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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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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兵们还是进退两难地站在那里,枪有的竖着有的横着。客人们听说赵旅长不像其他军队长官那样,常常拖欠当兵的薪饷,就是军事训练太次,骑兵连的骑兵骑马都跟小媳妇骑毛驴走亲戚似的。
    旅长对所有人抱了抱拳:“受惊了各位,”说着他哈哈哈地乐起来。人是个瘦人,却有胖弥勒佛的笑声。他回肠荡气地笑了几声,说:“女人哭嫁呗,算啥新鲜事?爹妈养一场,那可得哭哭!……”
    喊声没了。
    “来来来,压压惊!”赵旅长端起酒盅,站立起来。“这更说明凤儿是个好闺女!为凤儿干了!”
    客人们又一次呆了。这个赵元庚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皮囊里,究竟包藏几个不同的人,他们从来弄不清。他们只明白他绝不止豪爽、勇猛、爱兵如子,也绝不止残忍、贪婪、侠义。
    “这才叫好女子。”他说着坐下来。一只脚虛点着地,耗费的体力不亚于金鸡独立。“真是重情分!”
    客人们还是不知如何解他的意思。
    “本人这是夺人所爱。”赵元庚说着,脸上似乎漫过一阵黯然,紧接着就大大咧咧地笑起来:“不瞒你们说,凤儿原有一位如意郎君,不幸她和他有情无缘。不过,凤儿对那小子的一番痴情,我是很敬重的!”他又一口干了一杯酒。
    人们再看见赵家的五奶奶,是半个月以后了。她总是跟在赵元庚身后,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乖巧还是乖巧的。女人认了命,也就开始惜福。凤儿脸上,就是那种认命、惜福的安详。比起刚嫁过来时,她瘦了些,大奶奶李淡云从她自己屋偷偷看凤儿,发现她只要误以为是一个人独处,总是呆呆的,手在腿上轻轻拍着板眼,心里似乎在唱曲消磨。
    李淡云跟丈夫说:“再喂喂,就喂熟了。眼里看着没啥野性了。”
    凤儿还是很少主动对丈夫笑,更不主动跟婆婆说话。老太太指桑骂槐地说她还没死丧门星就上门,凤儿听了也就听了,一点别扭也不闹。
    人们是在凤儿进门的第二个月才发现她是如何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她说话你得当心,不然就给刺着了,或者成了她笑话的靶子。
    这天她跟赵元庚说她要逛街去。进了赵家她一回没出去过,当然知道她是出不去的,想都甭想,脚往大门槛外一跨就会让几杆长枪挡回来。她跟丈夫撒泼撒娇,还是没用,赵元庚说:“这你都不知为啥?”她说:“为啥?!”“我信不过你啊!”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她什么也不用理论了。假如问他:“那你啥时能信过我?”他会搂着她说:“没那日子。”“那为啥?!”“这你还不知道?我醋缸一个啊!怕你又跑回那姓柳的后生那儿去。”赵元庚正如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个头等大骗子;因为头等大骗子只说大实话。
    赵元庚应允她出去逛逛,买些衣服料子。凤儿乘着骡车直奔城东。下了车,她进了一家绸布庄,让伙计一匹一匹地给她取料子,往身上比划。最后她让他撕了两块绸子,都是做夏天衫子的。绸布庄有个边门,门外有个卖伞具的摊子,各种纸伞撑开,层层叠叠,给朝西的绸布店做了遮阳篷。凤儿从绸布庄出来,挑了一把最大的纸阳伞,往卖伞的手里扔了一把小钱,一看就够买五把伞,同时打着那把大纸伞拐进一条偏街。
    偏街上有几家中医诊所。凤儿走进街当中的那家。等她出来,是一个钟点之后了。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她刚刚从石头台阶上下来,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搀她。是张副官的手,戴着白色棉纱手套。
