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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鬼话(全文完结)by水心沙-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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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发黄的、尘沙似的雾气,一大团一大团争先恐后地聚集在我的窗玻璃上你涌我挤对着我挤眉弄眼,它们是飞满了整片天空的亡魂啊……!!!
“啊——!!”
控制不住一声尖叫,我弹身连着倒退几步一下子蹦到了自己的床上。而窗外那些亡魂也在这瞬间似乎知道了我可以看到它们,登时兴奋起来,飞旋着一团一团朝窗上不断地撞过来。但不知道窗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坚固地阻挡着它们的闯入,于是它们只能反复不停地在窗外盘旋,冲撞,再盘旋,再冲撞。汇合在一起排山倒海似的涌动,铺天盖地地围着这一扇小小的窗户。
我被这景象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用力抱起狐狸的身体使劲晃:“狐狸!!狐狸!!快醒醒啊狐狸!!!”
狐狸没有醒。
依旧紧闭着眼睛在我怀里昏睡着,头随着我的动作摇来晃去,像只没有生命的玩具。
“狐狸!!狐狸!!” 又徒劳地抱着他叫了几声,突然想起来那个由始至终都安静站在门边上的男人,我猛抬起头死盯住他:“铘……我刚才吃的是什么??!!”
不等他回答,我反手指向窗:“那些!那些东西你也能看见吧!!它们是怎么回事??!!!”
一阵沉默。半晌开口,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铘的安静突兀对比着我的歇斯底里:“你看见了?”
“为什么这里有这些!我明明什么也没看见过!这到底是怎么会事!我家里人都怎么了!!他们都怎么了!!!!”
再次沉默。
静静等我把话连珠炮似的一气吼完,铘端起地上那只托盘,正对着我,朝地上轻轻一倒。
碗筷跌落,却无声无息。
落地一刹那那些碗筷汤菜突然间消失了,半空里只看到一些焦黑色飞灰在空气里飘着,摇摇曳曳,打着转坠落到地面。
朝地上轻吹口气,那些灰便散了,铘抬头望向我:“你家里人怎么了,还需要问我么,宝珠。”
我的身体一阵发冷,从头顶到脚底:“这怎么可能……”
“看到你爷爷的尸体时,我以为你大概应该可以猜到了,虽然你这双被俗尘蒙蔽了的眼什么都没有告诉你,”轻叹一口气,他手里那只托盘在他的呼吸中灰飞烟散:“你变得比我想象中还要迟钝。”
“你……你们早就知道了。”不知不觉抓紧了怀里的狐狸,我紧紧注视着铘的眼睛。
他不置可否,那双眼睛里也依旧什么都看不透。
“为什么不告诉我……”再问。
他不语。
“为什么都瞒着我!!!!” 忍不住怒吼出声,他目光在我话音里闪了闪。
依旧不语。却在这时,我肩膀上一阵剧痛。
低头就看到一双绿幽幽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看着我,一张嘴狠狠咬在我的肩膀上,尖锐的牙穿透我的衣服直刺进我的皮肤。
“狐狸……”我呆住了。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一动不动由着他那么紧紧地咬着我,然后突然松口猛一挣扎从我怀里跳了出去,几窜下了床跳到了对面的梳妆台上,龇着牙,冲我低低一声咆哮:“吼!”
“怎……怎么了……狐狸?!你怎么了??!!”站起身跳下床我不由自主朝他跑过去,没等手碰到他的毛,被一旁闪身而出的铘一把扣住了肩膀:
“别动。”
“铘!”一看到他,脑子一个激灵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用力甩掉他的手,我气急败坏对着他一通吼:“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狐狸他到底怎么了啊!!”
“他?”后退半步,暗紫色的眼里一抹淡淡的笑: “呵……他这是咎由自取。”
“是不是你!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目光一凝,他看了看我:“我倒是想。不过……”伸手一把抓住了狐狸的嘴,在他突然张口朝我再次咬过来的瞬间:“我想你应该没忘记他曾经对我做了什么。”手松,狐狸一声轻哼跳上了床,远远缩在角落里,一双亮闪闪的眼警惕而犹疑地注视着我们。
心脏没来由地一紧,我朝他伸了伸手:“狐狸……”
“没用的,现在的他,根本就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轻笑,转身走到门边重新坐下:“报应。”
话音刚落,耳边突然间又一声咆哮。没等我反应过来,眼角边一道白光闪过,到铘面前骤停,猛张开嘴,狐狸两排森冷的牙静静压在了铘的脖子上。
铘的脸色在那瞬间似乎变了变。一动不动望着狐狸,而狐狸两只幽亮的眸子斜睨着我的眼。
片刻松口慢慢倒退,退到我身边,冲着铘又一声低吼。
“狐狸……”心里一阵激动。以为他并没有像铘说的那么严重,到底还是恢复过来听明白了我们之间的谈话。不由自主朝他伸出手,不料还没碰到他,他身子迅速朝后一退,鼻子耸了耸在我衣服周围一圈轻嗅,半晌尾巴一甩,他一脸厌恶扭身跳上了床。
“还对他存着希望?”转身跟过去的时候,耳边响起铘的话音。
我回头看向他。
“这男人只会让你绝望。” 又道,他在我的目光中静静合上眼。
绝望?狐狸?
