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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梦华卷·云泥之变-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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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现在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一样么?晨晖凝望着舒沫,心头默默地道。
“淳煦大司命亲自为朔庭穿上了那套衣服,后来我才知道那原本就是少司命的服色,十大主殿的神殿里每一处都会置备大司命和少司命的衣冠各一套,以备不时之需。”舒沫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让晨晖的心跟着悬了起来,热切地想要知道她最快乐的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
舒沫的手指捋上了垂落在胸前的长发,低声道:“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了朔庭——他不再是我见惯了的苦力小子模样,甚至我一时都无法相信那才是他原本的面目。他穿着那套少司命的衣服,头发还没有干,站在门口朝我笑着说:‘嘿,有钱的小姐,你不会只认衣服不认人吧?’阳光从他的身后射进阴暗的圣殿里,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光辉。我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自己的心情,连像以前那样随口反驳他都没有心思,整个人就像是当场傻掉了一般。就像你随手在道边采了一朵雏菊,欣赏它独特的美丽芬芳,却也知道这样的美丽芬芳并不难寻觅,纵然喜欢,也未必珍重为唯一。然而,此刻你却预料不到它竟然会飞离了你的手心,升上天空化作太阳,让你在意外的炫目光芒中满心欢喜——原来你无意中碰见的,竟然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精灵。”
那你,仅仅是因为这个意外而快乐吗?晨晖不解地看着舒沫,却不敢问。
“你自然不会明白我为什么那么快乐。”舒沫看得出晨晖的茫然,淡淡地解释道,“我从小被舒轸星主带到隐翼山修炼,他告诉我我们云浮世家是上古神族翼族的后裔,比空桑人、冰族人和鲛人等等一切云荒的生灵都尊荣,等我们修炼到了一定阶段,就能升上天空回归家园,成为俯视众生的神。因此从小除了舒轸星主,我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高贵,哪怕被空桑人视为神之化身的帝王之血,也不过堪堪与我们比肩而已。所以不瞒你说,我刚开始喜欢朔庭的时候,心里总是隐隐有遗憾,因为无论如何,云浮世家的传人是绝对不应该爱上一个做挑夫的穷小子的,就算舒轸星主不说什么,我自己也到底意难平。
“可是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朔庭原来也拥有如此高贵的气度、如此雍容的举止,他和他身边尊贵的淳煦大司命完全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神像,天生就是应该让人尊敬膜拜的。他根本就像是神遗失在人间的孩子,完全有能力也配得上和我比翼双飞,他和我是同一类的人。那么我对他的爱,也就没有了任何顾忌,我们是如此相配,天造地设就是应该在一起的。”舒沫一口气说到这里,坦荡荡地看着晨晖,并不觉得这样直白的表露有什么难为情的地方,“现在你明白,为什么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晨晖的脸色有些苍白,垂下眼看着自己在夜色里微微发颤的双手——原来想要与她比肩而立,需要多么严苛的资格。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只有那尊水华夫人的雕像静静地伫立在他们面前。雕像蓝色宝石塑造的眼眸荧光流转,仿佛在叹息着什么,几乎让人错觉有蓝色的眼泪滴落下来。
“那么,沫姐姐最痛苦的事情,肯定是知道朔庭少司命死去的时候吧。”虽然明知不应该提起这件事,晨晖按了又按,始终还是没有把这句话按捺在喉咙里。
“我不是‘知道’他死去,我是看着他死的。”舒沫咬着牙,在晨晖以为她会哭泣的时候,笑了,“淳煦大司命认罪的时候,逼着淳熹帝承诺放朔庭一条生路。我亲耳听到淳熹帝当着许多人的面答应,只觉得他再无耻也总不能当众食言,只要朔庭离了他的禁制,我就把朔庭接到隐翼山去,远离一切是非。可是我们毕竟太幼稚了啊,淳熹帝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哪里能够轻易放过淳煦大司命的继承人?我怎么可以幻想牺牲了淳煦大司命,就可以换来我和朔庭的幸福?”
