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寄居者(全本)严歌苓-第6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这些纸条上,想找到一张他一直在找的,终于找着了,上面是一个女性绢秀的英文:“彼得,我找了你太久,找不到,天堂再见。”那是我的手迹。
这是我的过错,一去无踪影。为了无聊的妒忌心一去不返。为了跟他那八百年前的恋人争风吃醋摔门而去,不给他打电话,不给他一点寻找的线索。整个事端是我制造的。
星期一晚上,是彼得值班的时间,我又去了唐纳德的诊所。值班的是另一个中国医生。消息更坏,彼得已经辞退了工作。留了任何联络方式吗?好像没有,走的时候他不愉快。和唐纳德医生闹不愉快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闹的?不知道。
我对面的,是一张不关痛痒的温和面孔。这种面孔在上海中产阶级中最普遍。上海各种租界,各执法律,各持是非,最好谁也别惹。于是就在上海滩上进化出这样的面孔来。
全是我的过错。我从诊所跨出,一步一步,腿像两截木桩子,载着我向前走。这可全是我自作自受。
辞了职的彼得会怎么付房钱?他终于让全家走出了没体统没体面的大宿舍,可房钱怎么办?他怎么吃得消上海的物价?他那双总是在讨主张的大黑眼睛现在看着什么?向谁去讨主张?……
星期二下午第三节课时,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人。教室内外都是上海冬天的阴暗,那人似乎咧嘴向我笑了一下,但我无法确定。他的形体是少年的,因此我以为他是某个班的学生。等我走出教室,他不见了。
在往办公室去的楼梯上,他又跟上来。一个念头电击了我一下:坏了,跟踪又续上了。
跟在后面的人轻声叫道:阿玫姐姐!
一回头,竟是世海。我愣住了。世海变了个人,戴了副玳瑁色眼镜,个头也高了。想起他把我抬举成非自觉的抗日勇士,又把我供给日本宪兵,我不知拿什么脸色接待他。
他说:上次的事体让你吃苦头,都是日本鬼子挑拨的!他说着,看了看身后身前,觉得还是改用英文比较安全:日本鬼子说你已经把我供出来了。
我想,这事扯下去更没有崇高感。我笑笑,一阵乏味和乏力。
他父亲在上海十六铺有四代的关系,所以让帮会的汉奸送一份大人情,日本宪兵也就顺势下台阶。
我问他怎样找到了假名字假身份下的我,他嘿嘿一笑说找谁也难不倒他。其实到处都有他们的人。小伙子看来没让日本宪兵打老实。他的同志们在一次基督教会组织的大合唱里见到了我。我不属于任何教会,但我有一帮学生是教会文娱活动积极分子,央求我给他们弹钢琴伴奏。就是那次美侨学校冷餐会上的一位抗日少年在那里看到了我。上海可大可小,自称洋派的上海人圈子,稍微多拐个弯,大家都沾亲带故,不是熟人就是半熟人。
我实在看不出他笑眯眯地冒出来是什么企图。有几个老师从楼上下来。这是下班时分,教师们包裹上围巾大衣,露手指的手套捧着带回家圈改的学生功课,另一只手里拎着半袋米。我领着温世海下到一楼。
我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说:新年你有空吗?我父亲想请你用个便餐。还有其他一些朋友。看到我脱口就会说“谢谢,不了”,他赶紧补一句:也请了寇恩先生。
我说:你怎么找到他的?我跨上前一步,起死回生似的,脚趾上的冻疮一阵刺疼。
他说他们家和彼得从来没断过联系。他不久前还跟彼得谈到我,提起他的同志在大合唱中见到我。所以我在这个学校代课的事,对谁也不是个秘密。
你看,我很没用的,马上接受了世海的邀请。少年抗日分子出卖我的事实,我马上忽略不计。 
 
 第17章 
 
 


去世海家之前,我去了趟理发店。
我的头发也烘焙成型,一叠叠浪花八级台风也吹不动。理发师捧一面木框镜子,让我看到侧面后面,一朵浪花也不少,一份理发费买了层层叠叠多少浪花,我傻了。我不要做自己,要扮一个角色,一个相亲的时髦女郎角色。
出了理发店我越来越难受。这个扮演的角色让我自己一点自信也没了。我掏出小镜子,手指左刨右刨。这个头真是烘熟了,烘出的陌生人头像还不那么容易捣毁。我几乎想跳下黄包车,逃掉。
我总算成功地把满头浪花毁了一半。但一看还是刚刚从圆桶烘箱下获得了明星们最新艳闻,或学成了某种编织针法的时尚女郎。
彼得一见我便拿着高脚水晶酒杯走过来,两眼又大又亮,很高兴能再一次和我从陌生到熟悉似的。
他说:你今天真漂亮!这是一声耳语的惊呼。
我痴痴地看着他。随他的便吧,说真话说反话我都不介意。他穿了一套黑色西装,俊美透顶。但还是比不上我心目中的他俊美。我满心感触又满心委屈:我父亲给我的大限将到,他却不留踪迹地消失了。现在他居然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句“你今天真漂亮”就打发了我。
他酒杯里是粉红香槟。我以为只有我才能让他破例喝酒。在我进来时,我就看见他和客人们聊得很高兴。我在他生活中没留下什么空白啊。
你看看,我多不近情理,在恋爱上就这么得寸进尺,患得患失。他高兴有什么不好?不,不好,他如此真切的高兴不应该有别人的份儿。我此时对彼得爱得咬牙切齿。
我说:不漂亮。我是在说我的头发。其实话中有话。
彼得怎么听得懂我如此层次丰富的不满和矫情?他马上说:还好,稍微刻板了一点,不过不妨碍你的美丽。
我说:彼得,我要走了。
彼得说:这么早?!他从和别人的谈话中抽回注意力。
我说这个“走”可是去美国。他问我什么时候走。订的是下星期六开往旧金山的船票。都准备好了?有什么可准备的?