    凤儿从手套看到他脸上。他的目光和她是错开的。
    “五奶奶留神,这块石板滑。”
    凤儿把手抽回,明告诉他她不领这份情。
    “你表哥让你来盯梢的?”她问道,拿他消遣似的笑着。
    张副官把另一只手上夹的烟头往地上一丢,马靴往上一捻。他并不怕凤儿看见地上一模一样的烟头已经有五六个。
    “嫂子,战事不断,旅长不放心……”
    “早知道张副官在这儿听着,该让郎中大声吆喝,省得你听着费劲,”凤儿笑嘻嘻地说。
    “嫂子,你可冤死人了……”
    “谁是你嫂子!”她有点打情骂俏地一扭身。
    两人一前一后,边说边走地出了偏街。大马路上,生意淡下来。茶摊子在拆阳棚,卖水煎包的在揉最后一团面。
    “要是我表哥知道你身子骨不好……”
    “张副官不是都听见郎中的话了?回去跟你表哥打个报告……”
    “我不会告诉他的。”
    凤儿站住了,转脸看着他。他狠狠地看了凤儿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下了决心要看她这一眼的。之所以下决心,是他明白这样的“看”会看出事,至少他那边会出事。
    可凤儿偏要看他,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外乎所有男人对我打的那点主意。又像在说:你要敢你就上,弄顶绿帽子让你表哥戴戴。
    “张副官,先走了,啊?”她转过身去,朝停在马路那头的骡车招招手。
    “你的伞。”
    “张副官替我拿回去吧?”凤儿乐弯了眼睛。
    “叫我吉安吧。”
    “嗯?”
    张副官像是吃尽了她的苦头,惨笑一下,不再说什么了。
    等凤儿回到家时,天已黄昏了。她走进后院,直接进了赵元庚的书房。旅长吃饭打盹都没有准时辰,这一刻正歪在木榻上养神。脚头的小凳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正给他捏脚板。听见五奶奶进来,赵元庚睁一只眼,看看她,又闭上。小兵马上起身,立正,退出门去。
    “回来啦?”
    “敢不回来?”凤儿说,拖着鼻音:“派的人盯得那么紧。盯贼呐?”
    “不盯紧我敢打盹吗?四奶奶出门,我要是也派六个人跟着她,她说不定还嫌我派得不够呢!”一边说着,他一撩腿起来,又长又透彻地伸了个大兽般的懒腰。
    凤儿似乎听进去了,安静了一刻。
    赵元庚迈着一高一低的步子,走到书桌前,坐下去,从身上的一大串钥匙里抖出一把,打开中间的抽屉。女人的话他爱回答就回答,不爱回答,他就由她们去说,爱说多少句说多少句,说到过了头,他一个耳掴子甩过去。
    “你真派了六个人盯我一个人?”
    他从拉开的抽屉里拿出个缎口袋,半尺见方。
    “嫌多嫌少?”
    “我咋没看见他们呀?”凤儿像是对自己的兴师动众的身份死心眼地好奇。
    “没看见,就对喽。以后出门,别打主意逃跑,街上卖麦芽糖的、磨剪子的、担剃头挑子的,没准都是我派出去盯你的。”他说笑话似的。
    他把一颗枣儿大的珠子放在桌面上。凤儿快手快脚地一把抓起来,对着门外进来的光亮看着。
    “喜欢不?”
    “给我我就喜欢。”
    “让首饰匠给你镶个项圈。”
    凤儿眼睛打着钩往他抽屉里瞅。“让我看看,还有啥?”她一屁股坐到书桌上。
    “乖乖告诉我,今儿干啥去了。说了里头的宝贝全是你的。”
    “叫担剃头挑子的乖乖地告诉你呀。”她朝他抿嘴一笑。“张副官枪法好,你咋不派他扮个磨剪子的?”
    “盯你还用吉安?那不是大材小用?”赵元庚根本不理会她对他抽屉的贪恋目光,用力一推,把它关上了,又上了锁,一面说着:“老听人说夜明珠,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夜里真发光哩。”
    凤儿说:“哼,把我爹叫盗墓贼。”她又去端详那颗珠子。“你们把谁的墓给盗了?”
    赵元庚把他撮紧的嘴唇凑到她脸上:“这可是拿两门炮换的。”
    “刚才我从客厅门口过,那八仙桌上新添的瓷器,我看了看,好东西。说,掘了谁家祖坟?”
