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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玉山居-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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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补玉山居住过的客人里,要数温强坦率。有时补玉觉得他找自己交底不完全是信赖她;这和信赖没有关系。他是把这小山村看成了个底,对它呕吐什么都算落到了底,这个底翻不起来。
“还续一晚上吗?”补玉问道。
“得等她起来问问。”温强原地跑着回答。
补玉看着他。这个给谁都当家的人现在甜甜蜜蜜弃权了。她嘴上却不停地说话:“续不续你都甭预付房钱了,住到哪天走,算到哪天。走的时候结账。”
补玉说完就从他身边错过去,往前走了五十米,回头,见他已经跑到小桥边了。过了桥就是冯焕那个度假庄园的工地,总是开开工又停停工。
比补玉设想的竟容易许多——二十万块钱她三天就借到了。谢成梁去跟他那位肉鸡大亨的战友张了口,大亨借了他五万,说是看在两人当武警时一块偷过连部录相带的情份上。就是谢成梁赖账,他也只当几万只肉鸡瘟了。其他的钱她是跟村里邻居,娘家亲戚一万五千地凑的。有了钱,补玉找到了那块宅基地的女主人。她是从张家口嫁过来的,村里人在她面前便以北京人自居,所以她嫁来五、六年还被当成陌生人。补玉在村里是大名人,一进了门那女人便大声臭骂拴在院里咬个不停的狗,同时大声地叫自己四岁的女儿拿条帚簸箕来,把门口的鸡屎扫了。
补玉心里有点不安;这个叫小崔的女人在村里是自卑的,而自己似乎是来利用她的自卑占她便宜的。但补玉刚张口问到那块宅基地,小崔立刻趾高气昂,叫补玉趁早别动这份心思,动也白动,因为那个瘫子亿万富翁派人来了几回都没搞定她。补玉问小崔,冯老板出多少钱租赁那块地,小崔说他一上来就拿她当张家口蘑菇懵,想出两万就把地赁到手。小崔给丈夫打了电话,丈夫说问他要五万试试。冯老板很痛快就接受了五万的价钱。但小崔把消息告诉丈夫时,丈夫说那不能让他痛快,得让他出个不舒服的肉疼的价。于是就梗在了十万上。冯老板最后屈服了,肉疼地说十万就十万。小崔想等丈夫一认可这个价钱,她就跟冯老板签合同,而她的丈夫手机停机了,两个月没一点消息。急得冯老板自己主动又加了五万。小崔对补玉说:“恐怕我跟他要二十万他都会考虑。”
“那你干嘛不跟他要?要啊!”补玉说,手还在小崔胳膊上杵一下。
“我得等孩子她爸的话。他手机准是让贼偷了。南方人个个是贼!丢了手机,一时没钱买,他这就联络不上呗!”
“他在哪里打工?”
“深圳。他舅介绍他去干保安,一月一千二哩!”
小崔圆圆的娃娃脸一阵满足,做了殷实人家媳妇的满足。
“哎哟,我正要去深圳看个亲戚。病了,让我照顾两天。有什么东西给你闺女他爸带没有?”