我不懂铘的意思。
他和狐狸总也让我不明白,在某些我很想弄明白的时候。当然不是指这句话,虽然它让我费解,但至少在现在这样的处境下,我并不想知道铘这么说是为了什么。
“铘,他到底怎么了。这个家到底怎么了。”而这才是我目前最关心的。
可是他反应依旧那么平静而简单:“用你的眼睛去看。”
“我们该怎么办……” 不死心地再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他干脆在地板上躺了下来。
再无任何动静,就这样我一个人在床边干坐到半夜。
想着傍晚那一幕幕骇人的景象,想着狐狸,想着铘说的话。后来不知怎的就睡着了,似醒非醒,不停地梦见自己在被人追。
追近了看发觉是死去的爷爷,他对着我笑,咧着他一张满是坏牙的嘴。我吓得拼命跑。跑着跑着看到狐狸在前边站着,于是追过去,追近他却又消失了。
我急了,想对着狐狸消失的方向大声喊,可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都出不来。想跑快点追过去,可是越这么想,我跑动着的步子却越来越慢。而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着就来到了我的身后,一回头,跑来的却不是我的爷爷,是我叔叔。
一张脸模模糊糊的,高高悬浮在半空低头看着我,一条长长的脖子像扭在黑夜里的蛇。
然后突然间从那梦里醒了过来。
醒过来时天依旧黑着,窗外那些浓雾般的亡魂不见了,满天一片空荡荡的黑,甚至可以看到天上闪烁的星星。转头正想把这发现告诉铘,我发觉铘躺在门口的身影也不见了。
门依旧是反锁着,可是屋子里没有他的人影。
吃了一惊迅速站起身,我把边上躺着睡觉的狐狸给惊跳了起来。甩甩尾巴窜下床他一脸警惕地瞪着我,我没去管他,径自打开门朝外看了看。
走廊里同样空空如也。
铘去哪里了……
“嘶……”这当口一声低低的抽泣钻进了我的耳膜,听上去像是有人在压抑着自己哭泣的声音,似有若无,在这样寂静的夜色里反而让人后脑勺一阵发寒。
谁,谁在这附近哭?
跨出门我小心地看了看四周,没看到哭的人,却听见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回头看到狐狸从屋子里啪嗒啪嗒跟了出来。目光依旧是警惕地,东看看西看看,然后犹豫地走到了我身后。
我朝前走了几步,他往前跟了几步,我停他也停,我走他又走。显然我们真的成了一人一兽的关系,他在我身后跟着,那样子就像只小心翼翼不想着了人的道的野狗。
不过总好过一个人在这种黑暗里瞎折腾。
于是原本紧绷着的心稍微定了定,我循着声音过来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去。
第十五章
底楼不知道被谁点亮了蜡烛,透过楼梯口的地板缝隐隐渗了上来,一时让我有种忐忑不安的紧张感。而从那方向传过来的哭泣声变得更清晰了些,断断续续从楼下传过来,我扒在扶拦上朝楼梯口下望了望,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被楼梯的拐角挡着,从上往下看,除了影影绰绰被烛光拉长了的阴影,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不再去管它,我绕过楼梯口把它边上那扇门轻轻推开。
这是整条走廊里最后一道门了。门开贴着墙探进头去朝里看了看,我依旧没见到铘的身影,这道门里的房间显然是个空置很久的杂物间,不大的地方除了扑面而来的霉味和一堆平时不用的家具物什外什么都没有。
难道铘根本就不在这栋楼里……思忖着我朝狐狸看了一眼。
那时候他叫我寸步不离地跟着铘,本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说,而现在懂了。这个地方,这个我爸爸从小住着的地方,它竟然已经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死域,我都不知道从来这里直到现在,我所见的,所接触的,究竟有几个是人,有几个不是,因为在没有吃铘给我的鸡腿之前,我所看到的这个地方,和现在根本就是完全两个世界。而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于变成这个样子的狐狸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他们谁都不跟我说,正如这个家里的我每一个亲人。
狐狸该是早知道爷爷家的状况了吧,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只到昨晚才突然要把我带回去,可是人没走成,自己却变成了这种样子,这一来连逼着套他的话都成了不可能,只能照他的话去做,去跟着那个总是我行我素,心不在焉得让人跟他在单独在一起时常常会感到不真实的麒麟。
可是他有没有考虑过,铘那样一个男人,是我想跟就能跟得住的吗……你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下一步可能会做什么。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一声不响把我扔在这个地方,他这会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嘶……”忽然又一阵抽泣声从楼下传了上来,带着种无法再压抑的痛苦。我忍不住跑回楼梯口朝那方向又看了一眼,但依旧什么也看不到。这当口狐狸突然一纵身从我边上窜了出去,没等我来得及把他拉住,他几个蹦跳已经下了楼。