    “不愧是盗墓贼的闺女。”他在她腮上轻轻咬了一口,向门口走去。
    凤儿在他身后说:“叫‘敲疙瘩’,不叫盗墓!”
    等他刚跨出门,她就赶紧跑到脸盆架边上,撩起水搓洗那个带鸦片、人丹、韭菜味的嘴唇印。他听见了水的声音,满脊梁的得意:喜欢不喜欢我,由不得你,你还是我的。天下好东西都未必喜欢我,但只要我喜欢它们就行了,这由不得它们。
    第二天下了场雨。这是大旱两年后头一场痛快雨。从黎明一直下到中午。下午地就干了,却很凉爽,像是秋天。
    凤儿说四奶奶带着她两个女儿去马场骑马去了,她想去看看。赵元庚突然来了一阵快活,通知警卫兵去备他的坐骑,又叫上了张副官。
    凤儿进门到现在,已经和其他几个奶奶混得很熟。赵元庚给她的进口衣料或者口岸城市泊来的其他稀罕小物什,铜粉盒、抽纱手绢,小暖手炉,她都会转送给她们,并让她们都觉得这份礼是出于她对她们独一份儿的情谊,是没有其他几个奶奶的份儿的。她们最初由于对她的妒忌而结成的同盟已经一点点被她这“独一份儿”的小恩小惠逐渐瓦解了。尤其是四个奶奶的女儿们都很喜欢凤儿,这个十九岁的小妈其实就是她们的玩伴,会熬糖稀给她们做小米糖、芝麻糖,还教她们用草叶子吹哨,吹出画眉和百灵的叫声。她们的五妈于是替她们自己的母亲当了保姆,让那四个奶奶安心凑成一桌麻将,玩小输小赢。四奶奶原本最嫉恨凤儿,因为凤儿把赵元庚对她那份宠爱热乎乎地就夺去了。但她的两个女儿离不开凤儿,因此她心里也对凤儿减了几分毒怨。赵元庚带着张副官和凤儿来到马场。并不见四奶奶和两个女儿。他跳下马,凤儿尖叫起来,说他让她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是想活活摔死她。
    “没事!这马可好骑,比我手下哪个兵都听话!”赵元庚说。
    凤儿吓得快哭出来,又不敢往马下跳。两手拉住缰绳,人却直往后仰,像是离马头越远越安全。
    “坐直喽!”
    “它咋老打转?!……”
    张副官骑在自己的马背上,左左右右地跟着凤儿的马打转。“别把缰绳往一边拽!两手放松,它就不转了!”
    “不行,你抱我下来!”
    赵元庚哈哈大笑:“还说要你做随征夫人跟我去湖北呢!……”
    不知怎的一来,凤儿的马突然窜跳起来,先抬前蹄,再尥后蹄。赵元庚一句呵斥刚出口,马已经把凤儿扔出去,老远地落在地上。
    赵元庚这一下显出腿拙来,脚颠得忙乱至极,结果还是让张副官抢上前去,搀扶起凤儿。
    “你把那六个人打发走,自己盯我,为啥?”凤儿趁张副官伏下身时小声问道。
    “你要杀两个人呐?!”张副官趁着拉她起来时说。“这马从来不惊,欺生呢!”张副官大声对他的表哥说。
    凤儿满身地拍打尘土,嘟嘟哝哝地说她再也不会上马了,她从小就怕牲口……
    “马是惊艳!”赵元庚走到马跟前,在它屁股上拍了拍,又伸手捏了捏凤儿的脸蛋,哈哈大笑。
    “还笑!没问问人家骨头摔碎几块!”凤儿说。
    “我一喊这畜生就已经明白了。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硬摔,不碍的!”
    张副官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摘下手套,手心粘湿。这下没事了,一男一女老夫少妻在逗着玩呢:赵元庚又抱起凤儿往马背上搁,凤儿踢腿打拳。
    “怕骑马还行?我怎么带你去湖北?”
