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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查1938-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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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知他为郝连秀而来,假装不上心问道:“什么事?”
“就是那事,徐亦觉把人撇给我,说是蒋主任的意思。我又不能不接,到底咋办我问他,他让我问你。我就来请你,再审啥还要靠你,好有个交代。”
武伯英心中有鬼,赶紧答应着下车,钻进了他的汽车。刘天章话里的别样意思,他听了出来,上车后却继续保持正常。“现在讲国共合作,可要做好保密,当做一等秘密来搞。不然被共产党知道了,和宣侠父一样,又是个粘牙的柿子饼。你看宣侠父这个事,把弄的人还没咋的,把查的人粘得不轻,得罪了一圈人。”
武伯英的正常是真的正常,抗日时局如果不点滴同情共产党,一味发表反共言论,八成要惹人生疑。刘天章见他滴水不漏,看着车外道:“你说得对,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武伯英恨不得立刻见到郝连秀,提起来却是不屑一顾。“让我给你审人,亏你也想得出来。”
刘天章摊牌:“听徐亦觉说,郝连秀是你的货,整趸零卖还要你说。就是这个审,比较麻烦,徐亦觉已经把甘蔗咂干了,还咋吸出水。都说你是审讯专家,帮我忙也是帮自己,早完事早了结。你是前辈,名声很大,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小的们,跟你学学。审问是门学问,没水平还真不好弄,杀人简单,审人麻烦。听徐亦觉说,你给了他个偏方,就把支部书记这个口实,撬了出来。”
武伯英不言语,他用话把自己逼到了墙角。
刘天章醉翁之意不在酒:“况且你和他,还有那层关系,很特殊的关系。”
武伯英酒之意不在醉翁:“你来请我,是不是也有私心,觉得和我有点关系?”
刘天章苦笑了一下:“你不说,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觉得他是共产党支书,和你也没啥牵扯。”
武伯英轻蔑一笑不愿多提,不是光彩事,也够丢人。“如果是为我,那就不去了,避个嫌,你该咋整就咋整。”
刘天章反被逼到墙角,讪笑说:“正因为如此,才请你去。”
武伯英明显生气了:“你请我去,那我就去。”
武伯英于刘天章安排下,吃完晚饭,前去羁押室。刘天章咬着牙签走在前面,边把腰间的手枪摆弄好,更加贴合胯骨。武伯英表面坦荡,内心复杂难受,郝连秀真成了叛徒怎么处理,如果他并未吐露重要机密,又怎么营救,没有好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看出刘天章要用郝连秀的特殊来做文章,似乎是商量好了要为难自己,最后交到他手中就是提前安排的。如果今天栽在他手里真是冤枉,出师未捷身先死,明暗两种使命都没完成。真要到这一步,宣案组织就别想查清了,对方轻易就可抹平这个疤痕。
刘天章转过头来说:“徐亦觉审出来的那个结果,我感觉是屈打成招,共产党的支部书记,哪能这么轻易招认?”
武伯英怕是圈套:“我认为他的确是共产党潜伏分子。”
刘天章轻叹:“职责所在,不能推脱。如今是国共合作,我还在密捕共产党的名声,我陷害好人的名声,呼地就起来了。”
“那你要改,也不合适。”
刘天章吐掉牙签,语气凶狠:“是呀,他是他不是,都不能放他。”
武伯英看着他点点头,眼中也露出凶光:“这事,还是早了早好。”
十八
武伯英跟着刘天章踏进监区,站岗的小喽啰连忙迎上来前导。审讯室有普通监房两个大小,摆着审讯桌,各式刑具靠墙摆放或悬挂,很有阴森感觉。审讯桌前一把审讯椅,用料厚重,人腿粗的方木椅腿埋入地下,不能挪动。郝连秀双手被铁箍卡在扶手上,小腿被铁箍卡在椅腿上,大腿被铁箍卡在椅面上,脖子被铁箍卡在椅背上,动弹不得。两个审讯员没打也没骂,抽纸烟看着审讯对象,弥漫着呛人的霉变气味,飘浮着淡淡的烟雾。郝连秀浑身不能动弹,一双鸽眼被火柴棍撑开老大,眼珠鼓了出来,强光台灯正对着脸照射。郝连秀头发蓬乱,汗水横流,憔悴如鬼,如同刚被从地狱捞回来。
审讯员见刘天章带人进来,连忙招呼起身,让了座位。刘天章把台灯头转开,接过属下递来的烟卷,就着伸过来的火柴火苗点燃。他看看也在点烟的武伯英,再看看郝连秀。“我是谁,你认得不?”
