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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醉锦官-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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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四章 柳下惠

  夜半三更,朱蕴娆躺在床上干瞪着眼,没料到那一杯香喷喷的伊斯兰酒,竟然真的能那么提神。
  身旁的齐雁锦抱着她睡得很沉,她不敢随便翻身,只能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被那一股好闻的苍术香笼罩着,在黑暗中眸如明星地凝视着齐雁锦,心跳得飞快。
  奇怪呀,明明他也喝了那种酒,怎么就能睡那么香呢?
  朱蕴娆热烘烘地紧贴着齐雁锦,感觉到他的手正稳稳搭在自己的腰上,不觉嘟起小嘴,渐渐开始不安分起来。
  她先是小心地翻了几次身,随后小手便悄悄地伸向齐雁锦,落在他瘦窄却挺拔有力的腰上。
  唔……这个臭道士,摸起来膘不肥、体不壮,每次抱着她却跟拎小鸡似的,怎么能那么有劲儿呢?
  就在她心跳加速、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悠悠的叹息忽然飘进朱蕴娆的耳朵里。齐雁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她闹醒了,一双凤眼正懒洋洋地斜睨着她,嗓音沙哑地抱怨:“娆娆,你这样……我怎么睡得着?”
  “啊,你醒了?”朱蕴娆睁大眼,做贼心虚地缩回手,同时心里却泛起一丝酥痒,红着脸冲他撒娇,“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陪我说说话,”齐雁锦揉了揉朱蕴娆浓密的长发,揽着她的腰翻身仰躺,让她趴伏在自己身上,“说,白天你当着别人的面,叫我什么呢……”
  “哎呀,你都听见了?”朱蕴娆的脸颊瞬间发起烧来,羞涩的目光落在齐雁锦满含笑意的眼眸里,连昏暗的夜色也掩不去彼此间的火热。
  “嗯,”齐雁锦笑着点点头,在她耳边小声诱哄,“娆娆,你再叫一声来听听……”
  哎呀,当着别人的面叫,和当着他的面……怎么能一样呢?朱蕴娆低下头,只觉得浑身烫得快要融化,好半天才用细如蚊呐的声音低低叫了一声:“夫君……”
  这一声“夫君”就像最神效的咒符,让齐雁锦瞬间血脉贲张,险些打破了他引以为傲的自持。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搂紧朱蕴娆,将她的脑袋轻轻往下一按,狠狠吻住了她的双唇。
  这时锦帐低垂,将浓情蜜意无声地紧锁在床笫之间,齐雁锦近似饥渴的亲吻太过凶猛,让病后的朱蕴娆根本难以招架。
  朱蕴娆被动地承受着齐雁锦的攻势,很快便头晕眼花,耳中只剩下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好一会儿齐雁锦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人,低声问:“累吗?”
  “嗯……”朱蕴娆闭着眼睛点点头,浑身酥软地化成了一滩春水。
  齐雁锦双手抚摸着朱蕴娆的脊背,亲昵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体贴地吩咐:“累了就睡吧。”
  “咦?”朱蕴娆微微吃了一惊,对齐雁锦的叮嘱有些不知所措——她现在是很累,可是……她也不想睡啊。
  一向热情的齐雁锦这一次竟无动于衷,这让朱蕴娆不禁有些羞恼:“为什么……”
  这时齐雁锦闭着眼睛笑了笑,很是淡定地回答:“夫人,在你养好身体之前,休想我碰你。”
  嗄,这个臭道士,什么时候改吃素了?朱蕴娆不满地撅起小嘴埋怨:“臭道士假正经。”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你怎么撩拨也没用的。”齐雁锦笑着将朱蕴娆牢牢按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下令,“乖乖睡觉。”
  “谁撩拨你了?”朱蕴娆委屈地小声抱怨——刚才明明是他抱着自己亲来亲去,怎么这会儿就不认账了呢?
  还有,他怎么会……忽然对她那么冷淡呢?
  “别胡思乱想了,我是为你好,”这时齐雁锦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闭着眼睛低声回答,“我若是连这点定力都没有,岂不是愧对所学?”
