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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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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梨花想,这人一心都在他学生身上,对她这一阵的经历没什么察觉。这一阵她心里经过了上下五千年:心比他打皱的脸、满头的白发还老。
    “柳家该退亲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他听出她口气的阴郁。
    “你咋了梨花?”他和她中间横着棉被、褥垫、麦秸垫。
    “你叫我梨花?”
    他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从此再没看见过脏东西,因此反倒明澈见底。
    “我寻思着……”他话刚说一半,发现梨花转身进了堂屋。他跟着进去,手里的竹竿急急匆匆地点着地面,那竹竿远比他的脸不安。
    “我寻思着呀,既然你打听出来,栓儿已经不在了,咱还是让两个孩子早点成亲吧。”
    “这么急,村里人不笑话?凤儿连孝都没服。谁知她守寡了?”
    “咱不张扬,喜事办简单些……”
    “我给我自己提亲,你们柳家应不应?”
    “我这是说正题儿呢。”
    “我和你在扯偏题?”
    “咱们俩还提啥亲啊?都是一头白头发的人了,你思我爱,自个儿心里明白,就中了。”
    “那不中。你得娶我。”
    “孩子们都没嫁没娶,咱们老汉老婆先吹打起来,非把人笑死不可。”
    “笑不着!咱们搬走!搬到没人认识咱的地方去!”
    “你今儿是咋了?”他上来抓住她的手。
    “你依不依我?”
    “学校刚办起来……”他觉得她手冰冷,赶紧握在自己两个掌心里。
    “到哪儿你找不着孩子办学?我还有几件首饰,能值点钱。搬到一个干净地方,咱从头来。”她头顶抵住他下巴,恳求地说。
    “啥叫干净地方?”
    铁梨花不说话了。她心里回答天赐:干净地方就是没盗墓这脏行当的地方,就是没有洛阳铲的地方。
    “是不是……赵元庚又在找你?”
    “好好的提他干啥?”她把手抽回来。
    “学生的父母有那舌头长的……”
    “说啥了?”
    “说赵元庚还挺念旧情,二十来年,就是忘不了那个五奶奶,这一阵找她找得紧……我也没想到,那么个五毒俱全的东西,还有点真情。”
    “你刺探我呢?”铁梨花挑衅起来。
    柳天赐沉默了。
    “你想把我推回去给他?是不是?”
    柳天赐笑笑问:“推得回去吗?”
    “你有你的学生、学校,我看你心里也搁不下我。你爹你妈就嫌我,嫌弃我爹是拿洛阳铲的。你那些学生的长舌头父母说啦:柳凤那么个断文识字的闺女,咋能跟栓儿牛旦那种小子结亲呢?……”
    “那是你说的,人家可没说!”
    “噢,你护着他们?!”
    柳天赐知道一碰她的自尊,她是不论理的。只要一提敲疙瘩盗墓,她自尊心就比飞蛾翅膀还娇嫩,稍碰就碎。
    “梨花你小点声,叫学生们听见了……”
    “你当先生的可得要面子,旁边搁着我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婆子,再跟学生说人伦、道德,不好说啊。这就把我推给那姓赵的去了!……”
    柳天赐手往后摸索,想找个椅子坐下,她气得他腿软。她一见,抢先一步,把椅子搁在他身后。
    “是我要把你推给他?”天赐坐在椅子上。
    “不用你推,我自己去找他。女人图啥?谁给她锦衣玉食,谁就是拿她当心肝……”
    她当闺女那时也和他这么闹过。她那么俊俏的小闺女,一点也不闹人就没趣了。今天可不一样。她不是在闹着玩,她心里有他猜不透的大主意。
    等她停下来,他说:“我一个穷瞎子,这辈子还能遇见你,就是天大福分。你图不了我啥。”他摸索着地面,找他那根倒在地上的竹竿。干脆不摸它了,站起来就走,却一脚踩在竹竿上,差点滑倒。
    铁梨花赶紧上来扶住他。他不领情,把胳膊抽出来,微微仰着脸,给她一个倔强顽固的侧脸。
    她由着他去。再缠磨下去,缘分也会越磨越稀薄。
    就是这儿了。黄昏的时候,铁梨花带着黑子来这片榆树林。那场秋天的大雨在黄土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沟渠。山埂秃了,一头高一头低的轮廓更清楚了,在几里以外遥望,一定像是被丢弃了几千年的地老天荒的美人榻。它这么难找,父亲和她自己先后都找到了它,掘开了它。可找到了它,父亲的命还是没保下。她在榆树林里走走,看看,黑子在她前面跑跑,又回来,再往她左右跑跑。那个被掘开的墓道,早被山洪带下来的泥水石头填平。罪迹、证据都让老天爷给抹除了。
    黑子突然“呜呜”地低声吼叫。她回过头,见黑子前爪着地,两只后爪刨挖。一会儿,又换了个地方,嗅嗅、刨刨,再回到她身边,焦躁不安。
    “黑子,你啥都看见了,只有你一人知道底细。知道啥,你告诉我,啊?”
