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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 - 二月河-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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摹2杪ゾ扑烈皇奔渲谒捣诅。榷疾淮罄砘幔惶底芏嚼钗篮脱哺г罏F已经合折上奏,按察使衙门已停止审理别的案子。臬台喀尔良亲赴德州,会同德州府谳理,待官府那边铺摆停当,钱度才带了河南巡抚的荐书径往制台衙门投刺谒见李卫。约莫一刻时辰,才听里头传出话来:“请钱先生签押房外候见。”钱度只好跟着戈什哈沿着甬道、回廊走了好一阵才来到衙西花园月洞门口。听到签押房时断时续的谈话声和咳嗽声,便知李卫正在会客,便侧身站在花厅门口静候。那戈什哈轻手轻脚进去不知说了句什么,出来告诉钱度:“大人请先生花厅里吃茶,岳巡抚和汤藩台正在里头议事呢!”
“您请自便。”钱度顺手将一个小红包递给戈什哈,笑道:“我就在外头恭候,不劳费心。”不料那戈什哈不言声把红包又塞了回来,小声说道:“在李制台底下做事,不敢犯规矩。”一笑而去。钱度心中不禁一动:久闻李卫苞苴不受、清廉刚直,果真名下无虚!
正思量间,签押房传来的声音似乎大了点,象是在临别寒暄。不一时,果然见两个官员,一前一后走出了签押房。两人都在四十岁上下,一个戴二品起花珊瑚顶子,一个是蓝宝石顶子。戴蓝顶子的一边退出一边说,“大人玉体欠安,请留步……”钱度猜出这两人便是岳抚台和汤藩台。一个中年汉子没穿袍服,中等身材长方脸,两道漆黑的眉呈倒八字形,一对三角眼偶然一闪间如电光石火,烁得人不敢正视。钱度心里怦然一跳:这就是名震天下的“模范总督”,当今雍正皇帝极为宠信的李卫了!
“运河清淤的事要抓紧,白露前一定要完工。”李卫瞥了钱度一眼,对两个大员嘻笑道:“贼娘的你们好好地干!兄弟进京,必定上天言好事!”直待二人出了月洞门,李卫转脸笑着对钱度招呼道:“是钱先生吧?呆站着作甚?进来聊聊!”
钱度没想到他如此随和,提得老高的心放了一半,稳着步子进来,见李卫已经坐了,便扎手窝脚地请了安,把孙巡抚的荐书小心地递了上去,陪笑道:“孙抚台再三嘱咐小人,向大人致意:好好调养身子。让我带了二斤冰片,二斤银耳,说这些是大人使得着的……”李卫一边拆信,一边说道:“孙国玺这家伙还结实吧?他还说了些什么——他这字写得倒长进了!”钱度揣度着李卫的性子。极豪迈的,便乍着胆子笑道:“孙抚台骂您来着,说您象一只快散架的老瘦狗,还吝着舍不得吃……”
“哦?”李卫一顿,突然一阵大笑,咳嗽着说道:“……好!骂得好……这龟儿子还惦记着我!”说着便看信。大概因不认得的字太多,信手将信丢在桌子上,说道:“不就是荐你来当师爷么?好,我留下你。””
“谢谢制台大人——”
“慢着。”李卫一摆手,脸上已没了笑容,庄重地说道:“我的规矩通天下皆知,一条是诚,我不识字,所以格外看重这一条。要跟我玩花花肠子,在文字上头蒙混我,我就请上方剑宰了你。第二条,每月给你二百五十两银子薪俸。天下督抚侍师爷,没一个肯给这么多的。要不够明着寻我要,只是要取个‘廉’字。倘若在我衙门里日鬼弄棒槌,只会落个死罢了。我是叫花子出身,先小人后君子,丑话说到前头——勿谓言之不预也!”他突然冒出一句文话,笑了笑便收住。钱度早已站起身来,正颜说道:“东翁,就为敬佩您的为人,才识,学生才不远千里来投奔。您放心,钱度乃是大丈夫!”正说着一个戈什哈进来禀道:“外头有个少年,十五六岁光景儿,说是内廷派到苏州催办贡缎的,叫小的禀一声,有事要见大人。”
“名刺呢?拿来看看。”
“回大人话,他说不方便,没带。”
“嗯?没有通个姓名?”
