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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恒言-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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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是奴睡在楼上,半月前换下来的。”太守道:“为甚换了下来?”寿儿对答不
来,道:“不知爹妈为甚要换。”太守喝道:“这父母是你杀的!”寿儿着了急,
哭道:“爷爷,生身父母,奴家敢做这事?”太守道:“我晓得不是你杀的,一
定是你心上人杀的。快些说他名字上来!”寿儿听说,心中慌张,赖道:“奴家
足迹不出中门,那有此等勾当?若有时,邻里一定晓得。爷爷问邻里,便知奴家
平昔为人了。”太守笑道:“杀了人,邻里尚不晓得,这等事邻里如何晓得?此
是明明你与奸夫往来,父母知觉了,故此半月前换你下边去睡,绝了奸夫的门路。
他便忿怒杀了。不然,为甚换你在楼下去睡?”
俗语道:贼人心虚。寿儿被太守句句道着心事,不觉面上一回红,一回白,
口内如吃子一般,半个字也说不清洁。太守见他这个光景,一发是了,喝教左右
拶起。那些皂隶飞奔上前,扯出寿儿手来,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
套得指头上,疼痛难忍,即忙招道:“爷爷!有,有,有个奸夫!”太守道:
“叫甚名字?”寿儿道:“叫做张荩。”太守道:“他怎么样上你楼来?”寿儿
道:“每夜等我爹妈睡着,他在楼下咳嗽为号,奴家把布接长,系一头在柱上垂
下,他从布上攀引上楼。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来,约有半年。爹妈有些
知觉,几次将奴盘问,被奴赖过。奴家嘱咐张荩,今后莫来,省得出丑,张荩应
允而去。自此爹妈把奴换在楼下来睡,又将门户尽皆下锁。奴家也要隐恶扬善,
情愿住在下边,与他断绝。只此便是实情。其爹妈被杀,委果不知情由。”太守
见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签差四个皂隶速拿张荩来审。那四个皂隶,飞也似
去了。这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且说张荩自从与陆婆在酒店中别后,即到一个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陆婆来
寻过两遍,急去问信时,陆婆因儿子把话吓住,且又没了鞋子,假意说道:“鞋
子是寿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亲利害,门户紧急,无处可入。再过几时,
父亲即要出去,约有半年方才回来。待他起身后,那时可放胆来会。”张荩只道
是真话,不时探问消息。落后又见寿儿几遭,相对微笑,两下都是错认。寿儿认
做夜间来的即是此人,故见了喜笑。张荩认做要调戏他上手,时常现在他眼前卖
俏。日复一日,并无确信。张荩渐渐忆想成病,在家服药调治。那日正在书房中
闷坐,只见家人来说,有四个公差在外面,问大爷什么说话。张荩见说,吃了一
惊,想道:“除非妓弟家什么事故!”不免出厅相见,问其来意。公差答道:
“想是为什么钱粮里役事情,到彼自知。”张荩便放下了心,讨件衣服换了,又
打发些钱钞,随着皂隶望府中而来,后面许多家人跟着。一路有人传说潘寿儿同
奸夫杀了爹妈,张荩听了,甚是惊骇,心下想道:“这丫头弄出恁样事来?早是
我不曾与他成就,原来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险些把我也缠在是非之中。”不一
时,来到公厅。太守举目观看张荩,却是个标致少年,不像个杀人凶徒,心下有
些疑惑。乃问道:“张荩!你如何奸骗了潘用女儿,又将他夫妻杀死?”