第十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29:22 字数:3303
“有有有!把合同带给他看看,他同意,就让他先签个名。”小崔跑进黑洞洞的屋里,拿着几张纸跑回来。
补玉接过合同。合同下面的公章印着“焕然房地产开发公司”。她告别小崔出来,走得步步游移。她去深圳?去深圳就能搞定一切?搞不定呢?她的投资越来越大,搞不定把现在的补玉山居都砸进去了。补玉羡慕年轻的小崔,一千二的月薪就让她满足成那样。满足、安份,该有多好。她曾补玉怎么就不满足不安份呢?可是人家冯哥瘫了都那么不安份,那么不耽误他志向远大,瘫在那里都一片片地起高楼,守着自己的地盘,还惦记着人家的地盘,自己一步步棋走好走赢不算,还得确保对手的棋一步步走臭走输——这是多么高大魁梧的志向?全都是原于不满足不安份。她得跟冯哥拜师;以她的力量她确保不了自己步步棋能走好走赢,但她能防止对手的棋走得所向披靡。冯哥一旦所向披靡,她的补玉山居就没饭吃了。所以说到底她曾补玉也就是想把自己的一碗饭吃好,吃长远。风险当然有,她不相信冯焕那么一个瘫子从发家到现在面临的风险会少。人家瘫子坐着轮椅都从一个个大风险里闯过来了。就是把补玉山居砸进风险里,她无非回到二十五岁,一无所有,只有两只爬起山来胜过猴子的腿脚,两只采摘香椿、山里红、黄花菜不输与猴子的手。她能再来个开始。她不到四十,再开始还开始得起。她曾补玉要跟冯哥学的多了,瘫倒了都不算倒,不服“倒”,比站着的走着的跑着的人心气高多了。
补玉去深圳是头天晚上去,第二天晚上回。她把几餐饭照样安排得很丰盛,菜和鱼肉都洗好切好,放在冰箱里,又把谢成梁的妹妹从她婆婆那儿借来一天,替她主厨。她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让女儿给周在鹏发电子邮件,告诉他她成功了。老周马上就能读明白她的“成功”。
谢成梁问补玉,下一步干什么。补玉回答他,什么也不干,等着从冯焕那里镂钱。她早早就把跟冯大老板对擂的笑容摆在脸上了,心里一遍遍过台词,不断修改编辑她将要跟冯焕说的话。这样她就进入了一个和亿万富翁对打的壮烈角色,没人的时候就非常入戏地在心里排演。
住了五天的温强先发现了补玉的怪异:一根胡萝卜她能切五分钟。
“曾补玉在家吗?”他说着把五根手指放在补玉眼前晃晃。
“啊?”补玉的脸往后猛一让。
“你是曾补玉吗?”温强看着她。
补玉的神志刚刚出差回来,恍然地笑笑。
“你怎么把手指头切成片啦?”温强接着逗。
补玉马上低头看案板上一堆胡萝卜片。
温强哈哈大笑。那种丘八式大笑。笑完他说他今天结账,叫补玉别让脑子出差少算了房钱。补玉说她现在亏得起,就是他一分房钱不交她也请得起客。他还是笑意不散地打量她,似乎想弄明白她是否在消失的那一天一夜劫财去了。然后他拿出一根项链,坠子是一颗白珠子,说是李欣让他送补玉的。他叫补玉别紧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但是日本的设计和做工,比较细气。补玉问她自己有什么功德受如此的礼禄。温强告诉她,李欣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在这里住的五天是她一生中最开心的五天。然后温强又很局外地小声说:“有点夸张?是不是?从国外回来的人特会讨人欢心。”
“她从哪国回来?”
“哪国都去过。”
“一看就是见过世面,吃过洋饭的!”
“也受过洋罪。”温强还是半真半假的一张笑脸。
“我看也是。”她也斜眼睛。“要不然她可是个大美人儿。”
所有的嬉戏都停止了。温强满脸不解,甚至还有愠怒:“她看着不老吧?”