    凤儿只是挣扎。赵元庚越发乐呵。他们乐得张副官都羞了,低下头,不行,还是觉得自己碍事,打算走开,却听到凤儿“呃”了一声。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脸抽紧了,美色顿时消退,一阵丑陋飞快掠过;这丑陋是女人们为生育繁衍所付出的代价。凤儿是在用全部力气压住一阵怀胎的反胃。
    赵元庚没留神到这个突然变丑的凤儿。
    当天傍晚,张副官在大奶奶淡云的房里看见凤儿。她脸色暗黄,喘息不均,却端坐在那里看其他四个奶奶打牌。
    李淡云吩咐张副官差事时,他见凤儿猛地一摇,把自己从浓重的瞌睡中摇醒。这个院子是各有各的昼夜,四个奶奶的白昼一直延续到五更,那时赵元庚的白昼已经开始。
    李淡云站起身,拿过水烟袋,张副官的火柴已擦出一朵火苗来。
    “五妹子替我打一圈吧。”李淡云说。
    “不会呀!”
    “不会才赢钱呢。赢了全是你的,输了我出。”淡云说。
    “五妹的翠耳坠是刚得的?”二奶奶问道。她失宠多年了,反倒有种享清福之人的自在,语气也不酸。
    “那还用说,”三奶奶看看凤儿。她一个晚上都想说这副耳坠子,终于有人替她说了。“看着就是好东西。”
    “眼皮子这么浅!”四奶奶说。“好东西关你啥事?”
    二奶奶说:“你们不都有那一年半年日子尽收到好东西?一年半载一过,他的新鲜劲头过去了,你就没好东西了。五妹子,趁他现在肯摘星星月亮给你,叫他摘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没准五妹妹不同呢!”三奶奶说。
    “不同也就是三年两载。我话撂这儿了。只要天下的妈还能生出五妹子这样的俊闺女,他的新鲜劲头就会往外跑。他不是也往咱们身上堆过金、银、珠、翠?”
    “怪不得他整天派半个跟班跟着五妹妹。”
    “那是跟着首饰。”三奶奶说。
    “对了,都说这回去湖北打仗,要带上五妹妹。”
    “那他可得两头忙;白天冲锋撤退,晚上还得在床上冲锋,让五妹妹生儿子!”四奶奶说。
    “他在窑子里学的那些把戏,翻腾起来能玩大半夜。还得让你叫唤呢!”三奶奶说。“五妹妹,他在床上打冲锋,你给他吹号算了……”
    几个女人就笑啊笑,一面你拍我一巴掌,一面我踢你一脚。
    李淡云看一眼局促的张副官,抿嘴一笑:“咱这儿还有个童男子呢!”
    三奶奶不理会大奶奶,问凤儿:“他把你累坏了没有?”
    四奶奶说:“开封人不叫累坏了,叫使坏了。使死了!使坏了!是不是,五妹妹?”
    三奶奶又说“那可真叫使坏了——我过门的头一个礼拜,早上起来都疼得够呛,走不了道!”
    “四妹,掌她嘴!”李淡云说,咯咯地乐着,看看张副官,又看看凤儿。
    “那能不疼?就是十斤大蒜,那么捣一夜,也捣得渣都没了。”凤儿说道。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口那么粗,说起来样子嘎头嘎脑,全然不懂这是见不得第三个人的话。大家愣了一会儿,全仰脸俯脸地大笑起来。张副官向李淡云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
    三奶奶指着张副官离去的方向,一个劲儿地想说什么,又笑得说不出来。
    凤儿站起来,说尿都快笑出来了,这一刻非得去上一趟茅房。
    走在廊沿上的凤儿再也憋不住了。她蹲下身,让喉咙松开。一股酸苦的水涌上来,直泄到廊沿下的凤仙花上。又呕了几下,仍没呕出太多东西,但是一点力气也没了。刚刚站起,她一惊,发现身后有个人。
    “这样瞒下去不是事。”张副官用呼吸说道。“肚子很快会大起来的。”
    凤儿不说话。看着耳房的灯光投在地上的雕花窗格。
    “坠胎的事,想都别想。要出人命的。”
    “死了活该。”
    “命是你自己的。”
    “那也活该。”
    “五奶奶……”
    “你等啥呢?还不去告密?!”
    “五奶奶,你别拿我当赵元庚那样的人。”
    “那你是哪样的人?”