“富察氏,傅恒。”
李卫身子一颤,赶紧起身,说道:“快,带我去迎接——”他猛地一阵呛咳,竟咯出一口血,忙用手帕捂住,喘息一阵道:“傅恒是宝亲王的内弟,是我的半个主子——钱先生,烦你把这屋收拾一下,我去去就来。”钱度当即督促茶房的厮役扫地抹桌子,并亲自将散放在桌上的文犊案卷一份份依次收拾停当,接着便听到李卫的说笑声:“主子穿惯了我婆娘做的鞋,说是样子虽比不上苏州官制的,穿着合脚。前儿又做好两双,黑缎面青布里千层底儿皂靴,原想元旦我进京带进去的。六爷既来了,倒便当……”说着他亲自挑帘,跟着傅恒走了进来。
钱度顿时眼睛一亮,只见傅恒一身月白色实地纱褂,上套着紫色灯芯绒巴图鲁套扣背心,一条绛红色卧龙袋束在腰间,只微微露出米黄色缨络,脚下一双皂靴已穿得半旧,底边似打了粉涮洗得雪白,清秀的面孔上,配了两个黑宝石似的瞳仁,顾盼生辉,潇洒飘逸的姿态恰如临风玉树,令人一见忘俗。钱度心里不禁暗想:“庙会上扮观音的童子也没这般标致,不知他姐姐——那必定是神仙了!”发愣间傅恒已经坐了,见李卫躬着身子要行家礼,傅恒忙道:“免了罢,你身子骨儿不好。”说罢看了一眼钱度问道:“上次来没见过,这位是……”钱度是个浑身装有消息儿的聪明人,一按就动,连忙上前禀道:“不才钱度,钱塘钱穆王二十六代孙,才到李制台府作幕宾的——礼不可废,我代东翁给您老请安了!”说着一揖,打个千儿起身又一揖,李卫在一旁看得直发笑。
“你很伶俐,这个赏你。”傅恒矜持地一笑,从袖中掏出几个金瓜子丢给钱度手里,转脸问李卫,“德州的案子怎么样了?哦,你别误会,我不干预你的政务。只是这事皇上很关心,说历来只见欠空的官员自尽,没听说过催债的反而寻短见的。皇上已下诏着吏部、刑部弄清死因。叫十七王爷写信,叫我过山东时问问你。我只管带你的话回京。”李卫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个案子是汤钧衡主理,我也感到蹊跷得很。汤钧衡已会同刘康过了几次堂,各造供词都用飞马报我。臬司衙门知府衙门会同验尸,确系缢死。门窗从内紧闭,不是他杀。死者生前与人无怨无仇,不象因情仇勒逼自尽。我原是有些疑刘康,园为贺露滢是去查他的亏空的,但藩库报来说德州只亏空三千多两,犯不着为此杀人。且德州府衙役和客栈店伙作证,说贺某死前并无异常,当夜刘康拜会,贺某还亲送出门——这事抚司、臬司回过几次,今儿还来说要以自杀结案,我叫他们别急,再过一堂再商量。”
钱度在旁听着,十分佩服李卫精细。他思索一会,缓缓说道:“制台,请容我插一句。这是疑案,断然不能草草了结。这个案子我来济南时,曾道听途说,总觉得定自杀于情不顺,定他杀又于理难通。至于说什么‘冤孽’索命,窃以为更是离谱了。六爷回去自然要转奏皇上,这案子现时不能定,再等等瞧才是正理。”“对,”李卫笑道,“就是‘自杀于情不顺,他杀于理难通’。你这师爷够斤两!”傅恒边听边颔首,欣赏地看了一眼钱度,转个话题问道:“你有没有功名?”钱度忙躬身道:“晚生是雍正六年纳捐的监生。”
“监生也可应考嘛。”傅恒说着站起身来,“不在这里搅了,得回驿馆去,明个我就回京,这次我不扰你,左右过不了几日就会见面的。”李卫起身笑道:“六爷并没有急事,耽几日打什么紧?哦——您话里有话,莫非有什么消息?”傅恒只用手向上指指,没再说什么便辞了出去。
一个月之后,果然内廷发来廷寄,因直隶总督出缺,降旨着李卫实补。山东督衙着巡抚岳濬暂署。总督衙门立刻象翻了潭似的热闹起来,前来拜辞的、庆贺的、请酒的、交代公事的,人来人往不断头。李卫只好强打精神应付,实在支撑不来,一揖即退,请师爷代为相陪。钱度新来乍到人头不熟,接待客人不便,就讨了个到各衙递送公事文案的差使,每日坐着李卫的绿呢八人大官轿在济南城各衙门里转,倒也风光自在。
一晃有半个月光景,这日正从城东铸钱司交待手续回来,路过按察使衙门口,隔着玻璃窗瞧见一个中年妇女头勒白布,手拉着两个孩子,一路走一路呜呜地哭。那妇女来到轿前,急步抢到路当央,双手高举一个包袱两腿一跪,凄厉地高声哭叫道:
“李大人李青天!你为民妇作主啊,冤枉啊!”
