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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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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焉识无法坚持,跟他出去了。就在铁门外,他腿一软,差点跪倒。等他出去,他的狱友小声说,不正常啊,一般会点名字的,也会给你时间换衣服的,怎么就是一个“你起来”呢?
看守见陆焉识的下肢成了漏了锯末的布娃娃的腿,滴溜当啷的,几乎走不了路,便叫他好好走,工厂里还等着他。
陆焉识说:“工厂里?”
看守告诉这个待毙的死刑犯,这所监狱有两个工厂,一个是袜子厂,做的袜子出口呢。另一个是铁器厂,做出的活络扳手也是全中国名牌。
“你上一次到袜子厂去做生活,讲你有什么短命的革新计划。你讲过没有啊?”
陆焉识说他讲过的。那是他第一次被判十五年刑之后。他在袜子厂工作了一个月,发现厂里出产的彩袜浸染工序太多,费时费力。他想了几天,想出了一个革新方案,可以省略一道浸染工序。但因为江帆事件,他被加刑,没有机会来验证他的革新。
到了车间,陆焉识被摘了脚镣手铐,但他一个人就占住一个看守。他从当夜十点左右一直干到第三天中午,实验基本成功了。他回到重监号里,发现少了两个老狱友,添出四个新狱友,夜里翻身喊“报告”的次数更多了,睡眠和苏醒相互夹杂,不分彼此。
将近新年的夜里,一个狱友半夜站起身,在监号里绕圈子溜达。不久,另外两个人也起来,以一模一样的水底走路的步子,跟着第一个狱友在两排铺位之间狭长空地上遛弯。再过一会儿,这个梦游人的队伍迅速成长,八个成员加盟进去。他们准确地从铁门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碰壁之前准确地拐弯,谁也不绊在谁的脚镣上。等到打瞌睡的看守听到脚镣的声响,跑到这个监号门口,所有死刑和死缓犯人都走着水底步伐,不急不徐地行进,似乎在进行一种史前的神秘仪式。
看守吓坏了,对他们喊:“站住!……”
奇怪的是,进行仪式的人很服从地站住了。
“马上回到你们自己的铺位上去!”
这是仪式里没有的规定动作,所以他们不动。
“回去!”
仪式又恢复了,绕着那道神秘的规定轨迹继续行进。
我的祖父也加入了梦游者仪式。他在看守叫喊时其实已经醒了,但他摆脱不了梦魇,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灵魂看着自己的肉体自行其是,无法去控制它。经历了巨大心理恐惧的人以这种方式逃避恐惧。那暂时失去灵魂的肉体是自由的,可以不顾约束和禁锢,连铁镣都失去了重量。所以他估计其他狱友也跟他一样,是半醒的,只是无法控制自己肉体的行为。
看守跑到第46号监房,取出长柄笤帚(我祖父的记忆力惊人,连哪间号子存放大扫除清洁工具都记得清清楚楚)。看守将长柄扫帚挥舞成某种原始武器,对着继续梦游的犯人们叫喊:“回去!回去!”
“回去”在没有魂魄的人这里,得到的读解是不同的,他们的服从就是一直走,似乎就是在走回去。场面越来越鬼魅荒诞。看守用扫帚柄敲打着铁簸箕,一面继续叫喊:“回到铺位上去!”