    黑子埋下头没命地刨,一会儿就刨出三四尺深的一个坑。再刨下去,所有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所有的罪证就会被开肠破肚。
    突然它停下来,两只耳朵耸动着。有人来了。
    铁梨花远近看了几眼,并不见任何人影。远处火车鸣叫一声。鬼子让八路摸了哨之后,在车站边上盖起了一座小炮楼,这两天火车又开始准时叫。这趟火车过去,天就该黑了。
    黑子不再刨挖,支着耳朵尖,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一定是有人在偷偷朝这边来。黑子不是那种瞎咋呼的草狗,在判断这人的动向之前,它不会轻易出声。
    铁梨花蹲下身。刚才黑子刨出的坑正好能藏下一人一犬。这里的树又密又乱,眼下树落了叶,但树枝条仍然织成密实的网。她的手捺着黑子头顶。狗明白它这时不能动,也不能叫。
    天暗得很快。周围一点活的声气也没有。铁梨花的腿和脚都给冻疼了。那个人藏在哪里,他想对她干什么?!……
    她对着黑子的耳朵眼轻声说:“上!”
    黑子就朝盯准的目标“嗖”地一下飞出去。
    “哎呀,狼来了!”她叫喊起来。
    对面枪响了两声。黑子叫起来,一面左边跑跑,一面右边跑跑。
    “黑子回来!”她叫道。
    黑子还是左边跑跑,右边跑跑,只是边跑边缩小它袭击的半圆圈。远处,双井村的狗陆陆续续咬起来。
    “黑子,给我回来!”
    黑子跑回来,还在疯了似的叫唤。
    “还真是你呀!”铁梨花大声说。
    她是七分猜三分诈。她慢慢从坑里站起,拢了拢头发。
    “梨花,幸亏我带了枪!”张吉安的声音在二十来丈之外。“你咋知道是我?”
    “旁人能有这么好的短枪?”梨花笑着说:“旁人也不会跟这么紧护卫我呀。”
    张吉安走了出来。他一身呢子大衣,戴礼帽,裹了一条长围巾。
    “打着狼没有?”她说。
    “它一跑出来我就看出它不是狼。”他听上去也笑嘻嘻的。“听你喊,我是怕野兽伤了你……”
    “你该怕野兽碰上了我!”她哈哈大笑。
    “你一人咋跑这儿来了?”他问道。
    这时候两人走得面对面了,但隔着浓浑起来的黄昏,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她想黑子真是聪明:它此刻不急着过来向这位不速之客献殷勤。它不知在哪里观察局势。
    “我到了你家门口,碰见两个小娃子,说看见你往这边来了。”
    她咯咯地直笑,说:“吉安大哥也成那跟着人吃蚂蚱的燕了。”
    “到处闹八路,怕你不安全。”他被她笑得有几分恼。“你一个妇人,天黑了还往这老坟岗上走,我当然得跟着。”
    “粮价涨了七八成,古董价也该涨了吧?”她说。“那天我拿出一对玛瑙耳环,让牛旦到黑市上问问价,他还没找着买主。”
    “梨花你也太见外了。有东西还用着往黑市上拿?拿到我这儿,你只管开价!……”张吉安急得嗓音都劈了。见梨花不做声,他又说:“镇上几家大户开始赊粮了。收下秋庄稼才多久啊,都有饿死的孩子扔出来了。这一场仗打阔了几个人,打穷了一国人。”
    “吉安大哥,你来找我,有事啊?”