郝连秀不能动作,只好开口:“不认得。”
“那这是谁你认得不?”
郝连秀转动血红的眼珠,不太适应变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武伯英:“不。”
刘天章狞笑着语气非常缓和:“我俩是他们的领导。”
郝连秀眼中充满哀求,似乎看到了希望:“领导,可怜可怜我,让我睡一觉,睡一觉,然后我把啥都说了。”
“不行,先招认,再睡觉。”
“还招认啥吗?能说的都说了!”
“那你睡一觉起来,能招认啥?”
郝连秀看看武伯英,眼中似有深意:“梦见啥就招认啥。”
刘天章发怒前,武伯英先扑哧笑了,郝连秀虽然已经吐口,但应该没有涉及绝对秘密。笑声让刘天章的怒气多涨了几分,强压不住,抄起桌上的电棍,打开按钮扑了过去,“啪吱吱”闪着电火花,一下杵到郝连秀额头。“妈的,没见过这么嘴硬的货!”
郝连秀身体立刻僵直,两三秒钟后刘天章拿开电棍,他的身体即刻瘫软,睁眼昏死过去。一个审讯员顺手操起马勺,从铁皮桶舀出一瓢凉水,兜头泼在他脸上,连眼窝里都是水花。武伯英心下一痛,那一瞬看见了眼珠被冲击塌陷然后复原的过程。也看到了郝连秀眼底的一丝希望,那是绝望中的希望,不是生的渴望,而是死的渴望。武伯英明白,他假装晕了过去,更明白那渴望正对着自己。他想尽快结束痛苦,不然为何要看这一眼,难道他真想解脱,难道是自己的恶念,臆造了他的眼神,武伯英不能确定。
武伯英的心痛只是一刹那,没人发觉。刘天章坐回桌边,用力抽了两口烟卷,把火头吸成了艳红色。他看看武伯英,才气哼哼骂了句,把电棍重重放回审讯桌。“夹瓤核桃,非叫人砸着吃不行。”
郝连秀十几分钟后才苏醒过来,武伯英等他重新看向自己,开口就问:“你不认识他们,难道连我都不认识?”
“不认识。”
“沈兰是我的前妻,我是武伯英。”
“没有。”
“你是不是想故意害人?”
“就是没有。”
“你不怕死?”
“不怕,进来了,就没想活。”
“你是不怕死呢,还是算准了,不敢弄死你?”
“都一样。”
郝连秀不知他的真正意图,转眼去看刘天章,又看那根电棍,带着挑衅意味。武伯英站起身来,从后腰眼掏出银色柯尔特手枪,打开保险。他提枪走近郝连秀,抬枪口顶着额角。“哼!我看你是在试验胆量。”
郝连秀还是看着刘天章,尽管浑身被禁锢死了,还是一挣一挣,却不敢回眼来看枪身和武伯英。“你打,你打,你打准些!”
武伯英饭前去厕所,就已给手枪上膛,用来对付未卜的危机。现在只需一抠扳机,就要了郝连秀的性命,会死得很纯粹很扎实。子弹顶住太阳穴打进去,一瞬间就把脑仁搅成糊汤,没有痛苦,也没有回魂的机会。刘天章愣愣地看着武伯英,以为是极端恐吓的审问手段。他却没想到,武伯英会真开枪射杀囚犯。
“嘭”一声巨响,柯尔特的威力尽显无余,惊得刘天章和两个审讯员,都下意识举手后趔。
“试验出来了吧?”武伯英冲被开了大洞的脑袋问了句,看看枪口,距离太近,粘了些血肉头发。他把枪口在尸体衣服上蹭了蹭,关上保险,从容收回腰间。刘天章三个这才放下手,看着武伯英和尸首,哑口无言。郝连秀尸体被禁锢在审讯椅上,保持着正坐姿势。
刘天章一直追着武伯英出来,却不敢苛责,避开了手下,口气里含着不满。“老处长,你咋把他杀了?”
