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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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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挤什么眼呐?我没说错呀,冯老总招女人爱,不对吗?”
“别理他,他没正经!”补玉又转过身,对冯焕说,其实是让彩彩听的。
彩彩人站在那儿,心不知在什么地方;眼睛看着地,眼神是瞎子的。让晴天霹雳震的,一时满脑子都时嗡嗡声。彩彩再动作的时候,是五分钟之后;她慢慢打开连接冯焕卧室的房间的门,进去了。人们都不说话,似乎听她独自在那间房里做什么。她在那间房里一动不动,这份呆楞补玉和冯焕都听得到。过了一会儿,她又打开与那间房相连的门。门那边,是最靠西的屋;冯焕包的三间屋从东到西,座北面南。
冯焕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转了个圈,慢慢进了中间的屋。他是跟随彩彩的路线走的。补玉突然听到“咔嗒”一声。那是彩彩把西屋的门从里面别上了。把跟她而去的冯焕锁在屋外。补玉接下去听见冯焕的呼唤声:“彩彩,彩彩!……不点儿!怎么了,不点儿?……”西屋没有任何动静:“不点儿,你信他的话?那人特‘二’!你还看不出来?”
补玉从来没见识过冯焕的这副慈爱面目。他不是在哄自己的小情人,而是在哄小孙女。
“你信冯大哥的还是信他的?”冯焕哄道。
反锁的门那边,似乎是个空屋。冯焕又是自问自答了几句,得到的所有回答都是静默。腰缠亿万一点都不能帮他改变无趣的处境。补玉从中间屋子的窗口看见他无趣地坐在轮椅上,轮椅无趣地停泊在紧闭的门前,一艘不允许靠岸的孤舟似的。补玉看不清侧脸朝她的冯焕的表情,但他瘫痪的整个身体显得更绵软无力,任人宰割。她心里一阵疼。没用啊你,她气恼自己在最不该的时刻,把怜悯施给了一个最不该施于的人。
当天晚餐之前,冯焕问补玉有没有看见孙彩彩。看见她在路边上跟几个游客说话。都说了些什么?那怎么知道?隔大老远,谁听得见。那是几点?大概两点半。
冯焕点点头,不甘心所有的问答就此结束。他的嘴唇一层干皮。整个下午都没有喝过茶或水。没有彩彩,他宁可渴死?天下会端茶送水的女人太多了,他冯总爷在葡萄架下随便一叫,从各屋都可能跑出一个愿意提供服务的。哪个女人不想在他深不见底的钱包里狠狠地挖一挖?他是瘫子,不挖白不挖,挖了他和你也没法像正常男女之间那样办公。
他点点头,慢慢转着轮椅往门口去。轮椅上坡上得十分吃力,有一次上去了又退下来。补玉快起步子,赶上去推了一把。他马上回头,眼神亮了一下又暗:他以为推他的是彩彩。补玉问他要不要她来推。他摇摇头。补玉又问他这是要去哪儿。他点点头。意思是哪儿都行?
补玉不放心地跟在他的轮椅后面,出了山居的大门。他顺着巷子慢慢向前去,补玉看着他失魂落魄地脊梁上有一块初秋的夕阳。
晚餐过后很久,补玉才听见冯焕的轮椅进院子。她正在水池前涮一两百个碗,听见冯焕轻声对谁说:“谢了,谢了!”补玉伸头一看,他在谢把他推回来的一个村邻。村邻大声叫着补玉,说冯总怎么一个人蹓弯去了?轮椅的轮子卡在河边石头缝里了!然后又对冯焕说,冯大老板可是给这儿的人造福的,咱可得好好巴结他,以后咱们种的果子蔬菜都上他的度假庄园卖高价儿!女村邻爽人快语,人走了笑声还没走。

第二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34:36  字数:3843

 冯焕被女村邻丢在葡萄架和玫瑰花丛之间,轮椅停得不斜不正,冯焕也不去管它,只是坐在那里,瘫了的人那种特有的被动消极全都在他的身姿上。他的侧面,三间北屋一律黑着灯。
“冯哥,给您留着晚饭呢!”补玉端着个托盘出来,上面摆着新面花卷,四样小菜,一碗小米粥。
冯焕没听见她的话。
“您是回屋吃,还是就在院里吃?院里有点凉……”她一边说话一边骂自己;犯贱犯贱,可怜自个儿的敌人!……
冯焕这才看见捧着一餐晚饭的补玉。
“我不饿。”他有气无力。
这个霸气十足的瘫子在此刻居然变成了个自卑的人。看他笑得多自卑呀。补玉突然恨起那个她一直喜欢的彪形女孩。手段够高明,能勾引得艳史壮观的冯焕害相思病!冯哥他为哪个女人茶饭不思过?
