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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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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透,不然,几乎反害自己。
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
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馀都打发去了。将他主
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
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
“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
得入港,又改过念头,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
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
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
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
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曾
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
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
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
一点阴骘。”却又想到:“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
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
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
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
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
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
通报,如今不走,少顷便不能免祸了!”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
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
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
“相公不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走了,
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
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
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遂叫王太,一连十
数声,再没一人答应。跌足叫苦道:“他们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
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
带来。”急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
也不在。原来支成登东厮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
复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
及管家矣。”
李勉又吃了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
跄抢出书院。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了仪
门外。见有三骑马系着,是俟候县令、主簿、县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计,对马
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那马夫晓得李勉是县主贵客,且又
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李勉刚刚上马,王太撞至马前,手中
提着一双麻鞋,问道:“相公往何处去?”路信撮口道:“相公要往西门拜客,
你们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拜那个客?”路
信道:“你跟来罢了,问怎的?”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
在后跟随。路信分付道:“顷刻就来,不消你随了。”那马夫真个住下。离了县
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走。王太见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
不上一箭之地,两个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而来,望见家主,便闪在半边,问道:
“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你且莫问,快跟来便了。”话还未了,那马已跑
向前去,二人负命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近西门,早有两人骑着生口,从一条
巷中横冲出来。路信举目观看,不是别人,却是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二人
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路信见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生口,
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暗地意会,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
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生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二人巴不
能奉承得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语,可有不肯的理么?连声答
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到,走得汗淋气
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递与两个家人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
马蹄,如撒钹相似,循着大道,望常山一路飞奔去了!正是:
折破玉龙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只
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寻一过,也没个影儿,想道:“是了,一定两日久坐在此,
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
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点
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可见路信么?”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
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
“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在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
人的生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
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复转身,原入私衙,报与
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走了,到吃一惊道:“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
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
短,如今到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
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
一齐砍了,岂不干净!”
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陈颜道:“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
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
人到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房德欢喜道:“你且说
有甚妙策?”陈颜道:“小人间壁,一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名,也
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烂醉方归。小人见他来历跷蹊,行迹诡秘,有心去察
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径到此人之家,留
饮三日方去。小人私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有一个人悄对小人说:
‘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之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且是极有义气,曾与
长安市上代人报仇,白昼杀人,潜踪于此。’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
勉陷害,求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房德道:“此计虽好,
只恐他不肯。”陈颜道:“他见相公是一县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还怕连
礼物也未必肯受哩!”贝氏在屏风后听得,便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
德道:“将多少礼物送他?”陈颜道:“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
矣。”贝氏一力撺掇,备就了三百金礼物。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悄悄的步行到陈颜
家里。原来却住在一条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邻舍,好不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
坐下,点起灯火,向壁缝中张看,那人还未曾回。走出门口观望,等了一回,只
见那人又是烂醉,东倒西歪的,撞入屋里去了。陈颜奔入报知,房德起身就走。
陈颜道:“相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更要屈膝与他,这事方谐。”房德点头道是。
一齐到了门首,向门上轻轻扣上两下。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哑气
答道:“本县知县相公,在此拜访义士。”那人带醉说道:“咱这里没有什么义
士。”便要关门。陈颜道:“且莫闭门,还有句说话。”那人道:“咱要紧去睡,
谁个耐烦!有话明日来说。”房德道:“略话片时,即便相别。”那人道:“既
如此,到里面来。”三人跨进门内,掩上门儿,引过一层房子,乃是小小客坐,
点将灯烛荧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义士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
识荆,深慰平生。”那人将手扶住道:“足下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
了体面。况咱并非什么义士,不要错认了。”房德道:“下官专来拜访义士,安
有差错之理!”教陈颜、支成将礼物献上,说道:“些小薄礼,特献义士为斗酒
之资,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闾阎无赖,四海为家,无一技一能,何敢
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也没用处,快请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礼物虽微,出
自房某一点血诚,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恁般厚礼,
却是为何?”房德道:“请义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虽贫贱,誓不
取无名之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负戴
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耻。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有聂政、荆轲之技,
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生
死不忘大德!”那人摇手道:“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尚且无策,安能为人谋
大事?况杀人勾当,非通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连累咱家,快些请回!”