一个英国口音和一个美国口音窃窃私语,把如此之大的计划变异谈完了。
我说:差一点见不着你,就走了。
彼得说:是你不让我见你啊。
我说:可是你可以从詹姆斯·温那儿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我。
彼得说:如果女人不邀请我见她,我要尊重她。
我心里想,热恋的人哪来这么多尊重?!但我口头上谢了他,谢谢他的尊重。
他这回听出我的“谢谢”简直是骂人,但他顾不上了,因为我远航在即,这消息太具有爆炸性。客厅里有人弹琴。温世海在弹。旋律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人们闹哄哄地吃喝,谈着各种可能发财的路径。悲怆、幽怨的松花江流淌在这样的谈话中,好不怪诞。
彼得无心吃饭了,他有足够的东西需要消化。我要远离的消息不那么容易消化。
音符敲出了“九一八……九一八……”。这年纪的世海什么都和成年人不一致:他有自己的饮食、作息时间。除此之外,他的情怀用“松花江”展露给你们,你们鱼肉吧、痛饮吧,少年人的傲慢全在那一丝油腻不沾的音调里。
我站起身朝客厅走去。没人看见我走了,就像没人在意世海绝食弹奏的“松花江”一样。
彼得跟在我身后。我们在客厅门口手拉起手。他轻声地说他会等我的消息。我轻声说担保书一办好,就寄给他,然后我就会等着到旧金山码头去欢迎他。他看着我。什么都很渺茫,我也知道。
我和他,他的下巴抵在我肩膀上,就那么站在世海的松花江里。世海也像我父亲说的那种小年轻,以为自己太年轻了,有得活呢,不那么容易死。他弹“松花江上”远比弹肖邦、舒曼、舒伯特弹得好。弹得真好。让你明白他从来没弹懂肖邦、舒曼之类。这个“松花江”他是弹懂了。他弹得彼得都懂了。我听着,听着。这个少年人做了什么我不能原谅呢?我全都愿意谅解。
我们走出温家的门,彼得告诉我,因为菲利浦的朋友的船运公司聘用了他,薪水比唐纳德给得要好,所以他和唐纳德商量解除合同或加薪,让老爱尔兰人不高兴了。他用攒下的全部积蓄,加上向菲利浦朋友预支的工资,付了房东租房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总算把全家搬进了一个带亭子间的公寓。父母住亭子间,大房间一隔为二,一边是弟弟、妹妹和他的卧室,一边做客厅和餐厅。可惜没有浴盆。房东把浴室隔开,隔出放煤灶的地方,为此拆了浴盆。
我问:一大家子怎么洗澡呢?