夜里十二点,卡拉OK歌房的灯还亮着,里面还有醉熏熏的歌声和笑声。住大炕的十多个年轻人一晚上叫谢成梁跑了三趟小超市,扛了三箱啤酒回来。一箱子空瓶子出来,厕所的便池边上就越来越多地溢满泡沫丰富的液体。随着月亮爬上小院当中的夜空,一种泡沫丰富的液体变为另一种泡沫丰富的液体的途径越来越快捷。歌房和厕所相隔不远,一个门“咣”地开了,另一个门“咣”地关上,两道门开开关关的过程中,歌声越来越疯狂,调门越跑越远,吐词咬字越来越稀里马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似的、喝粥吸面条似的。最后都唱出酣声来了。光听听歌声,都知道里面的人多么幸福,多么快乐得一塌糊涂。到这作来住店,谁不图个一塌糊涂?这是大部分客人最终的、也是最佳的境界。年轻无罪、快乐无罪。一个瓶子碎了。人们先是一楞,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补玉认为有必要去看一看,会不会有第二个、第三个酒瓶碎裂的趋势。
推开门,十二三个年轻人在球状的旋转灯光中有卧有坐。谁都没注意门被推开,以及门口站着的不安的老板娘。连默默地坐在轮椅上听歌的冯焕都没注意到补玉。冯焕既不能唱也不能喝,就是想分享一点热闹,把没有彩彩的孤独夜晚度完,把时间浪费掉。一个女青年唱着唱着,突然一声大吼,酒和着晚餐从她嘴里直喷而出。冯焕的身姿稍微有了一点变化,不再是完全彻底地消极被动了。所有人都笑起来。年轻的女醉汉顺势蹲在地上,再一软,躺倒了。冯焕的背影振奋了不少。除了把独处的时间浪费掉,他还在等待,等待彩彩回归,等不来彩彩,等来什么事情发生也行。任何事的发生都行,好事恶事都行,碎酒瓶子、呕吐,以至醉酒斗欧,都算是在发生什么,只要有什么在发生着就行,就能帮他更好地把时间浪费掉。补玉走进来,掩上门。她看见冯焕突然活了,打开攥在手里的手机,一看,又合上了它。一个不是来自彩彩的电话。也可能来自他情人团队中的某一个小姐。也许是生意场上的来电,这类来电弄不好就又给他送来一个天文数字的收益。现在这统统成了浪费。
补玉悄悄离开了歌房,不知如何给自己的一连串猜测判分。终究她是不了解冯瘫子的。他一向薄情更应该让她向另一个故事上猜测——彩彩掌握了他一些见不得天日的财路和生意关系,激怒了彩彩他有杀身之祸。开店这么多年,杀人放火的大祸没有在这里发生过,但是她毫不怀疑她的小院一定住过逃犯、凶手、小偷、骗子……十几年的客流,不乏凶险。
所以她一上床就蹬了丈夫一脚,说他“二”得可以,张嘴把冯瘫子的秘密揭给了他的现任小情人。谢成梁早就沉到了睡眠之底,被她那一脚和数落弄醒,问哪个小情人。就那个膀大腰圆的大个子姑娘。她还是小情人?妈呀!他翻身对着墙,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和酐声马上混成一片。
直到周在鹏到达的那天,冯焕还在绝食。补玉每一餐端进去的饭菜,他都说闻着真香,让她就搁在茶几上,容他慢慢享受。而每次补玉去撤盘子时,饭菜基本没动。她撒娇发牢骚地说他太不够意思,一餐一餐地饭菜给她剩下,这不是在骂她?他会说:他吃得不少了,换了别人的厨艺,他才不会吃那么多。