晨晖默默地听着,只觉得在这沉淀了十几年的痛楚面前,自己说什么都是矫情和虚伪。他有些沉迷地看着舒沫的表情,那带着怨愤的笑容就像一朵饱含了毒汁的艳丽花朵,让人禁不住想要冒着危险轻轻摘下。突然,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仿佛花心里满溢出来的露水,砸得他的心一颤。
舒沫仍旧坐得很直,不复最开始那样软弱无助的神情,坚强的姿势甚至让晨晖觉得他手背上的泪水不过是个错觉。他的心跳得很快,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紧张的气氛,然而一开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后来呢?”
舒沫极为缓慢地转过头,忧伤地看着神色肃穆的晨晖——对他而言,这一切都不过是个故事而已吧。他体内的灵魂,早已在现今的躯壳中忘却了前世的一切,包括曾经最痴迷的眷恋,最深厚的信仰,还有最刻骨的绝望。
“后来的事,你作为木兰宗的少主,朔庭的后任少司命,不会不知道吧。”舒沫恢复了她一贯淡淡的嘲讽神色,似乎没有兴致再说下去。
晨晖哦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垂下头。不错,后面的事情,从小他就听楼桑大主殿提到过无数次,怎么可能不知道?由于淳煦大司命乃是风梧帝的亲子,同样身负帝王之血,空桑人想要处死他就如同弑神一般艰难,并且会遭受巨大的天谴。唯一的方法,是集齐十万人以上的力量一起动手,那天谴才能分散开来,不至于达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于是淳熹帝就召集了伽蓝帝都所有的居民,命令他们每人向淳煦大司命脚下的柴堆投掷一根燃烧的木柴,让所有的人一起来承担弑神的罪愆。而凡是抗拒这项命令的人,一律作为木兰宗的余孽论罪。
就在火刑执行的那一天,朔庭被带到了皇城脚下,淳熹帝当着火刑架上奄奄一息的淳煦大司命宣布将朔庭释放。“现在你和帝都所有普通的臣民没有区别了。”淳熹帝对朔庭道,“那么他们的职责同样也是你的,去把你手中的火把扔到罪人的脚下吧。”
“大司命没有罪,有罪的人是你。”在木兰宗的记载中,少司命朔庭如此回答。
可是淳熹帝既然都能下狠心处死自己的弟弟,又怎么会对一个余孽容情?更或者,那个老谋深算的帝王早已策划好,就算不得不放走朔庭,在各种官方的文告和私下的传言中,他也始终洗脱不了参与杀死淳煦大司命的罪名,再也不可能东山再起了。
可是,就在卫兵们把燃烧的火把硬塞在朔庭手中,逼迫他将它投在淳煦大司命脚下时,火光中淳煦大司命始终高昂的头颅终于无力地垂下,顷刻被浓烈的火焰所包围。仿佛被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刺激了残余的潜能,一直被禁锢了灵力的少司命忽然挣脱卫兵的辖持,把手中的火把奋力往皇城门楼上一扔,霎时间烧着了淳熹帝背后的八宝凤尾扇,惊得门楼上一片大乱,也将淳熹帝精心保养的胡须燎去了大半。
“我的火把,终究是抛在了罪人的脚下。”眼看周遭士兵的雪刃步步逼近,再无反抗之力的朔庭转身朝着火刑架上淳煦大司命的遗骸磕了一个头,反手便将夺来的一柄佩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并非你站在权力的巅峰,你就能如愿。”他骄傲地看着恼羞成怒的淳熹帝,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那一天,至今被式微的木兰宗定为殉难节,所有的宗人都会在每年的那一天哭泣祭奠,缅怀他们凛然殉教的宗主。
“朔庭少司命……”晨晖想到这里,无意识地喃喃道,“沫姐姐……”
舒沫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怕自己一垂睫毛,就再也抑制不住悔恨的泪水。朔庭死的时候,她正和舒轸一起站在皇城门楼上,当朔庭挣脱卫兵的一刹那,她就立时反应过来,想要飞身下去助他脱身,却不料舒轸的动作比她还快,一甩手便抛出一个禁制咒圈,将她全身上下禁锢得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朔庭在她面前——从容赴死。
舒轸当时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为他自己的行为解释,不过舒沫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一切都晚了,哪怕她仍旧不明白朔庭为什么要选择那样决绝的方式,甚至不能体会他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他终究还是死了。