    张副官不说话了。
    “我连他都不要,会要他的副官?”凤儿狠狠地说,把“副官”二字咬得极其轻贱,你可以听成“太监”,或者“跟包”。
    “五奶奶,你为啥要弄死肚里这孩子?”张副官口气强硬了。
    凤儿不说话。
    “要说防范人,我表哥有一万个心眼子。你算不过他的。”
    凤儿突然转过脸,从那窗子透出的灯光在她的鼻梁上切了一刀,她的半个脸很是尖峭。谁都得承认这是个不多见的漂亮女子,漂亮到祸害的地步。
    说完他又轻又快地走去,马靴底子都没踏出多大声响。大奶奶淡云从门口伸出头来叫道:“五妹子,等你呢!”
    凤儿快步走回去。张副官在远处听她笑着说,晚饭喝了太多粉丝排骨汤。
    这天凤儿跟赵元庚说她想找个照相师来给她照相。县城里有两家照相馆,一听有这桩好生意都扛着三角架相机来了。
    凤儿要照一张骑马的相片,两个照相师又扛着他们的家伙顶着下午的太阳跟到马场。赵元庚把她托上马背,自己替她牵着缰绳。马似乎乖巧安泰,两个照相师各自架上三角架和相机,在遮光的后布帘子里钻进钻出,汗水把他们的裤子褂子粘在皮肉上。
    “五奶奶朝这边转一点身!……”
    “五奶奶,身子板挺直……”
    凤儿就是不敢挺直身体。赵元庚在勤务兵举着的一顶太阳伞下面不时指点她的姿势,然后把马缰交到她手上。
    “你给我拉住它!”凤儿不肯接缰绳。
    “那照下相片来不闹笑话吗?你骑马还得人家给你拉缰绳?”赵元庚笑道。他这时像是个老父亲对待自己惯得没样的闺女。他又告诉风儿,这是他的一匹老马,立过战功,认识路也认识人,出了门走多远,想回来就跟它说一声“回家”,它都能把你驮回来。家里的人它见过两回就认识了,这回肯定不会再尥蹄子。
    “我还是怕!……”
    “上回它是欺你生,这回它认识你了。你瞧它这会儿多老实。”
    “它装老实!一会儿就得撂我!”
    “它敢,咱今晚就炖了它!”他把缰绳递给她。
    凤儿终于战战兢兢接过缰绳。照相师们从遮光布里拱出来,叫凤儿挺胸抬头,摆出笑脸……他们叫喊着:“好——一、二……”
    马再次胡闹起来,又蹬又踢,咴咴嘶鸣,朝马场的木栅栏冲去,凤儿吓得失声惨叫。
    赵元庚的脸一下子长了,下嘴唇挂下来——这是他在大省悟之前的脸。
    马就要撞到栅栏上了,但马背上的女骑手一夹腿、一纵缰,马蹄腾空而起,从栅栏上越过去。跟着赵元庚来的一个警卫班都欢呼起来,为五奶奶无师自通的马术。
    赵元庚抽出枪,朝那个直到现在才把自己精湛的马术跟他们露一手的女骑手开了一枪。
    张副官这时气喘吁吁地赶到,一下撩起他表哥的胳膊。
    “哥,她肚里有你的孩子!”
    赵元庚的脸更长了,像一匹老而病的马,唇间露出抽了大半生烟的牙口。他比失了一块阵地还哀伤。
    就在他不知拿那个越跑越小的女子身影如何置办时,一个班的警卫兵全开起枪来。只是太晚了,马已跑进一片柳树林。
    所有的搜索追捕计划都布置妥当之后,赵元庚把张副官叫到自己书房。大奶奶李淡云站在丈夫后面,不紧不慢地替丈夫打扇子。
    “你是怎么知道她有身孕的,吉安?”淡云问道。
    张副官明白,他表哥让大奶奶来问这句话,就少了一层审他的意思。
    “我也是才知道。”
    李淡云和赵元庚都不说话。意思很明白:你才答了一半啊。
    “五奶奶每回出门,都去看一个郎中。这我是刚刚查出来的。我到城东一家中药铺把那郎中的药方翻出来了。”
    “是保胎药?”淡云问。
    “坠胎药。”张副官说。“上次从马上摔下来,是她存心的。”
    “厨房没人煎过药哇。”淡云说。
    “药当然不会在厨房煎。是二厨带回家给她煎的。”
    不一会儿几个兵就推搡着二厨来到后院。他一抬头看见站在廊沿上的旅长,魂魄立刻从眼睛散出去。张副官语气平淡地开了口。
    “五奶奶让你给他煎过几副药?别怕,煎药你怕啥呢?”
