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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来敲门_严歌苓-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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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隽拉拉姐姐的衣服,提醒她别太激怒姥姥,宋征又坐回到床上。
钱淑华跟过来;“宋征,你的变化有点儿可怕,你知道不知道?人家邻居都看出来了!这姥姥也不怪你。为什么呢?因为你年轻,容易受到坏的影响。自从你跟那个三号楼306的妖精掺和到一块……”
宋征打断姥姥的话;“您有点水平好不好?张口闭口管人家叫妖精。穿两件时髦衣服犯了谁家的法了?干吗那么跟人家过不去呀?人家靠自己的一双手,靠聪明才智,给自个儿买两件漂亮衣服都不行?她穿得时髦、漂亮,证明人家有本事,会挣钱!您是不是不知道啊,现在都八十年代了!”
钱淑华说:“挣点钱就穿身上?”
宋征说:“那挣的钱都借给您就对了?您和宋隽干的那点儿事,我都嫌丢人!”她起身往外走。
钱淑华愣住了,想叫住宋征;“我话还没说完呢!”
“我渴了!”宋征倒了一杯开水,喝一口,给烫了一下。她放下杯子,干脆把头凑到水龙头下面,打开水龙头,大口地喝着生水。
宋隽跟着姐姐来到厨房;“姐,你怎么喝生水呀?”
宋征不理他。
宋隽向钱淑华告状;“姥姥,我姐喝生水!”
钱淑华赶到厨房门口;“宋征!你这孩子,是不是想把姥姥气死啊?”
宋征赶紧缩回脑袋,抹了一把嘴边和脖子上的水。
钱淑华接着数落宋征;“就是最近几天,你明着暗着跟我作对!还说不是受那妖精的坏影响!我早就说了,她兜里有副勾魂牌……”
宋征说:“姥姥您这么一说,我就什么也不愿意跟您说了。您不同意爸爸跟她搞对象……”
钱淑华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说:“什么搞对象?他俩马上就要结婚了!正商量着明天去照相片呢,相片得了就去领证!”
宋征也急了;“那您也不能急得自尊都不要啊。去跟人家借四千块钱,我以后还怎么有脸跟人家见面呀?”
钱淑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哦,你还想跟她混呢?看她都教给你什么了?教给你深更半夜跑出去,头发弄得跟女二流子似的,去见年轻男人!这就是她教给你的?你过去有那心也没那胆儿!”
宋征一副不屑争辩的样子;“您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不承认,我找你姚老师说去。”钱淑华抬腿就往外走。
宋征跟出来;“姥姥!”宋征看着钱淑华,咬着牙不让眼泪流下来。
钱淑华见状,换了个口气;“征征,姥姥都是为了你和你弟弟好。姥姥还能活几天啊?姥姥不在了,你们受了罪,再叫姥姥,也叫不应了,姥姥只能在黄土之下干着急,帮不上你们了!”
宋征也换了个口气;“姥姥,她对我爸好,我爸喜欢她,只要他俩在一块儿觉得幸福,咱们就别阻拦了。我都这么大了,弟弟也十二岁了,总不能非得把我爸的下半生都牺牲在我们俩身上,才觉得合情合理吧?看着他孤孤单单的,我其实挺为他难受的。要是他找个他不喜欢的人,绑在一块活受罪,那我看着就会高兴了?”
宋征的话让钱淑华感到太意外了……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一下子成熟了那么多;“你可别后悔啊!”
宋征说:“后悔也没办法。姥姥,感情的事儿你越管就越管不了。”
江路站在宋宇生的暗室门口,敲了敲门,等了等,里面没有回应。一个年轻男子正要上楼,看见江路,打了个手势,让她使劲敲。
江路使劲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回应。
年轻男子笑了,压低声音道:“在里头呢。不过他洗相片的时候,就假装自己不在里头。你要是不急,就等一等。”
江路说:“那我就等吧。”她在楼梯上坐下来。
暗室里,宋宇生把一张放大的相片晾起来,夹上夹子。
他打开暗室的门,发现江路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
宋宇生一愣,然后惊喜地说:“哟,你怎么来了?”