“狐狸!”情急之下我轻轻叫了他一声,声音太小,他没有反应地继续往下跑。眼看着就要绕过楼梯拐角消失在我的视野,我忙跟着跑下去。几步来到那个转弯处,朝下一看,不由得愣了愣。
狐狸不见了。
就在刚刚一瞬间还看到他的尾巴在转弯口闪了一下,等我跑到,他人却已经没影子了,拐角背后的楼梯上空空荡荡的,下面的过道里也是,从上追下来这个过程不过两秒钟的时间,他就好象突然间蒸发了似的……
这时耳朵边再次响起一声低低的抽泣:“嘶……”
我只觉得心脏咯噔一下。呼吸猛地急了起来,刚才狐狸在身边时还没这样的感觉,他一不在,忽地下在我心脏里充得严严实实。那种紧绷紧绷的感觉。
突然觉得周围这片忽明忽暗的空间像座闭塞的坟墓,而坟墓里有个人在哭,是谁?
是人,还是……
“嘶……嘶嘶……”又一阵抽泣,离得很近,好象就在楼梯下的某处。我下意识朝上退了一步。正想转身跑回去,伴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道长长的影子出现在了我脚下的地板上。
“宝珠……”走到楼梯口,那人朝我抬起头:“你在这里?”
我怔:“六……姑?”
手里拿着支蜡烛,六姑披头散发站在下面望着我。
一天没见,感觉她好象瘦了很多,拿着蜡烛的手不停微微颤抖着,一张脸白得发青:“他们说你回去了,”看到我还在楼梯上呆站着,她举高蜡烛对我照了照:“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略一迟疑。
从刚才开始我就一直在盯着她看,烛光里她的影子相当的清晰。鬼是没有影子的,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些什么,因为我回忆不起来这几天接触到的我的叔叔婶婶们,他们在我面前时到底有没有影子。谁没事会去注意这些呢,如果不是突然间发现我在不知不觉里被自己的眼睛欺骗了这么久。
那么犹豫了半晌,看六姑一双红肿的眼始终一眨不眨望着我,我含糊应了句:“……我们打算再住几天。”
“是么……”听我这么说,她后退了一步,拿着蜡烛的那只手抖得更加厉害,不知道她在紧张些什么:“这样啊……这样啊……”忽然眼神闪了闪:“宝珠,姑姑问你件事……”
“什么……”刚出声问,啪的声响蜡烛被她不停颤抖着的手晃落到了地上,周围一下子漆黑成一团。一时忘了呼吸,我听见楼梯下姑姑急促的喘气声:“听说……我听他们说……你可以看到那东西。”
我呆了呆。半天没有回答,她又道:“爸不让我问你,可是现在变成这种样子,宝珠,你一定要好好回答姑姑,”说着话楼梯吱嘎一阵轻响,楼下那团在夜色里变得模糊的影子朝我这里慢慢走了上来:“在你二叔那屋……你到底有没有看到过。”
说到这里脚步声嘎然而止。
黑暗里就听见只听她一下下粗重地喘息着,直到眼睛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我隐隐看到六姑的身影就在离我不到几步远的地方站着。
“看到什么,六姑?”忍不住开口。
她抬起头:“大奶奶。”
我头皮冷不丁麻了一下。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同时我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从屋子外传了进来,隐隐约约,像一串挂在窗上被风吹得不安分的风铃:“呤呤呤……呤呤呤……”
“什么声音?”不由自主提高嗓子问了一声。而六姑似乎并没有听见,只抬着头直勾勾看着我,嘴里轻轻重复了一句:“大奶奶。宝珠,你有没有见到大奶奶。”
“没有……”铃声消失了,我下意识回答。
都不知道所谓的大奶奶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即使看到了,我怎么知道是不是她。
六姑又朝上走了两步,转眼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可以明显感觉到她呼吸的温度,温度是暖暖的。这么说,六姑她不是鬼,因为不管怎么样,鬼身上不会有任何温度。
“没有?不会的宝珠,你一定看见了。”
“我真的没有看见过大奶奶。”确定她是人,我的心定了定:“姑姑,我们到客堂里去坐坐吧。”而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垂下头自言自语咕哝了一句:“怎么可能……我感觉到她就在这里,她一定会来的,她说过她一定会来的。”
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眼见她一边说一边转身往楼下走,我忍不住问了一句:“六姑,刚才你是不是去爷爷那屋了。”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点点头。
我心里头那个疑团更大了。既然是人,她是怎么可以和死去多日的爷爷交谈的,又是怎么和这个家里那么多死去的人交流的?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整天生活着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环境?而如果说这里人煮的饭我都是我今天傍晚吃的那种东西,那她到底是靠吃什么东西来维生的??