“不老。看着也就五十出头一点儿。”补玉也装得一本正经,似乎还很照顾他心情。她想激一激他,说不定他会在反驳中说漏嘴,漏出那个满脸沧桑、神态幼稚的女人的来历。
“五十岁还出头?她看上去有那么老?”温强简直要捶胸顿足了。“我和她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小丫头。现在我看她还是个小丫头。”
“受了洋罪,脸上都写着呢。你们男人哪懂女人受罪是怎么受的!”补玉暗示温强,她和李欣没见面前就是天生密盟;天下女人一出娘胎就成了同盟,就比她们和男人知心得多,看一眼知己知彼,一句话两句话就知根底。“你们男人懂什么呀?”她在进一步激他。
“我怎么不知道她受罪是怎么受的?不然她能从国外回来吗?我能把她带到这儿来吗?”温强说。
补玉心想,这小子咬钩了。
“她告诉你的,恐怕只是一点儿。女人受了罪就受了,说都懒得说。特别是碰上过去的相好儿。”补玉说。她心跳得厉害,脸还是漫不经心的脸,手还是驾轻就熟切胡萝卜的手。她对李欣有什么兴趣?没什么兴趣;她就是对温强有兴趣。
她发现温强不吭气了。眼睛抬上去,看见他的脸。他是那种侥幸自己没吐真言的笑脸。
“好哇,你套我话。”他说着往厨房外面走。“你放心,啊?”他在早晨的阳光里半脸阴半脸阳地笑。
“我有什么不放心?”她也笑了。
“你不用使套子,我也会告诉你实话。”
她和他都知道他们的交情就止于此,他没义务对她彻底老实诚恳,就象所有住店客人一样。他们来这里图的就是跟他们真实的人格和身份拉开一下距离。无论补玉怎样探索他们留在补玉山居之外的那一大截生命和生活,无论她怎样合盘抬出地把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展露给他们,都是徒劳。他们不把真实的人格、身份完全展示给她,也许是为她好。
中午李欣才起床。她专门来和补玉告别,还拥抱了她一下。李欣的身体是幽香的,头发在阳光中干净得一丝丝闪亮。
补玉硬夺过她拉着的小旅行箱,让她空着两手走在她和温强中间。李欣一点也不躲太阳,这是她和北京女客人们最不同的一点。李欣表面上是个一看就看透的女人。补玉也是个一看就让人看透的女人,可让人看透的是个真补玉。遗憾就在于此,一看就看透的李欣也许不是个真李欣。温强哇啦哇啦地叫着“小曾,别送啦!还来呢!……”
补玉一直送他们上车,送他们倒车,送车子顺着巷子出去,拐弯。送到“宝马”卷起的尘土散尽,补玉还站在那里,感觉到李欣在自己身上留下了擦伤般的香气。这对男女是在一九八四年认识的?不,算起来应该是一九八三……
曾补玉永远也无法知道的那段有关温强和李欣的故事也开始在一个夏天,也是八月。二十二年前的太阳比现在要干净,要清亮,却没有二十二年后的太阳伤人。走在赤红土地上,两脚生红烟的年轻军官当然不会知道,太阳在二十多年后会变,变得不干不净,热也热得粘乎稠浊。当然,他不会知道那时候对变了的太阳有个解释:地球暖化。暖化的地球让城市人不老老实实做城市人了,开始往山里往水边跑。他也会在二十二年后跑到一个山村,在一个叫“补玉山居”的农家客栈躲那“暖化”。
二十二年前的温强二十七岁,已经是连长,是一个以当兵摆脱山村,以当兵出人投地的年轻汉子。当兵第二年,他就以他关中大汉的身高被选进了师篮球队,第三年他就以杰出篮球中锋的地位提了干,第四年他自伤了脚踝回到连队去带兵修铁路。他从村里出来,不是为了吃篮球那碗轻巧饭的。篮球队是首长们的自留地,种不出象样的庄稼。他走出村子是为了走得很远很远,师里的篮球队能让他走多远?篮球队员们个个是士兵眼里的公子哥,而公子哥到了是废物。所以他很快就成了全师有名的“阎王连长温强”。这是他当连长的第一年,到处都有窃窃私语,说新兵千万别分到阎王连长手下,因为阎王连长正在挣分数,准备竞争副营长的席位。
