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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唐ii:剑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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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衣在背后低叫了声:“远公……”

他叫罢之后,望着邓远公身形,那凄凉老态中的暮色,与那暮色中的一点喜气,不由急急收口。

却听邓远公一声长叹道:“谢小兄弟,没错,我行将就木之人,本当再无奢欲。可这世上有些欲望,哪怕墓木已拱,就算要我从坟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也要抓住的。

“毕竟,人总还想留点什么、将之流传下去……”

他自觉这垂老的狂喜也近闹剧,更不想多解释什么,拨步就走。

谢衣答不出话了。他熟识此老,自然知道他的身世。见到远公如此举动,他心里不由一时苍凉,一时也不由替他欢喜。

他细听着声音,邓远公与那孩子出门以后,即上了车。在车上呆了有一刻,却忽下了车。

下车时,他不是一个人,分明携了那孩子。两人的脚步声越去越远。

——这旅肆本在新丰镇边上,只听得邓远公行到郊外,忽控制不住,纵声发出一声长啸。

那啸声在他是很久没有过了,苍凉中带着一点老梅着花的喜意。

客店里一时冷清起来。谢衣独自一个人斟起了一杯冷酒。

门外的车子响起垂帘的声音,似乎也打算走了。可突然之间,车子一停,一个人跳下来。紧跟着,门帘一掀,走进一个女子。

那女子柳眉细口,腰肢细弱,个子虽高,却如弱柳夭桃,娇挺艳丽。

店中人一见她眉眼,直觉她该就是那小姐了。因为那份气度,就是大家闺秀,也有所不及的。

可那女子入了门,却站得远远的,冲谢衣冷眼看了会儿,好半晌,才冲他道:“你该都知道了?”

谢衣不答。

只听那女子冷笑道:“知道了居然还坐得住?我看你分明心存不良,只怕此时还正暗中欢喜!”

谢衣垂头斟酒,依旧默然无语。

那女子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家小姐叫我告诉你:她对你很生气!不是一般的生气,是很生气很生气!”

她加重了语气,仿佛觉得那语气还不够压人似的,又瞪了谢衣一眼。

她仿佛恨得都不想说话,又忍不住道:“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她即转身。可她到门口边时,却忽回眸一笑:“不过,她既借我传话,看来还没生气到理都不想理你。”

她这回眸一笑,意态嫣然。店中的散客,连同那个炙牛筋的小伙计一时都被她笑得呆在了那里。

那女子一笑即回头,可口中忽“咦”了一声,再度扭头一看,似发觉了什么。接着,她又向门口又走了一步,却忽止步,再度扭头。

众人都不知她在看什么。

那小店伙也没注意她是在看自己,以为她盯的只是自己手底的炭笼子。

可那女子先是看着炭火,然后一路向上看,一眼一眼,直盯着那小店伙,似要看到这个人的骨髓里去。

小店伙被她看得脸上一红。

那女子却略无顾忌,这么看了半天还看不够,忽折回身来,向那小伙计走近。走到很近的跟前,高挑的身材几乎压在那弯腰烤东西的小店伙身上了,小店伙都闻得到她衣服上的香气。

那香气直触到他鼻子上来,让他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那女子快贴到他手下烧得滚烫的铁丝上。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店伙受不了她这咄咄逼视,半天憋出了一句:“姑娘,你衣服……”

那女子这才回过神来,门外忽然叫了一声:“枇杷,该走了吧?”