“你啥意思,说他是共产党,嫌我把他杀了?”
“我知道你和共产党有仇,但是也太轻率了,万一他再招认,不就屈杀了吗?”
“那你啥意思,最后还要给他个职位,安排在你们中统?”
武伯英以问反问,刘天章只好苦笑无语。
“再审,已经没有意义,还不如一枪了结。审问无非两个结果,他是共产党,你密捕了,不得不密杀。他不是共产党,你密捕了,够丢人的,不得不密杀。我只是把你最后处理的办法,提前进行,干净利落。我知道这种事撕扯迁延,越拖越难办,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倒怪我。”
刘天章没料到釜底抽薪这一手,原想就算武伯英不是共产党,有郝连秀和沈兰牵扯,也能要挟他。如今郝连秀一死,不要说要挟,就连提都不能提了,再提就是栽赃陷害。都说自己手段狠毒,今天才领教了更狠毒的手段,怪不得能爬上党调处长高位。这两年貌似闲散了,宝刀虽老光芒在,用最不可能的招数化解了自己的攻击。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郁闷,失算了一招。
武伯英走到院子里,回身站住道:“今天之事,给谁都不能说,要不然,对我没好处,对你也没好处。”
“这个我清楚,你放心。”刘天章说完,紧抿嘴唇,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多言。本来就积聚在脸下部的五官,更加纠结,大额头被透过来的电灯光照亮,颜色铁青。他被看穿了心思,竭力装作不在意,想掩盖成不是故意。为了转移话题,他指指武伯英腰间,来了兴致:“这枪我知道,上次见你用过,没好意思开眼界,这回给我好好瞧瞧。”
武伯英知道是指抓捕洪老五那次,心中更加不快,见他伸手来要,只好把银色柯尔特掏出来递过去。刘天章一手接过,翻转把玩,掂分量,看准距,读铭文,犹如古董行家鉴宝。“这是工艺枪,漂亮,却不实用。毕竟材料没有原枪好,尽管可以射击,但是不够可靠。如果对付没枪的人,是件利器,如果枪战,有可能会出故障,连开数枪,估计就要卡壳儿。”
武伯英冷冷反击这半扬半抑的评价。“只要枪法好,一枪也就够用了。”
刘天章笑得五官更加拥挤,把枪柄转过去递给武伯英。“我对柯尔特情有独钟,收藏了几十把,独缺银枪。这是定做的元首礼品,没办法搞到,如果武专员能割爱,就来个君子成人之美。我不白要,拿柯尔特来换,三把五把都行,你随便挑。性能绝对比这把好,这个我用来收藏,怎么样?”
武伯英没接枪,笑中含着讥讽:“你说君子成人之美,君子还有不夺人之爱,这是胡总指挥赠给我的,不宜再转赠给你。”
刘天章对手枪的癖好很深,见他有些动摇,忙不舍地把枪再收回来:“他送你枪时,咋说的,枪咋来的?”