江路温和地一笑;“你弄你的吧。我在这儿等会儿。”
宋宇生说:“进来吧!正好我想给你看一组刚洗出来的照片!”
暗室里,红色灯光下,一张放大的人像在显影液里慢慢清晰。
江路问:“现在好多摄影师都拍彩色相片了,你怎么还是照黑白的?”
宋宇生拎出那张照片;“我喜欢黑白的。你看这张,多有力度!简直就是一张木刻画!黑白的可以自己冲洗,可以控制效果。”
宋宇生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朝向江路;“你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你们团今天要开大会吗?”
江路说:“请病假了。”
宋宇生笑了;“装病吧?”看了她一会儿,不笑了;“那你找我肯定是有事儿。”
江路说:“快洗相片吧。你洗完咱们再说。”
宋宇生又转身去摆弄相片;“这味儿特大,你不是对味儿敏感吗?”
江路说:“待长了就习惯了。你身上的烟味儿,我现在就闻惯了。”
这时候有人敲了敲暗室的门。
“老宋!我知道你在里头,啊?今天下午开大会的那套照片,你加加班,赶紧赶着洗出来,宣传部的橱窗要用。”
宋宇生在屋子里答应着;“行,我尽量吧!”
宋宇生打开灯。
江路问:“怎么了?”
宋宇生掏出烟,又犹豫了一下,说:“得赶紧干公家的活儿喽!算了,你怕烟味,忍了吧。”
江路说:“你抽吧!我宁可闻你的烟味儿,也比看你心烦好。”
宋宇生说:“我还得去把那些底片拿来。走吧。”两个人走出暗室。
宋宇生和江路边走边谈着。
宋宇生:“你说,要是我整天的时间都属于自己,全用在拍摄自己喜欢的照片上,能创作多少作品啊?可又不能不干公家的活儿。除非辞职。有时候我真他妈想辞职。”
江路:“是不是搞摄影特费钱?”
宋宇生:“可不嘛。买一套好器材起码得上万。我上月花了五百多,给相机添了一个镜头,下回给你照几张相看看。”
江路:“看来真挺费钱的,一套器材顶上千个头套呢。”
宋宇生:“你刚才说什么头套?”
江路:“我织的那些头发套啊。用真人头发织的,刨去材料费,一个发套挣十块钱。”
宋宇生笑了;“你傻不傻?想用织头发套挣的钱给我买器材?那还不得把你俩眼珠子都织得对到一块儿去啊?”
他冲着江路做了个对眼。江路踢了他一下,宋宇生躲开。
宋宇生掏出钥匙,打开一间办公室的门,两个人走进去。
江路从皮包里拿出一大沓钞票;“你可别小看啊,我还真用这个挣了不少钱呢。喏,拿去吧。”
宋宇生问:“哪儿来这么多钱?”
江路说:“这里头有我两千,我姐一千,还有我一个老同学的一千,我答应把我从云南带回来的几个麝香抵给他。”看他满脸困惑,江路笑起来;“看你紧张的!麝香是我离开云南的时候,几个朋友送的,不是走私走来的!这是四千整。”
宋宇生纳闷地看着这一大沓钱;“干吗,你这是?谁要四千块钱?”
江路说:“哎呀,我都知道了。你这人真没劲,瞒谁也别瞒我啊!你先去把欠的俩孩子的生活费还上吧。”
宋宇生自尊心大受伤害,面红耳赤;“那都是哪个月的事儿了?我早还给他姥姥了。”
江路不信;“真的?”
宋宇生感觉到了蹊跷,问:“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江路:“你别管谁告诉的。”
宋宇生:“肯定是宋隽。宋征不可能说这些。”
“拿着呀。”江路把钞票往他手里塞,宋宇生使劲缩回手。
宋宇生:“我……那个月就是因为买镜头才……才缓了一下!”