    二厨看看旅长。这时赵元庚双手拄在拐杖上,拐杖支在两个一高一低的脚中间,瘸也瘸得很有样子。
    “你见她把药全喝下去了?”
    “啊。我还寻思她咋不嫌苦……”
    “是送到她房里去喝的?”
    “没有。她自己跑到厨房来的。我在家把一罐子药装在一个粥钵子里……”
    “是她让你装的?”
    “不是,是我自己……”
    “挺聪明。”
    “瞧副官说的……”
    “那你没问问五奶奶,吃药干吗背着人?”李淡云说。
    “这是咱该问的话吗?您说是不是,大奶奶?”
    “就是说,只要五奶奶给钱,你啥都不问。”李淡云说。“五奶奶给的钱比我给的工钱多多了,所以你就背着我给她当差。”
    “天地良心,我可一分钱没跟五奶奶要!”
    “那你跟她要什么了?”李淡云问:“你得图点什么吧?那她给了你啥?给的那东西比钱还好?”
    二厨一下子跪在地上:“真是啥也没、也没跟她要……”
    枪响了。李淡云和张副官看着跪在那儿的二厨瞪大了眼,也在纳闷哪来的枪声。眨眼工夫,他向斜后方一歪,倒了下去。
    赵元庚提着他的手枪站在原地,胸脯一上一下,像在生闷气。
    
    第二章
    
    凤儿大名叫徐凤志,是小学校的柳先生给起的名。小学校在镇子的东口,凤儿家住的陆家坡村在镇子西边。她十六岁时,家里来了个男孩子,穿着城里学生的学生装,还没长宽的前胸上尽是口袋。男孩子姓柳,叫天赐,到陆家坡挨家动员女孩子们去上学。这一带虽然贫瘠,但离洛阳不太远,又通火车,常常有稀奇古怪的新点子传过来。不过也只是些城里人读了书、吃饱了饭想出的点子,在这一带马上就变成了馊点子。所有人都对姓柳的男孩子说:我让闺女上学去,谁给我推磨、抱孩子呢?
    他一家家碰壁,最后来到了凤儿家。凤儿一个人在家纺花,坐在门口的太阳里,跟来来往往赶集、下地的人们说话解闷。就是过往的村邻们把姓柳的男孩子如何碰壁的事告诉凤儿的。所以在姓柳的男孩子出现之前,凤儿心里已经对他有几分可怜。
    “哎,徐凤志,”他走过来就直呼大名。
    “你咋知道我大名的?”凤儿看着他,心里对他的可怜马上没了——人家一点不稀罕你的可怜。
    “我爸给你取的名,我咋不知道?”他说。
    这个细眉细眼、自带三分笑的男孩子就是小学校柳先生的孩子。他和凤儿同年生的,比凤儿大几个月。凤儿对自己的大名新鲜极了;这大名就像一件学生装,马上把她穿扮成了另一个人。
    “你咋不上学?”他问。
    “我这么笨,你要咱吗?”她笑嘻嘻地说。
    刹那间两人都为这“你要咱吗?”红了脸。他们马上意识它在一对小儿女之间意义重大。凤儿的美貌就像这地方的钧瓷、牡丹、古董一样出名,但知道她家底细的好人家都不愿自己儿子娶她,因为谁都知道她爸靠洛阳铲过活,搂的尸首比搂的活人多多了。“四大缺德”排列为:“打残废人,踹寡妇门,操月子人,挖绝户坟。”凤儿爸徐孝甫干的,是最后这一项:那些古墓早就断了后人照应,自然都是“绝户坟”。不愿上徐家说亲还有一桩顾虑,就是徐家是从开封搬过来的,凤儿妈不是个纯种中国人,混杂了犹太人的血脉,所以凤儿算小半个杂种。
    “来咱学校上学的,有比你岁数还大的。”
    “我都老了!”凤儿说。
    “你再不学更老了。”
    她心里想;他可是老实,也不说“你老啥呀?正当年华!”她说的“老”有另一层意思,跟“你要咱吗?”是连一块儿的。他却想躲开那层意思,真往“老”上说。
    “那我可真来上学了?”