老周又是一个新模样:头发剃短了、胡子刮掉了,肚皮扁平了不少。他不说话看起来大致是正常人,一说话嘴角就往斜下方扯动,扯动得眼睛、鼻子都有点斜。你再细看,就发现从他鼓鼓的鼻梁、圆圆的鼻头分界,他的两半脸各干各的。补玉不忍心盯着这张已认识了十几年、一向含着一丝不雅温情的脸看。小中风尚未痊愈,老周就来给她暗中打羽毛扇了。她说等等再说吧,等冯焕开始进食,再继续那场有关宅基地的谈判,再来正经敲诈他。
周在鹏走起路来也有点滑稽,左脚迈出去,右脚先把脚尖往里一挪,再抬起,放下时成了外八字。一般人看不出这场病留的这点小尾巴,只有很关注他,很在意他的人才看得出。就象补玉这样关注和在意他的人。她断定那个年轻的英文老师早就投奔了另一个男性怀抱。
听了补玉对冯焕失恋经过的叙述,老周连说这事有点儿意思。一个一百六十斤重的彪形姑娘把风月老手冯瘫子给甩了。并且,这女孩还瞧不上他几十处房地产,他的十几处度假村,他那深而又深的钱包。看来她对人品是注重的,对自尊也是注重的,绝不肯成为冯焕那一大群窑姐儿中的一员。尽管是正得宠的一员。
彩彩消失了三天之后,冯焕成了另一个人:面颊苍白瘦削,目光辽远而充满伤痛。你跟他说半天话,他才认出你是谁,你的每一声笑都在他那里引起不解进而是极度的妒嫉:彩彩都没了,你怎么还笑得出?第四天早上,补玉端着托盘走进冯焕卧室的时候,闻到一股极其不悦人的气味。她看见冯焕躺在床上,眼睛朝着帐顶眨巴。彩彩走后,冯焕的起居是几个女村邻照料的。她们轮流值班,值夜班的那个就在卧室旁边的屋里熬着,闹钟一小时一闹,夜班值班员就替冯焕翻个身。但褥疮还是没被避免。一个躺在自己褥疮气味中的男人,在补玉面前已不再有任何自尊。他大声哽咽起来。
补玉放下早餐,束手无策地呆立在蚊帐外。那个值夜班的女村邻一手端洗脸漱口水,一手拎着倒净的夜壶,听见大富翁的抽泣,动作马上贼似地轻。他哽咽地说:“你们都出去……”他的“出去”吐字发音很怪。补玉这才悟到冯焕是胶州半岛人。他心碎得伪装也碎了。
她跟老周说,看来宅基地的事且有一阵谈不下来,冯焕根本不是做交易的状态。老周却说太好了太好了,一个人在感伤时心灵是美丽的,会发现亿万产业的最终价值是为了换取一份真实爱情,换不来什么都没了价值。他说服补玉抓紧时间找冯瘫子谈,在一个人心灵美丽时不让他干点善事是不对的,对不住他那在爱情的忧伤中纯化了的灵魂。万一他的失恋结束,那个心狠手辣的冯总又回来了,补玉可就错过了一个好机会。这可是对双方而言的大好机会,它让冯焕发展一个温良的自我,它同时让曾补玉充实资金,在这小山村里经营最后一个民俗山居,维护最后一份原汁原味的乡情,坚守最后一个民风纯朴的“原住民保留地”,以对抗一切都市人的庸俗梦想,比如他冯焕的“法式度假庄园”。这个曾经色彩沉着,跟周围绿色植被,浅褐色石头和谐交融的山村现在还能看吗?城里有点钱的人都来投资客栈,他都不敢放眼眺望,不然那些桔红色、天蓝色的瓦屋顶一定会把他的视觉刺得流血。那些想当然的西班牙式、意大利式的门窗拱廊,比大红大绿的土地奶奶庙还土,这种不伦不类,简直就在杀他。不为她补玉自己,单单为了爱护她的老周这的视觉健康,她也该利用冯焕失恋所造成的良机。补玉被他说动了,从他的屋子出来,又停下脚步,转身对一只脚外八字,一只脚内八字站立的周在鹏说,她怎么觉着这象是乘人之危,乘火打劫呀?老周的一半脸平和超然,另一半脸又是焦急又是唆使,两根手指狠狠朝冯焕的屋甩了甩。
十点钟左右,补玉觉得这是个合乎时宜的钟点。她敲了敲冯焕虚掩的门。没人应声。值白班的女村邻在中间的屋打草帽辫,手里的悉嗦声又响又急,没听见补玉敲门、进门。
冯焕跟早晨一模一样,仍然躺在帐子里,对着帐顶的细密纱网眼眨眼睛。
“冯哥?”
