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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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饵来哄我,都是命里凑着,自作自受,怎好埋怨那个!只可怜见我顾夫人在衙,
无儿无女,将谁倚靠?怎生寄得一信与他,使我死也瞑目!”正在号咷大哭,
却被王士良将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头来。正是:
三寸气在,谁肯输半点便宜;七尺躯亡,都付与一场春梦。
眼见得少府这一番真个呜呼哀哉了!未知少府生回日,已见鱼儿命尽时。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边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之上,猛地跳起
来坐了。莫说顾夫人是个女娘家,就险些儿吓得死了;便是一家们在那里守尸的,
那一个不摇首咋舌。叫道:“好古怪!好古怪!我们一向紧紧的守定在此,从没
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来?”只见少府叹了口气,问道:
“我不知人事有几日了?”夫人答道:“你不要吓我!你已死去了二十五日,只
怕不会活哩!”少府道:“我何曾死!只做得一个梦,不意梦去了这许多日。”
便唤家人:“去看三位同僚,此时正在堂上,将吃鱼鲊。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
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果然同僚们在堂上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待举箸,
只见薛衙人禀说:“少府活转来了,请三位爷莫吃鱼鲊,便过衙中讲话。”惊得
那三位都暴跳起来,说道:“医人李八百的把脉,老君庙里铺灯,怎么这等灵验
得紧!”忙忙的走过薛衙,连叫:“恭喜!恭喜!”只见少府道:“列位可晓得?
适才做鲊的这尾金色鲤鱼便是不才。若不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梦几时勾醒。”
那三位茫茫不知其故,都说道:“天下岂有此事!请老长官试说一番,容下官们
洗耳拱听。”薛少府道:“适才张弼取鱼到时,邹年兄与雷长官打双陆,裴长官
在傍吃桃子。张弼禀渔户赵干藏了大鱼,把小鱼搪塞。裴长官大怒,把赵干鞭了
五十,这事有么?”三位道:“果是如此。只是老长官如何晓得恁详细?”少府
道:“再与我唤赵干、张弼和那把守迎薰门军士胡健,户曹刑曹二吏,并厨役王
士良来,待我问他。”那三位即便差人,都去唤到。少府问道:“赵干,你在东
潭钓鱼,钓得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你妻子教你藏在芦苇之中,上头盖着旧蓑衣。
张弼来取鱼时,你只推没有大鱼。却被张弼搜出,提到迎薰门下。门军胡健说道:
“裴五爷下飞签催你,你可走快些!’到得县门,门内二吏东西相向,在那里下
棋。一个说:‘鱼大得怕人子!做鲊来一定好吃。’一个说:‘这鱼可爱,只该
畜在后堂池里,不该做鲊。’王士良把鱼按在砧头上,却被鱼跳起尾来,脸上打
了一下,又去磨快了刀,方才下手。这事可都有么?”赵干等都惊道:“事俱有
的!但不知三爷何繇知得?”少府道:“这鱼便是我做的。我自被钓之后,那一
处不高声大叫,要你们送我回衙,怎么都不听我,却是甚主意?”赵干等都叩头
道:“小的们实是不听见,若听见时,怎么敢不送回?”少府又问裴县尉道:
“老长官要做鱼鲊之时,邹年兄再三劝你放生,雷长官在傍边撺掇,只是不听,
催唤王士良提去。我因放声大哭,说:‘枉做这几时同僚,今日定要杀我,岂是
仁者所为!’莫说裴长官不礼,连邹年兄、雷长官,也更无一言。这是何意?”