“美国艾森豪威尔准将送的。”
“不是,他说假话,不好意思实说。我对柯尔特熟,对国内这几把工艺枪,也都知道来历。戴局长把胡介绍给孔大小姐,想促成他们联姻,他以为能攀上,就高价定做了这把枪。手枪能显示自己的军人身份,钻石能趁上孔家的财富,谁料想孔大小姐根本不喜欢他,想嫁的是奶油小生,拒绝了这个礼物。蛮珍贵的,估计胡就珍藏了起来,现在送给你的,实际是当时的彩礼。”
“你想要,就编了个故事。”面对赤裸裸的敲诈,武伯英也不好一口拒绝,毕竟现在授人以柄,不敢闹僵,“那这样,你把你那把给我,回头胡总指挥问这把,我就说借给你把玩了。”
刘天章异常兴奋,忙拔出自己的褐色柯尔特,交给武伯英。然后熟练地把银色柯尔特装回枪套,快捷迅速,犹如高强剑客收剑入鞘。
武伯英辗转反侧了一夜,没有睡着,总是被问题困扰。郝连秀真的暗示自己杀他吗,抑或自己理解错了,或者真是自己为了避祸而臆测。有时坦然了,却突然又自责,自责之后又寻找理由给自己开脱,就这样斗争到黎明。一直失眠到天麻麻亮,才模模糊糊睡着,突然又被噩梦惊醒。郝连秀盯着自己,眼睛里全是水,汩汩流着。不知怎的那水就淹没了屋子,一直漫到房顶,自己手脚丝毫不能动弹,在水中漂浮。武伯英知道自己做梦,还安慰自己这是梦境,但那水中的水草如同人发,飘摇纠缠。突然郝连秀的脸从水草中露了出来,贴过来眼对眼,还是死死盯着自己。武伯英大叫一声惊醒了过来,满身大汗,如同真的去过那个水潭,浑身冰凉湿润。罗子春已经醒了,扑了过来,摇了他一把。武伯英终于摆脱了梦魇,疲倦地给他笑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罗子春操心了一夜,得到这个笑容也很满足,主子把心坎,算是跨了过去。
二十三日的天气继续晴好,今天上班除了李兴邦在家值守,武伯英把四个手下都带在身边。罗子春开车,武伯英坐车,吉普车跟在后面。罗子春汇报,已经把打听张向东的事,透露给了刘天章。武伯英听着,没有发表见解,扭头看着窗外,整理纷乱的思绪。时间已快九点,初升的骄阳照得潮湿的马路面上热气腾腾,让新城黄楼看在眼中,线条抖动,就像藏在瀑布后一般。百姓躲秋老虎,路上少行人,巴克车速度很快,直朝新城大院前门驶去。接近大门时武伯英突然开口,命令罗子春停车,他看见了沈兰,躲在门房窄檐生成的尺宽阴影里,表情无奈中夹着焦急。因为哨兵呵斥,她不敢离门楼太近,又不敢太远,害怕错过了武伯英的汽车。沈兰一大早就来了,昨晚听四中校长说,逮捕郝连秀的是军统,她立刻就想到了武伯英。听说他和徐亦觉是朋友,他又早知道郝连秀是地下党,他还是党的秘密潜伏者,于情他不会救郝连秀,于理却只有他能帮忙。前夫不知因何原因耽搁,门卫不让进去,营救郝连秀又耽搁不成,多一小时他多受一份罪多一分危险,万万拖延不得,只有在新城大门死等。
沈兰被招呼上车时,已经有些中暑,眼前发黑,反应迟钝。看清是武伯英后,她才欢欣鼓舞跑过来,抓住了救命稻草。沈兰在车上急急把来意讲了,害怕武伯英生气,偷偷观察他,发现倒也平和这才放心。武伯英带她上完楼梯,经过徐亦觉的办公室,见他在里面坐着,就直接进去了。徐亦觉是四科长,也管着门口警卫,刚上班就有卫兵报告,有个女人来找武伯英,他专门登高望远看了一下,果然是沈兰。也想过让沈兰进来等,又改了主意,武伯英既然把事情塌给自己,就由着他去说,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武伯英一进来,就给徐亦觉使眼色:“听她说,你们抓了个叫郝连秀的?”
“是抓了一个叫郝连秀的,八一三纪念日,组织学生闹事。”徐亦觉非常配合,回答干脆。
“徐科长,可能抓错了吧?听她说,四中有人陷害郝连秀,故意栽赃。听她说,郝连秀只是参与了,并没有组织。这样的话,能保吧,你把人放得也差不多了?”
徐亦觉戏做得有些过:“只要你武专员开口,倒是能保,她是郝连秀什么人?”
“老婆。”
“既然是郝连秀老婆,和你又有啥关系?”
“你咋这么多废话?”武伯英笑他明知故问,“到底放不放人?”