  这个臭道士……不要脸的时候让她身不由己,如今忽然正经起来,怎么还是那么讨厌呢?
  朱蕴娆羞恼地咬了咬嘴唇,在夜色中紧盯着齐雁锦侧脸的轮廓,蓦然道:“我不干。”
  齐雁锦微微一怔,下一刻怀里的人便像一只闹脾气的小猫般扑上来,同时绵密的亲吻也落在他的双唇上——这一招她最得真传,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传道授业的那个人都快败下阵来。
  “娆娆,”好半天后齐雁锦才从这一吻中毅然挣脱,苦笑着,气喘吁吁地向她求饶,“别玩火,饶了我吧……”
  “臭道士,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说了算?”朱蕴娆眨了眨眼里的泪花,望着无动于衷的齐雁锦,心头被沮丧占满,“你这是怎么了?也病了吗?”
  “没错,我跟着你一起病了,”齐雁锦笑着抱住朱蕴娆,哄孩子一般拍了拍她的背,低声道,“等你的身体养好了,我的身体才会跟着好。”
  他的话朱蕴娆听不明白,所以只能郁闷地选择放弃,狠下心闭上眼睛,乖乖地睡觉。
  。。。
  与此同时,通明的火光将黑暗的锦衣卫地牢不分昼夜地照亮。皦生光狼狈地蜷缩在高低不平的床板上,因为寒冷和刺目的火光无法入睡,整个人疲惫不堪。
  也不知辗转了多久,他好不容易才合上眼,这时一声刺耳的巨响又将他从睡梦中吵醒。皦生光困顿地睁开双眼,就看见一名狱卒手里正拎着一副铜锣,极不耐烦地冲他嚷嚷:“起来,饭点到了。”
  “这位大哥,我很累,只想躺一会儿……”皦生光迷迷糊糊地开口说话,一点也没有吃饭的胃口。
  “别那么多废话,错过了这顿,下一顿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狱卒骂骂咧咧地将一盆冷饭丢给皦生光,勒令他立即吃完。
  皦生光只得用手捧着饭盆,一边味同嚼蜡地干咽着,一边眯着眼问:“大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外面是白天还是晚上?”
  狱卒压根不搭理他,监视着他把饭吃完,便收拾了东西转身离开。皦生光强忍住胃部的不适,继续倒头躺下,一合上眼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这一觉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待到再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差点被冻僵。皦生光不由低头扫了一眼,瞬间发现自己身上竟然一丝不挂,忍不住骇然嘶喊起来:“来人啊——来人啊!我是有功名的人,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五章 琉璃咯嘣

  皦生光的惨嚎声很快引来了一名狱卒,那人无视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径自骂道:“瞎嚷嚷什么!”
  “我的衣裳呢?”皦生光蜷成一团,惊惶地问,“你们把我抓来关了那么久,到底要问我一个什么罪名,好歹给句明白话吧?”
  狱卒没有理会他,只是将一盆冷饭丢到他面前,勒令道:“快吃,吃完了我好去交差。”
  皦生光抱着腿纹丝不动,冻得发青的脸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团谄媚的笑:“大哥,我的衣裳呢?你先让我穿上衣裳,我再吃饭。”
  “别跟我废话,快吃,”狱卒举起手里的棍子挥了挥,瞪着眼威胁皦生光,“你再磨蹭,我就拉几个死囚过来,让他们跟你做个伴!”
  “你敢!”皦生光瞬间变了脸色,勃然大怒道,“我是顺天府的生员,你们不能这么干!”
