打算请他进去。

“我只想跟你说。”她说。他等着听,背包还背在肩上。“我和马利欧又开始约会了。”

“马利欧?”

“你忘了马利欧,那个从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毕业的麻醉医师?”摩顿森站着,茫然地看着她。“我之前的男友。我记得告诉过你,我们……”

玛琳娜继续往下说,内容大概是在提醒他,他曾经见过马利欧几次,他们一起在急诊室工作过,等等,但这个名字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看着她的嘴唇,丰满的唇,他想,那是她最美的地方。看着她的丰唇,他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直到他听到“……所以我帮你订了间汽车旅馆”。

玛琳娜还没说完,摩顿森已经转身离开,走进冷冽的海风中。天已经全黑了,他发现背包突然变得很重,重得他根本走不完另一条街。幸好,“海滩汽车旅馆”的红色霓虹灯招牌就挂在拐角,像个亟待处理的巨大伤口。

跟口袋里最后的现金告别后,摩顿森住进一间合成板装潢、烟味熏人的客房里。他冲了个澡,在背包里翻找干净衬衫,穿上其中最不皱的一件。昏暗的灯光和开着的电视让他昏昏欲睡。

一个小时后,敲门声将摩顿森从累得连梦都没有的熟睡中惊醒,他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还以为自己仍在拉瓦尔品第。电视上一个叫纽特?金瑞契的人正在播报新闻,一个美国人说着他无法理解的话:“少数党党棍要求共和党执政。”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开门,仿佛房间正漂在大海上。玛琳娜站在门口,穿着他最喜欢的黄色大衣。“我很抱歉,这不是我想象的结果。你还好吗?”她一边问,一边裹紧原本属于他的黄色大衣。

“这真是……我想……不好。”摩顿森回答。

“你刚才在睡觉吗?”玛琳娜问。

“是的。”

“我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但你在巴基斯坦的时候,我没办法联络你。”房门大开,只穿着内衣的摩顿森被寒风灌得直发抖。

“我寄了明信片给你。”他说。

“告诉我屋顶材料的价格……喔,还有花多少钱租卡车到斯卡都……还真是浪漫啊!除了不断拖延时间,你从来没提过我们的事。”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马利欧约会的?”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嘴唇。或许注视她的眼睛会好些,但他又觉得这还是太危险,只好把目光转开。

“那不重要。”她说,“你的明信片告诉我,打你离开后,我就不存在了。”

“不是那样的。”摩顿森说。心里却在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

“我不希望你恨我。你不会恨我,对吧?”

“还没。”他说。

玛琳娜放下叉在胸前的手臂,叹了口气。她右手拿着瓶儿爱尔兰百利甜酒,递给摩顿森。他接了过来,大约还有半瓶。

◎三杯茶 第二部分(7)

“葛瑞格,你是个好男人。”玛琳娜说,“再见了。”

“再见。”摩顿森把门关上,免得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

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手中握着还剩半瓶或者说只剩半瓶的酒。这不是他会喝的那种酒,玛琳娜应该知道才对。摩顿森不常喝酒,更不会一个人喝酒,而且再没有比甜酒更让他讨厌的酒了。

电视上一个尖锐武断的声音正告诉采访者:“美国已经开始第二次革命,你应该相信我。在共和党占多数的国会中,美国人民的生活将会变得不一样,这是人民在说话。”

摩顿森走到房间另一头的垃圾桶边,那是个深色金属材料做的大垃圾桶,已经十分破旧了。他把手移到垃圾桶上方,伸直手臂,然后放手。百利甜酒跌进金属垃圾桶发出“砰”的一声,听在耳里,就像甩上铁门时发出的声音。他倒回床上。