徐亦觉也笑了,自从武伯英把矛头转向刘天章,他就很开心:“放,再来晚一点,我就移交给中统了,那时候我说话就不算了。”
沈兰不认识徐亦觉,但知他的厉害一直不语,突然急切冒出一句:“什么时候放?”
徐亦觉看了一眼武伯英,想请个示下,见他没有什么表达。“武专员开口了,岂敢耽搁,保书呢?”
沈兰连忙掏出一张纸递给武伯英,武伯英看了一眼递给徐亦觉,纸尾联署着十几个人的名字,徐亦觉接过去从头看到尾。“你们四中校长,还是我的老师。不过这次他说话,我也不会放人。能放他,全是因为武专员的面子。把人领回去后,多劝他,不要再组织反日游行了。也是因为武专员的面子,保钱不收了。下不为例,开了后门,规矩没坏。有本事,去前线杀敌,不要在后方隔靴搔痒。大后方还是要以稳定为要,再闹事就是别有用心,纯粹添乱。”
沈兰听言频频点头,只想他放人要紧。武伯英嫌他话多奚落道:“你咋这么多废话,到底啥时候放人?”
“这就放,你俩等一下,我这就去提人。”
沈兰确实心急:“我跟你一起去。”
武伯英率先拦阻了她:“秘密监所,你不能去。”然后转头对徐亦觉说,“有劳徐科长,亲自跑一趟。”
“今天这人放得特殊,没按程序走,必须我亲自去,不然监所那边不听。”徐亦觉看着武伯英,大度地说完,起身准备出去。临出门又回头看看沈兰,带着玩笑意味,故意恶心武伯英:“我去让先给郝老师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完璧归赵还给沈老师。牢房里有老鼠虱,免得睡觉爬到你身上,一咬一个红疙瘩,一咬一个红疙瘩。”
徐亦觉的戏演得不错,不欠火也不过火,明明把人转给了刘天章,还装作在自己手中。他还不知道郝连秀已死,估计去劝说让刘天章放人,把老校长和武伯英的人情都搁下。武伯英知道他要空扑一趟,带着沈兰进到自己办公室,她坐下来半天不说话,他也不知从何提起话题,再劝她离开西安,不起作用也无意义。假夫妻的事,基本可以肯定,沈兰不主动说,他不想主动追问。郝连秀之死,他也不想主动说。
沈兰一开口,就把他弄得原形毕露:“郝连秀是你抓的。”
武伯英没有假装不知所云:“你乱讲。”
“我没乱讲,刚才上车,看见罗子春的背影,我就想起来了。昨天早上,看热闹的人里,我就见过这个背影。我不能肯定,背影像的人太多了,但刚才我在楼道里又看见个人。抓郝连秀的四个人里头,他是带头的,我记得最准。”
武伯英见被戳穿,收起假笑。
“你为什么抓他?”
“他是共产党。”
“你不是?”
“没人抓我。”
沈兰真伤心了,前夫变得无情且无耻。“那次你被构陷,进了监狱,我四处奔走,没能救出你。这次他被抓进监狱,我还说终于在特务机构里有个管事的,应该能救下。没想到,整他的就是你,你为啥要抓他?”