她闻声笑道:“来了。”

说着拍拍衣服,转过头,犹自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去。

傍晚时分,客店中已然安静了。那小店伙已开始收拾他炙牛筋的家伙。到处都是炭末,他被火烤了一天,浑身是汗。

外面天阴阴的,店中光照很是不足。没有客人的傍晚,店中只点了一盏昏昏的小油灯。街上忽有车声传来,小店伙忙着,也没在意。

及至听到那车声就停在自己门口,小店伙才惊觉有客来了。

——奇的是那车声,似是过午时才经过的那辆。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门帘一掀,已有一个丽人走了进来。

其实光暗暗的,那盏油灯昏昏的只照得清柜台前的数尺之地。可他一眼望去,只觉得进来的就是一个丽人。

昏麻麻的小店里,一切家什的轮廓在大雪天里都冻得蜷缩了,连光线也是。门口那一点天光在门帘打开时迎上了店内蜷曲零乱的灯,显得店里的光都有一点油哈了的气息。

小店伙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身边一切零乱,不好让来人“贵脚踏贱地”似的。

——他很少对人产生这样的感觉,可进来的人,也着实少有的明丽。

帘开时他看到那丽人身后朱红的车轮。那笨重的棉布帘子,在她的手下,都飘出了一点宛转飞扬。

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眉眼,一眼望去,只见得到身段。那身段是有颜色的,一袭银红,像雪意里不期而至的霞彩,那银红的衫全不似时下式样,质料轻软,里面露出石青的裙来。

昏暗中只见她发髻高耸,也不是时下的样式。两个耳珠微微折射着光,一枚暗幽幽的孔雀石垂在她的鬓边,那是由钗上垂下来的——那身段袅袅婷婷,像花的茎。

小店伙怔怔地望着她,只觉迷迷蒙蒙,像面对一片看不清的美丽。

那人一身银红的衫上,暗镂着细密的折枝图案,看久了,让人心神都为之迷离。她袅然行近,到小店伙身前三尺之处,忽然一语未发地,冲着他,就着那脏污的地面,敛衽屈膝,就是一拜。

她竟一拜拜了下去!店里的地在她脚下被衬成一片泥沼。

她却不顾不惜,扎扎实实,单膝触地。

她一拜犹不住手,竟一拜再拜——再拜而三拜!

足足地拜了三拜后,她更无一言,转身而去。

直把一个小店伙怔在那里,眼前恍惚只觉得那下拜的银红光影犹在,那残存的色彩里,那人已曳着一幅石青的裙底,行出门去。

……直到车声再响,小店伙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第二章 落星野

“柘柘,我要走了。”

一语之后,并无应答。

说话的人躺在一面山坡上,那山坡上除了雪,还是雪。

听他说话的,却在坡顶那片密林中。暗幽幽的林影里,只看得到模糊的身影。那身影很小,像一个正襟危坐、一本正经的孩子。

说话的是个少年,他不管有无应答,自顾自地说:“其实我并不留恋你。但有时、我还是需要一个朋友。”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歉然。这片坡,少年给他起名叫作“落白坡”。

那坡四周的地界,无论山丘、原野,除了树林,就是畎亩,可供采伐,可供耕种。只有这面坡,全是石头裸露着,空阔数亩,斜斜倾下,一棵树没有,一根草不生。无所为、无可用,像古时廓落之邦留下的遗物。

自从入冬雪后,这坡僻处山阴,恒是一坡嵯岈的白。那少年喜欢来这里,哪怕这儿距新丰足有十九里的距离,每到夜来,他几乎都会来上一次。

这让他感到心安——甚或、常常在这里一卧至天明。

他喜欢这儿,因为那感觉,仿佛地老天荒提前到来一般:枯荣两寂,人我相忘,浑然灭情。

那个少年是头朝下躺着的:头冲着坡底,脚却冲着坡顶。这是“羽门”的养足之术,让混杂的血液从足部褪下,汲着那雪意深寒,煎洗尽奔走劳顿之苦。

那少年枕着手看着天上:有雪时,是雪落在原野上,落到雪满了,摇摇欲坠的就是星子。

少年望着星子,缓缓地问:“自从与肩胛分别,到现在已有几年了。我仍记得他临终之前说:‘如果你还在人间玩得不够尽兴,你还不能快快活活地玩到回家,只怕到时没面目见我。’

“可我真不知道怎么玩儿,又该与谁玩儿,那些游戏又有何意义。我只知道我在长大,不可抵挡地长大。他教我的,我一日不辍,都在苦修。他告诉我说,等到我满了十七岁,‘羽门’的身法剑术,就可望修炼至小成。他还告诉我,‘羽门’心法,当在飙风中、泥沼中、烟火中……修练。

“‘羽门心法,一语无他,飞翔是也。’可如欲飞翔,当先识泥沼,先明烟火,先历雷暴。我都照着做了,可这些……跟玩得尽兴有关吗?”