三位相顾道:“我们何尝听见些儿!”一齐起身请罪。少府笑道:“这鱼不死,
我也不生。已作往事,不必再题了。”遂把赵干等打发出去,同僚们也作别回衙。
将鱼鲊投弃水中,从此立誓再不吃鱼。元来少府叫哭,那曾有甚么声响,但见这
鱼口动而已。乃知三位同僚与赵干等,都不听见,盖有以也。
且说顾夫人想起老君庙签诀的句语,无一字不验。乃将求签打醮事情,备细
说与少府知道,就要打点了愿。少府惊道:“我在这里几多时,但闻得青城山上
有座老君庙,是极盛的香火,怎知道灵应如此!”即便清斋七日,备下明灯净香,
亲诣庙中偿愿。一面差人估计木料,装严金像,合用若干工价,将家财俸资凑来
买办,择日兴工。到第七日早上,屏去左右,只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门子,自出
了衙门,一步一拜,向青城山去。刚至半山,正拜在地,猛然听得有人叫道:
“薛少府,你可晓得么?”少府不觉吃了一惊。抬头观看,乃是一个牧童,头戴
箬笠,横坐青牛,手持短笛,从一个山坡边转出来的。当下少府问道:“你要我
晓得甚么?”那牧童道:“你晓得神仙中有个琴高,他本骑着赤鲤升天去的。只
因在王母座上,把那弹云璈的田四妃,觑了一眼,动了凡心,故此两个并谪人
世。如今你的前身,便是琴高,你那顾夫人,便是田四妃。为你到官以来,迷恋
风尘,不能脱离,故又将你权充东潭赤鲤,受着诸般苦楚,使你回头。你却怎么
还不省得?敢是做梦未醒哩!”少府道:“依你说,我的前身,乃是神仙。今已
迷惑,又须得一个师父来提醒便好。”牧童道:“你要个提醒的人,远不远千里,
近只在目前。这成都府道人李八百,却不是个神仙?他本在汉时叫做韩康,一向
卖药长安市上,口不二价。后来为一女子识破了,故此又改名为李八百。人只说
他传授得孙真人八百个秘方,正不知他道术还在孙真人之上,实实活过八百多岁
了。今你夫妻谪限将满,合该重还仙籍。何不去问那李八百,教他与你打破尘障?”
元来夫人止与少府说得香愿的事,不曾说起李八百把脉情繇,因此牧童说着李八
百名姓,少府一些也不晓得。心下想道:“山野牧童知道甚么?无过信口胡谈,
荒唐之说,何足深信。我只是一步一拜,还愿便了!”岂知才回顾头来,那牧童
与牛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正是:
当面神仙犹不识,前生世事怎能知!
少府因自己做鱼之事,来得奇怪。今番看见牧童化风而去,心下越发惶惑,
定道连那牧童也是梦中,好生委决不下。不一时,拜到山顶老君座前,叩谢神明
保佑,再得回生。只在早晚选定吉日,偿还愿心。拜罢起来,看那老君神像,正
是牧童的面貌。又见座旁塑着一头青牛,也与那牧童骑的一般。方悟道:“方才
牧童分明是太上老君指引我重还仙籍,如何有眼无珠,当面错过?”乃再拜请罪。
回至衙中,备将牧童的话,细细述与夫人知道。夫人方说起:“病危时节,曾请
成都府道人李八百来看脉。他说:‘是死而不死之症。须待死后半月二旬,自然
慢慢的活将转来,不必下药。’临起身时,又说:‘这签诀灵得紧。直到看见鱼
时,方有分晓。’我想他能顾知过去未来之事,岂不真是个仙人!莫说老君已经
显出化身,指引你去;便不是仙人,既劳他看脉一场,且又这等神验,也该去谢