    他一愣。她一下子把他扯得很远的话题扯了回来。
    “没事我不能来看看我妹子?”他笑着:“几天不见,眼睛闭上睁开看见的都是你……”
    “哟,您可别跟我唱山歌!”她又笑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你离开赵家的那二十年里,我常常梦见你。”
    “梦见我和你一块儿,掘出一座金銮殿来?”
    “那都说不准。我今天是来带你走的。听说鬼子和八路会有一场恶仗要打,董村和上河村,还有双井村,这几个村一半的年轻男娃都是秘密八路。鬼子要清剿,听说赵元庚也出了不少人马,帮着清剿……”
    “他不曲线救国了?”
    “救国也不耽误他剿共。在日本人来之前,他的对头就是老共。我打算接你到津县去……”
    “他们打他们的,我一个敲疙瘩的女盗,谁也碍不着我,我也碍不着谁,谁打谁我都得守着这块地方敲疙瘩。”
    “可赵元庚的老太太埋在津县那一带!”
    铁梨花心里说:我还真没猜错。
    “噢。”
    “梨花,这回你一定得跟我走。……这场仗越打越恶,美国人要是在太平洋上收拾了小日本,就会来中国帮中国人收拾他们。也就是一年半年的事。现在日本大商人都在大批收购中国古董,仗打完之前,他们得逃出中国去,以后再来中国搜刮宝贝,就没那么容易了。咱们的财运来了。”
    “咱们?谁们?”她问道,心劲给鼓励起来似的。
    “地痞流氓都在发古董财,赵元庚那种臭丘八都能霸占国宝,你不觉着冤得慌?……”
    张吉安平时的嗓音温润悦耳,一激动就乍出毛刺,并且拔得又高又尖,这时你会意识到他也是从大兵中摸爬滚打出来,像每一个下级军官那样扯破喉咙喊:“稍息!立正!你妈拉个巴子!……”喊过来的。
    “冤得慌。真冤。”铁梨花说。
    “当然冤!凭你这样的传家本领;凭你这样身怀绝技,你我一合伙,准能找到陪着老太太一块儿下葬的真鸳鸯枕……”
    “吉安大哥找了二十多年,才找到我这个合伙人,诚心天鉴。”
    张吉安听出铁梨花声音中的挖苦,还有些悲凉,他安静下来。他再开口,嗓音又是那么温润悦耳。他叫她千万别误会他的意思,他找了她二十年,是因为忘不了她。从头一眼看见她,他眼睛就让她的美貌光焰给照瞎了,从此他的眼睛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瞎着的,再也看不见她们。她曾经在赵家用过的一块手巾,一个茶杯,都被他偷偷藏起来,一直带在身边。
    他真是有一副难得的嗓子,可以刹那间变成破锣,也可以一眨眼变成光滑的绸子。现在这嗓音说起世上最下贱最罪孽的事物,比如掘墓翻死尸,也都成了委婉的山歌。他说他的交易本领加上她的敲疙瘩绝技,能让他们成为这一带最富有最美好的一对儿。那他们的下半辈子,就是最享福的。
    她没等他说完,就走开了。
    他一把拉住她,声音更加柔软。他就用这绸缎的声音说起那个尹医生。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掮客,在日本的大古董商和中国走私者之间收点小利。现在用不着这样的掮客了,他张吉安在上海、南京认识了好几个日本大商人,直接跟他们交易。这些日本大商人可是真的爱中国呀,看见中国人随随便便用战国青铜灯盏点灯纳鞋底,用宋代官窑碗吃榆树皮糊糊,他们的心疼得滴血,说多伟大美妙的古代文明就这样被糟践了。所以他们得拿出血本,把这伟大的古老文明一星一点运回日本,保存起来。他和她得帮着他们,别让那些用宋代碗吃杂面条、用战国青铜灯给牲口添夜草的愚昧同胞毁了祖先的宝贝……
    “你总算把实话告诉我了。”梨花说。她一面往杂树林外面走去。
    张吉安跟着她,叫着:“梨花,我还没说完呢……”
    “还说啥?说你找了我二十年是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大情痴?是因为我国色天香,让你这情痴一见钟情,钟情至死?”铁梨花拿出小闺女的姿势,像是要再刺得他说出更多痴话来。“你不是找我找了二十年,你是找一把活洛阳铲找了二十年。再说你根本不用找我,我走到哪里都没走出你的掌心。”
    “梨花,你这样说,可冤死我了!……”张吉安的嗓音又乍出毛刺来,又能去几列大兵前面喊,“立正、稍息、妈拉巴子了。”
    “你跟着我,为了学到我的绝技,对不?”