那张荩乃风流子弟,只晓得三瓦两舍,行奸卖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见官
府的威严,一拿到时,已是胆战心惊。如今听说把潘寿儿杀人的事坐在他身上,
就是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吓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挣了半日,方才道:“小人与
潘寿儿虽然有意,却未曾成奸。莫说杀他父母,就是楼上从不曾到。”太守喝道:
“潘寿儿已招与你通奸半年,如何尚敢抵赖!”张荩对潘寿儿道:“我何尝与你
成奸,却来害我?”起初潘寿儿还道不是张荩所杀,这时见他不认奸情,连杀人
事到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张荩分辨不清。太守喝教夹起来,只听
得两傍皂隶一声吆喝,蜂拥上前,扯脚拽脚。可怜张荩从小在绫罗堆里滚大的,
就捱着线结也还过不去,如何受得这等刑罚。夹棍刚套上脚,就杀猪般喊叫,连
连叩头道:“小人愿招!”太守教放了夹棍,快写供状上来。张荩只是啼哭道:
“我并不知情,却教我写甚么来?”又向潘寿儿说道:“你不知被那个奸骗了,
却扯我抵当!如今也不消说起,但凭你怎么样说来,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
潘寿儿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难道你不曾在楼下调戏我?你不曾把汗
巾丢上来与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张荩道:“这都是了,只是我没有上
楼与你相处!”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还要多说,快快供招!”张荩低
头。只听潘寿儿说一句,便写一句,轻轻里把个死罪认在身上。画供已毕,呈与
太守看了,将张荩问实斩罪。寿儿虽不知情,因奸伤害父母,亦拟斩罪。各责三
十,上了长板。张荩押付死囚牢里,潘寿自入女监收管,不在话下。
且说张荩幸喜皂隶们知他是有钞主儿,还打个出头棒子,不致十分伤损。来
到牢里叫屈连声,无门可诉。这些狱卒分明是挑一担银子进监,那个不欢喜,那
个不把他奉承。都来问道:“张大爷,你怎么做恁般勾当?”张荩道:“列位大
哥,不瞒你说,当初其实与那潘寿姐曾见过一面。两下虽然有意,却从不曾与他
一会。不知被甚人骗了,却把我来顶缸!你道我这样一个人,可是个杀人的么?”
众人道:“既如此,适才你怎么就招了?”张荩道:“我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
得刑的么?况且新病了数日,刚刚起来,正是雪上加一霜。般若招了,还活得几
日。若不招,这条性命今夜就要送了。这也是前世冤业,不消说起。但潘寿姐适
才说话,历历有据,其中必有缘故。我如今愿送十两银子与列位买杯酒吃,引我
去与潘寿姐一见,细细问明这事,我死亦瞑目!”内中一个狱卒头儿道:“张大
爷要看见潘寿儿也不难,只是十两太少。”张荩道:“再加五两罢。”禁子头道:
“我们人众,分不来,极少也得二十两。”张荩依允。两个禁子扶着两腋,直到
女监栅门外。
潘寿儿正在里面啼哭,狱卒扶他到栅门口,见了张荩,便一头哭,一头骂道:
“你这无恩无义的贼!我一时迷惑,被你奸骗,有甚亏了你,下这样毒手,杀我
爹妈,害我性命?”张荩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细细说与你详察。起初见
到你时,多承顾盼留恋,彼此有心。以后月夜我将汗巾赠你,你将合色鞋来酬我。
我因无由相会,打听卖花的陆婆在你家走动,先送他十两银子,将那鞋儿来讨信。
他来回说:鞋便你收了,只因父亲利害,门户紧急,目下要出去几个月,待起身
后,即来相约。是从那日为始,朝三暮四,约了无数日子,已及半年,并无实耗。
及至有时见你,却又微笑,教我日夜牵挂,成了思忆之病,在家服药,何尝到你
楼上?却来诬害我至此地位!”寿儿哭道:“负心贼!你还要赖哩!那日你教陆
婆将鞋来约会了,定下计策,教我等爹妈睡着,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布接长,垂
下来与你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边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楼,你出鞋为信。
此后每夜必来。不想爹妈有些知觉,将我盘问几次。我对你说:此后且莫来,恐
防事露,大家坏了名声。等爹妈不提防了,再图相会。那知你这狠心贼,就衔恨
我爹妈。昨夜不知怎生上楼,把来杀了。如今到还抵赖,连前面的事,都不肯承
认!”