冯焕啧了一下嘴巴。
“您这是何苦?为这种女人值吗?”补玉还是第一次说彩彩的坏话。
啧嘴声很响。慢说补玉这种擅长读人家心思的人,就是谢成梁那种“二”透了的家伙,此刻也听得出他啧嘴的意思。那一声“啧”是求饶!求求你别提那名字,疼得慌啊……
补玉更加愤恨那个憨脸鸡贼的彪形女孩:她凭什么折磨冯瘫子?人家瘫着建立丰功伟业还不耽误恋爱,那是容易的吗?她还不就是贪图冯哥的亿万身价,一看他暗中眷养了一群女人,她们都在惦记他的身份,她就气跑了。其实就是做做姿态,她会真跑?凭她那么五大三粗,她值亿万吗?若不是她把冯哥搬上搬下搬舒服了,冯哥也不会为她绝食。
“要不,我想法去给您找找她?”补玉说。“她倒是跟我提过她父母,老家在哪儿什么的”。
冯焕的消极被动马上荡然无存。隔着帐纱补玉也看出他一动不动地振作起来。
“黑龙江……虎头镇。她跟我说,她们老家的榛子比这儿的山里红还大。”补玉心想,好了,振作起来就好。“一个黑龙江会有几个虎头镇?一个镇会有几个叫‘彩彩’、‘不点儿’的?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谁跑到天边也不能不和自己父母联系。”
她觉着瘫子此刻不止振作,他几乎狂喜了。看来他并不知道彩彩的老家,补玉为他提供了一条致命的线索。
“这种跑到大城市混事由的年轻姑娘,一般都有个老乡网络……”
冯焕马上反驳:“她不是那种出来瞎混的女孩子!”
这瘫子痴迷太深,起码的事实也想改。彩彩五大三粗,什么功夫把他迷成这样?
“我跟她,也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冯焕不知道补玉想的是什么“事”,却已经被那“事”狠狠恶心了。

第二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35:18  字数:3818

 从二十年前,就有各种人从各地跑来混北京。在补玉山居里住的,一半以上都是这类让北京户籍警操心又无奈的新北京人。新北京人里混出大出息的不少。包括这位胶州湾的渔民儿子冯焕。这个“混”字没有多少贬意,他怎么这样反感?
“我看也不是那回事。那回事我一眼就看得出来!”补玉恢复了她的捉狭语调。“那你们是咋认识的?”
冯焕不吱声。他到了这种地位身份,理会你不理会你都由着他。
补玉正想趁他情绪好转,提出继续谈判,手机响了,一则短信息清脆到达。他的手机就在枕边,他偏颈子一看就抓了起来。但绝食和激动让他虚弱过度,手机一次次从他手上滑落到他胸口上。补玉看不下去,一伸手替他抓住再次滑落的手机。他却疯了似的吼道:“别碰!”同时把补玉的手捺住。
补玉大受惊吓,瘫痪者的手竟比常人更狠,把她的手和手机一块压在那滚汤的瘦胸脯上。可真瘦啊,简直就是一只放大偌干倍的病鸡胸脯。体温也是一只病鸡的,高得可怕。原来他一直在发烧,那些雇来的女村邻全是笨蛋,没一个人发现他焦干的嘴唇是被体温灼的。
“冯总,您可是有点烧,”她把抽出的手搭在自己前额。
他正在看手机上长长一则信息。看着看着,一行泪从他外眼角爬出来。
补玉赶紧退出门,让他好好品味彪形小贱人的花言巧语,肯定是花言巧语,“冯大哥,对不住,我使了小性子,……惹您生气了……”要不就是:“只要你答应再不跟那些婊子联系,我就回来。反正有我没她们,有她们你就妄想再见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敲诈:“你前两年怎么逃的税,我全有记录……”。
中午补玉见冯焕独自坐在葡萄架下读书。她从厨房窗子盯着他,发现他根本就没有翻过一页纸。她拿了条薄毯子披到他肩上。
“告诉彩彩你发烧了吗?”