他叹了口气:“一直以来,我都只会一个人玩儿。最近半年多,我在新丰做了个小店伙,可是、还是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他看着山冈上树林里那个小小的人影:“我们认识快有半年了吧?可现在,柘柘,我要走了。谢谢你这么久都肯听我讲故事。

“肩胛说得没错,我们羽门之术,是要从烟火中修习的,是要从泥沼中修习的。可一个人修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我总想对人讲讲。对着你,我想是无妨的。”

他忽然一跃起身,一个瘦健的身影猛地弹起,那是初初长成的男子秉承于生命的初生的爆发力。

只用了一个起落都不到,他就跃至坡顶,然后,他仰颈伸腰,一身骨头轻轻的爆响,一身小店伙的衣服从他身上簌簌而落,那油污的衣服没了依附,登时委地如泥。

他晃了一下火折子,那一身衣服登时烧着了。他连犊鼻裤都不留,抛之入火。一把火把那身店伙的装扮都烧掉了。望着腾腾的火焰,他口里笑道:“好多油,倒是好点着。为了今日,我已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洗它了。”

说着,他赤身张臂,抬头望天。天上无数星斗,地上的雪像星星磨碎的屑。

“西州募?天下五姓?汲镂王家……

“大野龙蛇会?那么干净的朱轮之车。平白送给鲁晋的一箱金子,邓远公和他的徒弟……

“这些事好像都很好玩。肩胛叫我要玩得痛快,那我就是要去玩个痛快了!”

说着,他一腾身,直窜起足有丈五尺高,他头上是一棵老松,他从老松树的裂纹里取下一把剑来。拿着剑,他忽然凝静了,像远远地倾听着什么声音——那不可即得不辍歌吟、不废飞翔、不废航泳的吟者之声。

他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肩胛。”抽出剑来,剑明如水。

他伸指一弹,朗吟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他足下忽然舞了起来,脚下的雪被他舞动的风带了起来,凝成一带,恍如匹练。那道匹练随着他疾踏的舞步在他身上环绕旋转。

他以指抚剑,如哭如歌:“……聊遨游乎宇宙,偶息驾乎沧海。”

他一舞兴起,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停。这本是他每日必修的功课。

停下来后,他收剑入匣,低声道:“今天我十七岁了,师傅没有骗我。”

他脸上现出一个少年人对自己修为的自得。不错,今日,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羽门心法,剑术、内息都近小成。这时他走入林边,走向那黯影里的孩子身形之侧,想了想,忽躬身一谢。

那身影依旧没有说话。少年忽伸手向那身影抚摸过去。指下,是树皮的坚韧之感。身影原来是棵古怪的木桩。说他长得怪,是为他怀石而生,那石镶进木里,竟似一个脑袋的样子。

少年忽柔声道:“柘柘,我会想你的。这块坡无所为无可用,你也无所为无可用。我不知你抱着这石是何含意,可历劫之后,也许很多年后,我还会来找你。”他轻叹了声:“那时,我情愿与你同为草木之流,木石之盟。那时我将闭口,听你跟我讲起你的故事。”说完,他一甩长发,转身向坡下行去。

走到坡下,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迹。他既是“羽门”弟子,行迹也与常人大异,只见坡上,只浅浅地留下了一行印迹,像淡白的纸上水印的字。

少年低声道:“从今天起,我不叫却奴,不再是小却,也不想叫李砚,就叫李浅墨吧!”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道:“可是,等等我。”

少年一惊,谁?这里应该绝没有人!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个声音在坡顶传来:“你慢一点,我刚刚学会走路,怕走不好……这地上、偏偏很凉很滑。”李浅墨不由猛地一抬头,警惕已极地望向那个坡顶。

只见得“哧溜”一下,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坡上滑溜而下。李浅墨猛然意识到什么,身子一旋,一大蓬雪花爆了开来,直罩住他的整个身子。他本把衣履先放在了坡下,只旋起一袭披风,罩在了自己身上。

四周的雪花迟迟而落,他心中又恼又怒:居然坡上一直有人偷窥!