他倒在地上,曾经嬉皮笑脸说着俏皮话的嘴唇一片惨白,身下大片的血迹将他一身破烂的衣袍染得更加看不出颜色,让人不敢相信那就是月照城神殿中将他衬托得神仙一般的少司命服色。舒沫看着那片血迹不断地扩大,变暗,只觉得天地就此倾覆,而她,则生生地被人挖出了心。
早知道,在他被带到刑场之前,就应该出手将他救走的。哪怕最后始终敌不过淳熹帝和舒轸的联手,也总好过这般死水无波的旁观!可是,她那时毕竟是怯弱和幼稚的吧,既然知道自己万万敌不过舒轸的手段,也不想和那个自小将自己带大,如师如父、如兄如友的星主彻底决裂,就说服自己相信了淳熹帝的承诺,以为只要熬过这一刻,朔庭就可以和自己回隐翼山去。
可是,终究只有她和舒轸回到了隐翼山。接下来槁木死灰般的十七年里,舒沫不光是在恨着舒轸,也深深地恨着自己,如果不是她多顾念了舒轸,朔庭或许就不会死。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也不应该顾念其他任何人呢,包括——晨晖?舒沫想到这里,忽然一个激灵
“沫姐姐,你……不要伤心了。”晨晖低低地道,“否则朔庭少司命若是看到,也会心痛的。”
“你走吧,以后不要让我看见你。”鬼使神差地,舒沫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晨晖愕然,不知道自己又是哪里做错,惹她生气。
“我早晚会害死你的。”舒沫说出这句话,终于感觉自己绞痛的心平复了一些,难道是那个海国公主立下的誓言在提醒着她吗?
“我不怕。”血气方刚的少年想也不想地回答,及时咽下了后面没有出口的念头——如果我死了以后,你也能像今日这般思念我,我甘之如饴。
“你真的不怕么?”舒沫看着少年平凡的脸,忽然有些嗤笑起自己突如其来的软弱。将这个灵魂换入另一个更加完美的躯壳,说不定还是帮助了他呢。
“我真的不怕。”晨晖笑了起来,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找到话题引导舒沫脱离那些凄惨的往事,“我唱首歌儿给沫姐姐听吧,是鉴遥教我的冰族在海水行船时的歌儿:
把我踩进了泥土,
我就会变成一粒种子,
发芽抽穗,冲向天幕。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把我抛下了云雾,
我就会变成一只银鹭,
翱翔四方,无拘无束。
妈妈,
我什么都不怕!
把我吊在了空中,
我就会变成一阵风,
让英雄的鲜血,快一点在胸口凝固。
啊,妈妈,
我真的——什么都不怕!”
晨晖唱歌的时候,舒沫已经看到他的手指在泥土上轻轻地画着什么,等到他唱完,一株小小的幼苗也颤颤巍巍地从他身下的泥土里探出头来,有些警觉,有些娇怯,却更多地是舒展开生命的姿态。不到一炷香工夫,那株幼苗已长成了一根郁郁葱葱的回音荻,顶端还吐出一丛雪白的花穗,摇曳可爱。
晨晖把回音荻折下,掐去头尾,做成了一支一尺长短的芦笛递给舒沫:“沫姐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舒沫接过来,放在口边轻轻一吹,晨晖天籁般的嗓音立时从芦笛里飘出来,恰正是刚才所唱的那支歌儿。
“我真的——什么都不怕!”少年特有的勇敢和信心在她耳边回荡着,宣告着难以出口却又一目了然的深情。
九 便无风雪也摧残的
“真是不甘心啊!”当腿侧的刺痛轰然蔓延,烧尽了身体里残余的力气时,鉴遥扑倒在树丛里,往地上啐了一口。
脚步声纷至沓来,下一刻有人一脚踩上了他的脊背,将他的双臂狠狠地反扭过去。鉴遥倒在地上喘息良久,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当下将藏在手心中的数枚掌心雷一抛,也不去管身后噼里啪啦的爆炸和呼喝,一狠心就朝着身旁满是荆棘灌木的山坡滚下去。
无数的尖刺刺进原本伤痕累累的身体,让鉴遥一瞬间如同身在地狱。砰地一声,脑袋似乎撞到了一根坚硬的树干上,头晕目眩,恍惚之间竟连动一动的力气和念头都没有了,心中只想着就这么死掉吧,原来和这样的无力比起来,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空虚和荒谬。
当守卫祭祀的士兵们用铁链将他密密实实地绑起来时,鉴遥扭过头,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河流从山谷间蜿蜒而过。那条河,会流向他和晨晖约定碰面的渡口。如果晨晖侥幸逃脱,在渡口等不到他,是会想办法来救他的吧。可是他一个人势单力薄,又带着沉重的圣像,怎么做得到这样艰巨的事情?