  那狱卒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狞笑了一声,踢了踢地上的饭盆:“快吃。”
  皦生光目光迟疑地盯着他,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让步,只能伸手端起饭盆,浑身赤裸地蹲在狱卒眼皮子底下,咽下了自己有生以来最羞耻的一顿饭。
  待到狱卒离开之后,也不知是因为吃饱,还是因为犯困,皦生光的上下眼皮又开始打架,很快就不知不觉陷入了昏睡。
  一个接一个的噩梦让皦生光在睡梦中也不得安稳,也不知何时,隔壁牢房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将皦生光从昏睡中惊醒。他霍然睁眼,随即发现自己的衣裳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身上,似乎先前的受辱只是一场幻觉,心底禁不住一阵阵发凉——这种莫名其妙的折磨,到底还要持续多久?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皦生光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心底竟隐隐希望这是官员来提审自己,结果来人令他大失所望——来到牢门外的仍然是那名狱卒,手里还端着一盆冷饭。
  他刚刚一觉睡了多久,怎么这会儿又要吃饭了?皦生光愣了愣,感到腹中的饱胀感还没有消失,慌忙摇头道:“我不饿,我是不是之前才吃过一顿?”
  狱卒没有回答他,照旧将那盆饭丢到他面前,抬了抬满是络腮胡的下巴:“快吃。”
  皦生光摇摇头,满怀敌意地后退了两步,这时那名狱卒很是不耐烦地开锁,走进牢中,照着他的肩头敲了一棍,疼得他直接跪在了地上:“敬酒还是罚酒,随便你吃哪一套。”
  皦生光满头冷汗地捂着肩,迫于狱卒的淫威,只能膝行到饭盆跟前,伸手连洒带漏地抓起饭,逼着自己又吃光了一盆。
  狱卒瞥了一眼地上白森森的饭粒,心知他是故意洒落的,却没有开口刁难,只是冷笑了一声,从地上捡起饭盆,锁好牢门后扬长而去。
  这一去,便不知去了多久。点着火把的地牢里没有昼夜之分,让皦生光失去了时间的概念,没有人给他送饭,他只能凭饥饿猜测自己已经被晾了很久。
  饥饿和寒冷折磨着他的体肤,眼前时刻晃动着令人烦躁不安的火光、耳边充斥着严刑拷打的喊叫声,所有的一切都使皦生光的身心备受煎熬,即使闭上眼睛也睡不着觉。
  他身心交瘁,却极度狂躁、愤怒,过去行骗生涯里练就的奸猾,都被最原始的本能摧垮,让他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索性拼尽最后的力气冲撞着牢门,声嘶力竭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还不提审我!外面天天都在刑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你们有罪就判、没罪就放,凭什么一直把我关在这里!来人啊……”
  到最后他喊哑了嗓子,喉咙疼得像卡着一块火炭,却一个人也没能叫来。他只能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饿得两眼直冒绿光,最后竟然从地上抠起曾经被自己洒落的饭粒,一粒一粒塞进嘴里充饥。
  就这样不知捱过了多久,就在皦生光以为自己将要饿死的时候,消失了许久的狱卒终于来给他送饭了。
  当过道里传来狱卒懒散的脚步声,皦生光如闻天籁,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扒着牢门往外看,像饿犬盼着主人投食一般紧盯着狱卒,简直就差摇尾乞怜。
  同样是一盆冷饭,当狱卒看着皦生光跪在地上狼吞虎咽的时候,兀自冷笑道:“真人说得对,饿一饿果然老实多了。”
  真人……什么真人?一丝疑惑从皦生光脑中一闪而过,然而急遽爆发的食欲已经完全侵占了他的理智,他无暇多想,转眼便将这点蹊跷抛在了脑后。
  一盆冷饭根本不足以疗饥,当皦生光将饭盆舔干净,他意犹未尽地咂咂嘴,下一刻便两眼一翻,不省人事地昏睡了过去。
  饥饿,让掺在饭里的迷药也发作得更快。
  当皦生光从黑暗中再度苏醒的时候,他只觉得额头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一位年迈的郎中正在替他包扎伤口,而狱卒却站在一旁气急败坏地大骂:“狗东西,吃饱了饭,就想寻死吗?”