江路:“那就别缓了,该还谁还谁去吧。”
宋宇生:“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穷,找你来就是让你给我挣钱,帮我还账的呀?”
江路:“穷我也不在意啊……”
宋宇生:“我在意!假如穷得养孩子都成问题,就绝对不能娶老婆。”
江路:“我就是想帮你把账还上。”
宋宇生激动起来;“我欠的账,我来还,不用你操心!”
江路着急地问:“你到底欠多少?”
宋宇生说:“我说不要你操心!”江路委屈地看着他。宋宇生从抽屉里拿了几盒胶卷,快步出门去。江路跟在他身后。
宋宇生急匆匆走着,江路小跑着跟上他。
江路委屈地说:“你干吗跟我分那么清楚啊?”
宋宇生边走边说:“这得分清楚。以后说起来,你还没过门就帮我还债!”
江路觉得又委屈又恼火,她停下脚步;“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我还不是为了孩子们好……”
宋宇生回过头反问:“他们怎么不好了?是缺吃了,还是少穿了?”
江路的脸都涨红了;“我哪儿做错了?我费那么大劲,到处弄钱,不就是想让两个孩子更无忧无虑一些,更宽裕一些嘛。”
宋宇生说:“谁让你费那么大劲到处去弄钱?肯定你去跟你姐姐说,宋宇生连孩子的生活费都欠着,能不能周济他一下。我都成什么人了?没有你江路,我的孩子难道还饿死不成?”
眼泪迅速涌入江路的眼眶。
江路哽咽地说:“好了,算我错了,算我自作多情,巴结讨好你的孩子。”
宋宇生说:“你确实不用讨好他们。一会儿给电影票,一会儿给钱……”
江路的泪水流下来,大声打断他;“我贱好不好?我吃饱撑的非得给他们钱。”
宋宇生有点后悔,走回去,走到她身边。
江路:“你自个儿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还要打肿脸充胖子!”
宋宇生:“你听谁说我欠了一屁股债?”
江路:“甭管谁说的。这么重要的事儿你都瞒着我,以后还谈什么信任?”
宋宇生被她往旁边一挤,愣愣地看着她从身边走过,飞快地下了楼梯。宋宇生醒过神来,追上江路。
宋宇生:“你还饿着肚子呢!”
江路不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宋宇生拉了她一把,她使劲一抡胳膊,几乎把宋宇生抡了个趔趄。
宋宇生:“哎哟,坏脾气、坏脾气!”
江路突然站住,脸上满是泪痕;“谁是坏脾气?”
宋宇生嬉皮笑脸;“好好好,我坏脾气!我这个坏脾气呀!”
江路:“我最恨的就是隐瞒!什么事儿不能诚实地去面对?以后就两个人过日子,一个还要瞒着另一个过!有什么意思?”
宋宇生:“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事……”
江路:“不是大事儿你干吗瞒着呀?”
宋宇生:“哎,我有个意见,啊?”
宋宇生有些夸张地朝左右看了看。江路也不自觉地跟着左右看了看。
宋宇生:“家丑不外扬,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好好说?”
江路稍微冷静了点;“这个意见还有点儿水平。我接受。”
“走吧,咱们回去吧。”他把她的肩膀扳过来,转了个一百八十度。
现在,宋宇生和江路都有些郁郁的。
江路说:“我不去了,你自个儿回去吃吧。”
宋宇生问:“怎么了?”
江路说:“明天还要上班,想早点休息。”
宋宇生小心地问:“是不是……动摇了?”
江路没有直接回答;“钱你要是坚持不拿,我只好给你岳母了。”
宋宇生意外地问:“为什么?!”
江路说:“你在外头欠的债,人家管老太太来要了。”
宋宇生眼睛瞪大;“什么?!”
江路说:“昨晚老太太和隽隽来找我,老太太自己没出面,让隽隽告诉我你欠债的事,说债主上门来要那四千块钱来了。”
宋宇生由惊讶转为恼怒;“亏她想得出来!这老太太疯了!”