张荩想了一想道:“既是我与你相处半年,那形体声音,料必识熟。你且细
细审视,可不差么?”众人道:“张大爷这话说得极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须不
是人了,不要说问斩罪,就问凌迟也不为过!”寿儿见说,踌躇了半晌,又睁目
把他细细观看。张荩连问道:“是不是?快些说出,不要迟疑!”寿儿道:“声
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觉大似你。向来都是黑暗中,不能详察,止记得你左腰间有
个疮痕肿起,大如铜钱,只这个便是色认。”众人道:“这个一发容易明白。张
大爷,你且脱下衣来看。若果然没有,明日禀知太爷,我众人为证,出你罪名。”
于是张荩满心欢喜道:“多谢列位!”连忙把衣服褪下。众人看时,遍身如玉,
腰间那有疮痕?寿儿看了,哑口无言。张荩道:“小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么?”
众人道:“不消说了,这便真正冤枉,明日与你禀官。”当下依旧扶到一个房头,
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众禁子跪下,将昨夜张荩与潘寿儿面证之事,一一禀知。
太守大惊,即便吊出二人覆审。先唤张荩上去,从头至尾,细诉一遍。太守道:
“你那只鞋儿付与陆婆去后,不曾还你?”张荩道:“正是。”又唤寿儿上去,
寿儿也把前后事,又细细呈说。太守道:“那鞋儿果是原与陆婆拿去,明晚张荩
到楼,付你的么?”寿儿道:“正是。”太守点头道:“这等,是陆婆卖了张荩,
将鞋另与别人冒名奸骗你了。”即便差人去拿那婆子。不多时,婆子拿到。太守
先打四十,然后问道:“当初张荩央你与潘寿儿通信,既约了明晚相会,你如何
又哄张荩不教他去,却把鞋儿与别人冒名去奸骗?从实说来,饶你性命!若半句
虚了,登时敲死!”那婆子被这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那敢半字虚妄。把那卖花为
由,定策期约,连寻张荩不遇,回来帮儿子杀猪,落掉鞋子,并儿子恐吓说话,
已后张荩来讨信,因无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细诉。其奸骗杀人情由,却
不晓得。太守见说话与二人相合,已知是陆五汉所为。即又差人将五汉拿到。太
守问道:“陆五汉,你奸骗了良家女子,却又杀他父母,有何理说!”陆五汉赖
道:“爷爷!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这是张荩央小人母亲做脚,奸了潘家
女儿,杀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寿儿不等他说完,便喊道:“奸骗奴家
的声音,正是那人!爷爷止验他左腰可有肿起疮痕,便知真假!”太守即教皂隶
剥下衣服看时,左腰间果有疮痕肿起。陆五汉方才口软,连称情愿偿命,把前后
奸骗,误杀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问成斩罪,追出行凶尖刀
上库。寿儿依先原拟斩罪。陆婆说诱良家女子,依律问徒。张荩不合希图奸骗,
虽未成奸,实为祸本,亦问徒罪,召保纳赎。当堂一一判定罪名,备文书申报上
司。那潘寿儿思想:“却被陆五汉奸骗,父母为我而死,出乖露丑!”懊悔不及,
无颜再活,立起身来,望丹墀阶沿青石上一头撞去,脑浆迸出,顷刻死于非命。
可怜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带血魂。
太守见寿儿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陆五汉再加四十,凑成一百,下在死囚
牢里,听候文书转日,秋后处决。又拘邻里,将寿儿尸骸抬出,把潘用房产家私
尽皆变卖,备棺盛殓三尸,买地埋葬,馀银入官上库。不在话下。
且说张荩见寿儿触阶而死,心下十分可怜,想道:“皆因为我,致他父子丧
身亡家。”回至家中,将银两酬谢了公差、狱卒等辈,又纳了徒罪赎银。调养好
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礼经忏超度潘寿儿父子三人。自己吃了长斋,立誓再不奸淫
人家妇女,连花柳之地也绝足不行,在家清闲自在,直至七十而终。时人有诗叹
云:赌近盗兮奸近杀,古人说话不曾差。奸赌两般都不染,太平无事做人家。
        
   

第十七卷  张孝基陈留认舅
第十七卷  张孝基陈留认舅
         
士子攻书农种田,工商勤苦挣家园。世人切莫闲游荡,游荡从来误少年。
尝闻得老郎们传说,当初有个贵人,官拜尚书,家财万贯。生得有五个儿子,
只教长子读书,以下四子,农、工、商、贾,各执一艺。那四子心下不悦,却不
知甚么缘故,央人问老尚书:“四位公子何故都不教他习儒?况且农、工、商、
贾,劳苦营生,非上人之所为。府上富贵安享有馀,何故舍逸就劳,弃甘即苦?