他!”少府听罢,乃道:“元来又有这段姻缘!如何不去谢他。”又清斋了七日,
徒步自往成都府去,访那道人李八百。
恰好这一日,李八百正坐在医铺里面。一见少府,便问道:“你做梦可醒了
未?”少府扑地拜下,答道:“弟子如今醒了。只求师父指教,使弟子脱离风尘,
早闻大道!”李八百笑道:“你须不是没根基的,要去烧丹炼火。你前世原是神
仙谪下,太上老君已明明对你说破。自家身子,还不省得,还来问人?敢是你只
认得青城县主簿么?”当下少府恍然大悟,拜谢道:“弟子如今真个醒了!只是
老君庙里香愿,尚未偿还。待弟子了愿之后,即便弃了官职,挈了妻子,同师父
出家,证还仙籍,未为晚也!”遂别了李八百,急回至青城县,把李八百的话述
语夫人知道。夫人也就言上省悟,前身元是西王母前弹云璈的田四妃,因动尘
念堕落。当夜便与少府各自一房安下,焚香静坐,修证前因。次日,少府将印送
与邹二衙署摄,备文申报上司。一面催趱工役,盖造殿庭,装严金像,极其齐整。
刚到工完之日,那邹二衙为着当时许愿,也要分俸相助,约了两个县尉,到
少府衙舍,说知此事。家人只道还在里边静坐,进去通报。只见案上遗下一诗,
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在那里去了。家人拿那首诗递与邹二衙观看,乃是留别同僚
吏民的。诗云:“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
死脱红尘。”邹二衙看了这诗,不胜嗟叹,乃道:“年兄总要出家修行,也该与
我们作别一声,如今觉道忒歉然了!谅来他去还未远。”即差人四下寻访,再也
没些踪迹。正在惊讶,裴五衙笑道:“二位老长官好不睹事!想他还掉不下水中
滋味,多分又去变鲤鱼玩耍去了。只到东潭上抓他便了。”
不题同僚们胡猜乱想。再说少府和夫人不往别处,竟至成都去见那李八百。
那李八百对着少府笑道:“你前身元是琴高,因为你升仙不远,故令赤鲤专在东
潭相候。今日依先还你赤鲤,骑坐上升何如?”又对夫人道:“自你谪后,西王
母前弹云璈的暂借董双成,如今依旧该是你去弹了。”自然神仙一辈,叫做会
中人,再不消甚么口诀,甚么心法,都只是一笑而喻。其时少府、夫人也对李八
百说道:“你先后卖药行医,救度普众,功行亦非小可,何必久混人世!”李八
百道:“我数合与你同升,故在此相候。”顷刻间,祥云缭绕,瑞霭缤纷,空中
仙音嘹亮,鸾鹤翱翔,仙童仙女,各执幢幡宝盖,前来接引。少府乘着赤鲤,夫
人驾了紫霞,李八百跨上白鹤,一齐升天。遍成都老幼,那一个不看见,尽皆望
空瞻拜,赞叹不已。至今升仙桥圣迹犹存。诗云:茫茫荡荡事端新,人既为鱼鱼
复人。识破幻形不碍性,体形修性即仙真。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男娶妻兮女嫁夫,频见森孙会行走。若
还此愿遂心怀,百年瞑目黄泉台。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妇情离乖。晚妇狠毒
胜蛇蝎,枕边谮语无休歇。自己生儿似宝珍,他人子女遭磨灭。饭不饭兮茶不茶,
蓬头垢面徒伤嗟。君不见大舜历山终夜泣,闵骞十月衣芦花!