  “寻死?我……我做了什么?”皦生光迷迷糊糊地问,压根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
  “你还敢给我装傻充愣?”狱卒用手里的棍棒敲了敲一根牢门上的木柱,面色狰狞地告诉皦生光,“就刚才,你趁我不备一头撞在这根柱子上,想自杀。告诉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皦生光茫然地睁大双眼,目光顺着狱卒所指,看见了木柱上那一块触目惊心的血斑,混沌的头脑却理不出一点头绪。
  他想自杀吗?因为不堪折磨,所以才会产生厌世的念头?皦生光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偏偏记忆中却是一片可怕的空白。
  千万不能再自杀了,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哪怕再痛苦,只要有一线生机,都必须坚持活下去。
  然而残存在皦生光心中的几分意志,又能帮他抵御多久的煎熬?很快各种匪夷所思的折磨再次施加在他身上,周而复始,没有任何规律或章法,一面剥夺着他的尊严,一面蚕食着他的理智,一轮又一轮地将他逼向崩溃的边缘。
  渐渐地,他开始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悲观厌世,甚至为此绝食、撞墙,自残的行为一次比一次更严重,让狱卒不得不找来铁链将他锁住。
  他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头脑已经完全混乱,偏偏暗无天日的囚禁还在继续。能够早日被提审,已经成了皦生光苟延残喘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念头与自己原先的打算早已背道而驰。
  而地狱之外,人间即将迎来张灯结彩的新年。
  时近春节,这些天朱蕴娆已经能够下地稍稍走动。晌午的时候她正坐在庭院里晒着太阳,大街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飘进院子里,像一曲生机勃勃的欢歌。
  忽然一阵亲切的乡音传来,伴随着清脆悦耳的“咯嘣”、“咯嘣”声,瞬间吸引了朱蕴娆的注意。
  “啊,那是我最喜欢的琉璃咯嘣!”她兴奋地叫起来,立刻伸手往荷包里摸银子,一旁的连棋可不敢让她随意跑动,慌忙自告奋勇地揽下这跑腿的差事。
  朱蕴娆怕连棋没见过这种北方的玩具,有些不放心地追问:“你认识这东西吧?可别买错了。”
  “放心,十年前我家老爷在京中做官时,我跟着公子来过一趟北京。”这时连棋一边往外走,一边笑嘻嘻地回答,“我家公子也买过这玩意儿,当时他可喜欢得很……”
  话音未落,这时出门办事的齐雁锦恰好走进院中,好巧不巧,手里正拿着一只葫芦状的琉璃咯嘣。连棋一眼见了,立刻拊掌笑道:“这下可巧,我也不用出去跑腿了。”
  “巧什么?”齐雁锦似笑非笑地横了他一眼,径直走到朱蕴娆面前献宝,欲讨爱人欢心,“娆娆,你可认识这个?”
  “当然,这可是我们山西的东西,”朱蕴娆骄傲地接过齐雁锦递来的琉璃咯嘣,将那琉璃吹成的极轻薄的玩具捧在手心里,怅然道,“小时候,爹爹每年过年都会给我买一只,可总是一会儿就被我吹破了。他嫌费钱不肯给我再买,我只能看着哥哥的琉璃咯嘣干羡慕,那时候我就在想,等将来我有了孩子,一定多给他买几只。”
  说着她便将琉璃咯嘣细长的吹口含进嘴里,咯嘣、咯嘣吹了几声,清脆的响声明快动听,可惜朱蕴娆还是掌握不好用气,没几下就把手里的玩具吹破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喃喃念起儿时的童谣,泪珠不知不觉便滑出眼眶:“琉璃咯嘣嘣,打了歇心一阵阵……”
  彩云易散琉璃脆,她的嘴里说不出文绉绉的话,可是因为失去宝贝而受伤的心,却是一样的疼。
  此刻齐雁锦默默凝视着朱蕴娆,忽然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旁若无人地低下头,用双唇吻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娆娆,这个仇,有我替你报。
作者有话要说:  琉璃咯嘣是山西交城特产的玩具,一般春节期间上市,明代就开始流行。
  期待有玩过的同学出现,这可就圆满了。

  ☆、第五十六章 司狱官

  连日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折磨,让皦生光形销骨立,瘦脱了人形。
  他的意志在日以继夜的困苦中渐渐沦丧,最后彻底变成一具任人摆布的行尸走肉。然而就在他全然陷入绝望,自以为永生不见天日的时候,紧锁的牢门却被狱卒霍然打开,一道凶神恶煞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快出来,司狱大人要提审你!”