他说:忘了洗澡这桩事吧。彼得很大度地笑笑。反正在上海生活是暂时的,洗“海绵澡”也可以。
我知道“海绵澡”目前是犹太难民中盛行的洗浴方式:用海绵蘸了水和肥皂,全身或半身、半身地擦洗。
我已经很满足了,彼得又说。到了美国,我要连洗三天澡!他热烈地说,恶狠狠地吻我一下。
我告诉他,到了美国头三天真正该干的是什么。旧金山的海滩,礁石上大群的海狮,海狮群落的上方,有座灯塔。一个多世纪来,灯塔像朝着大西洋的自由女神一样,朝着太平洋,朝着渡洋而来的亚洲移民。那个叫“灯塔礁餐馆”的窗子,就开向这座灯塔。坐在窗前望出去:落日、大洋、礁石、灯塔。往北看,是一片沙滩。
灯塔和落日,加上沙滩,都成了我的,成了我许诺给彼得的。一刹那间,我忘了灯塔礁餐馆不让白人和华人共坐一个桌,彼得将和我咫尺天涯地坐着,各看各的落日。一直到我回到旧金山,登上那个高高的礁石,才想到我是拿不属于我的东西许诺。而代替彼得陷入这场种族尴尬的是杰克布。
你向我打听杰克布和我的关系由来。好,我们很快会开始的。
去美国前,彼得送给我一件非常特别的礼物。我把它看成一件信物。那是一个床罩。由碎布拼缝而成的单人床罩,是彼得的祖母去世前做的。老太太用了几年的闲暇时间才把它做成。每一块三角、正方、梯形都来自彼得从小到大的衣物和床具,从他出生到他十八岁,连奶娃时戴的白色蕾丝小帽子,也拼在上面。一个多愁善感的老祖母,对于放逐是那么一切就绪,打算撇下一切带不走的,而能带走的,都缩写着历史。彼得把它作为礼物送给我,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感动。彼得的成长流年将覆盖我的身体,我掌握和占有着从摇篮到成年最私人化的彼得。并且,它将终究回到彼得身边。那时它已成我们俩人的了。我们共有的第一件家当。
我果然把我和彼得共有的第一件家当丝毫未损地从太平洋东岸又带了回来,带回到上海。经过海关检验时,我的箱子被打开,日本人把一件件衣服、一双双鞋子翻出去,箱子底下就是这件珍贵家当。我抢上去一步,抓起它,使劲抖了抖,正面反面地亮给那仁丹胡上面的眼睛:请吧,看吧,劳驾袖起你的手,这是件看得碰不得的神圣物。
我旁边的杰克布笑嘻嘻地看着我。他让这一个月太平无事的航程养得又黑又壮,我如此挑衅的动作对他来说倒蛮好玩儿。
杰克布说:很漂亮的手工艺品。你母亲做的?
我没说话。那上面的蕾丝一看就很欧式,非常贵气,不是唐人街居民的东西。
你一听就会明白,我把和彼得的关系瞒着杰克布·艾得勒。中国有句现成的话形容我这种做法,叫做“脚踩两只船”。中国人对脚踩两只船的女子很不客气,认为她们卑鄙下贱。我不在乎。为了彼得我什么也不在乎。
我不驯的样子让日本人窝火,所以想多麻烦麻烦我。他叫来狼狗,把我皮箱里外嗅了个透,另一只皮箱里装了几件男式服装、一套西装和一件羊皮夹克,统统交给狗去审核。彼得曾经说:他母亲在他们的内衣橱柜里放着干薰衣草,我便为他买了一大袋干薰衣草来。狗把那袋干花叼出来,到主子面前请功。
杰克布看我又要有冒犯的动作出来,马上在口袋里摸一摸,摸出几张美元,用个几乎是暧昧狎昵的动作,往日本人手里一塞。
日本人一扬巴掌,掴在杰克布脸上。还没等杰克布反应过来,他又是一掴。他嘴里不再是那种没有“F”音的英文了,全改成日文。一用语言暴行,大家都回归母语。
杰克布怒火中烧,两眼把对面的仁丹胡子能瞪出洞来。但他嘴角已经上翘,大致可以算作笑容可掬。
日本人说他竟敢贿赂官员。他说误会误会,那是他为禁带之物付的罚款。怎么能用贿赂这种下作词汇呢?主动付罚款是最诚意的道歉。虽然杰克布英文带德国口音,但他说得流畅自如,油嘴滑舌。这一刻他整个人看上去圆滑谦恭,一枪打上去,子弹都会在他这块橡皮上弹跳,再弹回来。
每当这种时候,就不由得我不去怀念彼得。我那小彼得多么单纯羞怯。其实杰克布比彼得小两岁,在一九四一年夏天我们登上上海岸时,只有二十四岁。
箱子大开膛,我的衣服装不下,一部分装在杰克布的箱子里,而我自己的两只皮箱腾出一只装我为彼得买的东西。这对杰克布是个秘密。我向杰克布撒谎,说那些男人衣物是我为我父亲采购的。反正我又不打算让杰克布和我父亲认亲。
杰克布的箱子里有一半是我的裙子、丝袜、高跟鞋、晚礼服。虽然都是来自旧货店,但也是旧货中的精品。一看就是个交际花的行李。我那一段时间在我伯伯、伯母眼里是个妖精,特别爱打扮,在他们面前走过去走过来,他们心里都在说:哼,干不出什么好事的!