这篇言语,大抵说人家继母心肠狠毒,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乃希
世之宝,何等珍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单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
百般凌虐,粪土不如。若年纪在十五六岁,还不十分受苦,纵然磨灭,渐渐长大,
日子有数。惟有十岁内外的小儿女,最为可怜。然虽如此,其间原有三等。那三
等?第一等,乃富贵之家,幼时自有乳母养娘伏侍,到五六岁便送入学中读书。
况且亲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众多,尚怕被人谈论,还要存个体面,不致有饥
寒打骂之苦。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独吞家业,索性倒弄个斩草除根的手段,有
诗为证:焚廪损阶事可伤,申生遭谤伯奇殃。后妻煽处从来有,几个男儿肯直肠。
第二等,乃中户人家,虽则体面还有,料道幼时未必有乳母养娘伏侍,诸色
尽要在继母手内出放,那饥寒打骂就不能勾免了。若父亲是个硬挣的,定然卫护
儿女,与老婆反目厮闹,不许他凌虐。也有惧怕丈夫利害,背着眼方敢施行。倘
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杀越上的泼悍婆娘,动辄拖刀
弄剑,不是刎颈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惯把死来吓老公,常有弄假成真,连家业
都完在他身上。俗语道得好:逆子顽妻,无药可治。遇着这般泼妇,难道终日厮
闹不成?少不得闹过几次,奈何他不下,到只得诈瞎装聋,含糊忍痛,也有将来
过继与人,也有送去为僧学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养。这还是有些血气的所为。
又有那一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前妻在生时,何等恩爱,
把儿女也何等怜惜。到得死后,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妆奁富厚,或贪恋颜色美丽,
或中年娶了少妇,因这几般上,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将前妻昔日恩义,撇
向东洋大海。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肉内之刺。到得打骂,莫说护卫劝解,
反要加上一顿,取他的欢心。常有后生儿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尚无妻室,公
论上说不去时,胡乱娶个与他。后母还千方百计做下魇魅做下魇魅要他夫妻不睦。
若是魇魅不灵,便打儿子,骂媳妇,撺掇老公告忤逆,赶逐出去。那男女之间,
女儿更觉苦楚。孩子家打过了,或向学中攻书,或与邻家孩子们顽耍,还可以消
遣。做了女儿时,终日不离房户,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不住脚把他使唤,还要
限每日做若干女工。做得少,打骂自不必说。乃至攒足了,却又嫌好道歉,也原
脱白不过。生下儿女,恰像写着包揽文书的,日夜替他怀抱。倘若啼哭,便道是
不情愿,使性儿难为他孩子。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惊吓出来的。就是身上
有个蚊虫疤儿,一定也说是故意放来钉的。更有一节苦处,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气,
少不得向冰孔中洗浣污秽衣服,还要憎嫌洗得不洁净,加一场咒骂。熬到十五六
岁,渐渐成人。那时打骂,就把污话来肮脏了,不骂要趁汉,定说想老公。可怜
女子家无处伸诉,只好向背后吞声饮泣!倘或听见,又道装这许多妖势。多少女
子当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寻了一条死路。有诗为证:不正夫纲但怕婆,怕婆无柰
后妻何!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诃。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担之家,此等人家儿女,纵是生母在时,只好苟免饥
寒,料道没甚丰衣足食。巴到十来岁,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帮
贴柴火。若又遇着个凶恶继母,岂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了,定然有一顿没一顿,
担饥忍饿。就要口热汤,也须请问个主意,不敢擅专。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块,
定是后破一片。受冻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个冷字。那几根头发,整年也难得
与梳子相会,胡乱挽个角儿,还不是挦得披头盖脸。两只脚久常赤着,从不曾见
鞋袜面。若得了双草鞋,就胜如穿着粉底皂靴。专任的是劈柴烧火,担水提浆。
稍不如意,软的是拳头脚尖,硬的是木柴棍棒。那咒骂乃口头言语,只当与他消
闲。到得将就挑得担子,便限着每日要赚若干钱钞。若还缺了一文,少不得敲个
半死。倘肯撺掇老公,卖与人家为奴,这就算他一点阴骘。所以小户人家儿女,
经着后母,十个到有九个磨折死了。有诗为证:小家儿女受艰辛,后母加添妄怒
嗔。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说话的,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后母的许多短处?只因在下今日要说一个继
母谋害前妻儿女,后来天理昭彰,反受了国法,与天下的后母做个榜样,故先略
道其概。这段话文若说出来时:直教铁汉也心酸,总是石人亦泪洒!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
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及至年长,身材魁
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躲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因随太监张永征
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娶得个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爱。生下三女一
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来是先花后果的。
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
年,呜呼哀哉!可怜: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
奶子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
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
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真个公私不能两尽。捱了几个月日,思
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
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
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任凭李雄选择。俗
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的人
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
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
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亲。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
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
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
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
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
几何,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然后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
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
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中,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
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不是
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
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有一件不肯听他。
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便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倘有不到
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咬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住。一
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
又老辣,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可怜打得那孩
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奶子解劝不住。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
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在
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饶恕则个。”焦氏喝道:
“小贱人!谁要你多言?难道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就在头上滴溜溜转了,
却与别人讨饶?”玉英闻得这语,愈加哀楚。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子抱住
父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
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劝慰。李雄告
诉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况
又几番嘱付,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
样!”焦榕假意埋怨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
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任意惯了。妹丈不消气得!”又道:“省得在此
不喜欢,待我接回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罢,作别而去。
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
“哥哥,奴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胡乱肮脏
送在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千户,也不算肮脏
了。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怎么抱怨别人?”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识?”