宋宇生骑着摩托车带着江路来到家属院门口,摩托车停下,江路下了车。
江路紧张地问:“你不是去打架吧?”
宋宇生说:“不会的,就是看一眼孩子们。”
他锁上车,一面摘下头盔,一面急匆匆走进楼洞。江路担心焦虑的目光一直跟着他……
钱淑华客厅里,宋宇生接过女儿给他的一杯水。
宋征小声地嘱咐父亲;“别跟姥姥发火,啊?姥姥其实挺可怜的……”
钱淑华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从她的卧室走出来,手上拿了一件羊皮坎肩,上面还缀着针线;“哟,宇生,怎么这么晚来了?”
江路正要进自己家的门洞,还是觉得不放心,回头往钱家亮灯的客厅窗口看了看。
钱淑华说:“宇生啊,那,这是征征她姥爷的皮袄子,我让人把磨光了的地方剪了,拼拼凑凑,还是个东西。想着你骑摩托冷,穿里头,风就吹不透了。看看合适不,不合适我再让他改改。”
宋宇生镇静地说:“看着是我的尺寸。”
钱淑华说:“这还有一个扣子,钉上你今晚就能穿走。”
宋宇生问:“哎,隽隽怎么还不回来?都该睡觉了!”
钱淑华说:“去小光家了,没事儿,一块做作业呢。”
这时,大门被打开,宋隽的声音同时响起:“爸!我听见你的车了!”
宋隽一边脱外衣一边说:“我一听就知道是我爸的摩托车!”
宋宇生出现在门厅。宋隽抬头看见父亲冷峻的神色,愣住了。宋征也来到门厅。
宋宇生看着宋隽;“我正等着你呢。”
宋隽紧张地看看姐姐;“等我?”宋征在父亲身后给弟弟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告诉弟弟,他大祸临头了。
宋宇生说:“我骑了三十五分钟的车回来,就是有话跟你说啊。”
宋隽看着父亲,不知该说些什么。
宋宇生说:“爸爸问你,你昨晚跑到对过三号楼,去找江路阿姨了?”
宋隽脸色变了,无力地点点头。
宋宇生接着说:“你告诉她,说你们的抚养费爸爸都付不起,是不是?”
宋隽低着头,不言语。
宋宇生说:“那个月呢,爸爸是做得不对,不该拖欠你们的生活费。照相机的镜头,拖一段时间买也没什么关系。这怪爸爸自私,所以请你们两个孩子原谅。姥姥带你们很辛苦,还要倒贴钱,爸爸这点是做得挺差劲。”
客厅里的钱淑华仔细听着门厅的对话……
宋隽抬起头,看一眼姐姐,再看父亲,他越发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宋宇生说:“你跟人家江路阿姨借那么多钱,一定是要干一件大事儿吧?江路阿姨把钱好不容易都给凑齐了。不过爸爸想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大事儿,要这么多钱?爸爸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宋隽刚想说什么,宋宇生用手势制止了他。
宋宇生说:“爸爸不光没见过这么多钱,也没这么大胆子,敢去跟人家借这么多钱。我就是想知道,”他忽然提高嗓门,拍了一下餐桌;“你哪儿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宋隽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钱淑华的声音响起来;“为难孩子干吗,有本事来跟我说啊!”
宋宇生转过身;“妈,这事儿跟您有什么关系啊?”
钱淑华说:“孩子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有什么话,别指桑骂槐地说,直接冲着我说!”
宋宇生:“妈,您知道他干了什么胆大妄为的事儿吗?他居然敢去跟江路借钱。借四千块钱!您说他要那么多钱干吗?真给我那么多钱,我数都数不过来呢!这小子现在不教训,还了得?!他是知道我和江路要结婚了,趁机去敲诈一笔,要不就是对江路怀恨在心,想搞破坏。宋隽,我问你,你是不是想搞破坏,啊?!”
宋隽:“我……”
钱淑华:“没错。是我想把你们的好事给破坏了!”
宋宇生:“不会是您让他去借钱的吧?”