“不要来救我。要救,也等召集了人手再来。”当士兵重重的一脚踢到他的眼角,鉴遥在满目的血色中这样祈祷。
帝王谷没有监牢,铭恩镇上也没有。骂骂咧咧的士兵们等不到上头的命令,只好把鉴遥拖到一个闲置的窑厂,将他塞进了一个空间较大些的废弃窑炉里。
躺在窑炉里,鉴遥忽然想起来一句话:“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且阴阳为炭兮,万物作铜。”于是他安慰自己今天的遭遇,只是一个天地的磨炼而已,仿佛这样想着,心中的恐惧就不会那么沉重。
一个人关在窑炉里,铁链虽然解开了,全身仍然没有一点力气,只有脑子还可以飞快地旋转。鉴遥从被俘之时,就一直盘算如果傅川亲自来审问他,他就可以利用自己的口舌之利将那个叛徒痛骂一顿,绝不堕了木兰宗的名声。哪怕被傅川杀了,也可以全了自己以身殉教的美名,就像淳煦大司命、父亲和那些殉教的主殿们一样,虽然暂时蒙尘,仍然在木兰宗隐秘的祭祀活动中得到所有教众的缅怀和崇敬,他们的画像挂在神殿的祭坛里,名字永远铭记在史书上。一旦木兰宗重新得势,他们就可以被奉为圣人,雕像被放置在离神像最近的地方,荣耀无匹,万古流芳。
万古流芳。这四个字光是想一想,就给了年轻的俘虏更多的勇气。
作为晨晖的伙伴和侍从,鉴遥从小和晨晖一起接受楼桑大主殿以及其他木兰宗德高望重的神官教导,无论礼仪还是教义的学习都在同侪中出类拔萃,以至于楼桑大主殿常常会勉励他成为像他父亲一样的冰族神官,哪怕在空桑人为主的神殿体系中也能做到大主殿的高级职位。
因此,对于和傅川的见面,鉴遥早已打了无数遍腹稿,自信能将那背主忘义的叛徒骂得狗血淋头却又无法反驳。
义斥傅川的场景如同一个壮阔的画面,让鉴遥为此兴奋不已,甚至身在牢狱也寻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心脏跳动有力,面孔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他细心地护理着自己的伤处,哪怕遭了无数斥骂和白眼,也终于向看守的士兵要来了一点伤药和纱布。当那些士兵鄙视地讥笑着这个没什么骨气的冰族人时,鉴遥却一边涂着药膏一边在心底暗暗冷笑:很快你们就会看到,真正的骨气是用在什么地方。
然而他始终没有等到他向往的舞台。被抓捕之后,傅川似乎整个儿把这个俘虏、这个搅扰了祭祀大典的木兰宗余孽给忘记了。他每天忙于接下来的祭典,祭典完成后又恪尽职守地为当今淳熹帝挑选皇陵地址,对于那天发生的一切意外没有过问一声。
鉴遥每天被关在阴暗狭窄的窑炉里,渐渐地连看守士兵的讥讽怒骂都难以听闻。他不再像初进来的几天那样激情四射地默念着指斥傅川的檄文,极度的空虚占据了他的心灵,让他无聊得想要疯掉。这个时候他终于想起来——晨晖为什么还没有来救他呢?莫非,他也被抓住了?