只恐四位公子不能习惯。”老尚书呵呵大笑,叠着两指,说出一篇长话来,道是:
“世人尽道读书好,只恐读书读不了!读书个个望公卿,几人能向金阶走?郎不
郎时秀不秀,长衣一领遮前后。畏寒畏暑畏风波,养成娇怯难生受。算来事事不
如人,气硬心高妄自尊。稼穑不知贪逸乐,那知逸乐会亡身。农工商贾虽然贱,
各务营生不辞倦。从来劳苦皆习成,习成劳苦筋力健。春风得力总繁华,不论桃
花与菜花。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贪安享岂成家!老夫富贵虽然爱,戏场纱帽轮流
戴。子孙失势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一脉书香付长房,诸儿恰好四民良。暖
衣饱食非容易,常把勤劳答上苍。”老尚书这篇话,至今流传人间,人多服其高
论。为何的?多有富贵子弟,担了个读书的虚名,不去务本营生,戴顶角巾,穿
领长衣,自以为上等之人,习成一身轻薄,稼穑艰难,全然不知。到知识渐开,
恋酒迷花,无所不至。甚者破家荡产,有上稍时没下稍。所以古人云:五谷不熟,
不如荑稗。贪却赊钱,失却见在。这叫做:受用须从勤苦得,淫奢必定祸灾生。
说这汉末时,许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过,名善,真是个田连阡陌,牛马
成群,庄房屋舍,几十馀处,童仆厮养,不计其数。他虽然是个富翁,一生省俭
做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
到胜景处游玩一番。也不曾四时八节,备个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终
日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匙钥,紧紧挂在身边,丝毫
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桌上,更无别物,单单一个算盘,几本账簿。身子恰
像生铁铸就,熟铜打成,长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积
上去,分文不舍得妄费。正是:
世无百岁人,枉作千年调。
那过善年纪五十馀外,合家称做太公。妈妈已故,止有儿女二人。儿子过迁,
已聘下方长者之女为媳。女儿淑女,尚未议姻。过善见儿子人材出众,性质聪明,
立心要他读书。却又慳吝,不肯延师在家,送到一个亲戚人家附学。谁知过老本
是个看财童子,儿子却是个败家五道,平昔有几件毛病:见了书本,就如冤家。
遇着妇人,便是性命。喜的是吃酒,爱的是赌钱、蹴踘、打弹。卖弄风流,放
鹞擎鹰,争夸豪侠。耍拳走马骨头轻,使棒轮枪心窍痒。自古道:物以类聚。过
迁性喜游荡,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诱打合。这时还惧怕父亲,早上去了,至晚而
归。过善一心单在钱财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见儿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学里,那
个去查考。况且过迁把钱买嘱了送饭的小厮,日逐照旧送饭,到半路上作成他饱
啖,归来瞒得铁桶相似,过善何繇得知?过迁在先生面前,只说家中有事,不得
工夫。过几日间,或去点个卯儿,又时常将些小东西孝顺。那先生一来见他不像
个读书之人,二来见他老官儿也不像认真要儿读书,三来又贪着些小利,总然有
些知觉,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不去拘管他。所以过迁得恣意无藉,家中毫不
知觉。
常言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想方长者晓得了,差人上覆过善。过
善不信,想道:“若在外恁般游荡,也得好些银子使费,他却从何而来?况且小
厮日日送饭到学,并不说起不在,那有这事!”又想道:“方亲家是个真诚之人,
必是有因,方才来说,不可不信。”便唤送饭的小厮来问道:“小官人日日不在
学里,你把饭都与那个吃了?”这小厮是个教熟猢猻,便道:“呀!小官人无一
日不在学里,那个却掉这样大谎?”过善只道小厮家是实话,更不再问。到晚间
过迁回来,这小厮先把信儿透与知道。到了房中,过善问道:“你如何不在学里
读书,每日在外游荡?”过迁道:“这是那个说?快叫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戒
他下次不许说谎!我那一日不在学里,造这话来谤我!”过善一来是爱子,二来
料他没银使费,况说话与小厮一般,遂信以为实然,更不题起。正是:
因无背后眼,只当耳边风。
过了几日,方长者又教人来说:“太公如何不拘管小官人到学里读书,仍旧
纵容在外狂放?”过善道:“不信有这等事!”即教人在学里去问,看他今日可
在。家人到学看时,果然不见个影儿。问那先生时,答道:“他说家中有事,好
几日不到学了。”家人急忙归家,回复了过善。过善大怒道:“这畜生元来恁地!”