武伯英没有正面回答,恨恨道:“你知道郝连秀交代了啥吗?他是四中支部书记,和你是假夫妻,这样的人你还救吗?还好他知道得不多,要不然我和你,现在都在监狱里了。”
沈兰听言吃惊,对叛变没有心理准备,睁大眼睛看着前夫,似乎有些不相信,嘴还硬着:“我们是真夫妻。”
武伯英听言气血上涌,竭力平静下来。“你这两年过得很难受,我何尝不是辛苦,中毒差点死掉,失去了和你的联系,失去了和组织的联络。我一直安慰自己,因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我被留在西安等待时机。党不会轻易起用我,到最后我都无法自我安慰了,只能幻想。我被重新激活,如果不是国民党起用,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被激活的同时是你的背叛。”
沈兰心有惭愧,听了郝连秀的情况,更是有些后悔。“我和你得到的消息,是不对等的,是不一样的,所以才有了今天的局面。就像所有阴差阳错一样,是惋惜而不可逆转的,如果你要一直拘泥于此,我也没有办法。至于你说的起用,我何尝又不是这样,以为到西安来,是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没想到只是给你做联络人。我这联络人,不过是表面上的,并不能指导和领导你,反倒是你成就了我。我前面说过,如果早知道给你做联络人,我是不会来的。前面你劝我离开,我不离开还是想帮你,但是现在发现,你独立到不需要任何帮助。如果你抓郝连秀,是想提醒我西安有多么危险,那么你做得已经足够了。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早已经做好了赴险的准备,只不过想和你一起承担,不是以夫妻的名义,而是以同志的身份。”
武伯英自然明白道理,别人棒喝也许不会顿悟,但沈兰身份特殊,轻轻一点就全参透了。他沉默了很久,还是不想谈论郝连秀的生死,然后才如释重负。“目前有个情报,需要你立刻报告伍云甫,不知是否能够办到?”
不信任让沈兰有些不舒服:“我虽然截至目前,还没有见过他,但是有办法,一定把你的情报送到。”
“一定要保证安全,情报和你都安全。”
“这你放心。”沈兰说完伸手索要。
“只是一句话,你记住——立刻在全城枯井中公开搜寻宣侠父尸体。”
“他要问为什么,我该怎么说?”
“你说了,他就不会问,只有照办。”
徐亦觉进办公室时,旧夫妻正在心平气和地说话,他觉得武伯英确实厉害,做了抓人的事又落了救人的好。徐亦觉丧气地坐下,沈兰见状知道不顺利,担心地问:“人呢?”
徐亦觉叹了口气,看着武伯英说:“不知道刘天章想干啥,拿着蒋主任手令,把郝连秀提走了。我问他要人,他说还有些麻烦,暂时不能放。没办法,这人六亲不认。这样,你先回去,我和武专员再商量商量。人是我抓的,我一定想办法放了,就算没有武专员的人情,光你校长的人情,我也会全力以赴。”
沈兰担心地看看武伯英,他也暗示她离开。
徐亦觉看见了安慰道:“你放心吧,有我和武专员,就是耽搁两三天时间。我让人开车送你回四中,顺便给校长解释一下。”
沈兰忧虑地起身,只好走出办公室。武伯英一直送到楼道口,徐亦觉把丁一叫出来,交代送沈兰,丁一得令连忙跟着下了楼。武伯英趴在栏杆上,看着前妻窈窕的背影,从楼门道出来,登上了丁一的汽车。汽车穿过明亮的日光射线,缓缓朝大门而去,渐行渐远,突然悲从中来。
徐亦觉陪在身边缓缓道:“刘天章说,昨天半夜,郝连秀自杀了。反过来怪我,说是发现了自杀苗头,才故意把人转给他。你冤枉我,他也冤枉我,这倒是个啥事嘛!”
武伯英惊讶地转头盯着他,似乎才知道死讯,刘天章果然细密,并未讲说实情。
徐亦觉努嘴指指汽车:“那给沈兰咋交代?”
武伯英长出一口气,做出大仇得报的样子。“死得好,该死。不用交代,你刚才说得很好。因为还有嫌疑,被中统多关几天。你给校长也这样解释,先拖着。”
徐亦觉抬眉认可,然后指着武伯英右肘弯的一块脏污。“什么东西,腐乳?”
武伯英低头一看,明白是郝连秀的脑浆,和着血就成了粉红色,早已凝结,突出布面。他不愿动它,微微一笑装作不以为意,实际心中栗然,极不舒服。看似一枪解除了郝连秀的痛苦,实际更多的是在解除自己的危险。只能安慰自己,那一枪真的解脱了他。落在了刘天章手中,招认不招认都会备受折磨,遭完所有的罪后再死,还不如先一枪解决。武伯英明白,郝连秀最大的痛苦应该来自心灵,笃爱信仰又背叛信仰,与其后半辈子让他沉浸于痛苦,还不如现在替他解决。更重要的,一枪替组织解决了很多麻烦,死了郝连秀却救了更多人,包括沈兰甚至自己。尽管有很多理由和益处,但那一枪毕竟是杀同志保自身,也把所有痛苦勾了上来。武伯英低头几乎不能自持,好在徐亦觉没有发觉,他才硬压了下去,从脸面上压了下去,却摧心裂肝,让胃肠极不舒服,有些中毒后遗症重新发作的苗头。
徐亦觉继续道:“老武,你个齐整人,如今也邋遢了,该找个女人照顾你了。”
武伯英苦笑一声:“蒋宝珍?”