一肚子的疑问,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也不知道怎么问才合适。这当口六姑已经站在楼梯下。似乎忘了我的存在,她一步步径自走到房门口,伸手在门上摸了摸,片刻转身回来,嘴里喃喃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快到我面前时突然嗵的声跪到了地上,低头痛哭出声,一边一下一下用头使劲撞着地。硬生生惊得我把原本已到了嘴边的话咕的声给吞了回去。
“宝珠!宝珠……我怎么办,你说我该怎么办,他们要都疯了,他们要杀了伊平!他们都疯了!”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头撞着地不停地哭:“都疯了!!都疯了!!!“
“六姑……”我被她这样子吓到了,蹲下身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我试图阻止住她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你说什么?谁要杀伊平??”
“我哥他们,还有村里那些人,那些疯子!”
“为什么……”
“每一年,每一年……他们早就想这么做了……”没有理会我的问话,她低着头一个劲地尖叫:“他们早就要这么做了!连爸都阻止不了他们!!啊——!!我恨他们!!我恨他们!!!”
“六姑!六姑!!”用力捂住她的嘴,我把她激动得抖个不停的身体按在自己怀里:“嘘……嘘……轻点,六姑,轻点。”
身体的抖动慢慢平静了下来,六姑伸手抓着我的腕。她的手指很凉,用力抓着我把我抓得很疼,我不得不把手往回抽了抽。
感觉到我的动作,她抬起头看看我:“宝珠,是不是也有什么感觉了。”
“什么?”没听明白她的话,我问。
“你在害怕,刚才你的样子,你在害怕。怕什么,宝珠,他们是不是对你也……”说着说着声音不自觉又高了起来,我不得不再次捂住她的嘴:“六姑,你想把人都惊动么……”
这一说果然有用,身子抖了抖她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侧眼眼珠子朝窗口方向看了看,然后再次望向我,一边把我手从她嘴上拉了下来:“宝珠,在那屋我二哥对你说的事,都是真的。”
“哦……”
“可是他还藏了些东西没有告诉你。”这句话是她突然间贴近我的耳朵说的,说的当口窗外叮呤呤又是一阵清脆的铃音飘了进来,若隐若现,而显然又是只有我一个人听见。
“是什么。”侧耳听了听,片刻没再听到任何声响,我问。
随即感到六姑的肩膀怕冷似的微微一缩:“关于大奶奶的。”
“大奶奶?”