钱淑华:“就是我叫他去的。你要打要骂,冲我来!”
宋宇生:“我不相信您会干出这种事儿来。打死我都不相信你会张口跟人借钱。还是跟一个您瞧不起的人借钱。您跟莉莉说过多少次,这辈子饿死也不跟人借钱……”
钱淑华:“你别提莉莉!别脏了我莉莉的名字!”
宋宇生:“您是莉莉的母亲,干这种没水平的事,就不怕脏了莉莉的名声?您再对江路有看法,也不至于这么不择手段地破坏吧?”
钱淑华:“我当然要破坏!我有一口气就要保护我两个外孙!这俩孩子是我女儿留下的骨血!我女儿就活在他们身上!他们活得好,就等于我莉莉还健健康康的,活蹦乱跳的!”她声泪俱下;“我不能让他们给那女人毁了!”
宋隽跑到姥姥身边;“姥姥,您别哭啊……爸爸,您别说了!都是我不好!姥姥,您别难过,待会儿您心脏又该不得劲了!”宋征上来搂住弟弟,把他往客厅外面拉。
宋宇生:“您怎么就非得说,江路要把孩子给毁了呢?”
钱淑华:“还用我说?这妖精已经把宋征给毁了?”
宋征吃了一惊,瞪着姥姥。
钱淑华说:“撒谎,作假,还让弟弟帮她作假,打扮得妖里妖气,好好的头发,弄得像个鸡窝!半夜三更不回家,跟个男的出去看什么内部电影,就是姓江的给她的票!”
宋宇生冷峻地看着女儿;“宋征,姥姥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
宋征对姥姥说:“我不是跟您打了招呼,说我去看电影吗?”
钱淑华说:“你说是要和你弟弟一块看电影,末了你跟谁去了?”
宋征恐惧地争辩;“和姚老师去看场电影,就不行吗?”
宋宇生惊讶地问:“你和姚健看电影去了?”
宋征:“对呀。”
宋宇生不语,使劲盯着女儿。宋征几乎崩溃;“怎么了?”
钱淑华说:“听见了吧?拉拢腐蚀,收买人心,征征这么好的孩子,都抵挡不住……”
江路犹犹豫豫地走进楼道。站在钱家的门外,等了一会儿,迟疑地抬起手按了一下门铃。
门打开了,露出宋隽的脸,一见不速之客是江路,宋隽的脸上满是惊讶加恐惧。
江路不太自信地笑了笑;“晚上好,隽隽。阿姨能进来吗?”
宋隽转头叫喊:“爸!有人找!”
宋宇生起身往门厅走。
钱淑华问:“谁呀,隽隽?都几点了,怎么还有串门的?”
门尚未关上,江路已经进了门,一手摘下口罩,脚却不敢挪动似的。宋宇生从客厅出来,见了江路非常意外。宋征也跟在父亲身后来到门厅。
宋宇生问:“你怎么还没回家?”
江路轻声地说:“担心你呗!”
宋宇生心烦意乱;“嗨,你担心我干吗呀?”
钱淑华听着门厅里的动静。她已经明白来人是谁,慢慢站起身。
江路小声说:“我怕你跟老太太顶起来……”
宋征走出来礼貌地说:“阿姨,请进来吧。”
钱淑华走进门厅;“征征,你让谁进来呀?”
江路和宋宇生马上互对了一下眼神。
宋征宽慰着江路:“没事儿,您进来吧。把门关上,外头冷。”
钱淑华出现在客厅门口;“这是你的家吗,宋征?你想让谁进来就让谁进来?你做自个儿头发的主,弄得像个女阿飞,我管不了你,现在又做我的主,半夜请不三不四的人进到我家里来?”