梦游者们的理解力和语言似乎跟看守隔着许多生物代,都不懂他叫喊的是什么,仍然以他们失重的步子走他们的老路。我祖父在回忆录里说,那史前人的示威或送葬的队伍,与看守隔着一层抽象的时空,无法穿越。
梦游队伍自发地解散,就像它被组织起来一样自发。他们一个个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躺下,接着剩余的睡眠睡去。那一夜剩余的睡眠不多了,三个多小时,但这三个多小时他们睡得很沉,没有人喊“报告”翻身。
第二天在同样的时间,另一个看守看到了同一个场面。如此场面一连发生五天,惊动了监狱领导。领导们派干部调查这件事是谁起的头,但犯人们全部否认自己在夜里发生过任何异常行为。根据干部们的直觉和经验,他们觉得犯人们不像在撒谎。下一天夜里,梦游者们的示威或送葬再次发生。监狱干部便挑选了两个犯人,把他们双臂反剪,两手和监号粗大、位置较高的铁门闩铐在一起,让他们弓腰驼背地被自己的手拎起,脚尖几乎被拎得离开地面,活像一对过油的大虾。接下去每人都做了一回大虾,但“过油”之后仍然想不起聚众梦游这回事。一个礼拜过去,监狱干部布置犯人们就梦游事件反省,要么自首,要么揭发其他狱友。反省了几天,没人反省出结果来,更没有自首者和揭发者。这期间又有两个狱友被拉出去接受公审和枪决。反省的规定不断更新,最后落定在这几条上:反省的死刑犯不参加晚间往五楼的搬迁,只留在底层监号里;反省的坐姿是双盘腿,犹如入定,换腿要请求看守批准;低头垂目,不准东张西望;一般情况下不准说话,除非被指定发言,一旦被指定发言,就必须发言。
一场反省把一个冬天坐过去了。人们的腿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变得柔弱黄细,如同病女人,连汗毛都退落一净。所有的腿因为毫无活动而萎缩退化了,皮松垮下来,耷拉在骨头上,肌肉似乎被腿自己消化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反省未果,暂时留下这个号子的死刑犯不毙,还是因为有比他们更重要的罪犯必须插队到他们前面,提前毙掉,总之陆焉识这个号子的狱友都活着见到了1955年的新年和春节。
陆焉识比其他犯人幸运的是,他的妻子在一个月一次的探视中从不失约。
终于有个人受够了反省。正月十五那天,在陆焉识被押出号子去见妻子的时候,这个人向看守申请揭发。他揭发夜里的无声抗议活动是陆焉识发起的。陆焉识回到监狱,就有人对他耳语,把刚刚发生的“揭发”告诉了他。
当夜,所有同监号的狱友都搬迁到五楼去了,只留下了陆焉识。先是那个蹲点调查的监狱干部单独提审他,问那天夜里闹示威的领头人物是不是他陆焉识。他回答不是的。那么是谁?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真不知道,梦游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还用草纸和粥做钉子,黏在自己床头挂衣服?”
陆焉识说因为重刑犯的东西都放在监号外的走廊上,监号内的温度上升和下降要靠自己增减衣服,但人住得太挤,没地方放东西,就想出这个点子来。每天粘在碗边上的粥没有用,用草纸擦下来,粘在墙上,每天粘一点,渐渐就像钟乳石一样堆积起很牢固的一块,可以挂一件毛衣。
“点子倒不少!”干部说。
陆焉识想,这也值得狱友揭发。
还有一项揭发:陆焉识用一根很大的鱼刺磨了根缝衣针,所有狱友都跟他学,因此每人都藏有一根可以当自杀武器的鱼骨针。
“这个你承认不承认?”干部问道。
“承认。”
“哪里来的大鱼刺?”
“从大鱼身上来的。”
“你跟我废话吗?”干部拍一下桌子,“大鱼哪里来的?!”