钱度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形吓得浑身一颤,顿时冒出冷汗来。按清制外官只有总督巡抚封疆大吏才能坐八人大轿。他是趁着李卫调任期间,自作主张和轿房商量过过轿瘾,这本就违了制度。更不好办的是雍正二年曾有严诏,无论是王公贵胄文武百官,凡有拦轿呼冤的,一概停轿接待,“著为永例”。自己这个冒牌货如今可怎么办?钱度鼻尖上顿时冒出细汗来。正发怔间,大轿已是稳稳落下。钱度事到当头,反倒定住了心,也不那么斯文。自己一挑轿帘走了出来,眼见四周渐渐聚拢围观的人群,忙摆手道:“大轿先抬回,我自己走着回去。”轿伕们倒也知趣,早抬起空轿飞也似的去了。
“大嫂,我不是李制台。”钱度见轿去了,心放下一半,含笑上前双手虚扶一下说道,“不过我就在李制台身边当差。你有什么冤枉,怎么不去臬司衙门告状?”那女的抽泣道:“我是贺李氏,宁波人——”话未说完,钱度心里已经明白,这是贺露滢的夫人。她一定发觉丈夫死因不明,专门赶到济南告状来了。眼见围上来的人愈来愈多,钱度知道不能逗留,遂笑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请随我去制台衙门,要能见着李制台,你痛痛快快说好么?”
贺李氏含泪点点头,拉着两个孩子跟着钱度踅到街边,沿巡抚衙南墙径往总督衙门。他却不往正堂引,只带着子母三人到书办房,这才安心,笑道:“地方简陋些,慢待了,请坐。”贺李氏却不肯坐,双手福了福说道:“我不是来作客的,请师爷禀一声李制台,他要不出来,我只好出去击鼓了。”
“您请坐,贺夫人。”钱度见她举止端庄,不卑不亢的神气,越发信定了自己的猜测:“要是我没猜错,您是济南粮储道贺观察的孺人,是有诰命的人,怎么能让您站着说话?”贺李氏形容枯槁,满身尘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在总角年纪,也都乌眉灶眼的不成模样。妇人见钱度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不禁诧异,点了点头便坐了,问道:“您怎么知道的?是先夫故交么?”钱度含糊点点头,出门去扯住一个戈什哈耳语几句,那戈什哈答应着进去了。钱度这才返身回来坐了,叹道:“我与贺观察生前有过一面之交,而今他已仙逝,令人可叹。不过,据我所知,贺大人乃是自尽身亡,孺人为了甚么拦轿鸣冤呢?”
贺李氏刚在按察使衙门坐了冷板凳,见钱度殷勤相待,一阵耳热鼻酸,眼泪早走珠般滚落下来,哽咽了一下,说道:“您先生——”钱度一欠身道:“不敢,敝姓钱。”钱先生猜得不错,我是贺露滢的结发妻。”她揩了泪,又道:“不过说露滢是自杀,先生是说错了。我的夫君暴死德州,是有人先毒后吊谋害致死!”
“什么?”
钱度大吃一惊,腿一撑要几乎站起来,又坐了回去,声音有些发颤地道:“孺人,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呀!”
贺李氏抖着手指解开包袱。里边乱七八糟,衣物银两都有,还有一身朝服袍靴,摊在桌上,指着说道:“这就是杀人凭证,凶手就是那姓刘的知府!”