即将送饭小厮拷打起来。这小厮吃打不过,说道:“小官人每日不知在何处顽耍,
果然不到学中,再三教我瞒着太公。”过善听说,气得手足俱战,恨不得此时那
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却得淑女在傍解劝。捱到晚间,过迁
回家,老儿满肚子气,已自平下了一半。才骂得一句:“畜生!你在外胡为,瞒
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你这几日在那里顽耍?气坏了爹爹!还不跪
着告罪!”过迁真个就跪下去,扯个谎道:“孩儿一向在学攻书,这三两日因同
学朋友家中赛神做会,邀孩儿去看,诚恐爹爹嗔责,分咐小厮莫说。望爹爹恕孩
儿则个!”淑女道:“爹爹息怒,哥哥从今读书便了。”过善被他一片谎言瞒过,
又信以为实,当下骂了一场,关他在家中看书,不放出门。
隔了两日,有人把几百亩田卖与过善。议定价钱,做下文书,到后房一只箱
内去取银子。开箱看时,吃了一惊。那箱内约有二千馀金,已去其大半。原来过
迁晓得有银在内,私下配个匙钥,夜间俟父亲、妹子睡着,便起来悄悄捵开,
偷去花费。陆续取溜了,他也不知用过多少。当下过善叫屈连天,淑女听得,急
忙来问。见说没了银子,便道:“这也奇怪,在此间的东西,如何失了?爹莫不
记错了,没有这许多?”过善道:“不错!不错!原来这畜生偷我的银子,在外
花费。”即忙寻了一条棒子,唤过迁到来。此时银子为重,把怜爱之情,阁过一
边,不由分说,扯过来,一顿棍棒只打得满地乱滚。淑女负命解劝,将过善拉过
一边,扯住了棒儿。过善喝道:“畜生!你怎样偷的?在那处花费?实说出来,
还有个商量。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过迁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说,连那
匙钥在裩带上解将下来。气得过善双脚乱跳道:“留你这畜生,总是不肖之子,
被人耻笑!不如早死,到得干净。”又要来打,那时阖家男女都来下跪讨饶。过
善讨条链子,锁在一间空房里去,连这田也不买了,气倒在一个壁角边坐地。这
老儿虽是一时气不过,把儿子痛打一顿,却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这模样儿,
也不像落莫的,谁道到是个败子!怎地使他回心转意便好?”心下踌躇,无计可
施。淑女劝道:“爹爹,事已至此,气亦无益。只因哥哥年纪幼小,被人诱引,
以致如此。今后但在家中读书,不要放他出门,远着这班人,他的念头自然息了。”
众家人也劝道:“太公关锁小官人,也不是长法。如今年已长大,何不与他完了
姻事?有娘子绊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边游荡,岂不两全其美!”过善见说,深
以为然。两三日后,放其锁禁,又将好言教诲。过迁受了这场打骂,勉强住在家
中,不敢出门。
半月之后,过善择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说,要娶媳妇过门。方长者也是
大富之家,妆奁久已完备,一诺无辞。到了吉期,迎娶来家。那过善素性俭朴,
诸事减省,草草而已。且说过迁初婚时,见浑家面貌美丽,妆奁富盛,真个日日
住在家中,横竖成双,全不想到外边游荡。过善见儿子如此,甚是欢喜。过了几
时,方氏归宁回去。过迁在家无聊,三不知闪出去,寻着旧日这班子弟,到各处
顽耍。只是手中没有钱钞使费,不能恣意。想起浑家箱笼中必然有物,将出旧日
手段,逐一捵开搜寻去撒漫。使得手滑了,连衣饰都把来弄得罄尽。不一日,
浑家归来,见箱笼俱空,叫苦不迭。盘问过迁时,只推不知,夫妻反目起来。过
善闻知,气得手足麻冷,唤出儿子来,一把头发揪翻,乱踢乱打。这番连淑女也
劝解不住了。过善喝道:“只道你这畜生改悔前心,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复如
是,我还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几日!”见旁边有个棒槌,便抢