    “早上三节课,晌午饭之后,三节课。饭是各家自个儿带,也轮流给先生们带饭。”他急急匆匆地说。“一共俩先生,……”
    “俩先生都缺钱花呀?”
    柳天赐给凤儿不沾边的话弄得愣住了。
    “要不咋挨门挨户让闺女们上学呢?”
    柳天赐脸红了,生了大气,转身便走。在不远处他停下来,告诉凤儿他爹可是一分学费不收,就靠县政府那点津贴。
    凤儿第二天去上学了,完全是为了柳天赐那一天的串门走户不至于完全白搭。她是班里年岁最大的,却得装得目不识丁,把小时读的三年私塾学的文字瞒住。她到学校更重要的一桩事是让柳天赐吃上她做的饭食,因此她天天晚上花很大工夫蒸干粮;蒸的不止是干粮,是手工玩意儿:肚里带豆馅儿的山羊,兔子,鲤鱼。
    她知道柳天赐喜欢她。凤儿从很小就知道男人都喜欢她。八岁时一个远房舅舅带她出去玩,坐在带篷的骡车上,把她面朝自己搁在腿上,就那么脸对脸瞪着她,瞪了好大一会儿。便把嘴挤在她嘴上,差点把她憋死。凤儿从那时就明白:男人们对她的喜欢有时是很可怕的。
    柳天赐对她的喜欢当然是一汪清水。她有时觉得这汪清水实在太清了,想撩撩它、嬉嬉它,把它搅和得稍微浑一点。
    这一天她拿出一双新袜垫,往天赐面前一搁,问他:“你要吗?”
    她眼睛明明问的不是袜垫。
    那年她十七岁。天赐把袜垫接过去,脸红得成了雄鸡冠子。
    过了几天,天赐的父母就请媒人到徐家来了。柳家是读书人,穷,天赐妈想找个凤儿这样的巧媳妇,里头外头都指望她去忙。有的女人再忙也忙不出名堂,就像天赐妈,这点她自己完全承认,所以觉得能忙得像凤儿这样头头是道,花也纺了,地也种了,实在是喜欢人,就不在乎徐孝甫的名声了。定了婚期之后,徐孝甫的花样来了,提出推延婚期。他说柳家的房太窄太旧,女儿嫁过去太受委屈,至少也得再盖两间房给一对新人住,他不在乎倒贴一点钱。徐孝甫没有儿子,就凤儿和一个远嫁的姐姐凤品,他是把凤儿当儿子养的,所以婚事不能太凑合。
    柳家答应了徐孝甫。把婚事推到了第二年秋天。
    而开了春的一天,徐孝甫带着凤儿乘了两站路火车,又赶了十多里旱路,说是要见一个老家开封来的乡亲。走过一片杂树林子,父亲说他得歇歇脚,点上一堆火,用随身带的洋铁小罐烧了些水,把干粮泡泡当午饭吃。徐孝甫有心疼病,什么都得热着吃、烂乎着吃,凤儿便忙着四处跑,去拾干了的枯枝,又去远处的小河沟里打水。等她回来,林子里不止是徐孝甫一个人,还有一个山西口音的汉子,他说自己是盐贩子,去镇上盐号收账把路给走迷失了。凤儿一眼看出这人不是生意人,不圆滑,也不活络。她心想父亲又要背着她掘谁家祖坟了。
    饭后三人一块儿走路。盐贩子在镇口和他们分了手。徐孝甫一下子看定女儿。
    “凤儿,刚才那货不是贩盐的。”
    “知道。您老会跟盐贩子那么本分的人来往吗?”
    “那你看他像干啥的?”
    “打手。”她知道那货还在不远处盯着她和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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