第三章 李又玠奉调赴京师 张衡臣应变遮丑闻
钱度心慌意乱,上前翻看衣服,并无异样便转脸看贺李氏,恰好贺李氏的目光也扫过来,忙掩饰着问道:“这是贺大人的衣服?”
“是……”贺李氏低头拭泪,说道:“这是申家老店派人送回去的,说已经官府验过……我当时昏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家人都哭成了一团,象掉了魂似的。问来人谁是跟我老爷的长随,他说已经结案,长随被打发走了。
“我家老爷为人,虽然刚直要强,但是遇到再为难的事从没有唉声叹息过,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他既没伤着害着谁,又不贪财好色,会有什么事想不开走这条路呢?来的那个人叫小路子。我就留下他,好生款待,细细盘问,偏他什么也说不出。
“也是天助人愿!小路子在路上淋了雨,发热,一时也走不了。我怕这些衣服发霉,就搭到天井里晒,谁知这一晒,就出了蹊跷,引来了满院的绿头苍蝇,打不尽赶不走。我一件一件仔细看,原来衣领上、肘弯上,连朝服后肩上都有斑斑血渍,只是让人仔细揩拭过,不留心看不出来——钱师爷,您瞧这帽子红缨上头还留有血痂,必是凶手当时手忙心乱,没有擦净!
“我没见过上吊的男人。我本家妹子就是上吊死的,我去看过,难看是难看。但是干干净净的,别说血,连痰都涌不上来——钱师爷,当时我浑身汗毛直乍,心肠肝肺都要裂了!转身就去寻那个小路子,谁知他正热得发昏,满口里谵语……说‘贺道台……我知道……知道你屈……我敌不过人家……救不了你哟……”
“和我们老太太商量了一下,我们找了个和我家老爷相貌身材相似的家人,当晚半夜换穿了老爷的官服,灯底下叫醒了他。小路子当时就吓得翻倒在地上,连滚带爬钻到床底下哀告说‘您老明鉴,我只是隔窗瞧见了,刘府台人家四个壮汉,外头又都是人家的人……求求您去吧……我许下三十三坛罗天大愿为您超度……您就不来,我也会夜夜见您的。你吓死了我,我老娘谁养活呢?……”
说到这里,贺李氏已是泣不成声,抱着头呜呜只是个哭。两个孩子也哇地放声号啕。钱度想想,心里也觉惭愧凄惶,点头道:“这衣物送到仵作那里再验验。如今既有人证,这案子就好办。那小路子呢?他也来了么?”贺李氏哭得气噎声嘶,断断续续说道:“他……他连夜就逃了,可怜我母亲听见这凶耗一病不起,我忙着办丧事分不出人手去追。我一个没脚蟹,从宁波赶到济南,又去德州,死活寻不到申家老店一个人。告到臬司,人家说我是痛迷心窍,还有说我是穷疯了,指望打官司当苦主讹钱——皇天菩萨!我男人当了十四年官,我都没指望他发黑心财,他死了。我倒来讹钱么?啊……”她虽然矜持,说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案上死命地抓丈夫的遗物:“老爷老爷……你生是人杰,死当为鬼雄,为什么不显显灵呢……”
“贺夫人,不要伤情太过。我都听见了。”李卫站在门前忧郁地说道。原来他已经来到门前好些时了。他的脸色异常苍白,闷声说道:“杀人偿命,情理难容。真要象你说的,杀人犯定然难逃法网。这案子现在虽然已经不归我管,我还是要咨会岳濬,要他们重审。我到北京,还要奏明皇上,必定给你讨个公道。”见贺李氏张着泪眼怔怔地望李卫,钱度忙道:“这就是我们李制台。”
“李青天!”贺李氏一手拉一个孩子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扑簌簌只是落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李卫轻轻捶捶自己胸口,上前查看了一下贺露滢的那包衣物,沉重地点点头,舒了一口气说道:“贺夫人,小路子在逃,他又是唯一见证人。一时半时难以结案。这样,你的案子算我接了,且回乡安葬老母抚养孩子,一有信儿我就着人告诉你,不要在这里滞留。”说罢叫来门外的戈什哈,“带她去帐房,从我俸银里支三百两,钱师爷明儿派两个妥当人送贺夫人回家。”
送走贺李氏,钱度立刻赶来签押房见李卫。李卫躺在安乐椅上,似乎精神很不好,一声接一声地干咳,见钱度进来,只看了一眼便闭目沉思。钱度忙宽慰道:“这不是东翁手里的案子,至今也没有结案,您——”
“结了。”李卫冷冰冰说道,“你不要看我名声大,威重望高。其实山东、两江的官儿听说我要调走,恨不得燃醋炭!你串了这多衙门,看不出他们高兴?姓刘的知府是庄亲王门下的包衣奴才,又是岳濬的门生,只要银子使到,什么事遮掩不来?我已经派人又去过德州,亏空真的填补了,你不能不服他。哼,倒真不愧是刑名师爷出身啊!”