温强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装着恼怒,但他的兵都年出他其实特别得意。他的加强连一百五十个兵是一百五十条硬汉,营里提升连长都是从他的连选排长。他得意还有一点,就是他手下的兵嘴上叫苦,心里明白,连长之所以阎王,就是要他们跟他一样,吃苦中苦,做人上人,出了穷村子,就把退路忘掉。
两里多的峡谷走起来有二十里长似的。连里的吉普送两个重病号去师部,还没回来。营部的一辆车坐不下野战医院派下来的医疗小组,所以温强徒步去接他们,然后再带他们徒步到连里。峡谷两边的山坡上什么也不长,只长着张牙舞爪的仙人掌。不,是仙人树。就连他的阎王连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在夜里走这条小路:月光里一人多高的仙人掌会高大许多,浑身两寸长的刺象是耸立的鬃毛,越发张牙舞爪得狰狞可怖。
第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29:49 字数:3770
温强的连队刚刚驻扎下来,一百五十个兵就病倒一半。病因似乎挺神秘;吃的食物、喝的水都做了抽样检验,没一点问题,战士们却一个个泄得从茅坑上站不起来。
温强亲自到到营部接医疗组还有个秘密动机:向营首长打听铁道兵集体转业的传闻有几分真实。
营部的帐篷和一连的帐篷扎在一起,离温强的三连只隔两里多路,井打得比三连还浅些,却没一个人泄肚。营长和教导员见了汗湿到大腿的温强就开玩笑,说阎王连长催战士们的命,逼狠了,战士们只有蹲在茅坑上才能歇口气,所以就都在蹲茅坑。温强说那么多人歇在茅坑上,三连的作业面也还是按原计划打开了,进度也不次于其他连队。他一面和两位连首长诨侃,一面打量正在喝冰酸梅汤的五个医护人员:一男四女,男的显然是医生,配搭了四个年轻女护士。看把这些男军人们馋的,一个个往营部跑,什么芝麻事都成了他们请示营长、教导员的理由。营长和教导员也未见得不馋,风趣话其实都是讲给四个女护士听的,笑也笑得声东击西。
营长把温强介绍给医疗小组的四女一男。温强的眼睛在五张脸上一扫,马上忘记了四张,只记住了一张脸,并且他知道,这一记住,就麻烦了,想忘都忘不掉了。这是一张桃子形的脸,也象桃子一样粉白透红,带着新嫩的细茸毛。营部帐篷的窗子透进的光线很有限,但他看清了她脖梗湿漉漉的,露在军帽外的微黄的头发湿得打成细缕。营长特地把这个年轻的女军人单挑出来,说她是李军医,从军医大分到野战医院三所不久,主动要求随医疗小组下连的。
“李军医,到我们这个鬼都不下蛋的地方,委屈你了。”温强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让李军医给握住了。
“叫我李欣就行——欣欣向荣的欣。”李军医说。“我还刚开始实习。”
营长笑着说:“下连队,不兴叫名字,连老兵都是军阶:王老兵、张老兵。”
这是临时成立的医治小姐,头头是姓蒋的军医,三十来岁。他马上明白他们五个人中的李欣是这台戏的当家花旦,所以在一边说:“我们医院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李这样的军医大学高材生挖到!”
其他几个女兵一老二少,老的是个护士,另外两个是十六、七岁的护理员,属于玩心很重,去哪里逛逛都比原地待着好的小姑娘,一个比一个胖,知道下到连队一天三顿首长伙食,凭这一点也乐意下来。温强领他们在仙人掌森林小道上行军时,两个小女兵走在最前头,指着夕阳中姿态凶猛的一棵棵巨大仙人掌尖声咋唬,打着各种比喻,一旦比喻到什么不雅的东西,两人便交头接耳,然后放声大笑。
温强和蒋军医走在中间,一面向他介绍战士们的病情和伙食、饮水情况。傍晚时分气温马上下降,一阵阵风全是红的;细如雾的红土被扬起,不一会六个人脸上都是一层胭脂。温强回头看一眼李欣,她象是跟这个集体和这一趟任务没什么关系,小声哼着歌,东张西望地跟在五六步之外,也不好好看着脚下的路,走得高一脚低一脚,一双挺好的黑色皮凉鞋不时被红土埋住,又不时地出土,连军裤下半截都让土染红了。温强当“老铁”当了这么多年,开山掘土上千里,从来没见过红得这么邪的土地。