    “你听我说……”
    “告诉你,我铁梨花铁娘娘根本就没什么绝技。什么往老坟头一站,就头晕,那是瞎猫碰了死耗子。要说我有那怪病,也是小时候。也就那一两次。可你们谁都信!我真可怜你们,自己不信自己,非装神弄鬼,才信,才踏实。”
    “……你没有那个头晕病?”
    铁梨花笑笑:“你白白打了我二十年的埋伏。你打埋伏可比八路埋伏鬼子还耐心。”说完她甩手便走。
    “站住!”张吉安用一副地道丘八嗓音叫道。接下去,似乎就该是下一声口令,“向后转!”
    “梨花,你就帮我这一个忙,等你探到赵老太太的墓,咱把那鸳鸯枕一卖……”
    铁梨花转过身。她看见他手里什么东西乌黑闪亮。是驳壳枪。
    “你打死我这个种红薯、纺棉花的婆子有啥用?这世上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她说。“我也不值得你那子弹。”
    “你别误会!……”
    “是你误会了。你误会了二十年,末了一看,我就配回家种种红薯。”她凄惨地笑起来。“我也太拿我自个儿当人,以为男人真会爱美貌。我也误会了:以为毕竟有男人会真爱我;爱我的男人千错万错,但爱我是真的。因为我美呀。哎呀,这误会可闹大了。这不怪别人,怪我。”
    她再次调转身。
    张吉安从后面扑上来,拉住她的胳膊。
    “你别懊悔莫及。”他说。
    “去吧,去报官,说你逮住了盗墓贼的女首领。”
    “梨花,你就伤我心吧……”他死死把她拖入怀中。铁梨花踢打起来,张吉安的丘八身坯子铮铮如铁,已经把她压在下面。他拿着手枪的手紧紧按住她两只手腕,把它们举在她头顶,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你连那瞎子都要,就不要我?……我倒要看看,你为瞎子守着什么冰清玉洁的……”他又狠又流气,嘴唇堵在她嘴上。
    突然,他的手松了,同时“噢”了一声,手枪又响了,打出去的子弹伤了他前面的一棵树,树疼的直哆嗦。
    黑子死死咬在他后脖上的皮,并两边摇晃着它的下巴。
    铁梨花野劲上来了,从他手里夺过手枪,给了他一枪托。
    “黑子,咬死他!”
    黑子发出呜呜的低吼:可是解了馋似的。张吉安毕竟军旅出身,和黑子撕扭一阵,就不分胜负了。
    “放开他!”铁梨花对黑子说。她把枪口对准张吉安,感觉心在打夯。她求自己的心平静下去,别让她一抽风欠下一条不值当欠的命。
    “梨花!我是真的喜欢你……”
    “什么也别说了,再说我可就要吐了!”
    他站起来,额角一大片黑乎乎东西。是让枪托砸出来的血。衣领也被撕烂了,也有一片血迹。
    回到家里,铁梨花把藏着的几件首饰找了出来。她盘算着张吉安调兵遣将的时间。他在两个钟点里就能再回来。会带多少人回来?乡保安团的一个班?一个排?