“唉,失沈兰你命,得宝珍你命。没办法,都是命里注定的。人没有啥都好的,又不是仙女。该换个水行船了,走一码头是一码头。”
下午时分,八办一号院门口的警卫员,已被太阳晒得有些慵懒。一个回族妇女从路边树下走过来,两个警卫员立刻警觉,绷着膀子准备处理应急事件。回族妇女穿一身雪青色纱质衣裤,白丝头巾包着头发,缠过来又遮住了脸面,只留一对眼睛。警卫员见她确实要进大门,大声警告停步,拉开了枪栓。妇女并不惧怕,还硬往里闯,警卫见吓唬不起作用,也不想真开枪伤害一个妇道人家,赶紧把枪上肩,一人一边推住门扇。妇女速度很快,将半个身子塞在门缝里,门扇关上,她也进不来,两边对峙较劲。警卫员不敢着实用力挤坏了她,妇女很会利用身体,挤一点,别一些,硬是挤进了门内。
一个警卫员大声呵斥:“你要干啥?”
妇女低声道:“找伍处长。”
另一个警卫员厉声问:“你是谁?”
妇女声音压得更低,用气声悄悄道:“深谷。”
警卫员虽不认识此女,却对代号式的名字有特殊敏感,一个朝外看了看,街上赶活人来来往往,几个闲散人朝门这边看着。一个警卫大声说话,更也给特务亮耳朵,蛮是随机应变的机灵:“你在这里等着!欠你的肉钱,我叫人出来给你结账。不要乱闯,别让我们领导知道了!”
那警卫说完提枪进到值班室,去给伍云甫打电话,另一个警惕地看着沈兰,把枪紧靠在腿边。片刻之后,打电话的警卫出来,没好气地说:“你沿着墙拐弯,到七号院后门,司务长在那边等你,这门你不能进!”
妇女只好按着他的指点,无奈地沿着墙走去七号院后门,门口站着一个男人,远远看见她就招手。回族妇女的举动,引起了监视特务注意,其中一个沿着路另一边,一直跟到七号院后门。司务长领着妇女进门,转身关上门扇,狠狠盯了那特务一眼。特务熟悉八办的人,八办的人也认识特务,他们就像坟里的几个鬼,来回倒换罢了。特务理直气壮,毫不避讳,也狠狠盯了他一眼。
妇女一直被带到伍云甫办公室,司务长出去后,伍云甫验看了接头的铜板,才伸出手来说:“沈兰同志,我就是伍云甫。”
沈兰打量了他两眼,伸手相握:“请叫我深谷。”
伍云甫笑着放下手,另一只手把铜板递给她:“对,深谷幽兰。”
沈兰接过铜板藏回腰间,然后解下头巾捏在手里,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微笑道:“绝世独立。”
“你找我什么事,云雾有重要情报?”
“是的。”沈兰点点头,“但我有话要先问明白,为什么郝连秀是地下党员的事,不提前告诉我?”
伍云甫知道不解答她不会罢休,耐心道:“为了安全,例如这次,他要是熬不住酷刑,你也就暴露了。老花在军统、中统都有下线,刺探出来郝连秀已经叛变了。不过我们有安排,不会造成损失。”
沈兰黯然下来,几个小时前还在设法营救他,谁料想他已经成了叛徒,自己居然在营救叛徒。
伍云甫等她回味够了,才耐心道:“云雾的情报是什么?”
沈兰暂时从对郝连秀的纠结中脱离出来,明显感觉组织更看中武伯英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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