他从没给人听过的话居然被那人听了去了!这一怒,让他脑中一热,手中中指一动,吟者剑的哑簧弹了开来。那小小人影已滑至坡底,李浅墨跃身上前,一剑就向那小人刺去。

那小人儿果似腿脚不便,竟似直接从坡上滚下来的。将将滚到坡底,面对的就是李浅墨这愤然一剑。

那小人儿一时只张大了口怔怔地看着李浅墨。李浅墨愣了愣,这还是他头一次用剑指着人。迷蒙的雪光下,只见那小人儿身高不足五尺,可仔细一看,才发觉它声音虽然娇嫩,那一张脸……一张脸却跟树皮似的。

那脸上结满了泥垢。这时那小人儿伸出双手,手上也泥垢斑驳。他用手搓了搓脸,脸上的泥垢簌簌而落,然后只听他轻叹道:“我睡了好久好久,却被你唤醒了。”

只见他搓完脸后,才露出一张面容来。他的头很大,那张脸却长得小,脸容也极为苍老,小鼻子小眼,面上全无人色,硬梆梆跟块石头似的。只一张嘴怪异的红,鲜红得都过份了。

他脸上满刻皱纹,那皱纹像是石化了似的,纹丝不动,一张小小的红唇配在这张脸上,显出不搭调的稚气。

他的四肢也极弱小,身形全似个十来岁的孩子。整个人远看起来极小,近看起来又极老。可那张脸,老虽老,却有着一点喜庆,像是个固定的笑容。

——那像是老天恶劣的玩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都似在笑。

李浅墨惊骇之下,一时也忘了生气,低声道:“你是谁?”

那小孩儿一抬脸,目光惊诧地看着他,一副失望已极的样子,像伤心欲绝。可他脸上的肌肉却都不动,还似在笑。两滴泪却从他脸上流了下来,在那满面笑容下,流成一种奇异的惨淡。

“我是谁?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他伤心已极。

李浅墨不明所以,却还是被他弄得心下纷乱,拿不定主意。

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别人哭,何况是这么个又老又小、山精一样笑容刻脸的……孩子。他讪讪地收了剑,口里喃喃道:“好,我不吓你,告诉我你是谁,从哪儿来,叫什么?”

那小孩儿还是一脸惊诧地望着他,好像不能明白他这个问题,脸上满是沧海重逢却对面不识的苍凉。

他轻轻在衣上剥下一块苔藓,低声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声音像都要快哭出来的样子,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向李浅墨,“柘柘,我是柘柘啊。”

李浅墨一时都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失神之下,手中的吟者剑都快掉下地去。那小孩儿的脸上忽转了一副幸福的神色:“这名字还是你起的。有木有石,确实不错。”

他轻轻一卷衣袖:“你还把这两字刻在了我的胳膊上,怎么,你全不认得了吗?”说着,他露出手腕。上面正有两个字。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自己刻出的笔迹:柘柘!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李浅墨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柘柘只是坡顶上的一棵树桩,那树桩很怪,抱了块石头,恍如人形而已。树桩不可能活过来。

他怔了怔,猛然拨步,一身披风在夜空里猎猎作响,竟把一身羽门身法施至极限,数跃就上了坡顶,直奔真正的“柘柘”本应该栖身之处。

那里该有一根树桩。可那里现在只有泥土松动后的一个坑。

除了坑,什么都没有!