    她叫牛旦和她一块儿去趟盗圣庙。
    把香供点燃之后,铁梨花从神龛下拿出一桶用了一半的油漆,开始给盗圣的手上漆。牛旦看着她,一声不吭。
    “也不知谁,漆得还剩两个手了,又不漆了。”她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漆着漆着,听见外头枪响了,搁下桶跑了呗……这鬼子也讨厌,不让人家把盗圣爷漆完他再来……”
    她叫儿子把蜡烛端上,凑到她跟前去。
    “也说不定这上漆的人怕人看见。肯定是掘了谁的老祖坟,心里怕,来这给盗圣爷上上漆,讨好讨好盗圣爷,让盗圣爷保佑他。”
    儿子只是替她端着蜡烛,站在她身边,从影子上看,他自己就是个巨大的蜡烛台。
    盗圣油漆完了,两手新漆,在烛光里,像刚刚洗干净似的。
    “咱回吧?”儿子说。
    “不回。”母亲说。
    “为啥?”
    “到时候你就知道为啥了。”她四下看看:“这盗圣庙有两百年了,还是不漏雨不透风。总有掘墓敲疙瘩的人给它修缮。你不冷吧孩子?”
    牛旦说他就是冷得难受。
    “那可得忍忍。忍着吧,到了你亲爹那儿,炭火盆、红棉袍,暖得你非上火不可!”她说。
    牛旦使劲看他母亲一眼。她像是突然想开了,打算回去做五奶奶了。
    “本来嘛,放着好日子不过,出来做贼。”她扶着墙坐在一个角落里,又拍拍她旁边的地面,“来,陪娘坐会儿,以后你是赵家大少爷,我是赵家五奶奶,就不会像这样相依为命了。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牛旦挨着母亲坐下来。母亲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牛旦就这样靠着母亲,睡了很香的一觉。他似乎又成了以往的瞌睡虫,一觉睡下去连梦都不做,连远处村里的狗咬都没听见。狗咬得很厉害。听都听得出它们在仰天泣血。
    黑子在窑院里跟着村里的狗咬,边咬边跺着四个爪子。柳天赐披着棉袍爬起来,刚摸到床边的竹竿,就听见大门被撞开了。杂七杂八的脚步从过洞台阶上冲下来。
    柳凤在隔壁叫道:“爸!您别怕!”
    父亲听出女儿自己怕得直抖。
    进来的十多个兵要搜查。问他们搜什么,他们叫父女俩闭嘴,老实待在屋里。
    手电筒光亮到处晃,柜子里、床底下,柴棚里……这是个家徒四壁的寒窑,一共没几件障眼的东西,搜得天翻地覆,两袋烟工夫也就翻到底了。
    等他们走了后,柳凤问父亲:“又搜查抗日分子?”
    柳天赐没说话。他也在猜测。
    柳凤说:“我去看看我梨花婶。”
    “凤儿,别去了。”柳天赐突然猜测到什么,叫住女儿。
    柳凤不解地站在门口。
    “他们是先去了她家,没抓住她,才来这儿的。”天赐想起她和他怄了气之后,就再没来过。他对着天说:“恐怕你梨花婶子又走了。”
    “她又走了?去哪儿?”
    父亲在想,这回一别,是不是又要错过二十年?还是要错过一辈子?
    张吉安带着一个营的人把董家镇附近的所有路口都看起来了。铁梨花和他翻脸之后,他找到一个和赵家大奶奶陈淡云好了几十年的老尼姑,把淡云请到津县一家斋馆里见面。老尼姑只告诉赵大奶奶赵家的长子找着了,但先得在斋馆里和阿弥陀佛的大奶奶碰个头,再由大奶奶领回去。嘱咐了又嘱咐,赵府里只有大奶奶有这份人缘和信用,能把这事做成,了却赵老太太的遗愿。
    赵大奶奶李淡云看见从桌边回过脸来的人头上包着绷带、脖子上也缠着绷带。接着她认出了他是谁,惊得哆嗦了一下。
    “大嫂,是我。”张吉安慢慢站起身,眼圈红了。
    赵大奶奶眼圈也红了:“吉安!……你也真是!还约到外面!我能让你哥动你一根手指头吗?”