  混沌的头脑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几乎同时,两道眼泪顺着皦生光高耸的颧骨缓缓流下——这一遭提审,是不是意味着噩梦终于到头?
  于是带着对解脱的渴盼,他拖着无比沉重的枷锁,就像一只完全被驯化的动物一般,乖乖跟在狱卒身后往刑堂走。这一路他走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狱卒,自己又会被丢回牢房里去。
  漫长的囚禁和折磨弄垮了皦生光的身体,他立身不稳、步履踉跄,因此刚进刑堂便诚惶诚恐地跪下,昔日一肚子的狡诈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诚恳。
  一线希望已在眼前,恍惚的神智将刑讯与救命稻草混同起来,让皦生光甚至对刑堂上将要审问自己的人,产生了一种仰望恩人般的敬意。
  这时刑堂里的灯火半明半灭,堂上人端坐在背着光的暗处,面目模糊。
  皦生光身上的枷锁已被狱卒摘去,他谦卑地跪在堂下,激动得浑身直哆嗦,因为看不清堂上官吏的脸,心中反倒越发敬畏。
  短暂的沉寂之后,黑暗中的人影终于打破了沉默,神祗般肃穆地开口:“皦生光,你可知罪?”
  “学生知罪、知罪!”皦生光迫不及待地回答——如今地狱就在背后,他不敢说错一个字。
  堂上的齐雁锦目睹意料之中的反应,嘴角挑出一丝冷笑,终于翻开了手中的案卷:“很好,现在我就听你供认罪状,如有半点不实,你就继续回牢里待着。”
  “是,是,学生肯定说实话!”皦生光点头如捣蒜,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这人看一看。
  “我问你,三年前你卖给林乡绅的那对玉杯,是从哪里来的?”
  “那是我从古玩市肆里买来的,价钱只要二十金。”皦生光没想到司狱会问这等陈年旧事,同时,他麻木的头脑也失去了往日的判断,只能努力将诈骗的过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生怕错漏一个细节,“我骗林乡绅那对玉杯是宫里流出来的宝贝,他信了,给了我五十金。没几天我就和东厂的许校尉串通好,让他押着我和一个宦官找到林乡绅,谎称我卖给他的玉杯原是宦官从宫里偷出来的,如今事情败露,宦官必须将玉杯赎回去。那林乡绅早已将玉杯送出去做了寿礼,如何拿得出来?为了息事宁人,他前前后后又给了我一千多两银子,用来打点官衙。当然,这些银子最后都被我们几个瓜分了。”
  “那么两年前,你用一本诗集讹诈了郑国舅,可有此事?”
  “有,”皦生光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干涩的喉咙因为不停说话而发痒,忍不住咳了好几声,“当时一个姓包的商人托我代纂诗集,我瞧不起他附庸风雅的嘴脸,便在一首五律诗里故意放了一句‘郑主乘黄屋’,事后就用这句诗敲诈了他五百两银子。当时因为立太子的纷争,朝野上下都在非议郑贵妃,我就想趁机也从她这头捞一笔,料定风口浪尖上,那郑国舅必然不敢把事情闹大,便壮着胆试了试,敲诈了他一千两。”
  皦生光的供词与案卷上的记录完全一致,齐雁锦确信他讲得都是真话,目光却阴鸷下来,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那么一个多月前,你在官道上惊扰沈次辅的车驾,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敲诈沈次辅。”皦生光老老实实地招供,完全没有听出堂上人发颤的嗓音,“我掐准了沈次辅的行踪,故意带着一个孕妇去冲撞他的马车,让她当场小产,借此勒索沈次辅。因为妖书一案,如今京城风声正紧,连沈首辅和朱大学士都受到了牵连,只有沈次辅还没有落下把柄。我挑这个时候下手,沈次辅惧怕朝中弹劾,必然不敢落个欺凌百姓的恶名,只能乖乖就范。”
  卷宗瞬间从手中滑落,齐雁锦狠狠握紧了拳头,面色铁青地怒叱:“一派胡言!小产这种事,人命关天,那孕妇岂肯陪你去做?”