陆焉识眨眨眼,一五一十交代。那次英国工党代表团来参观这所模范监狱,参观了犯人吃饭,所以犯人改善伙食吃鱼,每个犯人分到的鱼肉有四五两,看起来是从几十斤重的大鱼身上切下来的。他磨那根针首先因为毛衣脱线,需要修补。其次他想磨自己的耐心。别人都跟他学着磨针,这不能怪他;他们磨了针去缝衣服还是去刺自己的喉咙,就更加是他们的个人选择了。
我祖父在1955年还跟人一口一个“个人选择”。这话到了他的回忆录的后半部就不见了,他已经明白了五十年代初的自己有多么可笑。1955年那个春天的夜晚,他正毫无选择地在走向天明,走向江湾体育场的万人公审大会。
其他狱友搬迁到五楼去之后,留下的就是陆焉识一个人。果然,他在晚上九点钟被押到一间监号。在往走廊里走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的皮箱,还是从美国带回来的那个皮箱。明天,枪声响过之后,狱友们从楼上搬迁回来,也会看到这个皮箱,它将被放在他的被褥卷旁边,并且别着一张纸条:“陆焉识,××××号,刑于1955年3月4日”。
一排长桌上摊着表格。表格上端竖着一个充满自我正义感的戴警帽的头颅,帽檐遮去天花板上投下的灯光,因此眼睛和阴影不分彼此,可以说眼睛有阴影那么大,或者说阴影像眼睛一样会打量人。
表格的一个个栏目都被填满,他向后退了一步,朝坐在桌子后面的人微微鞠了一躬。没办法,这是他的教养给他的习惯,让他尊重任何一种劳动和付出:不管怎样的冤案,人家为你也忙了累了这么久。
1955年3月3日的陆焉识就像1976年11月初一样,决定把自己最后的夜晚用来给自己的妻子写一封信。
他向看守要来了纸和笔,把纸铺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面上,尽量不让笔尖戳破纸。1955年的陆焉识跟1976年一样,也是要写得太多,反而写不出一个字。不同的是,那时候他还没有认识到自己一生最爱的人就是妻子冯婉喻;婉喻是他寡味的开端,却是他完美的归宿。1955年3月3日夜里,陆焉识只是打算写一封寻常的别离妻子儿女家园的信,像遗言又像托孤的那种信。但他怎样都写不出来。他害怕极了。死是那么可怕的事啊。何况又是那么一种死法。他恐惧死的程度可以杀死他一百次;不,他每一分钟被杀死一小部分,到了天亮,他竟然完全死了一样昏沉沉睡去,守着两张空白的信纸。
他是被脚步声惊醒的。一刹那间他后悔不迭,那封信没有时间写了。等两个警察向他走来时,他看看那两张白纸――他的不辞而别。警车鸣笛开道,他回过头就能看到他熟悉的街道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群。他从来没有看过此类热闹;没有那种胃口和情趣。到了体育场,组织来参加公审会的人一圈圈坐上去,座无虚席,有那么几个缺乏理性的人被押进场时虚张声势地喊口号,声音是撕出嗓子眼的。他们无非是觉得太没面子了,体面了半辈子最后落个这样的死法,让上万的人当作斗兽场的牺牲来看。所以他们就是喊几声给自己挣回点面子。
五六十个死刑犯从上海的各个监狱集中到这里,秩序很乱。三月天出了个五月的太阳,早早到来并等了一个上午的群众们无法如厕,就在附近的背静处解决;犯人们忍禁不住的粪便顺腿而下,挂在裤子上,随着他们移动;人民和敌人的排泄物一同让太阳蒸发,万人体育馆出来了万人大厕所的气味。
大会往下进行,一个个代表发言,犯人们的身高渐渐缩短,越来越矮,最后比地面高不了多少。押车的士兵都成了搬运工,提起那些快要化成一滩的死囚,往卡车上装。没有化成一滩的人也不少,那些喊口号的有的嘴被堵上了毛巾,有的冷冷地拒绝解放军士兵的帮助。陆焉识听见他前面一个风度翩翩的老者说:“请不要碰我。我自己可以走。”
于是陆焉识受到了鼓舞,当两只粗大黝黑的手从他身边伸过来时,他说:“谢谢,不过让我自己来。”
那个1955年3月4日走在陆焉识前面的老者活灵活现地进入了陆焉识的记忆,让他在1976年11月2日的清晨继续激励自己。老者当时一定想,活到自己的寿数,死也算个正当事物了,发生就发生吧。1976年的陆焉识正是这样想的,可以了,不错了,就是寻常人家的老人,活到七十来岁,也不该有什么不甘了。1955年的陆焉识在卡车上站到了老者旁边,站得玉树临风,上海迎面而来,碰到他的脸分开,又在他的两侧退去。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叶还小,绿色非常年轻,在车速加快后成了两道绿流,把许许多多的人脸以及商店、楼房也流动了进去。
人脸里不会有婉喻的,她也不具备那种胃口和情趣。
我祖父陆焉识在听到枪声之后――也就是第一批死囚倒下之后被推到一边。推他的人气喘吁吁,问道:“叫你半天,怎么不答应?!”