钱和痛在摩顿森的心里争夺着主导权。过完短暂的假期,他想从提款机里取出两百美元,上面的余额显示,账户里只剩八十三块钱了。

摩顿森打电话给旧金山大学医学中心的主管,希望在财务危机变得更糟前尽快开始排班。“你说感恩节会回来帮忙,”主管说,“现在连圣诞节都过去了。葛瑞格,你是我们最好的护士之一,但如果你不出现,对我们来说就什么都不是。你被开除了。”那天晚上在电视上听到的那句话,几天来一直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人民在说话。”他苦涩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打了三四通电话给登山界的朋友们,想先找一个暂时的落脚处,然后再做打算。在柏克莱罗琳娜街一栋老旧的维多利亚式房屋的二楼玄关他整整住了一个月。不管是刚从优胜美地回来的柏克莱研究生和登山客,还是正准备去的,每个晚上都会在楼下举办狂欢派对,一直搞到三更半夜。睡在二楼走道的睡袋里,摩顿森努力忽略薄纸般的隔间里传来的做爱声。他睡觉的时候,上洗手间的人得从他身上跨过去。

只要够积极,一位合格、称职的护士就不会失业太久。一连几天搭着大众运输工具去面试,尤其是在下雨天,他总会猛然惊觉“青春传奇”已经不在了。几天后,“旧金山一般创伤中心”以及柏克莱的“阿塔贝茨医疗中心烧伤部门”都通知他被录取了,担任没人愿意做的大夜班护理。

他努力存了一些钱,在环境恶劣的惠乐街上,一栋没电梯的三楼公寓里分租了一个房间。二房东名叫维陀?杜得辛思基,是位波兰籍杂工,也是个老烟枪。和杜得辛思基做伴的几个晚上,摩顿森发现他一直在喝酒——一种没名字的蓝色伏特加,每次他都要买上好几打,就着酒发表关于教宗圣保罗二世的独白。灌足了伏特加后,他就完全不理会摩顿森,开始自言自语了。所以大部分的夜晚,摩顿森都躲回自己的房间,努力忘记玛琳娜。

“我以前也曾经被女友甩过。”摩顿森说,“但这次不一样。这次真的很痛苦,但我没有别的方法摆脱,只能靠时间平复一切。”

有时在夜里,忙碌的急救处理可以让他忘掉自己,忘掉所有的烦恼。面对身体大面积遭到三级烫伤的五岁小女孩,他无法自怨自艾。在设备良好的西方医院里,所有医疗器材、药物和包扎用品都在手边,病人的痛苦可以马上减轻,不像他待了七个星期的科尔飞,得开八个小时吉普车才能取得药物。这是唯一让他快乐的事。

坐在阿里家的大厅,听老人跟他说着有关建桥的事情,摩顿森觉得自己的心像只从陷阱里逃脱的小兽,起初拼命狂奔,接着速度渐慢,最后竟然安顿下来,出奇的平静。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奔跑到了终点:科尔飞,永恒冻土之前的最后一个村落。情况变复杂了,像在库阿尔都时那样跺脚出走并不能解决问题,而且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逃了。常嘎吉唇角的微笑正在扩大,摩顿森明白这个人自以为已经赢了。

即使感到失望,摩顿森也无法生科尔飞人的气。他们当然需要一座桥,不然怎么盖学校?难道要把每一片木板,每一块屋顶的马口铁片,用湿滑的箱子一一运过布劳渡河?他开始生起自己的闷气来,气自己没能想得更周详,事先规划得更好。他决定待在科尔飞,直到把所有事情搞清楚——所有盖学校前必须先解决的事情。他绕了那么远的路才回到这里,再绕点路有什么关系?

◎三杯茶 第二部分(8)

屋里挤满了全村壮丁,却没有一丝声响。“告诉我桥的事。”他打破了沉默,问哈吉:“我们需要什么?要怎么开始着手?”