这个念头让他起了深深的惶恐。因为自己的激愤壮举而丢掉性命,只要果真能够震慑淳熹帝和傅川,向天下百姓昭示木兰宗生生不息的韧性,鉴遥觉得自己一死也是值得。可是如果连累了晨晖,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主人,那就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了。
于是,这个冰族少年又忍不住哀求着询问看守他的士兵,是否他的同伴也被抓住,士兵们便嘻嘻哈哈地嘲笑起这个肮脏得乞丐一般的囚犯:“人家哪像你这么傻,早就和美女一起过河逃走了。没人会来救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原来,舒沫毕竟是救了他。鉴遥松了一口气,下一秒,深埋在心底的凄楚就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样泛上来——自始至终,只有自己是没有人顾念的。
晨晖做的选择没有错,他回来救自己也不过是徒劳。鉴遥冷静地告诉自己,就算晨晖日夜兼程赶回木兰宗主殿,他们也来不及现下就赶过来。
可是冷静归冷静,始终有一种酸楚的情绪盘踞在心底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
就在他焦灼地每天计算着救兵的行程时,有人终于在外面喊了一声:“出来。”
虽然看到了传唤他的士兵手上的枷锁,鉴遥仍旧几乎感激地叫出声来。终于要审讯他了吗,他期盼已久的就是这个壮烈的时刻!
他毫无反抗地让人戴上了枷锁,满心要把所有的力气留着对付傅川。躬身走出阴暗的窑炉,他挺直腰杆,抬头迎上刺痛他双眸的阳光,忽然想到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阳光下。
然而嘲讽的是,迎接他的并不是傅川,甚至不是朝廷派来的任何一个官员。道路的尽头,只有一辆简陋至极的囚车。
难道是要把他押到九嶷郡的首府、甚至帝都去审讯?鉴遥心中思忖着,却顾忌着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落入史书中,便隐忍着自己的疑惑,做出一副凛然无畏的模样,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囚车。
囚车辘辘而行,押送的差役既没有特意虐待鉴遥,却也没有流露出一星半点对木兰宗的同情。鉴遥心下有些疑惑,却也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力图显出从容镇静的姿态。然而他表面虽然平静无波,心中的疑惑却越发浓重——囚车行进的方向不是南方的帝都或者其他城市,而是北方,九嶷山脉后漫长的星宿海海岸线。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入夜,凭借极为微弱零星的几点灯火,鉴遥根本看不清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差役们打开囚车放他下来,鉴遥活动了一下麻痛的腿脚,顶着枷锁默默地往前走。
“又送人犯来了?正好,我们正缺人呢。”一个黑乎乎的大门前,有人这样笑道。
“嗯,是个冰夷,身子骨还不错!”差役回答着,将鉴遥往前一推,又把手中的钥匙交给来人,“麻烦大哥在这份文书上盖个印,兄弟的差事就完成了。”
“好说好说。”来人走上来打量了一下鉴遥,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用活像评价牲口一般的口气道,“肌肉挺结实,做个船奴正合适,把他送到丁字号去吧。”
浑浑噩噩中,有卫兵上来将鉴遥推搡着往里走。穿过几排简陋的石头房舍,最终打开一道铁门,卫兵卸下了鉴遥的枷锁:“进去吧。”
“这是什么地方?”鉴遥看着石屋内影影绰绰的几十条人形,终于忍不住开口。
“进去就知道了。”卫兵一脚踹在鉴遥腿弯上,重新锁上了铁门。
鉴遥踉跄了一下,在门口站稳。屋里很黑,但是凭借铁门口微弱的星光,他可以看到原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人影此刻已接二连三地爬起来,好奇地朝他走过来:
“又来了一个!”“还是个冰夷!”“小子,你犯了什么事?是偷了东西还是奸了女人,说出来听听!”黝黑的人们站在鉴遥面前,衣衫褴褛,乱发纠结,身上的汗臭扑鼻而来,只有一排排的牙齿在黑夜里闪着光,活像一群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体。
鉴遥后退了一步,满眼警惕地盯着这群人,手指牢牢地抠住石墙的缝隙。
“哈哈,以为我们要揍你?像别的监狱那样?”黑暗中的人们笑起来,接二连三地再次躺下去,“本来是手痒,但是有力气还是留着明天干活吧。有贵人在这里,闹出事来大家都要掉脑袋。”
松了一口气,鉴遥找了个人群里的空隙躺下来。脑袋才一挨上稻草,旁边就有人问:“你究竟犯了什么事?”