陆焉识连看他的兴趣都没了。
“你是叫陆焉识吗?!”
“是、是我。”
“跟我走吧。”那人把他推出队列,“你的减刑批准了。文件在机关给耽搁了。”
老者抬起头,灰色的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似乎是说:你逃过今天这一劫了,明天呢?也可能说:我俩还不一定谁更幸运呢。
第二十八节 万人大会
1976年11月3日,老几和二十多个老囚犯被带到很大一片开阔地,一端搭了个露天舞台,舞台两边各挂一个大喇叭。二十多个老囚们相互看看,都想从别人眼睛里看到谜底,但看到的都是彻底的糊涂。舞台下已经坐满了犯人,新旧不一的囚服上纽扣一律扣到领口,人模人样的。
老囚们蹲成一排,一个人掏出一根烟来,借了警卫战士的火,点着之后,挨个往下传。传的时候顺便说了一下自己的案由,哪一年的案犯。一半是1951年“镇反”的“老无期”,另一半是1954年“肃反”的“老无期”。
就在总场许政委让犯人们鼓掌欢迎省劳改局的领导时,天空暗了下来。人们开始以为是云把太阳遮住了,手搭凉棚一看,遮住太阳的不是云,而是一大群个头很大的鸟。没人见过这种鸟,黑背白胸,翅膀像雁。这是新来青海湖鸟岛落户的鸟,现在它们成了最后一批离开青海湖飞往南方的禽类。成千上万只鸟一块掀动翅膀,一块翱翔,一块大叫,就在人们目迎它们近来,听着它们的叫声越来越响亮时,舞台上的宣传科女干事冲着麦克风叫喊:“请大家注意!”一面向刚开始讲话的劳改局领导抱歉地嗲笑。台下没人理她,都觉得目睹了一个千年难逢的景观。当大鸟们飞到了头顶,风向都变了,零星的羽毛像零星雪花一样扬洒。人们感到一种从来没有感到的震慑,连正要发言的劳改局领导、行政十三级的高干都向大鸟们行注目礼。空气里有了一股生命的味道,非腥非臭,暖融融的,接着,暗色的物体从鸟阵里降落,砸在人们的脸上头手背上还是热乎乎的,如同刚降了一场热冰雹。人们不知道鸟把什么降落下来,相互看着,人们终于惊呼:“鸟屎!”
鸟岛的新移民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集体如厕,太深奥了,超出了所有人的知识和智力范围。也许它们觉得飞过一片黑鸦鸦的人群时,感受到了粪土的气息。连老几都忘了自己的处境,被壮观的排便现象震蒙了。他在青海湖边生活十几年,鸟岛上的居民族类基本都认识,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奇观。鸟们方便完了,呱呱呱地唱着远去,东北风和劳改局长的报告又回来了。
老几还在看远去的鸟阵――它们现在像一片灰黑的飞翔的巨大房顶,从他们头上掀掉,刹那间已经到了天的那一头。当他还在玩味这是什么象征的时候,他渐渐听到其他老犯人的纷纷议论。
“……今天?!”
“今天就释放!”
“那……住哪儿呢?!”
“就是啊!谁给我们开饭呢?!”
老几的注意力完全回来了。台上的领导在用这些老犯人的例子给所有犯人上课,说这是中央领导的关怀,特赦从现在开始,头一批得到赦免的是这二十多个“镇反”和“肃反”进来的老先生。老几想“老先生”是什么社会面目?人民中的成员?好人民还是坏人民?