他还在希望,桥能很快修好,而且不需要花太多钱。

“我们必须用很多炸药,切开很多很多的石头。”哈吉?阿里的儿子塔瓦哈说。接着是一阵巴尔蒂语的讨论,是该切割当地的石头,还是从河谷下游用吉普车运石头过来?关于哪里的石头质量最好,村民们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除此之外,大家的意见基本上一致:钢索和厚木板必须从斯卡都或吉尔吉特买好后运过来,这要花好几千美元,请技术工人又要好几千——总数接近五位数。摩顿森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告诉他们,他大部分的钱都花在买学校的建材上了,所以他必须再回美国募款造桥。他以为科尔飞的村民们会和他一样痛苦,但等待对他们来说,就像在海拔三千米处呼吸稀薄的空气一样平常,早已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了。

每一年,他们都得在燃烧着牦牛粪的房间里等待六个月,等天气暖和起来才能回到户外。巴尔蒂猎人会一连几天跟踪一头羱羊,一小时又一小时慢慢潜行,直到靠得够近,才敢发射唯一的子弹。巴尔蒂新郎可能要等上好多年才能结婚——直到父母为他挑选的十二岁女孩长大为止。遥远的政府曾经承诺,帮布劳渡河的居民盖学校,但几十年过去了,他们还在等待。耐心是他们最了不起的品质。

“谢谢你。”哈吉努力用英文说。把这件事搞成这样还被深深感谢,这让摩顿森感觉难以承受。他把老人拥进怀里,闻着他身上木材烟熏和湿羊毛的气味。哈吉开心地把莎奇娜从厨房叫出来,给客人再斟一杯现做的酥油茶——摩顿森越喝越喜欢的茶。

摩顿森要常嘎吉自己回斯卡都,满意地看到他脸上掠过了一丝震惊——虽然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摩顿森必须在回美国前,把所有跟桥有关的事都弄清楚。

他和哈吉一起搭吉普车到较低的河谷地区,研究那里的桥。回到村里,他把村民们建桥的草图画在笔记本上,然后和科尔飞的长者们讨论,当他从美国回来时,村里哪一块地可以用来盖学校,如果安拉愿意的话。

当巴托罗冰川吹下来的寒风挟带着雪花,一点一点覆盖科尔飞时,村民们待在室内的漫长季节就开始了。摩顿森和他们一一道别。十二月中旬,在科尔飞待了两个多月后,他不能再延误回程的时间了。在半数居民家里喝过道别茶后,摩顿森乘着超载的吉普车一路颠簸回布劳渡河南岸——车上的十一位科尔飞村民坚持要送他到斯卡都。车子颠簸时,他们就会跌成一团,彼此靠在一起维持平衡,也相互取暖。

从医院值完班,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世界似乎正处于黑夜与黎明的朦胧交界,寂寞让摩顿森身心俱疲,似乎再也找不到在科尔飞时的那种真挚情谊。而打电话给吉恩?霍尔尼,唯一可能帮他回到科尔飞的人,又实在令人恐惧,他连想都不敢想。

整个冬天,摩顿森都在攀岩健身房里攀岩。没有了“青春传奇”,去那里的路变得很麻烦,但他还是搭公交车去,一方面是为了运动,一方面是因为有人做伴。在他准备攀登乔戈里峰、打算把身体锻炼到最佳状态时,他是健身房会员眼中的英雄。但现在,只要他一开口,说的事情全都是关于失败的:一座没能登顶的山峰、一位分手的女友、一座待建的桥和一间没盖成的学校。

在一个下班后走回家的深夜,摩顿森在公寓对街被四个不到十四岁的男孩抢劫了。一个男孩用颤抖的手把手枪抵在摩顿森胸前,他的同伴搜刮着摩顿森的口袋。“妈的,这个混蛋只有两块钱。”男孩把钱放进口袋,然后把皮夹还给摩顿森。“我们怎么会碰到柏克莱最没用的白人?”

破产,失败,破碎的生活——从冬天到春天,摩顿森陷入深深的沮丧中。他回想着那些一路送他到伊斯兰堡的科尔飞村民的脸,那些充满希望的脸。一定的,如果安拉愿意,他很快会带着钱回来。为什么他们对他信心满满,可他对自己却信心全无?

五月的一个傍晚,摩顿森躺在睡袋上,一边想该清洗睡袋了,一边却挣扎着想是否该花钱去自助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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