“大奶奶,”重复着这三个字,六姑的嘴角在黑暗里似乎牵了牵:“她根本就不是这村子里的什么守护神,她是被用那块牌坊压在地下的一个冤魂。她也根本就不是什么为了保全自己贞节而自杀的烈女,她是在那个年头做了让人不齿的事情,被人逼着自尽的荡妇。”
我一怔:“什么……”
“都说她为了保全贞节,所以在佣人试图侮辱她的时候她选择了自杀。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并不意外于我的惊讶,六姑继续道:“其实那个男人早就和大奶奶有染了的。直到那次她丈夫出远门,他俩的奸情才被家人撞见,所以归根到底,她是被林家人强迫自杀的。之后林家人为了顾全面子,就到处对人说,大奶奶自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贞节,说她如何如何刚烈,说她如何如何贞节……当时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周围乡里乡亲,后来连官府衙门都给惊动了,不久之后还给赏了块贞节牌坊。”说到这里笑了笑,她眨着眼睛看着我:“林家人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当真是骑虎难下,只能千方百计把事情的真相抹了去,假的变成真的,荡妇变成了贞女……讽刺的是他们还不得不在祖庙里供着这个被他们逼得自杀的女人的肉身,私下里关照所有知情的人守口如瓶,因为事情一旦败露,只怕全家都要受到牵连。”
“那之后平静了一段日子,林家人因为出了这么一位贞节烈女而官运亨通起来,先后几人中了举升了官,更走运的是大奶奶的丈夫,在大奶奶死后不久,他被当时告老还乡的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给看上了,不多时就择了黄道吉日过了门,一下子他从原来小小的七品知县,直接套上了五品的紫袍。那时候难免得意起来,当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虽然有些人心下担心大奶奶的事情迟早败露,但更多人还是喜更多于忧。直到几年之后……”说到这里话音忽然顿了顿,目光倏地转向我身后,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
循着她的视线朝后看,就看到窗上贴着三张脸,窗外隐约的光勾勒着那些脸上青灰色的线条,我认出是我的二婶和我两名姑父。
其中一名姑父的脸是从窗上倒吊下来的,他直愣愣看着我,嘴巴缓缓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这时手腕被六姑抓了抓,低头朝她看了一眼,她一边拉开我的手,一边从地上站了起来:“别去管他们,”拍拍衣服转身朝房门口走,她道:“他们是来监视我的,”
“监视?”
“对,怕我从这儿出去。”
“为什么……”
冷笑,走到房门前站定,伸手又在那扇门上摸了摸:“怕我出去找伊平。伊平……伊平……”低下头,轻轻道:“他现在能靠的只有我了,可是我被他们关在这里出不去……啊——!!!”说着话突然间又是一声尖叫,抬手在门上一阵猛拍:“让我出去!!你们这些疯子!!让我出去……”
后面的话音消失在我手掌心。
用力捂着嘴把她拖离门边,因为在她对着那扇门大喊大叫的时候,窗上那三张脸消失了:“我们得离开这里,姑姑。”
“离开?去哪里。”嘴巴得到自由,她安静下来吸了口气。
“不知道,至少要先离开这个地方,还有,我要找到我那两个表哥。”
她朝我看了看,然后低头笑笑:“先从这里出去再说,宝珠,你能从这里出去么。”
“为什么不能?”说着话我转身过去抓住门栓拉了拉,门咔啷一声响,纹丝不动。我愣了愣。再用力拉,拉出一道缝隙,隐约缝隙外有锁横着的痕迹,它被人从外面给锁上了。
回头望见六姑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眼睛肿得厉害,这让她一张表情看上去有点奇怪。
我转身快步走到窗台前。三下两下拔开窗栓把它用力朝外一推,窗哐地声响,同样的,纹丝不动。
手心一层冷汗。回头再次望向六姑,却见她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无声无息看着窗外,轻轻一声叹息:“他们不会让我们出去的,宝珠。”
“楼上也有窗。”匆匆说了句,正准备上楼,肩膀被她一把按住:“别去了,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
目光从窗外收回,她瞥了我一眼:“那么些年了,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姑姑……”
“刚才的话,我还没对你说完吧,我们说到哪儿了。”话锋轻轻一转,她避开我的视线。
我不语,只是转头在客堂里仔仔细细一圈扫视。刚才明明看到狐狸下来的,如果窗和门一直都这样被锁着,那么他应该还在这屋子里没有离开,铘也是。
可他们这会儿到底在哪里。
思忖着,耳边听见六姑继续道:“对了,几年之后……”
“几年之后,那差不多是我们林家最兴旺的时候。做官的做官,发财的发财,似乎都仰仗了那位死去的大奶奶。就是这样一段风风光光的日子;在他们同地方上的知府家联姻之后,一下子不复存在。婚宴当晚,林家出事了。”