江路忍住委屈,和颜悦色地说:“伯母,您别生宋征的气。是我不对,半夜来打搅您。我这就走……宇生,咱们走吧。”
钱淑华说:“既然来了,就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江路说:“行,您说吧。”
钱淑华转脸对宋征和宋隽说:“隽隽、征征,你俩赶紧去睡觉。大人的事儿,你们别掺和。”她转向宋宇生;“请你的客人到客厅说话吧。”
钱淑华自己坐下来,宋宇生使了个眼色,叫江路坐在门口的一张椅子上,他自己站在她旁边。
钱淑华说:“哎,宇生,这不有地儿吗?”她在长沙发上挪了一下,指着身边;“你坐这儿吧。”
宋宇生说:“我站着挺好。”
钱淑华说:“哟,跟我怄气那?我可不跟你怄气。谁让我们是娘儿俩呢?一家人,话说得再重,一觉睡醒就过去了。外头人就不一样喽!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那还不结仇?我这么大岁数了,跟谁有仇有恨呀,还不都是为了你两个孩子吗?”
宋宇生:“妈,您不是有话跟江路说吗?”
江路:“您说吧,伯母,说轻说重我都听着,没关系……”
钱淑华:“那您是练出来了。”她看看江路;“不懂我的意思呀?就是说您呀,让人说惯了,人前人后让人说得太多,皮实了呗。皮实了好啊,不然闲话能杀人,一个女人要是不怕闲话,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宋宇生反感地说:“妈,您怎么这么说人家呢?”
钱淑华对宋宇生说:“她不怕人家说,可我的两个外孙招架不住。他们是我带大的,街坊邻居,背后也好当面也好,从来就没人说过我们孩子一句难听的话。我可是个要脸的人,咱孩子也都要脸,特别是我们征征,宁可丢性命,都不会丢脸!”
宋宇生正欲抢白,江路使劲拉住他的手。
宋征站在门口偷听客厅里的对话。
钱淑华继续说:“……学校一千多号学生,咱这俩孩子也是数得着的!以后我可不能让他们有个天不怕地不怕最不怕人家说闲话的后妈!”
宋隽披着被子从自己的卧室钻出来,挤在姐姐身边,宋征使劲把他往卧室推。他刚被推进去,又出来了。
江路实在忍不下去了;“伯母,我跟您解释一下成吗?给征征的那两张电影票,我事先了解过,那部片子很严肃,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没什么不妥当……”
钱淑华:“对您这样的人妥当,对我们家的孩子,就更不妥当了!您还觉着您整天穿的戴的都特妥当呢,是不是?邻居们怎么说您也不在乎。”
江路按捺不住了,口气也冲起来;“我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那些人吃饱了撑的……”
钱淑华讥讽道:“干没干见不得人的事儿,咱可不知道……”
宋宇生觉得话题越来越不对,开口说:“妈,您怎么出口伤人呢?”
钱淑华转向宋宇生:“孩子啊,妈现在不跟你说,也不怪你,因为你正给她迷得五迷三道呢!等你清醒了,咱娘俩再说……”
江路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现在已经忍无可忍;“告诉您吧,伯母,您可说错了!”
宋宇生和钱淑华都被她突如其来的改变惊着了。江路说:“是他宋宇生把我迷得五迷三道了!要不依了我的脾气,才不会低三下四跑您这儿来,听着您这么劈头盖脸地往我脸上泼脏水!我招谁惹谁了?我全看在宋宇生的分儿上,跟您客客气气!”
钱淑华指着江路说:“宇生,你都听见了,这不是泼妇是什么?”
宋隽想冲进客厅,宋征拉住他;“不让我们掺和!”
宋隽说:“她跟姥姥那么横!”
江路说:“您现在明白了吧?是他宋宇生把我迷死了,所以呀,这辈子您都甭指望我清醒了!我就迷在里头,我乐意!”
宋征听着江路的话,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感动又似乎是惊讶。
钱淑华问:“不嫌丢人!”
江路说:“丢人我也乐意!我敢告诉全世界去,我着了他宋宇生的魔了,您不愿意也没法子,我嫁他嫁定了!我偏说!这些天我忍着、熬着,都是看宇生的面子!我这辈子还没这么忍过呢!”