带队来的叶干事轻声喊着操令,带着老先生们(不再是老犯人了)排两列队伍走上舞台。老几走在第一排中间,“立定”之后他发现自己两侧都是比自己矮的人,他成了金字塔的塔尖。老几感到很不自在,甚至羞辱。劳改农场的场长给每个人发了纪念品,一条新得发硬、带染料气味的花毛巾,一个新的大花脸盆,一套新衣服。据说新衣服是市面上老人家都爱穿但穿不起的涤纶料子做的。老几不由地想到了裹在晴纶衣裤里烧成火球的知青小邢。
老几回到招待所,室友们不是去别的屋串门就是招人到自己屋来串门。他似乎挺碍别人的事,便一个人走到草地上。他要想想该拿自己怎么办。他以为自己是爱自由的,现在才知道自己怕自由。一有了自由,他就要考虑,婉喻还会不会接受自己,凭什么还要接受自己,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他没有目的地乱走,一会他发现自己走到了自己曾经的病房――那个“暖房”。就是说他走到医院来了。他迎面看到的第一个招牌是牙科。应该让婉喻看到一个有牙的焉识。他走进去,牙医和护士在给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上刑”,男孩在牙科的老虎凳上扭作一团,自己的父亲按都按不住,一头汗地说:“谁让你不刷牙?!以后还刷牙不?!”
不管老几是被毙了还是被赦了,这地方的人还是继续受牙病折磨。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等待。一个女牙医过来,问他怎么了。他说想装一副假牙。女牙医把他带进另一间屋子,拿出几种样品,要他挑一种。他挑了一种最便宜的,女牙医告诉他,最便宜的货紧俏,场里人都要最便宜的,要的话就得等。等多久?等两三个月。老几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是需要这两三个月的;他需要这段时间来恢复体力,调整心态,矫正结巴,清理虱子,等待牙齿。
“请、请……请问费用……?”
他想自己怎么回事,见个女牙医紧张什么?结巴又严重起来。
女牙医请他明天来医院挂号,再来牙科量尺寸,做模子。
这天晚饭时间,叶干事给每个老释放犯带来了一个信封,里面装着钱;在押期间被扣的工资会补发一部分,这是从那笔补发工资里支出的一小部分,主要考虑到每个人刚释放都会有各种用项,所以提前给他们预支了。
老几很高兴能有这笔钱去付假牙的费用。拿了钱的老释放犯们都在商量如何花销。“你最需要买的是什么?”一个用橡皮筋做眼镜腿的老先生以粉红的牙花咬着字眼,把“什么”说成“协么”。
当老几告诉他们是假牙时,另外三个室友都乐了。他们的意思是,都到这岁数了,牙花都磨成牙了,还费那个事?说不定假牙还没有牙花好使呢!牙花嚼不烂的东西,肠胃能嚼烂,吃这么多年的油菜秸、青稞粒、七七芽,肠胃里都长了牙。老几没什么可说的。都这个岁数了,为了一个女人的眼睛不受罪而装假牙,他若把这个理由告诉他们,他们更会乐不可支。
第二天老几换了那身涤纶的新衣服,刚要抚摸一下,手掌就把料子沾起来了。再一抹,料子“啪搭”一下打了他的指尖。裤腿在他的脚踝上部飘荡,看上去他像江南的插秧农夫。不管怎样,这身衣服官方地正式地替代了他的囚服。他去了医院牙科,打好模子,走出来,迎面推来的担架车旁跟着的是颖花儿妈,虽然她围着红白黑三色长毛围巾,老几很远就把她认了出来。颖花儿妈看见老几眼圈就红了。老几立刻明白躺着的人是邓指,当然,跟他记忆里的邓指不是一个模样了。老几反身一面跟着担架车往住院部方向走,一面问安徽女人邓指怎么了。回答说刚刚做了手术,麻醉着呢。什么手术?开膛破肚的手术。女人抽泣起来。老几不再问下去,因为他知道这是个说不出名堂来的女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明白丈夫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到了住院部,老几轻声向一个护士打听了邓指的手术,回答又干脆又简短:肝癌。老几又拉住一个中年医生,问邓指的手术成功率多大。医生说死马当活马医。医生护士说完都忙自己的去了,把老几一人留在正午的太阳下。老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回到邓指的病房去,回去又能干什么。他走到场部小卖部,买了四瓶糖水菠萝――那是小卖部的贵族食品,送到了邓指的病房,什么也没有说,匆匆告别了。