“我是木兰宗人。”鉴遥略带点自豪的口吻回答,“你呢?”
“哦。”那人对木兰宗没什么兴趣,翻了个身道,“我欠了赌债。”
鉴遥有点发凉,追问道:“那其他人呢?”
“还不就那样?”那人睡意涌上,口气也不太耐烦起来,“能到这里来的,还不都是强盗、赌徒、□犯、惯偷……好人谁被关进来?”
恍如一瓢冷水当头泼下,鉴遥猛地坐起身来,引来周围人的不满喝斥:“快睡,发什么疯?影响大伙儿明天干活,看他们不打死你!”
重新躺回凌乱的稻草上,鉴遥紧紧抱着双臂,仍然抑制不住浑身发抖。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和这群社会的渣滓们关在一起,他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怎么能够混为一谈!他宁可被审讯,被拷打,也能证明他高尚的动机和壮烈的行为,,被普通的民众当作恶棍而加以唾弃。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鉴遥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明天,明天他一定要申诉,无论如何也要要求单独审判,而不是莫名其妙和那些渣滓们一起去服苦役!
便无风雪也摧残(下)
睁着眼睛熬到天亮,鉴遥终于等到了那扇狭窄的铁门打开的声音。他几乎是飞扑到铁门处,对着开锁的守卫大声喊道:“我要见你们长官,我有木兰宗的机密大事要向朝廷禀告!”
鉴遥原本以为这样一喊,就能激发起看守们的兴趣,将他从那些惯偷强盗群中分离出来。然而那个守卫只是不耐地踢开他抓住铁门的双手,粗鲁地骂道:“什么木蓝宗木红宗,通通给老子去干活!要是出了一点差错,老子活剥了你们这群人渣!”
一条粗长的铁链拖过来,像一条蛇盘踞在门口。牢狱里的囚犯们一个个排着队走出来,老老实实地让一个矮小的看守把他们的右脚脚踝锁住,串在一起就像顽童手里的蚂蚱。鉴遥惊讶地看到这么多囚犯和这么少的看守之间的对比,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反抗,乖得就像圈养的牛羊。可是他自己,也混杂在队伍中,被一个铁环串在了链条上。
鉴遥并不甘心听天由命,可是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随着众人拖着铁链慢慢往前走,却不忘了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里果然是星宿海的海滨,他们居住的长条形石屋就建在距离海岸不远的石头滩上,灰灰白白没有一丝生气。而在石头滩远处的峭壁上,则伫立着一座巍峨辉煌的宫殿。高低相错的回廊沿着山势起承转合,烘托出中心一座高耸的楼阁,精致的檐角分成八翼向天空展开,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垂挂的金铃被海风吹拂的声音……
“老实点,别东张西望!”鉴遥正琢磨要什么样的贵人才能住在那恍如仙宫的去处,脑袋上却被人重重抽了一鞭,只好像旁人一样埋下了头。
星宿海位于云荒北方,气候荒冷,不比南方红莲海的温暖湿润,就连南方海湾中常见的沙滩都难以寻觅。当鉴遥终于走完了脚下的碎石滩,迎接他的是宽阔的长满盐碱草的滩涂。一脚下去,淤泥深及小腿,等到拔脚出来,鞋子已经生生被粘稠的淤泥留下。
然而鉴遥没有心思去顾及自己的鞋子了,虽然冒着被士兵敲打的风险,他还是贪婪地望了一阵面前出现的庞然大物——那是一艘停泊在岸边的船。
巨大的船。
这艘船长约四十多丈,宽二十余丈,九根桅杆上挂着十二面宽大的帆。船楼高有四层,雕刻着仙女、神兽、各样奇花异草的红木梁楣上,金粉闪闪发光。就连从甲板连通船楼的台阶,也无不铺陈着精致的插色织毯,厚实得让人可以幻想到一脚踏上去的柔软触感,美伦美奂,极尽奢华。