钱淑华气得直哆嗦;“宇生,你都听见了吧?这还是在我家里,当着我的晚辈,不然她还不知道怎么欺负我呢!”她不由得抽泣起来;“我莉莉要是活着,我就不会受欺负了……”
宋宇生想赶紧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对江路说:“江路,你先回去!”
钱淑华对宋宇生说:“这种女人连我都怕她,将来你还敢让她进门,给我两个外孙当后妈?”
门从外面被推开了,宋隽披着棉被站在门口;“姥姥我们不要后妈,后妈都是妖精!”
江路愣了。宋宇生冲儿子喊道:“宋隽!睡觉去!”他又冲宋征大声喊叫:“宋征!带你弟弟睡觉去!”
宋征从门外伸出一只手,把弟弟拉出客厅。
宋征眼看着江路一边擦泪,一边飞快地开门出去了,宋征想叫住她或跟上去,想想还是作罢。
宋征听着外面楼梯上江路急促的高跟鞋声由近而远,一抬头,瞥见衣架上仍然留着江路的围巾。
客厅里,钱淑华半躺在沙发上,宋宇生劝解道:“妈,江路刚才说的那些话您别往心里去。您要是了解她,就知道她心眼儿有多好……”
钱淑华声音柔弱;“别跟我说了,你们想怎么着怎么着吧,反正我也没几天活头了。我活一天,我就为我莉莉照顾一天孩子,我死了,孩子就听天由命。你也快走吧。”
宋宇生继续说:“您跟江路说我欠了债,她一夜都没睡,跑了一整天,凑齐了四千块钱。先不说您这么做多不合适,至少能看出来,人家对我是一无所图。不但不图,还做好了倒贴的准备。”
钱淑华不理宋宇生,眼睛寻找着宋隽,几乎气息奄奄;“隽隽,去给姥姥把药拿来。”
宋隽从卧室跑出来;“哪个药啊?”
钱淑华虚弱得直哼哼:“哎哟,就是姥姥心脏不得劲吃的药啊!这阵子你不是老见我吃的吗?快去啊,就在姥姥床边上搁着呢!”
宋宇生起身说:“我去给您拿药……”
钱淑华不耐烦地说:“你走吧,我可不敢劳你的驾!”
宋隽走到姥姥身边;“姥姥您心脏又不得劲了?”
钱淑华闭上眼睛;“它能得劲吗?让那妖精都快气死了。她要是真做了你们的后妈,姥姥真活不了了……你爸怎么还不走?他给那女人帮腔不都帮完了吗?快请他走吧……”
宋宇生表情焦急,进退两难地站在客厅门口。
卧室里,宋征坐在被窝里,一手拿个苹果啃着,一手捧着本书在读。她抬起头,见宋宇生走进来。
宋征:“爸。”
宋宇生问:“姥姥最近身体不好?”
宋征诡笑;“她最近得了一种情绪性心脏病,一闹情绪就犯病。”
宋宇生不悦地说:“不许这么说姥姥。”
宋征仍然诡笑,两手按住肝脏;“我还肝疼呢!姥姥她老人家一唠叨,我这儿就疼得哦……”
宋宇生坐在她床边;“你做错事儿,还不许姥姥唠叨?”
宋征一听警惕了,笑容也立刻僵住了。
宋宇生语气和缓地说:“跟姚老师去看电影,还撒谎,姥姥当然得唠叨。”
宋征眼睛低垂,一言不发。
宋宇生说:“你一向都讨厌撒谎,对不对?”
宋征小声争辩道:“跟老师看一场电影,有什么呀?”
宋宇生说:“本来是没什么,可一撒谎就有什么了,你说是不是?江路阿姨给你电影票,本来是好事,要是你跟哪个要好的女同学去看电影,姥姥肯定不会唠叨你。”
宋征说:“给我的票,我愿意跟谁去跟谁去!”她用力强调“我”字。
宋宇生看着女儿说:“说的就是嘛!跟谁去是你的自由,跟谁去你都光明正大。那为什么要撒谎呢?”
宋征苦恼地说:“唉,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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