言罢转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道:“闻得义士素抱忠义,专一除残
祛暴,济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风。今房某身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
不能报矣!”道罢,又假意啼哭。那人冷眼瞧了这个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
“足下真个有冤么?”房德道:“若没大冤,怎敢来求义士?”那人道:“既恁
样,且坐下,将冤抑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
止。”两下遂对面而坐,陈颜、支成站于傍边。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说:“李
勉昔年诬指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
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索诈千
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
颜太守来摆布。”把一片说话,妆点得十分利害。那人听毕,大怒道:“原来足
下受此大冤,咱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寻此
贼,为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复命。”房德道:“多感义士高义!某当秉烛以待。
事成之日,另有厚报。”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个希图
你的厚报?这礼物咱也不受。”说犹未绝,飘然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见了。
房德与众人惊得目睁口呆,连声道:“真异人也!”权将礼物收回,待他复命时
再送。有诗为证:
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谁谓奸雄舌,能违烈士心?
话分两头。且说王太同两个家人,见家主出了城门,又不拜客,只管乱跑,
正不知为甚缘故。一口气就行了三十馀里,天色已晚,却又不寻店宿歇。那晚乃
是十三,一轮明月,早已升空。趁着月色,不顾途路崎岖,负命而逃,常恐后面
有人追赶;在路也无半句言语,只管趱向前去。约莫有二更天气,共行了六十多
里,来到一个村镇,已是井陉县地方。那时走得口中又渴,腹内又饥,马也渐渐
行走不动。路信道:“来路已远,料得无事了,且就此觅个宿处,明日早行。”
李勉依言,径投旅店。谁想夜深了,家家闭户关门,无处可宿。直到市梢头,见
一家门儿半开半掩,还在那里收拾家伙,遂一齐下马,走入店门。将生口卸了鞍
辔,系在槽边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拣一处洁净所在,与我们安歇。”店家
答道:“不瞒客官说,小店房头,没有个不洁净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间在此。”
教小二掌灯引入房中。李勉向一条板凳上坐下,觉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道:
“请问相公,那房县主惓惓苦留,后日拨夫马相送,从容而行,有何不美?却反
把自己行李弃下,犹如逃难一般,连夜奔走,受这般劳碌!路管家又随着我们同
来,是甚意故?”李勉叹口气道:“汝那知就里?若非路管家,我与汝死无葬身
之地矣!今幸得脱虎口,已谢天不尽了,顾得什么行李、辛苦?”王太惊问其故。
李勉方待要说,不想店主人见他们五人五骑,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无,疑是歹
人,走进来盘问脚色,说道:“众客长做甚生意?打从何处来,这时候到此?”