“先是新娘子,洞房花烛夜新郎倌去挑喜帕,喜帕落地,新娘子的头也跟着落地,落地时一双眼睛还在对着新郎倌不停地眨。之后新郎倌就疯了。而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家里的牲口都死了一地,满地的血,整个院子里腥臭腥臭的。这件事足足调查了两个月,查不出一点点蛛丝马迹,而就在这时林家老太爷死了,被人发现的时候整个人浸在水缸里,泡得像只面团似的。那之后,开始人心惶惶,因为从老太爷死之后,隔三差五,会有人在宅子里发现林家人的尸体,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于是渐渐的,那些宅子里的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搬了出去,可是纵然搬得再远,还是慢慢的有人在不断死去,而林家的家道也开始中落起来,很多亲戚友人避之惟恐不及地跟林家断了往来,而原本做了官的,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先后罢了官,”
“那和大奶奶有什么关系。”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声嘴。
六姑看了我一眼,继续道:“那之后不久,族里头开始悄悄传开这样一种说法,说的是当初大奶奶临死时的诅咒应验了。说的人是当时不多的几个大奶奶自杀时在场的人中的一个。一开始那人还不肯把这事说个明白的,后来亲眼撞到了大奶奶的魂,把他吓疯了,才把这事给捅了出来。说是当时大奶奶怎么都不肯自杀,被老太爷派人打了几天几夜后实在受不住了才寻的短见,死时发疯似的笑,一边笑一边对着老太爷狠狠地道,要在她死后三年内让林家断子绝孙。”
“三年……可是……”
似乎是知道我想说什么,六姑朝我笑了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她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外:“林家人也不会坐以待毙啊,宝珠。那么多事发生之后,他们千方百计请来了五台山一位声名显赫的方丈,他在宅子里做了法事,又把大奶奶的肉身从祖庙里请了出来,用沾了香灰的五根钉子分别钉住了她的头和手脚。然后取发甲,合着钉子一起埋在烈女牌坊下面,然后把她的身体埋在了埠溪河的上游。这之后,那些事情才消停下来,林家也总算保住了血脉。不过从那之后家里就没再兴旺过,连带这村子也渐渐没落了,到现在,你也看到了,离城那么远,交通又不方便,我们这地方始终是闭塞的,十几二十年才出了我大哥这么个秀才,进城读过书,有学问,人又聪明,二十年前忽然带了人来要挖开埠溪河上的墓,说是里面有什么有研究价值的文物在里头。”
“后来被老爷子死活拦住了,当时墓被破了个口子,碑不见了,而那之后,村里开始变得有点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她摇头,示意我不要再打断她的话:“再之后,就是我哥对你说的那些事,可是他对你说的话有很多都是错的,大奶奶她回来了,可是大奶奶的咒根本就不是用他所说的方法去解,她是要让我们林家绝后。”说到这里,她朝我靠近了一些。我感觉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六姑,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爷子对二叔说的时候,我正好听见的,而那一次,我还听见了一些事。”
“什么事?”
“关于我们林家这个诅咒,”侧眸看了看我,她压低了嗓音:“虽然大奶奶当初用所有的恨给林家压了这么一个咒,但说到绝后,倒也并不完全。”
这段话说得极轻,以至我不得不朝六姑凑得更近一些,好听得更清楚一点:“为什么。”
“大奶奶嫁到林家时,林家还没发迹,那时候他们两口子还是恩恩爱爱的。一直到后来她丈夫当上了官,有时候去一个地方上任一年半载的,两口子才开始生分了起来,也就是那时候开始,她和家里的年轻佣人好上了,而其实直到死,大奶奶还是念着那段旧情的。所以说……”说到这里,目光轻轻一闪:“说是让林家断子绝孙,但其实还有一人可活。”
“那……”隐隐从六姑闪烁的目光里感觉到了什么,我不由自主朝后退了退:“一人……可活?”
“宝珠,”拉住我的手,在我试图离她再远一点的时候,六姑望着我的眼睛:“二叔说的那些,我说的这些,如果换了别人,只怕会以为我们疯言疯语,可是你没有。”
“是……因为……”
“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特别的孩子。也因此,老爷子就特别的疼爱你,即使伊平做得再好,他上大学,他孝顺听话……可是始终取代不了你的位置,”忽地又贴近了我的耳朵,她轻轻地道:“你说这人呐,为什么就那么不公平,不都是自己骨肉么宝珠……”
我想挣开她的手,想从她的边上离开,可不知怎的,在她这一点一点的逼近中,我全身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只眼睁睁看着她手伸进棉衣里慢慢拉出把尖细雪亮的刀子,贴着我的皮肤轻轻抵在我的脖子上,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看着我静静地笑:“宝珠,原谅姑姑,我也是没办法啊。这地方除了那时候的老瞎子,谁也阻止不了她,而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惟独不能没有伊平!!那些疯子想用他来结束一切,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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