确实是在干一件很不好的事。我指的是跟杰克布——我简直在造孽。有时,为实施一件善举,必须要造一回孽,我就是那样在心里为自己开脱的。再说爱昏了头的女孩子有什么善和恶?她可以把黑的看成白的,把死亡当成盛典。
我必须说说我和杰克布·艾得勒怎么碰上的。我们是在我表姐的婚礼上见面的。那个婚礼是唐人街的大事,可了得!洗衣大亨招女婿了。几百客人被请到唐人街圣玛丽教堂,客人里有几个意大利家庭。唐人街和意大利城是隔壁邻居,成大亨非得有意大利人的关照。意大利家庭带来的客人就不纯了,什么人都有,爱尔兰人、荷兰人,还有两个犹太人。
我一看见杰克布就发现他眼熟,但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那天我是伴娘之一,穿着淡紫色的长纱裙,不必跟你假谦虚,那天我确实很青春,很美。一个个结过婚未结婚的男人都不时看我一眼。所以我找上门去跟杰克布搭讪,说他面熟,他说:我喜欢这句开场白。他的样子暗示:男人才用这个不新鲜的开场白去骚扰女人呢。
我使劲盯着他看:他个子比彼得矮,身材匀称紧凑,后来发现他爱玩儿水球,也爱玩儿跨栏。他对什么都只是玩儿玩儿,什么都能玩儿两下。他的面孔很少有定在那里给你好好审视的时候。一秒钟的一本正经,他马上就会挤一下眼,或鼓一鼓腮,把一本正经的表情搅乱掉。
杰克布·艾得勒的历史不用我介绍,人们早就清楚。六十年代末就有人写过他的传记。到现在为止,美国、欧洲大概有不下十个人写过他的故事,他的人生版本于是也就真假难辨。但是有关他怎样跟着父母、兄弟一块在三三年移民美国,记载都差不多。一九三三年突然发现美国有一笔遗产需要继承,对居住在德国的犹太人来说是得到了天堂的邀请函。那年希特勒对犹太人已经开始露出恶毒端倪。艾得勒传记中也提到了这个亲戚是谁。她是杰克布母亲的姨妈,守寡后自己唯一的儿子也生癌死了。她的产业不大,在纽约百老汇街有两处房产,她只能把它们留给艾得勒一家。 
 
 第18章 
 
 


杰克布跟我就这么认识了。一直要到几个月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在哪里见过他。
婚礼之后不久,我收到彼得来信,说我为他寄去的经济担保仍然帮不上忙。因为美国的签证官员要看他在德国的纳税证明和五年内无犯罪记录。我焦灼得不能忍耐一封信的邮程,赶紧到美国电信局服务楼给他发了电报。那时发电报很贵,十美分一个字,我数了数口袋里的钞票,用刚领到的一礼拜薪水买了一百多个字。(我从小就闻够了唐人街洗衣作坊的气味,掺了廉价香精的洗衣粉和熨衣浆的虚假香气,所以我在一个唐人街律师事务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宁可少拿工钱也不在我伯伯的作坊里当摩登洗衣妇。)电报上我叫彼得告诉签证官,他当时是大学生,怎么会有收入?至于无犯罪记录,那是不可能的,在纳粹眼里,犹太人个个是天生的罪犯。剩下的我说到旧金山的灯塔礁餐馆空着一个位置,是为他空的,海滩也空旷无比,因为那一份不可替代的心灵上的缺席。总之是这类小布尔乔亚的词句,一个字十美分地传送过大洋,传送给彼得。没想到回答第二天就来了,彼得也发来电报,说他在维也纳郊区一家高尔夫俱乐部帮过忙,俱乐部老板是父亲的朋友,让他在那里当了一个暑假的实习医生,挣了收入。那你就跟他们说谎,说你从来没挣过收入。我在下一个电报里气急败坏。发电报的美国人长时间地瞪了我一眼——中国佬花这么大价钱说话还不说点真话。彼得回来的电报很干脆:太晚了。
太晚了,他已经说了实话。他把乖孩子做到美国签证官那儿去了!可这正是我爱他的地方,火什么火呢?再接到他的信,是一个月之后,他说只能听天由命等奥地利税务局开恩,翻出他的纳税记录,给他开一份证明。
他还不如等耶稣(或者摩西)接见呢。
我是在绝望中灵机一动,突然看出了杰克布·艾得勒像谁。应该说我早在一九三九年初夏就见到了杰克布的脸,或者,见到了他那脸的影子,他的面影糅合在彼得的面孔里。我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的他栗色头发揉松,让它堆在那高大的额头上。假如这头发是黑的,杰克布可以很像彼得。