一个礼拜后,他回到牙科去再次打模子,因为上次打的模子碎了一块。离开时他想起了邓指。他几乎把他作为一个患难之交想起的。这是最后的机会可以见这个患难之交了。作为患难之交,他有义务告诉邓指,自己获释了,要回到妻子婉喻那里去了。
邓指靠在床头,手里拿了本杂志,场部图书馆借来的《人民文学》。他像个瘦黄的孩子,两眼却还是不服输的。一般得绝症的人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病情的,在邓指的案例中,颖花儿妈可能是倒数第二个知道邓指病情的。所以两口子都为老几的到来、老几的获释、老几的一身可笑的新装欢天喜地。
“操,老陆拽上涤纶了?”他伸手上来。
老几正要告诉他这种鬼料子会走火,邓指的手指头已经给火星崩着了,“哎哟”了一声。于是又是一轮笑。颖花儿妈给老几倒了一杯开水,放了一勺红糖,催促老几趁热喝。同屋的病人见这边这么热闹,躲到外面晒太阳去了。邓指对颖花儿妈说,去买个午餐肉罐头来,中午宴请老陆。颖花儿妈欣然答应,裹上围脖走了。女人一走,邓指问老几,跟老婆通上信没有。老几说还没写信,怕婉喻一接到他的信会催他立刻回去,假牙就来不及装了。
“别跟她说你那些浪荡事,知道不?”邓指说,做了个鬼脸。
老几笑笑。七十多岁的人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他对婉喻的爱一定要从他的浪荡说起。
“给,这个还还给你。”邓指把一样东西放在老几手上。
那块欧米茄。老几告诉他,这是他送给他的礼物,退礼物等于打人脸。
“这块表捣蛋。”邓指指着表笑道,“没有它我一辈子都给女人蒙在鼓里。我宁愿一辈子给蒙在鼓里。所以我得把它还给你。就算我借来用了十多年,测量了一下女人的心。你要回你老婆那儿去了,戴着它回去,本来就是老婆给你买的。”
老几没有问,邓指在降级之后,到了牧业中队,是否和牧业中队长对质或决斗了。他没有这种胃口和情趣来打听这种事。
“别搞那么清楚。一个男人一辈子就一个老婆。到了这岁数更明白了,能和你说说话的就是你老婆。我家小三儿出去上大学了,找了个相好,嘿,也是咱这儿出去的,跟他妈一样的女人!你回到上海,跟你老婆好好过。没剩他妈的几天了。”
邓指有点累了,脑袋在枕头上开始往下出溜,老几帮着他躺平。等到颖花儿妈提着一个装着罐头和苹果的网兜回来,邓指已经昏睡过去。
老几告辞出来,迎着正南边的太阳站了一会,泪水花了他的眼。
两个礼拜后,老几的假牙到货了,婉喻的信还没有来。在牙医的指导下,他把假牙装到嘴里,有一点松,但女牙医说松一点好,舒服,不磨牙肉,好比大一点的鞋子不磨脚一个道理。
这套跟大鞋子一样舒适的假牙使老几马上尊严起来,也漂亮起来。可以算个看得过去的老先生。老几在招待所的食堂搭伙,时常看见邓指的媳妇在那里帮厨。她一见老几就笑得眼睛弯弯的,让老几把新涤纶裤子脱了,她给他放出一个边来,否则他那么冷的天穿着长裤衩似的。老几谢了她的心意,回到招待所找了针线,把裤子改长了。犯人的生活真锻炼人,现在他可以做女人的活,更会做男人的活,七十多岁的人,肌肉还是五十岁的。他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想到邓指媳妇的可怜,当时他一句真话出来,邓指的手枪可能就要了她的命。她一直记着老几的救命之恩呢。
到了大雪封山,通往大荒草漠外的公路交通都断了,邓指的媳妇问老几,为什么还不回家;其他“特赦”的老无期都走了。老几说他在等妻子的来信;妻子一定要做一番安排才能迎接他回去。
邓指在年底的时候病危了。第一次抢救过来之后,他还是很精神。脸色已经不是人的脸色,原本很小的眼睛现在肿成了两条线,露出来的是曾经的邓指那副逼人的目光。
“老陆,家里来信了吗?”