李勉一肚子气恨,正没处说,见店主相问,答道:“话头甚长,请坐下了,待我
细诉。”乃将房德为盗犯罪,怜其才貌,暗令王太释放,以致罢官;及客游遇见,
留回厚款,今日午后,忽然听信老婆谗言,设计杀害,亏路信报知逃脱,前后之
事,细说一遍。王太听了这话,连声唾骂:“负心之贼!”店主人也不胜嗟叹。
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马辛苦,快些催酒饭来吃了,睡一觉好赶路。”店主
人答应出去。只见床底下忽地钻出一个大汉,浑身结束,手持匕首,威风凛凛,
杀气腾腾。吓得李勉主仆魂不附体,一齐跪倒,口称:“壮士饶命!”那人一把
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张,自有话说。咱乃义士,平生专抱不平,要杀天下负心
之人。适来房德假捏虚情,反说公诬陷,谋他性命,求咱来行刺。那知这贼子恁
般狼心狗肺,负义忘恩!早是公说出前情,不然,险些误杀了长者。”李勉连忙
叩下头去,道:“多感义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谢莫谢,咱暂去便来。”
即出庭中,耸身上屋,疾如飞鸟,顷刻不见。主仆都惊得吐了舌,缩不上去,不
知再来还有何意。怀着鬼胎,不敢睡卧,连酒饭也吃不下。有诗为证:
奔走长途气上冲,忽然床下出青锋。一番衷曲殷勤诉,唤醒奇人睡梦中。
再说房德的老婆见丈夫回来,大事已就,礼物原封不动,喜得满脸都是笑靥。
连忙整备酒席,摆在堂上,夫妻秉烛以待,陈颜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时分,
忽听得庭前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一人跨入堂中。房德举目看时,恰便是那个义
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惊且喜,向前迎接。那义士全不谦让,
气忿忿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称谢,方欲启问,只见那义士
怒容可掬,飕地掣出匕首,指着骂道:“你这负心贼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
不思报效,反听妇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该悔过,却又假捏虚词,
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连咱也陷于不义。剐你这负心贼一万刀,方出咱这
点不平之气!”房德未及措辨,头已落地。惊得贝氏慌做一堆,平时且是会话会
讲,到此心胆俱裂,一张嘴犹如胶漆粘牢,动弹不得。义士指着骂道:“你这泼
贱狗妇!不劝丈夫为善,反唆他伤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样生的!”托地跳
起身来,将贝氏一脚踢翻,左脚踏住头发,右膝捺住两腿。这婆娘连叫:“义士
饶命!今后再不敢了。”那义士骂道:“泼贱淫妇!咱也到肯饶你,只是你不肯
饶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脐下。将匕首衔在口中,双手拍开,把
五脏六腑,抠将出来,血沥沥提在手中,向灯下照看。道:“咱只道这狗妇肺肝
与人不同,原来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过一边,也割下首级,两颗头
结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中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
踰垣而去。说时义胆包天地,话起雄心动鬼神。
再说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时分,忽见一道金光,从庭中飞入,众人
一齐惊起,看时正是那义士,放下革囊,说道:“负心贼已被咱刳腹屠肠,今携
其首在此!”向革囊中取出两颗首级。李勉又惊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义,
千古所无!请示姓名,当图后报。”义士笑道:“咱自来没有姓名,亦不要人酬
报。前咱从床下而来,日后设有相逢,竟以‘床下义士’相呼便了。”道罢,向
怀中取一包药儿,用小指甲挑了少许,弹于首级断处。举手一拱,早已腾上屋檐,
挽之不及,须臾不知所往。李勉见弃下两个人头,心中慌张,正在摆布。可霎作
怪!看那人头时,渐渐缩小,须臾化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
信取些钱钞,还了店家,收拾马匹上路。说话的,据你说,李勉共行了六十多里
方到旅店,这义士又无牲口,如何一夜之间,往返如风?这便是前面说起,顷刻
能飞行百里,乃剑侠常事耳。那义士受房德之托,不过黄昏时分,比及追赶,李