李浅墨双手一抱头,心底呻吟一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小人儿对他却似十分依恋,他还像不是十分会走路,却蹒跚着,一步一趔趄地向坡顶跟了来。

他才爬上几步,又滑下几步,笨拙得让人发笑。他的头发在雪地里透着绿色,身上的衣衫朽旧如树皮,走两步,就跌落一块。那小人儿光手赤脚,手足并用,连滚带爬,只见他手脚上的皮泥被雪搓了下来,露出小手小脚的白嫩,只一张脸还是苍老已极。

李浅墨摇头对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真的,一定是梦!不,是魇!

他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疼得自己差点没叫出来。

却见那小人儿痴绝地向这山上爬上来,口里叫着:“别离开我。我刚刚出生,要距离你在三尺之内。否则,没有生人之气,我会死的。千百年道行也会毁于一旦。”

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他坚苦卓绝地往雪坡上爬着。

这面坡,到处是乱石,为雪所盖,到处嵯岈的白。仿佛古书里渺廓落之邦的遗迹,无可为无所用,一直地老天荒般地空荡着。

可那小人儿艰苦地往上爬,坡上添了无数蜷曲的行迹,雪被他的衣衫碎片染了,露出一条脏迹。

可李浅墨看着看着,心中觉出一点暖意来。

那小人儿好容易爬上坡顶,忽然倒下,他身上有被碎石划破的伤,伤口里流出汁液,却不似血,而是淡淡的微稠的无色液体。

他头大身小,一头栽下来,一时就不易爬起。

李浅墨缓缓靠近他,蹲下身,身上的披风不小心罩住了那小人儿。那小人儿低哼一声,仿佛很舒服似的:“真软,有一点暖和的软。我冷了千八百年了……”

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一酸,低腰抱起了他,让他正坐在自己对面。他把小人儿放在柘柘原来呆过的那个土坑里,离开一丈远,静静地看着。

他的身影真的像柘柘,可他是柘柘吗?是不是一种自己没听说过的秘术?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所图谋?

……又或者,自己真碰到了那从无人见过的山精木魅?可这一切他一时都无从去想,只觉得,这种相对静坐,也自有一种有什么可以对面无言的静好了……


第三章 响马劫

许铺是个小集,只一条沙土路,路两边不过二三十户人家。

这里距长安城并不远,但僻处一隅,人迹罕至。由长安城出发的大路,没有一条经过许铺。可就这么个小集,也可以看出开唐以来,生民日渐安定了。

这么小的地方当然没有酒肆。那十几个小青皮从外地来,是在问了当地人后才找到谷神祠的。谷神祠中的谷老头儿守祠之余,还兼卖酒。

说是卖酒,其实也只一个大陶瓮。那陶瓮一半埋在地下,一半露在地上,瓮里面满是浑浑的酒。这酒颜色不好,可味道醇正。掀开缸,喷鼻的香。

那十几个小青皮,人人空手,喧闹地闯了进来。他们每个人似都生恐自己不够讨人厌,踢狗的踢狗,翻酒瓮的翻酒瓮,找提漏的找提漏,调戏谷老头儿的调戏谷老头儿……更有人对着殿墙脚撒尿。

剩下的一时找不到事做,就骂骂咧咧,到处踢踏。好好的祠堂内,一时卷起了一地的灰尘。那灰落在被打开的酒瓮里,让酒色更加的浑。

谷老头儿喃喃道:“年景才好了几天,就有人这么做践。”

那些小青皮们并不恼,反倒受了夸赞似的,大言道:“这是长安城里新兴的规矩,不这样怎么痛快?俺们在长安城的风光你还没见过呢,死乡巴佬儿,没见过世面!”