钱度眼皮子一颤,才想到不是说自己。忙道:“这事早晚总要败露的,就有人想掩也是掩不住的,各衙门高兴,我看是因您去职后,他们能递次补缺。哪里是恨您呢?东翁,您太多心了。”
“这个是的。我说的那种人也是有的。”李卫咬牙冷笑道,“我在这‘廉’字上抠得紧。走了,人家松一口气是真的——我创的养廉银制度,堵了他们在火耗上发财的路,那就只好从人命官司里头打主意了!”
李卫轻装简从,只带了在签押房侍候差使的蔡平、钱度两个师爷启程。他身子骨已十分虚弱,只好用暖轿抬到新河码头便弃轿登舟,沿运河水路直抵北京朝阳门外。这一来耽误了一些时日,已是季秋时节。一行人下船便觉风寒刺骨,与济南迥然不同。暮色中但见东直门灰暗的箭楼直矗霄汉。天还没黑定,码头上已到处点起“气死风”灯,闪闪烁烁隐隐约约间只见水中到处停泊的是船,岸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川流不息。李卫进了驿馆稍稍安顿,便叫过钱度,笑道:“看你傻子进城似的,是头一回到天子脚下吧?叫蔡平带你左近转转。坐船一天晕头转向,疏散一下——我要不是怕冒风,也想走动走动呢!”
“谢东翁!”钱度喜得眉开眼笑,一躬到地说道,“这地方儿真开眼,我和老蔡出去走走就回来。”正兴高采烈往外走时,李卫又叫住地吩咐道:“不要耽搁的时辰太长,明日我必见皇上,要奏的事情多,你们还要开个节略目录——去吧。”这边李卫便命人进城禀知鄂尔泰、张廷玉两位宰相,报说自己已经抵达京师。
吃过晚饭,李卫用青盐水漱漱口,要了热水正准备烫脚歇息,驿丞便一溜小跑进来,禀道:“鄂相张相都来看望制台大人了。”李卫连忙着袜蹬靴,也顾不得穿袍服,便迎出客厅。见两人一般瘦削,都是六十岁上下的红顶子一品大员从正门联袂而入。稍高一点的,是鄂尔泰,稍矮点是张廷玉。见李卫要下阶相迎,张廷玉笑谓鄂尔泰道:“你看看这个人,还要和我们闹虚礼!”鄂尔泰也是一笑,说道:“又玠,你是嫌我们搅扰,要赶我们走么?”
“哪里的话。”李卫此刻提着精神、一点也不象个病人,嬉笑着让二人进屋坐了,一叠连声命人“看茶”,又道:“我是想凑近点瞧瞧,看看二位宰辅脸上又添几条沟儿!”说着,三个人仰头大笑。
三个人絮语欢言,看上去是极好的朋友了。但知道内情的却清楚他们相互之间存着很深的芥蒂。当年张廷玉的堂弟张廷璐主持顺天府贡试,贪墨卖官。副主考杨名时拂袖走出棘院,夤夜谒见李卫,查封贡院。张廷璐因此东窗事发,被雍正下旨腰斩于柴市胡同。杨名时与李卫原本交情极好,后来李卫在两江总督任上试行“火耗归公’得罪了杨名时等一大帮官僚,连上参本弹劾李卫“好大喜功欺蔑同僚”。当时鄂尔泰奉旨前往查处浙省亏空,被李卫使弄调包诡计,累得他三个月一无所获,空手回京。原上书房大臣马齐告老致仕,腾出一席宰相缺,鄂尔泰满心指望张廷玉举贤荐能推选自己,张廷玉却密荐了自己的门生入选,弄得杨名时也大不高兴。后来鄂尔泰因是满洲贵胄,有斩关夺隘的功劳,凭着真本事入阁拜相,自然对张廷玉暗存芥蒂……这些个公私怨恨各人自己心里雪亮。只是大家都是从宦海里滚出来的,深通喜怒不形于色的奥秘。且雍正为人最恶党争,纤过必究,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因而心里纵有不受用,却是各自严守城府,不遇机缘,外人很难看出半点。三人亲热寒暄一阵,李卫改容躬身问道:“主子身子骨儿还好?傅六爷进京后,我就得了主子两份朱批,皇上说颊下长有疙瘩,又说叫我荐医,总没有得着好的。我在外头着实惦记着呢!”