这样的船,可以容纳数千人吧。鉴遥忽然想,那些漂泊在海上的冰族同胞,若是能生活在这样的船上,该是多么幸福。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从今日起,他果真就要生活在这艘船上了。可惜所谓幸福,却似乎更加飘渺难寻。
他成了这艘宝船上的桨奴。
脚上套着铁链,关在最窒闷黑暗的船舱底部,眼前除了前一个人□的脊背就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只能是拼命划桨、拼命划桨,否则下一刻监工士兵的鞭子就会毫不容情地落在脊背上,让血珠和汗珠一起滚落……这就是桨奴的生活。
一般来说,桨奴都是由普通的犯人担任,只要他们熬过了被判苦役的刑期,就可以获得释放。鉴遥不止一次看到刑满释放的桨奴欣喜若狂地走出幽闭的舱室,周遭的人们无不发出羡慕的叹息。只有鉴遥,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的心越来越冷,几乎要结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刑期,每个人的苦役都会到头,只有他,没有经过审讯,没有经过宣判,甚至没有定下罪名,反而连一点点的希望都被抹杀不见。
空洞冰寒的绝望一层层地包裹住年轻冰族人的心,让他白天黑夜都是一派压抑的窒息,屡屡想要从座位山跳起来,抡起手中硕大的船桨将周围的一切全部扫落。可惜,脚踝上的铁链让他无法跳起,固定在铁架上的船桨他也无法挥舞,所有的一切都和他所呆的底舱一样,阴暗、窒闷、毫无出路。
甚至,他不知道自己每天努力划桨,究竟是要去往什么地方。
宝船在海上不断地行驶,偶尔会靠一靠岸,补充淡水和食物,可是桨奴们除了刑满释放之人,是不被允许上岸的。鉴遥和其他桨奴一样,只能透过船桨孔的缝隙,贪婪地注视着岸上的一草一木,若是能看到一只海鸟经过,都会引起一场欢呼。
这样的生活,是会把人逼疯的。只要能走出这个底舱,鉴遥不止一次地想,就算是走向火刑架都好。
然而事实还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
一天,宝船正行驶在海面上,底舱舱门忽然打开了。所有的桨奴都忍不住回过头去张望,而监工也没有吆喝着挥下鞭子,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有人愿意去做兕饵的吗?不死者立时获释,死者赏家属十个金铢!”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左手扶着腰间的剑柄,盛气凌人地道。
兕饵。鉴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两个字的意思。传说星宿海中有巨兽名为海兕,口中有两根尖牙如矛,性情凶残嗜血,常常顶翻渔船后捕食渔人。然而此兽虽然凶猛,两根尖牙却是空桑贵族们用以炫耀武力和财富的珍贵装饰品,用兕牙所制的酒杯还可以检验酒水是否有毒,因此虽然捕猎不易,仍有不少人趋之若鹜,甚至以活人作饵用以诱捕海兕。此番来征召的,应该就是这个诱饵了。
同为桨奴的犯人们低声地议论着,却没有人出来应声。他们的苦役都有期限,虽然也想立时自由,可作为兕饵九死一生,实在不是个划算的交易。
“没人应征吗?”贵族打扮的年轻人脸上浮起促狭的笑容,“那么我们就抓阄吧。”
“我去。”鉴遥干涩的嗓子里冒出了这两个字,反正只有自己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不如去赌上一把。
年轻贵族打量了一下鉴遥,点了点头:“给他开锁。”
脚踝上的铁镣终于去除,鉴遥有些摇晃着站起身,踏上底舱的台阶。桨奴们惊讶的目光让他的头抬得更高了一些——他和他们,原本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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