这祠里买酒的,在他们到来之前,还有一个披着一件百衲披风的少年。那少年披风鄙旧,上面粗粗地缝着线,里面裹着的却是身松软干净的衣衫。跟那少年同行的,还有一个古怪小人儿。那小人身高不足五尺,细嫩嫩的手脚,却生就一副老得不能再老的、皱纹深刻的脸。乍看有如侏儒,细看却又不像,反倒似画上画的山精木魅。

这一对儿,正是才离开新丰不久的李浅墨和那个柘柘。

本来李浅墨不过是路过于此,并没有想过要进来,可才走到离这谷神祠还有一两里远的地方,柘柘就用小鼻子向空中闻了闻,然后吐出了一个字:“酒……”

李浅墨没想到他居然认得酒,隔这么远不信他就闻得到。他跟这小人儿已相处了三四天,早觉得带着这小人儿实在大是麻烦,他精灵古怪,有时却又娇嗲异常,让自己苦于应对。

果然,见他不说话,柘柘就撅起嘴来:“你不让我喝,那么……我肯定会醉的。我一不喝酒,就会醉,一醉起来,就人事不知,然后说不得话,走不得路。”

李浅墨十七年来,从没被人这样软语相求过,心里动了动,脸上还是闷闷的,忽然一把抓起柘柘,挟在腋下,大踏步就带他到这谷神祠来了。

却说那帮小青皮哄闹之后,把整个谷神祠翻了个遍,却也凑足了喝酒的破碗。他们一帮人围坐在一边,翻出了包袱里带的烧鸡烤肉,一时大嚼起来。

其中一个笑道:“王处儿,快喝,味儿不错吧?你那酒里就有老子刚才跺脚跺出来的灰。”

另一个回敬道:“呸!数老子跺的最猛,信不信?你们碗里老子跺的灰比老子碗里你们的多!喝就喝,老子也不亏!”

几个人一时闹得个不亦乐乎,各人说各人脚底功夫了得,卷起的灰归他名下的居多。却听一人忽冷冷道:“争什么,老子刚才还尿了尿,你们个个碗里都浸着老子的尿味儿呢!”

说话人年纪最小,好有十七八岁。不知怎么,这一众惫懒异常的小地痞们却似有些怕他。

说着,那人拿眼横了横殿中,见没什么特别人物,便开口道:“老大,财也得了,酒正喝着。这一注浮财,你给个话儿,说好怎么分吧!别今儿拖明,明儿拖后,早分了早各人好撒手,也好各人找各人的乐子!”

那个被叫老大的人闻言不悦,才待发言,却听刚说话的那个冷声道:“这注浮财跟往常不同,中间可关涉了两条人命。大伙儿们沾沾腥,也免得漏嘴说出去全是老大你一个人的干系。且又有这么多,人人分了,也还不少,我说得对吧?”

那老大鼻子都被激得一红,怒道:“索尖儿,不是我不分,是你太没大没小,叫我看不过眼。”

他当老大当得久了,自有自己的一套权术,一时也不想闹得太僵,转头冲众青皮一笑道:“去年被魏王府那帮奴才们欺的,年都没过好。今儿有了这个,哥儿们过到明年的明年都不用发愁了。说起来,那对狗男女,还不肯服输,最后不也被咱们逼得好惨?”

剩下的一众青皮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李唐承平日久,长安城却刚刚繁盛,他们都是刚冒出来的街头混混。平日在长安城中,什么瘪没吃过,什么辱没受过?可到了这乡下地儿……

想来这还是他们头一次沾惹上人命,都有一点兴奋,更多的却是恐惧,所以更要借那兴奋盖住那恐惧。

一时十余人借了那酒劲儿,说起自己怎么跟踪了十几天十几夜,到底把那两口子困在了雪地里,一直困到冻死。彼此耀武扬威,说得个不亦乐乎。

旁观的李浅墨听到这儿,心底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知他们大半不过是在吹牛,可也有些关心那无端横死的两口儿是什么人物,家中又……有没有牵挂,有没有儿女?