    “当年我年轻、糊涂……”张吉安低下头,掩藏他红了的鼻头和滚出眼眶的泪水。
    “你现在就不糊涂了?!”赵大奶奶伸出米脂一样的手指头,在这个生分了二十年的表弟鼻尖上点了一指头。
    这一下,亲热就回来了。
    “当年为一个女人,你就怕你哥把你咋着,你哥有这么小气?女人没了再娶,自家兄弟一根血脉就这几个!”
    张吉安点点头。他知道李淡云和谁都和稀泥,谁都不得罪,但赵元庚真要杀他,她是不会费劲拦着的。他把她请到外面,不是指望她拦着她男人的刀枪,而是让她先听他把要紧话说完,把表兄弟之间谈和的条件带回去。
    他把铁梨花、铁牛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李淡云。晚上张吉安带着人到了董村,发现铁梨花家挂了大锁,破开锁进去,房里的油灯还点着,一笼屉热蒸馍还温在灶上。看上去娘儿俩没有出远门。
    等了两个多钟点,还没有人回来,张吉安便派十几个人去抄查了柳天赐的窑院,他自己带着人,在大路小路上都放了暗哨。
    他自己带着人晃悠在火车站附近。只要铁梨花敢带着牛旦搭乘日本人把守的火车,就一定落在他手里。
    只要先落在他手里,他就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劝她入自己的伙,去掘赵老太太的真坟,掘那个真鸳鸯枕。她十有八九会从了他。因为她一旦落进赵元庚手里,她知道什么在等着她。他知道她的性子,她会鱼死网破。
    往津县城开的快车在董家镇站不停靠,在站上呼啸而过。火车带来的风掀掉了张吉安的礼帽。他捡起帽子,看着火车开出站去。
    坐在车窗里的铁梨花头靠着高椅背,头上包一块头巾遮到眉毛。火车从董家镇站穿过时,她眼睛看着窗外:煤气灯下,一顶礼帽在站台上飞舞。接着她看见了一个头缠绷带的男人追在这顶礼帽后面。她一点也不躲闪,看着往头上扣礼帽的张吉安很快被火车甩到后面。她回过头,眼睛盯在牛旦身上。牛旦坐在两排椅子中间的地上,两条长臂在她膝头上叠摞,叠成一个枕头,脸颊枕在上面。他是真睡着了,他母亲的眼睛却在头巾的暗影里和美丽的眼帘下不停转动。
    她和牛旦是在董家镇火车站外三里的地方扒上车的。铁轨在那里转个大弯,火车放慢了速度,她飞跑几步,往前一窜,就够着脚踏上的扶手,跟着就把身子悠上去。牛旦追了很大一截路,才跳上脚踏板。牛旦和栓儿以及董村所有的孩子对扒火车都不陌生。但他没想到母亲胜了自己,她那纺花织布做针线的身子扒火车竟比他好使。
    母亲叫他啥也别问,只管跟着她走。既然她答应带他去赵家认亲,他啥也不用问了。
    火车是往东去的。就是说,是往洛阳去的。快到第一个小站时,母亲和儿子跳了下来,从车门进到车厢里。车刚一开,列车员就抓住了这母子俩。母亲浑身摸,大呼小叫地哭起来,说扒手扒走了她的钱包,火车票装在那钱包里。列车员看看这个四十岁的白净女人,一身上乘黑直贡呢袄裤,身边带着七尺的儿子,也穿着周正,不像混火车的无赖,打算开恩把他们捎到洛阳,可这女人说钱都没了还去洛阳逛啥?她请他行行好,把她搁上回津县的火车,她要回津县的家了。
    铁梨花和牛旦没有出站,就直接上了往西开的火车。这是一趟快车,在董家镇不停,第一站停的就是津县。
    津县下车的人不少,铁梨花不敢大意,拉着牛旦夹在最挤的人群中走出了站。张吉安在董家镇的车站截不到他们,或许很快会追到津县来。
    一个古县城没几盏灯火,偶尔会有一辆骡车走过去,牲口蹄子踩在狭窄的路面上,从很远就响过来,走过去很远,也听得见那“踢里踏、踢里踏”的蹄子声。
    出了火车站,在牲口粪气味刺刺的城关路上走了不到一里,铁梨花带着牛旦拐下小路。
    “妈,咱这是要去哪儿?”