焦榕道:“妹夫既将儿女爱惜,就顺着他性儿,一般着些疼热。”焦氏嚷道:
“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
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越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
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为何反要将他爱护?”焦
榕道:“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
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
得?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你
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焦氏把头三四摇道:
“这是断然不成!”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
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
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
下子女,分了其爱。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
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
耻笑,自然逼其自尽。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
人。”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胜喜欢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埋怨你了。今
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紧要处,再来与哥哥商量。”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
“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却到增了一个魔头!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
过?”左思右算,想出一个道理。你道是什么道理?元来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
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
放学。教他远了晚娘,躲这打骂。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子照管,料然无妨。常言:
夫妻是打骂不开的。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
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
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小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打骂,便是气
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
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李雄初时甚觉奇异,只道惧
怕他闹吵,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几遍暗地打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
甚别样做作。过了年馀,愈加珍爱。李雄万分喜悦,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
喻,便能改过从善。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从此放下这片
肚肠,夫妻恩爱愈笃。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心
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烧了香,许过愿,
真个就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
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思,
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
奴,以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
今番生下亚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满月,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
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眨眼间,不觉亚奴又已周岁。那时玉英
已是十龄,长得婉丽飘逸,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
吟诗作赋。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兄弟李承祖,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
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曰:
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不夸红有艳,兼笑白无奇。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欢。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又尝对焦
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
入赘家来,待他夫妇唱和,可不好么?”焦氏口虽赞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设
计下手。
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累败官军,地方告
急。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
特荐为前部先锋。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
师。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焦
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别,外边报:“赵爷传令教场相会!”李雄洒泪出门,急急上马,
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三军齐向北阙谢
恩,口称万岁三声。赵爷分付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李雄领了将令,放起三个
轰天大炮,众军一声呐喊,遍地锣鸣,离了教场,望陕西而进。军容整肃,器杖
鲜明。一路上逢山开径,遇水叠桥,不则一日,已至陕西地面。安营下寨,等大
军到来,一齐进发。与贼兵连战数阵,互相胜负。到七月十四,贼兵挑战。赵爷
令李雄出阵。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奋勇杀入。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李雄
乘胜追逐数里,不想贼人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外面救兵
又被截断。李雄部下虽然精勇,终是众寡不敌。鏖战到晚,一军尽没。可怜李雄
盖世英雄,到此一场春梦!正是:
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赵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题。
却说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着丈夫出征,可不天凑其便?李雄去了数日,一
乘轿子,抬到焦榕家里,与他商议。焦榕道:“据我主意,再缓几时。”焦氏道:
“却是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
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个好人。那时出其不意,弄个手脚,必无疑虑,
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说话,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终日盼望
李雄得胜回朝。谁知巴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到京中,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交锋,前
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先胜后败,全军尽没。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早已知
得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如飞报于妹子。焦氏闻说丈夫战死,放声号恸。那玉英
姊妹尤为可怜,一个个哭得死而复苏。焦氏与焦榕商议,就把先生打发出门,合
家挂孝,招魂设祭,摆设灵座。亲友尽来吊唁。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动辄便是
打骂。又过了月馀,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无别虑,动了手罢!”
焦榕道:“我有个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又怨你不着。”
焦氏忙问有何妙策。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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