一声苍老的声音忽打断了他的思虑。

“这局棋,你快输了。”那声音却不是谷老头儿发出的。

刚才那帮小混混那么胡闹,居然也错过了,没注意到供桌上铺的帷子底下还有一个人。那供桌下围着帷子,后面就是那大酒瓮,估计那说话的刚才就蹲在供桌底下跟谷老头儿下棋。

一个青皮披唇道:“没想还有一个老头儿,这年头,什么都多,人都成双成对的,连老头儿都不孤单,真真什么时候杀几个才好……”另一个却刻薄道:“他居然还躲在供桌子底下,这可真叫‘半截身子入土’了。”

剩下人就哄然大笑。突然有一人注意到正在喝酒的柘柘,直楞楞地向这边看来,口里喃喃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柘柘正一头埋在他面前的酒碗里。乡下的碗大,几乎泡得下他整张小脸儿。李浅墨眼看着他一直青黄色的脸上竟慢慢泛起了红晕,一双眼睛亮了,可眼神儿却散了,酒滴滴答答地灌进了他肚子里,这时像又要滴滴答答地从他眼里流出来。

李浅墨正想着是不是劝他别喝了,他却预先猜到了似的,一双小手死死地抓住那大海碗,一把端起,拚命地把剩酒往喉咙里灌。

那边混混儿们这时已注意到他,正对他猜疑不定,其中一个却忽冲这边叫道:“正愁喝酒没乐子,那边那小残废,你可是教坊里的小耍儿?过来给爷们演点什么,让爷们儿也喝酒乐乐。”

李浅墨的眉毛就一跳。

那小混混已伸手一扯,已扯到他老大胳膊底下的包裹皮,那包裹皮儿很旧,灰黄色的,年代久了,看不清上面绣的纹样。

他老大不防之下,被他“嘶”的一声扯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点儿黄的来,哑哑的金光。却听那小混混大笑道:“来来来,爷们儿今儿个有的是钱!你会跳‘加官’不,要不来段‘醉郎中’也不错,只要跳得好了,大爷们今天心情好,到时肯定有赏。”

李浅墨的眉毛不由又是一跳。他出身教坊,这样的场面可谓见过多矣。没想那小混混临了还加了一句,冲身边人笑道:“这世上怎么总生出这么多怪物?原来有谈容娘与张五郎,现在又有这小侏儒,不知他可会逗人笑?”

李浅墨只觉自己的脉搏突突地跳,他不想伤人,强自忍住。他本是李建成之子,自幼为谈容娘与张五郎抚养,虽说养父母不堪,但也容不得他人嘲笑。偏柘柘喝光了酒,正拿眼看他,这时听了那边的话,弱弱的问他道:“那我去跳给他们看好不好?”

李浅墨心底不由一怒。只听柘柘说:“可我喜欢让人高兴啊。”他脸上的表情极为诚挚,不知怎么,这天真的表情让李浅墨心中没来由地一酸。他如今总算不是个孩子了,却在另一个孩子身上看出当年的自己来。

可接着,柘柘不争气地瞄了一眼面前空着的酒碗,又瞄了一眼那边的大酒瓮,最不可原谅的是:居然最后一眼是偷偷扫向那几个混混扯开了点缝儿的包袱皮!

只听他更低声地说:“何况,他们有钱!”

李浅墨心中大怒,刚才真白疼这小妖怪了!他自己自尊心极强,当然对别人要求也高,一时恨得恨不得抽身就走,留下这个见酒没命,见财自辱的小山魈见鬼去!

那边供桌底下却忽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道:“我可真的看不过了。难道老朽不出道二十几年,天下游侠、草野无赖都变成这样的了?只会欺负孤弱小孩儿?”

却听谷老人和声答道:“你又多管什么闲帐?要知当年多草莽,所以大野多龙蛇,虽说无赖,却往往还称得上条汉子。可如今出来的无赖子弟,那都是城中长大的。有钱的称为‘狭邪’,没钱的唤做‘不良’。”

那边一众青皮听到,不由面色一怒。

供桌底下的那个却大笑道:“说起来当年咱们是被世道所迫,对遭遇不满。如今这班小子,却又是为了哪般?李唐不是颁布了‘均田令’了吗,平常人等,一旦成丁,就可给露田七十亩,桑田二十亩,却也够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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