“皇上御体尚算安康。”鄂尔泰抱拳一拱,皱眉说道:“只是自二月以来,因苗疆改土归流事务不顺,主子心境不好。嗯——衡臣我们两个来也有意和你商量,直隶总督衙门你是否暂时不要到任,先到古北口,仍以直隶总督身份阅军,看看军需还缺什么。如果使得,就奏明皇上。”
原来西南贵州是苗瑶聚居之地,历来都由当地土司土官土目世袭统治,名义上说是归朝廷管,其实山高皇帝远,各自占山为王,不但相互之间争地盘打冤家火并,过往行商甚至朝廷驿传也时受袭扰。因此自雍正四年起便下诏由鄂尔泰主持,撤销上司制度。在贵州苗区设厅设州设县,与内地政令一统。这就是所谓“改土归流”。张广泗、哈元生等人在苗疆大杀大砍,数年经营,辟地三千里,设了八个厅州县,几乎占了贵州省的一半。不料去年十二月,苗人中出了个老包,四处传播“苗王”出世,聚众闹事驱赶朝廷官员,到今年二月已是全省烽火遍地,雍正自然很不高兴。
“二位中堂既这么说,我李卫当然要为皇上分忧。”李卫下意识地抚了抚前胸,叹道:“当时设厅,我就有信给上书房,苗人生性强悍,抱团儿,不是好惹的,要派最能干的官去。不是我当面埋怨,你们都弄了些什么人去了?韩勋是总兵,带三千人马,看着老包闹事按兵不动,平越知府朱东启平日敲剥苗民伸手捞钱时劲头十足,偏苗变一起,他却称‘病’辞官。还有清平知县邱仲坦更出奇,娘希匹苗人杀来,他下令所有官弁‘不得逃避’,自己却脚板抹油溜了,张广泗要管哈元生,哈元生不听张广泗的令,主将管着两省疲兵,副将却坐拥四省军兵不动……唉!我不说什么了,这张嘴已经冒肚了……”说罢看了张廷玉和鄂尔泰一眼,他确实还有更难启齿的:主将张广泗上头还压着一个抚定苗疆的钦差大臣张熙,是个出了名的才子。诗词歌赋样样拿手,偏偏他既不是张廷玉的门人也不是鄂尔泰的私交。两人为了避嫌,竟公推这个白面书生去调和张、哈两军。张熙支持哈元生压张广泗,哈元生也不全听张熙的。弄得平定苗疆十万天兵,竟是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
张廷玉默然良久,叹道,“又玠公说的是,我不推诿,这是我的责任。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鄂尔泰立刻接着道:“我也没想到张熙无能,丧师辱国,这不是衡臣一人之责。又玠,我和张公都已写了自劾密折送上去了。朝廷自然有处分。事到如今,只有整军再战。据你看,用谁为主将最好?”说罢凝神注视李卫,张廷玉也把目光扫过来。两个人心想李卫必定举荐哈元生或张广泗,不料李卫一笑,说道:“我看岳钟麒这人行。”三个人各怀鬼胎暗斗心计,至此竟都忍俊不禁芜尔一笑。还待往下详谈时,便听门外一阵喧嚷。三个人都为之一怔,却见养心殿太监高无庸大步流星进来,脸色青中带灰,死人般难看,径抢步立于中厅当央南面而立,怪腔怪调扯着公鸭嗓子道:“有旨意,张廷玉、鄂尔泰跪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三人“唿”地站起身来,李卫忙退到一边回避,张廷玉、鄂尔泰一撩袍子扑通跪下,叩头道:
“奴才张廷玉、鄂尔泰恭聆圣谕!”