“……没。”
“要不我告诉她?”
“……她说她发了那条短信就关机。”
“都说些什么?”
补玉漫不经心地问道,一面把毯子往前拉,企图把他的瘦胸脯多遮盖一点。
“她说她找了一份工作,叫我放心……她说她把我的取钱卡带走了,不是存心的,叫我给她发一个地址,她给我寄到北京……”
太奇怪了,彩彩跟冯焕一块那么久,怎么还不知道他的地址?他在北京的住处她没去过?
“你知道我为啥在你这儿住下吗?”冯焕抬起脸看补玉:“她万一想回到我身边,大概只能来这儿找我。”
补玉把目光转开。夜里的风把几个石榴刮到地上,青一半红一半。冯焕其实够可怜的,这一辈子也别想碰到一份真情。他现在非常静,五十多岁的一个断肠少年。正如周在鹏说的,这种伤感挺适合他;略带一丝厌世的眷恋情怀让这瘫痪者有一种令女人动心的东西。老周挤着眼说,补玉可别自我牺牲,去填那个洞——彩彩在那颗黑色心脏上蛀空的洞。因为这颗心脏的坚硬、冷酷、黑暗是补玉这样的山村女子不能想象的。
冯焕在补玉山居住了一个月,仍然没等来彩彩。他从来不去度假庄园的工地,有人来找他,他便说:“去去去,雇了一大群人,就是为了你们有麻烦来找我吗?!”
周在鹏天天催促补玉,快去把宅基地的事搞定。一旦他从失恋中还阳,他还会是生意场上又一条好汉,跟补玉这样的小家小业寸土不让,大钱小钱都一样兢兢业业地赚,把少赚几十万看成失去一块阵地。补玉千万得抓紧时间,在他怀有人性和人的感情的难得状态中,让他为一那块宅基地付一个理想代价。趁他现在正明白的时候,帮他积点功德——他此刻正在明白一个真理,象他这样有钱有势也白搭,照样拢不住任何真情。
山村的秋天象北京的初冬,树叶比北京红得早。这又是一个旅游旺季。一车车的都市人大叫大嚷地满山跑着,满山都是照相机镜头,阳光投射上去,似乎一个太阳碎成无数片。挺安静的风景不安起来。
冯焕已经病了半个月了,吃什么都吐。他自己说没大碍,因为前阶段吃得太少,肠胃不能正常接受食物了。但是吃了吐,吐了吃相对绝食来说,是很大的进步。冯焕开始进食,是因为彩彩的一个电话。电话是打到补玉山居接待室的座机上的。谢成梁接了电话便冲到院子里狂呼:“冯总电话!孙彩彩的电话!”