    “你不想去见你爸了?”
    “咱……咱这是去见我爸?”
    “你要再问,咱由这儿就折回去。”
    “我是怕您走迷了呀。您来过这儿吗?”
    “来过一回。”
    “我咋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她半逗乐半怨艾地补一句,“当儿子的有几个真知道做娘的心呀?你连你妈是谁,恐怕都不知道。”
    “……这到底是啥地方?”
    “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牛旦跟在母亲后面走着,打着哈欠。越走夜越深,头上的树枝杈把星星月亮照得半明的夜空网成一小格、一小格。脚下的路渐渐地陡起来。四周不见村落,连狗咬都听不见。
    “妈,这儿您来过一回?”
    “啊。”
    “来干啥?”
    “走亲戚。”
    “来这儿走亲戚?!”
    “是走你的亲戚。你们赵家的亲戚。”
    “妈您尽说啥呢?越说人越迷!”
    “你叫我说么。”
    又走了一阵,铁梨花停下来,看看天上,又看看四周。这是在一个山坡上,细看有一丘接一丘的坟头。再走一阵,就是坡顶,他们脚下出来一条路。路是新铺的,就只能让一人独行。
    铁梨花叫牛旦等一等,她走进小路旁边的树丛。不久她提着个铁桶出来,桶里装着一把洋镐和一把洛阳铲。牛旦说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洛阳铲,又大又利,三五铲子下去,地上准能打出一个小号井口那么大的洞。铁梨花叫儿子跟她来。两人来到一座新坟前。
    “你得帮妈敲最后一个疙瘩。”
    新坟和一般种红薯、纺棉花的农家男女的坟一模一样。只不过坟前铺着十来块青砖。
    铁梨花叫儿子撬起一块砖,把它翻开。头一块砖翻过来,上有六个洞。第二块砖上有五个洞。翻到第三块,牛旦明白了,这些青砖是一副牌,是和了的“清一色”。
    铁梨花指了个地方,让牛旦开始下洛阳铲。
    “这是谁的?……”牛旦不太情愿地把铲尖插进土里。
    “你只管掘。以后去了赵家,再犯敲疙瘩瘾,就过不了了。咱娘儿俩过它最后一回瘾……”
    “可……可这坟看着老穷气!”他胳膊提起,把带上来的土倒出来。
    “妈探的墓有错?这墓可不穷气,这座山头都叫它占下了,一座山都是墓,还穷气?”
    铁梨花点上烟袋锅,看儿子的身体随着越挖越深的墓洞矮下去了。渐渐的,那一人粗细的洞就只剩他的头顶露在外面。他的棉袄、裤子已经一件一件被扔出洞口。
    “孩子,你知道这是谁的墓?”
    牛旦在洞下瓮声瓮气地回答他咋会知道。
    “是你亲奶奶的墓。”铁梨花平心静气地说道。
    已经低于洞口的脑瓜顶马上向上冒了冒,铁梨花用脚尖踩住了它。
    “你怕啥呀孩子,是你血亲的祖母呀!活着没见上,死了见个面,我做母亲的也算有了交代。”
    下面传来牛旦沉闷的声音:“妈!你叫我上来!……”
    “一会儿叫你上来。你祖母带走那么多宝贝,你得帮我掘出来,我才叫你上来。”她穿绣花鞋的脚在牛旦厚厚的头发上抚了抚。
    三星偏西,碰到棺材盖子了。洛阳铲换成了洋镐。儿子在墓坑里掘,母亲在上面提土。
    “臭不臭?”母亲问道。
    “可臭啊。”儿子在两丈深的穴里回答。
    “别嫌臭,臭也是你奶奶呀。就从这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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