  跪在堂下的皦生光吓得浑身一颤,赶紧替自己辩白:“大人明察,学生所言句句属实。那孕妇当然不会自愿去做,所以我让同谋提前骗她喝了堕胎药,之后再领她上街,算准了时机将她往马车上推的……”
  原本端坐的人这时霍然站起身,皦生光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看到那陷于黑暗中的身影正在簌簌发抖,好半天才听见他问:“你的同谋一共有几个人,都是什么身份?”
  “只有一人,就是粉子胡同秀春楼的马虔婆。”皦生光嘶哑着嗓子回答,“十月我因事离京,在回北京的路上,在一间客栈偶遇那孕妇,见她容貌绝色又是孤身一人,便动了算计她的心。恰好那天我曾在路上碰见了正在投店的马虔婆,与她聊了几句,得知她要往扬州采买姑娘,于是当晚我便找到她,与她合谋赚这妇人到手,事成之后她会给我三百两银子。”
  齐雁锦咬着牙听他供述,气得浑身发冷:“那么后来,你们为什么又改了主意?是不是因为知道她怀了孕?”
  “也不是,青楼里对付怀胎的办法多了,哪怕最后生下来,那孩子也是有用处的。”皦生光不敢隐瞒,气喘吁吁地解释,“我们之所以改了主意,是因为那孕妇手里的路引出自巡抚衙门,怕她和官府的人有牵扯。以她的姿色,做粉头必然会成为花魁,将来迟早要接触到权贵,倘若她挟恨报复,我们反受其害。偏偏她又有身孕,没法卖给富家做妾,我才临时有了这个主意。”
  于是这一刻,血淋淋的真相曝于眼前,堂上的齐雁锦终于从暗处缓缓走出来,面若冰霜地现身于灯火之下,冷酷、威严,浑身挟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他改换了装扮,身上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手持一根铁棍,一步一步走向皦生光,金属的棍子摩擦着地面,拖出一道刺耳的噪音:“很好,现在是最后一个问题,当时你推她,用的是哪只手?”
  皦生光怔怔地望着齐雁锦,没有开口回答,右手却下意识地抬了一抬。这时迎面忽然刮来一道冷风,紧跟着左耳边传来一阵剧痛,他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惊恐地看着齐雁锦伸脚踩住了自己的右手。
  “大人,大人……”皦生光目光呆滞地嗫嚅,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齐雁锦手里的铁棍便带着一股邪风挥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他右手臂正中的关节上。
  只听喀嚓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皦生光耳中,而他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脱离了骨骼的支撑,竟然自发地向肩头收缩,整条手臂比从前活活短了有四、五寸。
  一阵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剧痛,让皦生光意识到自己的手臂已经被人废掉,他护着断掉的胳膊满地打滚,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成一团,四肢抽搐着,同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种断人手骨的方法,最快速也最有效,齐雁锦完全是第一次尝试。他没料到人的骨头会那么硬,竟然震得铁棍嗡嗡作响,几乎将他的虎口撕裂。于是他喘了一口气,用铁棍指着皦生光乱挥的左手,哑着嗓子警告他:“你再叫疼,我就打断你的左臂。”
  皦生光顿时倒抽一口气,硬生生地将惨叫封在了喉咙里,只是惊恐地瞪着齐雁锦,浑身不自觉地痉挛。
  “听着,你若再敢对我撒谎,我就照着这样,一次断你一根骨头,”齐雁锦气喘吁吁地盯着他,低声道,“十一月月初,你为了敲诈内阁大学士朱赓,撰写了一篇《续忧危竑议》,印出来丢在他的府邸门前,从而一手策划了妖书案,可有此事?”