“奉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宝亲王弘历、怡亲王弘晓传谕圣命,着张廷玉、鄂尔泰火速前往圆明园面君。钦此!”
“奴才遵旨!”
两个人一齐叩下头去。高无庸也不说话掉头便走。李卫平素和高无庸极相熟的,一把扯住,似笑不笑地问道:“老阉狗,没瞧见我在这里?你这样儿,是起反了还是天塌了?”高无庸急得一把扯开,说道:“快快!快快快!”说着就跑,竟被门槛一脚绊倒,几个骨碌直摔到堂前石阶下,起来也不掸灰,就在院里拉马上骑还加了一鞭,一阵急蹄去得无影无踪!
鄂尔泰和李卫情知大变在即,两个人紧张得挺着腰相对而立,竟都保持着送别高无庸的姿势不动。张廷玉入阁三十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也是脸色煞白,但他毕竟是历事两朝的老臣,迭遭宫变大故,毫不迟疑地大步抢出滴水檐下,站在阶上厉声叫道:“谁是驿丞?有马没有?走骡也成!”那驿丞连滚带爬出来,叩头道:“这是水路驿站,没有配备马匹。不过今晚有送煤人住在后房,卑职见有几匹走骡……”
“谁听你嚼老婆舌头?”张廷玉焦躁得声音都变了,“快、快快……”那驿丞脚不沾地地奔向后院。顷刻之间便亲自拉了两头骡子,哭丧着脸说道:“没有鞍,这光脊梁骡子二位中堂可怎么骑……”
张廷玉和鄂尔泰什么话也没说,儿步下阶一人牵了一匹,就着堂屋台阶骑了上去。二人互视一眼,一抖僵绳便冲门而出。张、鄂二府带来的家人戈什哈护卫亲兵一个个不声不响纷纷离去。李卫掏出怀表看时,已是戌末亥初时辰,蔡平和钱度刚刚回驿,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真是惊心动魄,对望一眼便进了上房客厅。见李卫身子前倾木然呆坐在安乐椅上。钱度嗫嚅了一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圆明园在畅春园北,离西直门尚有四十里,原是雍正皇帝未即位前康熙赏赐的园林。雍正生性畏热喜寒,见园东有一大海子,名字也吉利,叫“福海”便于雍正三年下诏,以圆明园为春夏秋三季听政之所。园外分列朝署,内设“光明正大”殿,在正殿东侧又设“勤政亲贤”殿。张廷玉、鄂尔泰从东城策骡急奔到此约七十余里,足用了多半个时辰,直到大宫门辇道旁,方翻身下骑,早见高无庸、赵本田两个太监带着十几个小苏拉内侍张着灯,正望眼欲穿地望着南边。二人将缓绳一丢疾步上前,鄂尔泰问道:“皇上现在哪里?”
“在杏花春馆。”高无庸答应一声,只举着玻璃灯疾步前行,却不再言语。鄂尔泰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张廷玉蓦地升起一种大事临头的不祥之感,来不及转念,已见允禄、允礼、弘历、弘晓四位老少亲王亲迎至殿口,都是脸色铁青。忙和鄂尔泰跪下请安,说道:“万岁深夜召臣等进宫,不知有何要事面谕?”
“是我们四个王爷会议,为防物议有骇视听,特矫诏召你们来的。”允禄迟缓地一字一板说道,他素来口齿很流利,就这句话还不知斟酌了多少遍才说出来。允礼见鄂尔泰、张廷玉愕然相顾,语气沉重地说道:“雍正万岁爷已经龙驭上宾——你们进来瞧瞧就知道了。这里一切我们都没动。”张廷玉听罢,只觉得腿软身颤,茫然地看一眼鄂尔泰,见他也是脸色雪白如鬼似魅——他们不敢说,也不敢想什么,贼似的蹑脚儿进殿,顿时惊得木雕泥塑一般。
高高的门槛旁便是一滩血,沿着斑斑点点的血渍向前,地下横陈一具女尸,双眉紧蹙,秀色如生,只嘴角微翘,泪痕满面,似乎死前恸哭过一场。她身上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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