勉还在途中驰骤,未曾栖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来,有风无影,所以伏
于床下,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剑术妙处。
且说李勉当夜无话,次日起身,又行了两日,方到常山,径入府中,拜谒太
守。故人相见,喜随颜开,遂留于衙署中安歇。颜太守也见没有行李,心中奇怪,
问其缘故。李勉将前事一一诉出,不胜骇异。过了两日,柏乡县将县宰夫妻被杀
缘由,申文到府。原来是夜陈颜、支成同几个奴仆,见义士行凶,一个个惊号鼠
窜,四散潜躲,直至天明,方敢出头。只见两个没头尸首,横在血泊里,五脏六
腑,都抠在半边,首级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连天,报知主
簿、县尉,俱吃一惊,齐来验过。细询其情,陈颜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央人行
刺始末说出。主簿、县尉,即点起若干做公的,各执兵器,押陈颜作眼,前去捕
获刺客。那时哄动合县人民,都跟来看。到了陈颜间壁,打将入去,惟有几间空
房,那见一个人影。主簿与县尉商议申文,已晓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从实申
报,在他面上,怕有干碍;二则又见得县主薄德,乃将真情隐过。只说半夜被盗
越入私衙,杀死县令夫妇,窃去首级,无从捕获。两下周全其事。一面买棺盛殓。
颜太守依拟,申文上司。那时河北一路,是安禄山专制,知得杀了房德,岂不去
了一个心腹,倒下回文,着令严加缉获。李勉闻了这个消息,恐怕缠到身上,遂
作别颜太守,回归长安故里。恰好王鉷坐事下狱,凡被劾罢官,尽皆起任。李
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监察御史。
一日,在长安街上行过,只见一人身衣黄衫,跨下白马,两个胡奴跟随,望
着节导中乱撞,从人呵喝不住。李勉举目观看,却是昔日那床下义士,遂滚鞍下
马,鞠躬道:“义士别来无恙?”那义士笑道:“亏大人还认得咱家。”李勉道:
“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识之理?请到敝衙少叙。”义士道:“咱另日竟诚来拜,
今日不敢从命。倘大人不弃,同到敝寓一话何如?”李勉欣然相从,并马而行,
来到庆元坊,一个小角门内入去。过了几重门户,忽然显出一座大宅院,厅堂屋
舍,高耸云汉。奴仆趋承,不下数百。李勉暗暗点头道:“真是个异人!”请入
堂中,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顷刻摆下筵席,丰富胜于王侯。唤出家乐在庭前
奏乐,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绝色佳人。义士道:“随常小饭,不足以供贵人,
幸勿怪。”李勉满口称谢。当下二人席间谈论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
李勉备了些礼物,再来拜访时,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处去了。嗟叹而回。
后来李勉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为汧国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个小小官职。
诗云:
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
        
   

第三十一卷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第三十一卷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颠狂弥勒到明州,布袋横拖拄杖头。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话说东京汴梁城开封府,有个万万贯的财主员外,姓张,排行第一,双名俊
卿。这个员外,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珠翠引,一对美人扶。家中有赤
金白银、斑点玳瑁、鹘轮珍珠、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门首一壁开个金银铺,
一壁开所质库。他那爹爹大张员外方死不多时,只有妈妈在堂。张员外好善,人
叫他做张佛子。忽一日在门首观看,见一个和尚,打扮非常。但见:双眉垂雪,
横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锡杖。若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严
峰顶人。
那和尚走至面前,道:“员外拜揖。”员外还礼毕。只见和尚袖中取出个疏
头来,上面写道:“竹林寺特来抄化五百香罗木。”员外口中不说,心下思量:
“我从小见说竹林寺,那曾见有?况兼这香罗木,是我爹在日许下愿心,要往东
峰岱岳盖嘉宁大殿,尚未答还。”员外便对和尚道:“此是我先人在日,许下愿
心,不敢动着。若是吾师要别物,但请法旨。”和尚道:“若员外不肯舍施,贫
僧到晚自教人取。”说罢转身。员外道:“这和尚莫是风!”天色渐晚,员外吃
了三五杯酒,却待去睡,只见当值的来报:“员外祸事!家中后园火发。”唬杀
员外,慌忙走来时,只见焰焰地烧着。去那火光之中,见那早来和尚,将着百十
人,都长七八尺,不类人形,尽数搬这香罗板去。员外赶上看时,火光顿息,和
尚众人都不见了。再来园中一看,不见了那五百片香罗木,枯炭也没些个。“却
是作怪!我爹爹许下愿心,却如何好?”一夜不眠。但见:玉漏声残,金乌影吐。
邻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珠;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夺利。几片晓霞飞海峤,一
轮红日上扶桑。
员外起来洗漱罢,去家堂神道前烧了香,向堂前请见妈妈,把昨夜事说了一
遍,道:“三月二十八日,却如何上得东峰岱岳,与爹爹答还心愿?”妈妈道:
“我儿休烦恼,到这日却又理会。”员外见说,辞了妈妈,退去金银铺中坐地。
却是二月半天气,正是: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只听得街上锣声响,一个小节级同个茶酒保,把着团书来请张员外团社。原
来大张员外在日,起这个社会,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成社会。如今这
几位小员外,学前辈做作,约十个朋友起社。却是二月半,便来团社。员外道:
“我去不得,要与爹还愿时,又不见了香罗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
员外一个,便拆散了社会。”员外与决不下,去堂前请见妈妈,告知:“众员外
请儿团社,缘没了香罗木与爹爹还愿,儿不敢去。”妈妈就手把着锦袋,说向儿
子道:“我这一件宝物,是你爹爹泛海外得来的无价之宝,我儿将此物与爹爹还
愿心。”员外接得,打开锦袋红纸包看时,却是一个玉结连绦环。员外谢了妈妈,
留了请书,团了社,安排上庙。那九个员外,也准备行李,随行人从,不在话下。
却说张员外打扮得一似军官:裹四方大万字头巾,带一双扑兽匾金环,着西
川锦巉丝袍,系一条乾红大匾绦,挥一把玉靶压衣刀,穿一双鞋。员外同几
个社友,离了家中,迤逦前去。饥飧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得东岳,就
客店歇了。至日,十个员外都上庙来烧香,各自答还心愿。员外便把玉结连绦环,
舍入炳灵公殿内。还愿都了,别无甚事,便在廊下看社火酌献。这几个都是后生
家,乘兴去游山。员外在后,徐徐而行。但见: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一岩风景
如屏,满目松筠似画。轻烟淡淡,数声啼鸟落花天;丽日融融,是处绿杨芳草地。
员外自觉脚力疲困,却教众员外先行,自己走到一个亭子上歇脚。只听得斧
凿之声。看时见一所作场,竹笆夹着。望那里面时,都是七八尺来长大汉做生活。
忽地凿出一片木屑来,员外拾起看时,正是园中的香罗木,认得是爹爹花押。疑
怪之间,只见一个行者,开笆门,来面前相揖道:“长老法旨,请员外略到山门
献茶。”员外入那笆门中,一似身登月殿,步入蓬瀛。但见:三门高耸,梵宇清
幽。当门敕额字分明,两个金刚形勇猛。观音位接水陆台,宝盖相随鬼子母。
员外到得寺中,只见一个和尚出来相揖道:“外日深荷了办缘事,今日幸得
员外至此,请过方丈献茶。”员外远观不审,近睹分明,正是向日化香罗木的和
尚,只得应道:“日昨多感吾师过访,接待不及。”和尚同至方丈,叙礼,分宾
主坐定。点茶吃罢,不曾说得一句话。只见黄巾力士走至面前,暴雷也似声个喏:
“告我师,炳灵公相见。”吓得员外神魂荡漾,口中不语,心下思量:“炳灵公
是东岳神道,如何来这里相见?”那和尚便请员外屏风后少待。“贫僧断了此事,
却与员外少叙。”员外领法旨,潜身去屏风后立地看时,见十数个黄巾力士,随
着一个神道入来,但见:眉单眼细,貌美神清。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
带。裹簇金帽子,着侧面丝鞋。
员外仔细看时,与岳庙塑的一般。只见和尚下阶相揖,礼毕,便问:“昨夜
公事如何?”炳灵公道:“此人直不肯认做诸侯,只要做三年天子。”和尚道:
“直恁难勘,教押过来。”只见几个力士,押着一大汉,约长八尺,露出满身花
绣。至方丈,和尚便道:“教你做诸侯,有何不可?却要图王争帝,好打!”道
不了,黄巾力士扑翻长汉在地,打得几杖子。那汉长叹一声道:“休!休!不肯
还我三年天子,胡乱认做诸侯罢。”黄巾力士即时把过文字安在面前,教他押了
花字,便放他去。炳灵公抬身道:“甚劳吾师心力。”相辞别去。和尚便请员外
出来坐定。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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