  他没有撒谎,他说的每一句话明明都是真的啊!被冤枉的皦生光张着嘴巴却叫不出声,只能拼命地摇头,这时齐雁锦却将手里的铁棍高高举了起来。
  皦生光被吓得魂飞魄散,无论怎么摇头也不能阻止齐雁锦,直到最后一刻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万念俱灰地点了点头。
  他只能照着这个人的心思回答,否则,就是撒谎,就得继续陷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狱。他怎么会招惹到这么可怕的人?皦生光想不明白,过去他得罪的权贵太多,也许这一次,只是命运对他的报复。
  这时齐雁锦终于停住手,满意地看着仰躺在地上的皦生光,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很好,记住你现在招认的所有罪状,今后若有改口或者抵赖,我会再来找你算账。”
  他信誓旦旦地放话威胁,令皦生光浑身一激灵,空洞的眸子里再度盈满恐惧。
  然而齐雁锦已懒得再看他一眼,只是当啷一声丢掉了手里的铁棍,转身缓缓地走出了刑堂。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七章 除夕夜

  与此同时,地牢的另一端照旧传来犯人受刑的惨叫,齐雁锦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继续往外走。及至走出地牢时,他恰好看见一名与自己相熟的锦衣卫,正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迎面走来。
  齐雁锦低头看着这个胖乎乎的小姑娘,目光被她天真无邪的眼神一撞,不由望着自己的朋友问:“这孩子是谁?”
  “说来话长,”那人见了齐雁锦,忍不住对他大吐苦水,“这不日前沈次辅被弹劾,康御史在他府上搜查时,抓回了两名可疑的门客吗?哼,没想到那两个老家伙嘴巴倒紧得很,硬是打死也不肯招。就那个达观和尚,昨天已经死在牢里了,司狱大人怕再闹出人命,决定先让那个沈太医歇口气。这丫头是沈太医家奶妈子的女儿,据说一向很得沈太医的喜欢,也许大人疏于防备,让这孩子见过什么也未可知,因此我才带她来盘问。”
  齐雁锦闻言点点头,伸手抚摸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低声道:“不要太为难她。”
  “这我自然有数的,”那锦衣卫连忙应道,“我总不至于拷打一个小孩子嘛。”
  。。。
  与此同时,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也来到北京城下,在接受盘查时摘下风帽,露出一张色如春花的脸。
  来人正是刚刚从武昌脱身的陈梅卿,守城的士兵看了路引上书写的身份,不消片刻便恭敬地放行:“陈大人,请。”
  陈梅卿微微颌首,还了一礼,随后再度登车进城,命车夫前往吏部刘尚书府。
  这位吏部刘尚书,正是前任山西巡抚刘仪清,曾经对陈梅卿青眼有加。陈梅卿打算先在尚书府里落脚,随后再着手寻找自己任性出走的妹妹。
  一想到朱蕴娆,陈梅卿就忍不住坐在车厢里长叹了一口气。当日楚王府叛乱平定之后,他花了好一番心思才劝服楚王放弃这个女儿,从武昌脱身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临汾,结果却只见到忧心忡忡的父亲。
  唉,这丫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叫他操心呢?
  就在陈梅卿沉吟间,原本匀速行驶的马车却猛然一停。他措不及防差点栽倒,刚回过神,就听车夫在外压着嗓子提醒了一声:“大人,刘府只怕去不得了……”
  陈梅卿闻言一惊,悄悄掀开车帘往外看,只见数名锦衣卫正在刘府大门口进进出出,态度甚是肆无忌惮。他双眉蹙起,心念一转,随即吩咐车夫道:“改道,去粉子胡同。”
  粉子胡同乃京城有名的一处烟花之地,陈梅卿当年上京会试时,曾下榻在这里的凌烟阁。如今旧地重游,凌烟阁里的姑娘已经换了一拨,打眼望去陈梅卿一个也不认识,姑娘们一个个倒像认识他似的,左一声官人、右一声恩客,亲热地叫个不休。
  如今凌烟阁里住满了准备春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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