我把杰克布带到上海,你可以猜到,我就是从这里开始造孽。
当然,我明白杰克布对婚礼上的那个淡紫色伴娘好感十足。婚礼结束时,杰克布和我已经在华尔兹中交换了彼此的姓名。第二天我下班回家,穿着一步裙小高跟鞋走在唐人街的珠宝行相接的路上,杰克布向我招招手。我问他怎么会在唐人街,他说他工作的罐头工厂离得不算太远,所以他在这一带闲逛,看能不能碰到我。这个时间从太平洋来的风极狂,两边的珠宝店晶莹璀璨,不是路灯照亮了我们,而是珠宝照亮了我们。
他说华人律师真是奴隶主,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奴役到晚上七点,能跟犹太律师们媲美了。他大哥那样的犹太律师奴役员工十几个小时员工也无话可说,因为他奴役自己二十个小时。
正像那些给杰克布·艾得勒作传的人描写的那样,杰克布和人自来熟,他的语言有感染力,在抵制他的同时你其实已经给他逗乐了。他不会让你感到某种庄重的关系正在开始。年轻女孩子对庄重的情感关系总是暗暗渴望,因为它是壮丽浪漫史的基础。而对杰克布这样的人往往不设防。不够庄重啊,什么重大结果会从这里产生呢?
所以我根本没防备。他那种漫不经心的魅力渗入其实已经开始。他站在珠宝的四射光芒中也不起眼,头发需要好好洗一洗,再吹一下,领带的颜色也够呛。他请我吃晚餐,我没有答应,说我伯母会等我的。打个电话告诉伯母吧,请她别等了,今晚工作太多。他为我编谎言。我请他不必费心策划,来日方长,改日再说。
他非常痛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也没有马上组织第二次攻势。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才再次拦截到我。我和我的表姐们一块儿,从一个珠宝店转悠到另一个珠宝店。那时唐人街的女人们玩儿什么?除了打牌,就玩儿玩儿珠宝,而且是只玩儿不买。一件件首饰拿出来看、比划、试戴,讨价还价,做个某天攒足钱来买它的梦,就玩儿得很高兴了。所以杰克布跟在我们一群女人后面,看到的就是我们这项最没出息的游戏。这个游戏够我们把一条街的首饰店员们耍个够,从中午耍到晚上。杰克布又是在珠宝琳琅的奇幻世界里向我走来。他其实已经看到我们狭窄的兴趣和不雅的品位了。但他装成和我们不期而遇。然后他就向我们一行四个女人发出了晚餐邀请。
跟杰克布熟了之后,我谈起文学和戏剧或者音乐时,他脸上总有一丝坏笑。后来我恼了,问他笑什么,他才说起这个下午,他看到我如何玩儿兴十足,把那些钻石、祖母绿、鸽血红都变成了我的玩具。所以你们看,他从一开始就认识到我的俗气,不过他全盘接受。
我们一开始就不是人们概念中的单相思、追求什么的。他只觉得我可以做个有趣的异性玩伴,婚礼上华尔兹旋转出不少相互的底细,比如我在上海生活的经历,杰克布对于上海的兴趣不亚于对于我。我描述的上海,让杰克布想起淘金时代的旧金山,有胆子有赌性都有发财的可能,最好的一点是道德是非的马虎,人人都能不择手段地开拓财源,再给自己的道德瑕疵开脱。杰克布认为他来旧金山太晚,发不法之财不义之财的大好时机已经过去。你要对他的这句话横眉瞪眼,他立刻瞪眼回来:哪一个豪富家族的发家史经得住考察呢?财富是人性邪恶的积极副产品。
我们表姐妹一行接受了杰克布的邀请,在唐人街的一家中档餐馆吃了饭。那时唐人街不少老板都在店堂里放一个募捐箱子,为中国抗日军队募捐医药费。表姐们都习惯往这类箱子里投一个五分币或一角币。杰克布和我最后跨进餐馆,他问募捐箱两边的标语说的是什么。我解释了“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意思。他像是把那几个字吃进去了,然后吐出一口气,说对一个有国土的民族来说,事情简单多了。也就是从这偶然的一两句话,你意识到杰克布·艾得勒另有一层心思,一层很深的幽暗的心思。
杰克布和我一起去上海并不光由于他认为正在和我热恋;他是为了躲避他惹的祸事。那家意大利食品罐头厂本来挺重用他,让他做营销经


返回目录 上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