补玉从厨房的窗子里看见谢成梁把饿小了的冯焕背过院子,一路朝大门口的接待室小跑,比猪八戒娶媳妇还欢天喜地。她赶紧洗了手,一面在围裙上擦手一面向接待室跑。这个电话她当然要偷听。这可是事关冯焕生死存亡的电话。她对丈夫使了个毒辣眼色,让他快滚,别在那里妨碍她偷听。谢成梁一走,补玉便拿了把条帚,在接待室周围东划拉一下、西划拉一下。冯焕说话声音太小,她一句也听不见,便划拉着条帚朝窗口靠近,慢慢便蹲到了大开的窗下,条帚梢轻轻刷着地上那块似乎谁也看不见只有她补玉看得见的污迹。还是听不清,冯焕呜咽的时候多,说话的时间少。瘫子的自尊心都瘫痪了。
补玉知道,彩彩之所以不用手机跟冯焕通电话,是怕她的号码留下来。其实接待室的电话也有来电显示。这时她听见冯焕的声音高起来,一连串的“不是、不是!”又过一会,他追加一句:“我是确撒了谎。撒谎不对,不过我……”可怜的瘫子,好多天都处于半绝食状态,剩的一点儿元气全用在辩解上了。听上去他的嗓音特别扁——刚才谢成梁一定是把横搁在长沙发上了,又搁得凑合,让那饿细了的脖子打了个不该打的弯,下巴抵在肩膀上。补玉恨透那个半截柱子似的女孩,凭她长的那副德行,她还想要什么?年轻英俊,身价亿万,忠心耿耿,三条缺一不可?连好莱坞最红最漂亮的女明星都不会有这么大的贪图吧?这半截柱子还挺挑剔,只想要冯大款的亿万家产不要他的谎言。正常人不撒谎都难做成生意,何况人家瘫子。一个瘫子能发际发成那样,你还指望他有多少诚实剩下?一个瘫子成事,他必须比健全人刁十倍,狠百倍。不刁不狠他一个瘫子早让人踩死了。现在冯焕够刁也够狠,还要被你个半截柱子踩死呢。
按照电话中“来电显示”回拨,冯焕只抓住了一个公用电话地址。北京东四隆福寺附近的一个方便店。而这就给了冯焕生还的希望,他开始正常进餐,三餐进去,又给吐出来,忙疯了那些临时雇来的女村邻。
孙彩彩又来了一次电话。那是晚上,补玉在陪冯焕和另外几个客人打麻将。冯焕自从接了彩彩的电话就有了什么打算,虽然吃了吐吐了吃,人是活了。一听接待室的电话铃,他马上抬起脸。补玉赶紧说,她在等碳场的电话,今晚要送碳来,晚上够冷的,改烧暖气了。电话是竟是孙彩彩来的。她想再跟冯焕谈一次,因为上次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他的病,不放心。病得可不轻,补玉告诉她,冯总哪儿还说得动话?吃了三餐进去,吐了九餐出来,她奇怪他怎么会吐的比吃的多那么多,恐怕肚子肠子都碎了,全吐出来了。大块头丫头一声不吭。补玉就是想把她吓成那样。
“咋不送他去医院呢?”彩彩问。
“你这冯老总是那么乖的人吗?谁送得动他?”
“那…。。得去医院呀!”
“这病去医院也不一定管事儿。我还真怕他在我店里出事。咱这是小本生意,出不起人命。可人家是‘总’,亿万身价,咱也不能不尊重他个人意愿你说是不是?他打定主意殉情,咱也得尊重他。”补玉把声音弄得尽量沉重,别让对方听出她的没正经。
彪形丫头又哑巴了。
吓死她才好。补玉好快活。冯老总要真死了,这丫头使的心眼手腕都白搭。这么大个块儿,长点心眼不容易,差不多都使在冯焕身上。她在电话线那头不说话,肯定被自己弄巧成拙弄出的结果吓死了。
“那我来劝劝他;让他去医院。”
“他早就睡下了。褥疮烂了,一直睡不了觉。”
“那就别叫他了。让他睡吧。”
她还挺体贴,挺知道怜惜他的。补玉又一想,她又不是怜惜一个病人,一个碎了心的瘫子,她是在怜惜她未来的钱柜子。她怕钱柜子烂了,倒了,凭她的模样难再找一个。
放下电话补玉觉得自己渲染冯焕的多情和病情是不智的。那个铁塔似的女孩缺的就是为她寻死觅活的男人。寻死觅活的瘫子也成。她的虚荣心可是给大大地滋补了一下。补玉疯了?让她得意,让她以为天下的镜子全不可靠,歪曲了她的模样,她其实是可以令人倾倒的,至少让一个本来就倒着的亿万富翁瘫得更彻底。
终于在树林完全漫上红色的一个早晨,冯焕求补玉帮他一个忙,按上次的公用电话号码再打个电话,问问对方,彩彩是否又去那里打过电话。补玉有什么办法?只好照办。方便店的人说,那个大块头姑娘在他的方便店打过好几次电话,来的时候都是穿着制服。什么样的制服?蓝制服。开始还以为是个小伙子呢……哪种制服?这年头看厕所都他奶奶的穿制服!好像是保安制服…。。
冯焕掼下电话。他让补玉给他好好开一顿早餐。不久他吐了好几份早餐出去,然后擦干净身上的污渍,梳理了稀疏的花发,喷足了高级香水,让度假庄园工地上来的一个司机把他载进城去。搜索彩彩的范围已缩小,就是隆福寺一带,彩彩她还想往哪里跑?冯焕白惨惨的瘦脸上那狠狠的微笑就是这意思。他一副胜券稳操的样子,似乎此一去就会把彩彩和她的下半生以及她的一往深情、忠贞不渝一网打尽。
补玉在周在鹏的目光催促下,小跑着跟在车窗边。窗玻璃落下来,里面是梳着溜光背头、戴着浅茶色眼镜的冯总。他说:“那块宅基地我让步;六十二万,怎么样?”