李欣自得其乐地哼唱着,声音很小,但哼得挺入味。温强没听过那个调门,似乎是外国歌曲。温强觉得有一点反感;这个女军医既然是如此想下连队,就别把自己弄那么各色,那么曲高和寡。后来温强把他记住的一小节旋律哼出来,连部的文书说那是个苏联歌曲,叫做《山楂树》,很多年在大城市就流行过了。
医疗组到达的当天晚上,全连的人都知道那个女军医爱唱歌。再唱的时候是四个女兵一块唱的,但战士们马上就打听,谁是唱得最象远波的那个。四个女兵总是在洗澡房里唱。洗澡房是活动板搭的,没有水龙头,要靠战士们给她们挑热水和冷水进去,她们一人一个塑料桶,就着桶口往身上泼泼水罢了。这是个没有水的地方,打一百多米深才打出一口浅水坑,还是无奈地把它叫作井。这一坑水就是全体一百五十人的饮用水、洗脸洗脚洗衣水,周末才多一盆水,一百五十多个身子才能退一退红色泥垢。战士们现在心甘情愿宠着四个女兵天天浴洗。炊事班的人悄悄开玩笑,说女兵们再多住两天,就把全连人的蛋花紫菜虾皮汤给洗没了。还有更大胆的炊事员说,不如叫她们洗了澡别泼水,大家可以喝蛋花紫菜美人汤。温强听到“美人汤”,马上明白他们指的美人就是一个。每天白班的战士下了工,都躺在帐篷里的铺位上竖着耳朵,因为他们知道女兵们在晚饭前一定会洗澡,洗澡时一定会唱歌。她们一唱,他们就能把其他三条嗓门剔除出去,单单听那个象“远波”的歌声。他们很快发现,这歌喉不仅仅可以和远波相似,它和李谷一、郑绪岚、郭兰英都可以酷似。它可以千变万幻,愿意象谁就象谁。有一天这歌喉模仿起邓丽君来,也是酷似。
温强和战士们一样好奇;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美丽躯体里,怎么符着了这么多个不同的歌手?
第五天,战士们的神秘腹泄不仅没有痊愈的迹象,连两个十六、七岁的卫生员也开始了。蒋军医跟温强说,他和李军医讨论了很久,是李医生突然打开了他的思路。她说这样绝无仅有的红土地也许含有什么稀有矿物,也许是那种矿物质导致了这种不紧不慢的腹泻。李军医建议把水和土送到省矿研院去分析,与此同时用卡车到营部去拉食用水。
温强把这些话告诉了指导员。指导员说那就意味着全连都要搬迁,那还谈什么进度?
这天晚上十点,各个帐篷在熄灯号音中一刷齐地沉入黑暗。只有连部的灯还亮着。一个声音在门口问温连长在不在。温强赶紧往赤裸的身上披衬衫。他已认出这嗓音了。
李欣站在离帐篷十多步的地方,军服裙短短的,一定她自己在长短上做了手脚。她一边扇着折扇,一边说她星期天得先走一步,直接去师里搭车进省城;温连长可以把水和土的标本让她带到省矿研院。
温强请她进连部办公室,怕她在外面被蚊子咬。李欣问方便不方便。温强说方便得很,指导员回营房睡觉去了。这句话刚说出口,温强马上在心里骂自己混账;难道指导员不在他们才方便?女军医倒是浑然不觉,快步走进连部办公室的帐篷。发电机在不远处响着,因而帐篷顶上吊着的灯泡细细地哆嗦。温强赶紧打开长桌上的摇头电扇,以嗡嗡作响的风招待女军医。长桌在全连开干部会议时是会议桌,平时供战士们打乒乓球——假如有谁还嫌累不死,还打得动的话。
温强正搬着一把椅子,打算请女军医坐,李欣一欠屁股已经坐在了乒乓球桌上,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在空中当郎。裙子一坐更短,短得温强无法站到她对面和她谈话。关中汉子哪见过这样两节大腿?露得理所当然。她一边轻轻晃着腿,一边说假如凭关系去矿研院催一催,说不定一星期之内化研结果就出来了。温强抽着烟说不麻烦李军医了,他们会尽快派人把水样送到大军区。李欣说万一碰上吊二郎当的参谋干事,这事一拖能拖一两个月。就算慢性腹泻,一两个月也能消灭阎王连的一百五十个好汉。她说话不紧不慢,一张孩子脸怎么看怎么跟“军医”不沾边。