老几摇摇头,笑笑。他一点不担忧,婉喻从不失约。
“你睡觉睡着了吗?”
这两个问题烦了邓指十多年。
老几只是笑笑,没有摇头。他该体谅他,不想让他烦到最后一口气。
他的眼睛从两道线里看了看自己的媳妇,媳妇出去了。他又看看老几,老几上去拉起他干巴了的手,上面可好看了,乌紫一块,青黄一块,还有橡皮膏揭了贴、贴了揭留的黑色印痕。
“你媳妇不会来信了。”邓指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老几还是毫不担心地笑笑。
“你干的浪荡事儿,别以为女人不知道。女人心里明白着呢!”邓指说。
老几叫他别累着,说多了耗人,此刻邓指只能补,不能耗。邓指听进去了,闭上眼睛,但闭了半分钟又睁开,眼睛似乎没那么肿了,曾经的神采通了电一样放射出来。
“老陆,你是个好人。宁可让我枪毙了你,都不肯说出实话来害颖花儿她妈。你知道那时候要毙了你有多容易?上级对你宽大多少人不服,随便找个由头就把你毙了。你知道吧?”邓指说。
老几不动声色。看看,一直以来他的提心吊胆不是没有根据的。
“邓、邓、邓政委,……”虽然邓指的政委早就给撸了,老几还是按他一生中最大的官衔称呼他。“我、我……”他想说颖花儿她妈真的没有去过五千米海拔的高坡,但邓指打断他。
“行了,”邓指无力地一笑。“你跟我还用装结巴吗?我不是早就知道你伶牙俐齿了吗?”
老几愣了。他并没有存心装结巴;他一急,一激动,一高兴或一不高兴,特别想说话或者特别不想说话,他都是这样,天然自然地口吃,二十多年前那个讲台前用语言征服一颗颗心的陆焉识似乎不在了。
邓指说:“难为你了,好好一个人,把自己活活整成残废。”
老几没有在意邓指的怜惜和同情,他的心思跑远了,跑到婉喻那儿去了。他见到婉喻会不会找回原来那口温雅淡定,有标有点,落到纸上即成文章的话语呢?这时他突然被邓指的话吸引回来。
“颖花儿她妈是个好女人。我不配人家。我凭啥把人家带到这鬼地方来?再也出不去了。……将来她有啥难处,你帮帮她,就算帮我。”歇一口气,他又说,“你看,你这‘无期’到头了,要走了,我成‘无期’了,哪儿也去不了。”
老几在邓指昏迷的三天里天天去看他。老几从邓指的昏迷感到安慰:永别世界原来是有过渡的,昏迷便是这段过渡。昏迷使你不知不觉撒开了你不舍的一切,在沉入昏迷的前一刻也许还抱着希望,生还的希望,与亲人重逢的希望,甚至康复的希望。邓指在沉入昏迷的刹那一定希望过,希望这不是最终结局,希望他和颖花儿她妈能结束他们的“无期”,一块走出这里。
邓指去世很多天之后,他才回顾邓指说的话:假如颖花儿她妈有什么难处,请代为照顾她。颖花儿她妈是邓指带不走的心头肉,可邓指为什么要他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照顾她,老几想不明白。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1977年的4月底,高原的公路通车了,邮车带来了积存了一冬的信件邮件,其中没有一封信从婉喻那儿来。
老几每天独自到草原上练习说话,他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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