一场轰轰烈烈的失恋让冯大款心软了,愿意多掏两万。
补玉笑了笑,没有接话,只递给他几片“晕海宁”。两小时旅途,她只希望他别吐得狼籍满身,怎么也得有个模样去见那彪形小情妇吧。

第二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35:42  字数:3354

 冯焕不再有消息了。补玉想,他的旦旦信誓和亿万产业都被“笑纳”了。至于彩彩今后怎样制他,或者他反手怎样报复彩彩,那对补玉不再新鲜;都市男女闹来闹去就那儿桩事。当她收捡冯焕落在屋里的东西时,她突然想:这瘫子这会在哪里?在干什么?……
他想干的只有一件事,留住彩彩,带她回两小时车程之外的山村去。他的心愿就在眼睛里,茶色镜片都挡不住。就象第一次见面,他对她的好奇、以及排斥、全都在眼睛里集中火力,射穿浅茶色玻璃,把阅历单调的彩彩穿透了似的。
孙彩彩的阅历就是一张纸,一页招聘申请表。表格的身份证字号便是电脑网络网定的数码化的彩彩。上面的两寸相片是平面的彩彩。廖廖可数的几行字:某年某月某日在何处,是文字的彩彩。连兴趣、爱好都整齐地被框在铅印的格子里:爱流行歌曲、爱看武侠小说、爱骑马、游泳、射击。逆着“兴趣、爱好”栏目往表格上面看,是她的履历:2004年,从黑龙江体委女子散打队退役/2003年,在全国散打比赛中右腿粉碎性骨折/2002年1月,获全国散打冠军。再逆数到第一格:1980年至1992年,在黑龙江省,佳木斯地区,虎头镇。这样逆着读,就读到了表格的第一栏:出生:1980年8月15日,……
彩彩记得那张从表格后面升起来的脸有多么好奇。这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在一座三十层高的大厦顶层,一面弧形墙壁全是玻璃。天花板的超常高度,使她未来的老板显得更矮小更无助。
“这天花板咋这么高?”彩彩在他好奇而排斥地看着她时,突然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傻话。
“我想让它多高,它就得多高。”冯老板说。“我自个儿盖楼给自个儿住,盖什么样,自个儿喜欢就成。”
“我也喜欢。”彩彩说。
冯焕的好奇加剧了:你说这句话怎么一点阿谀我的意思也没有呢?我少被所有人阿谀惯了,成瘾了,没了阿谀,纯粹的夸赞怎么听上去那么对劲儿?
彩彩表情平铺直叙,说起她老家的房子;她拿到冠军奖金如何帮父母翻盖了老屋,特地把屋顶加高了。她说她人高马大,呆在矮屋里就想蹲着。
冯老板的好奇直线加剧:她说这些话明明让他开心,可她为什么没有半点讨他欢心的嫌疑?
“以前干过贴身保膘没?”冯焕问她。
“没有。”
“那你觉得我给你开多少工资合适?”
“看着开呗。”她突然想到什么,自认为她很聪明似的,笑了笑:“那您给您其他保膘多少,就给我多少呗。”
“我没有其他保膘。”
“就我一人?”
“干不干?”
“那你为啥想起要雇保膘呢?”
“是我面试你呀,还是你面试我?”
彩彩觉得自己的脸红了。挨教练抢白是常有的事。教练嘴损的时候,她都想冲上去掐死他。可她从来没有现在的不安。未来的老板声调平缓,态度不冷不热,抢白起人来有种不把你当人的气度。彩彩想,这人瘫着都这么厉害,站起来还了得!
“您是不是碰着啥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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