“一两个月,我们这一段路基就铺完了,该起帐篷了。”温强说。他尽量把眼睛弄得颇麻木,对美丽的女军医似乎就象对其他三个女兵一样一视同仁。
医疗组到达三连后,每个排抽出一个人,凑出一个接待组。营长的指令。温强心里骂营长“事比婆姨多!”但他明白这就是部队的老一套,感情表达得又大又空,形式越花越好。五个连抽出的五个兵负责伺候医疗组,一清早给他们灌五个暖壶,打洗脸水、漱口水,晚上给他们挑五桶水洗澡,三餐饭给他们端菜盛饭倒茶,睡觉前给他们清查帐子里的蚊子,同时在他们床边点蚊香。温强很快发现五人接待组每一回都换新面孔,向排长们一打听,才知道排长们拿伺候医疗组做战士们的犒赏。光是那五个人天天不干活天天跟女兵泡一快儿?不公道,早、中、晚三班,个个都轮上一班,眼福艳福大家有份。
温强看着五个排长。他以为自己会有很强硬的理由反驳他们,却嘿嘿地笑了,说:“窜稀还有那劲头?”五个排长说那可不,不然更没劲头了。温强不久又听到反应,说战士们都想轮上八点钟打水那一班。早晨医疗组的医生护士都去吃早饭了,只有李军医睡懒觉。年轻女军医早上的一觉睡得那份香!比首长伙食标准的午餐肉夹芝麻烧饼、绿豆粥就咸鸭蛋还香!李军医是个懒觉虫子,一觉睡到八点半。所以给她把一盆温热的洗脸水和暖壶送到她床边,必须是八点以后,不然水就凉了。水也不能放在帐篷外面,因为风一吹水面就落一层红色粉尘。拿到替李军医打洗脸水、漱口水的战士会在其他四个战士眼巴巴地等待中,把水放在她床下。四个战士会在那个战士从帐篷出来后,一块向他出击,说他进帐篷待了至少有两分钟,问他都看见了什么。这个战士一定会脸红耳赤脖粗地反击,说挂着帐子盖着毯子还严严实实裹着圆点点的花睡衣,能看见什么?!其他四个战士会越发对他下手狠毒,说连圆点点花睡衣都看见了还说没看见!那个被恶毒打闹弄恼了的战士会驴打滚一样满身红色尘土地踢打不休,以证明自己清白。后来五个战士便把这趟“美差”一拆为二:两个人先进去,一个端洗脸水一个捧漱口水,然后三个人再进去,把四个暖壶放置到四个女兵床边(那三张床上的人都在早餐桌上)。这样有利于相互监督,不往李军医的蚊帐里偷看,偷看也极其有限,只是飞快地瞄上一眼两眼。即使这样,战士们还是把给酣睡的美丽女军医送水当成美差。早晨那一个帐篷里都是她美丽的睡眠,十八、九岁的士兵宁愿在那睡眠里待上一会,晕然一下——温强是这么想象的。
第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9…4…20 11:30:14 字数:3471
这时的温强看着李欣,他想,她这样美又这样坦荡无邪地露胳膊露腿,那能怪谁?她还对自己的歌声毫不吝惜,每个战士都可以用耳朵录制下来,用记忆收藏起来,那她能怪谁?小伙子们为她火烧火燎,夜里湿裤头、白天挤青春痘,这不能怪小伙子们。她什么都占全了:美丽、地位,还把歌唱成邓丽君、远波、李谷一,她能怪战士们为她上火吗?
温强嘴上很领李医生的情,请她一定放心,他们自有办法把水质的问题尽快检验出来。李欣说她已经跟师部要了车,车会到营部来接她。她说水质早一天弄清楚,战士们就早一天恢复健康,不是吗,温连长?温强说只要每个人再节省一点食用水,从营部运水也够坚持到路基落成。
李欣沉默了。
温强让她沉默得浑身难受。他怀疑她看清了他和指导员的意图:对水质问题保密,全连抗渴,凑合饮用从营部拉来的一车水,这样就不会被迫搬迁,拖慢进度。
李欣从乒乓球桌上跳下来,一只脚软了一下,人一歪,自己咯咯地笑起来,说腿都坐麻了。温强看她抬起一条腿,一手扶桌沿,另一只手去给麻了的腿舒筋活血。他问她是哪里人。重庆人。温连长呢?猜猜看。绥德人吧?能听出绥德口音?听不出,不过知道一句话——“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错啦,“是米脂的婆姨关中的汉”!
温强心里想,别看这个女军医唱唱哼哼,傻呼呼得可爱,她挺有心眼,似乎并不是她自己在夸他,而是自古的俗语在夸他。
然后她站直了。好象刚刚看见墙报,快步走过去。一面看一面说:“什么年代了,还批判穿花尼龙袜子呐?”
温强笑笑说:“总得批评点什么吧?”
“这一篇,是讽刺小品,讽刺打牌赢香烟!这也算大事?”
温强在旁边陪着她看墙报。然后她长叹一口气,小孩装出大人的惆怅似的。“这地方呆一个月我就疯了。”
“我们老铁呆的都是这种地方。鬼都不下蛋!”
“鬼能下蛋吗?”她侧过脸,看温强一眼,笑话他语言贫乏。“用不了一个月,一个星期就会疯!象我这种夜猫子,晚上早睡睡不着,在这儿完了——不睡觉玩什么呀?”
温强问她在省城玩什么。
“嗯,……”她两个眼珠动起来,似乎在一大堆好玩的事物里迷乱了,一下子莫表一是:“看电影,看录相,看足球赛……还有歌会、舞会,多了!”
温强突然明白了。假如不让她去省城送水样、土样,她就不能从这里脱身,她跟医疗组下来是图新鲜,而这个地方一天就能把人的新鲜感消磨尽。对于这样一个贪玩贪睡的年轻女子,一小时就能耗尽她的新鲜感。剩下的时间,就是度日如年,数着分秒地熬。终于她给自己找了个好借口;为此地战士的健康当一趟苦差,去省城送水样、土样。
原来他和她都有不可告人的动机。
也许“水质含稀有矿物”是她的异想天开。也许她的突发奇想有几分道理,但检验结果什么问题也不能说明。温强笑了,对她说:“你别担心,我保证会告诉医疗组,你去省城就是为了送水样去化验。”
她楞了一下,也笑了,说:“化验的结果我也保证不告诉别人。只告诉你一个人。”
他想,她果然看破了他的阴谋。她果然面傻心不傻。
“你那些大兵还要带病保持进度?”她还在继续揭露。
“都少喝一口,营部运来的水够了。再说,也不一定就是水质问题。”
“少喝一口?现在一人一天才一水壶水!干活出那么多汗!泻肚泻出去那么多水!……”
“我一天只喝半水壶水。”温强说:“我也一天干八小时活。”
“不能因为你喝半壶,别人只准喝半壶水呀。”她皱眉笑道。
“您就别操他们的心了。我这些战士都苦惯了。”他的意思是说,我也是苦过来的,生下来就吃苦,哪能有你这样的福份?一天三顿首长伙食都留不住你,五个排战士轮流给你打洗澡水洗脸水都讨不着你的好,还是要“疯了”。
这次是真要分手了,能聊的都聊完了。再说温强这样的人和李欣能有什么话可聊?李欣走到连部帐篷外,温强说:“他们说你唱歌唱得不错啊。”
他马上在心里骂自己不是个东西;这不更让她美滋滋了?
“他们说不错?你没听见啊?”她问道。一副撩起人心火不负责的样子。
温强说他没听见她唱歌。他笑眯眯的,眼睛告诉她,千万别把他这个基层军官当好东西。
“真的?”她看着他,好象她没看出这个基层军官脑子里走着什么花念头。好象她真不知道男人们因为她会在脑子里过花念头,而她该为此负责。
“那在你走前给我唱一个好不好?”
“不好。”她说。
“明天晚上是周六,开个联欢会。我叫文书去布置场地。就算我们欢送你。”温强毫无商量地说。
“哎哟你饶了我吧!我这嗓子只敢在洗澡堂,洗衣房之类的地方唱唱!不信你试试,嗓子一沾水就比平常好听!军医学院里很多人一进厕所就唱,一进水房也唱!我就是这么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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