在手,劈头就打。吓得淑儿魂不附体,双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别件打犹可,
这东西断然使不得的!”方氏见势头利害,心中惧怕,说道:“公公请息怒,媳
妇没不多几件东西,不为大事。”过善方才放手。淑女劝父亲到房中坐下,告道:
“爹爹只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万一失手打坏,后来倚靠何人?”过善道:
“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还指望倚靠着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谈耻。”淑女道:
“自古道:败子回头便作家。哥哥方才少年,那见得一世如此!不争今日一时之
怒,一下打死,后来思想,悔之何及!”过善被女儿苦劝一番,怒气少息。欲要
访问同游这班人,告官惩治,又怕反用银子,只得忍耐。
自此之后,过迁日日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连父亲面也不敢见。常言道:偷
食猫儿性不改。他在外边放荡惯了,看着家中,犹如牢狱一般,那里坐立得住。
过了月馀,瞒着父亲,悄悄却又出去。浑家再三苦谏,全不作准。欲要向过善说
知,又见打得利害,不敢开口,只得到与他隐瞒。过迁此时身边并无财物,寡闯
了几日,甚觉没趣。料道家中决然无处出豁,私下将田产央人四处抵借银子,日
夜在花街柳巷、酒馆赌坊迷恋,不想回家。方氏察听得实,恐怕在外学出些不好
事来,只得告知过善。过善大惊道:“我只道这畜生还躲在房里,元来又出去了!”
埋怨方氏道:“娘子,这畜生初出去时,何不就说,直至今日方言?”方氏道:
“因见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说。”过善道:“这样不肖子,打死罢了,要他何
用!”当下便差人四下寻觅。淑儿姑嫂二人,反替他担着愁担子,将棍棒之类,
预先都藏过了。早有人报知过迁,过迁量得此番归家,必然锁禁,不能出来,索
性莫归罢!遂请着妓者藏在闲汉人家取乐。觉道有人晓得,即又换场。一连在外
四五个月。这些家人们虽然知得些风声,那个敢与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没处寻觅。
过善愈加气恼,写一纸忤逆状子,告在县里。却得闲汉们替过迁衙门上下使费,
也不上紧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流,人平不言。这班闲汉替过迁衙门打点使钱,亦是有所利
而为之。若是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尘了。因有手迟脚慢的,眼看别人赚
钱,心中不忿,却去过老面前搬嘴,说:“令郎与某人某人往来,怎样嫖赌,将
田产与某处抵银多少,算来共借有三千银子。”把那老儿吓得面如土色,想道:
“畜生恁般大胆,如此花费,能消几时!再过一二年,连我身子也是别人的了。”
问道:“如今这畜生在那里?”其人道:“见在东门外三里桥北堍下老王三家。
他前门是不开的,进了小巷,中间有个小小竹园,便是他后门。内有茅亭三间,
此乃令郎安顿之所。”过善得了下落,唤了五六个家人跟随,一径出东门,到三
里桥,分付众人,在桥下伺候:“莫要惊走了那畜生,待我唤你们时,便一齐上
前。”
也是这日合当有事,过迁恰好和一个朋友说话,不觉送出园门。作别过了,
方欲转身,忽听得背后吆喝一声:“畜生那里走!”过迁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
吓得双脚俱软,寸步也移不动。说时迟,那时快,过善赶上一步,不由分说,在
地下拾起一块大石块,口里恨着一声,照过迁顶门擘将去,咶喇一声响,只道
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正是:
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间已少败家精。
这一响,只道打碎天灵盖了。不想过迁后生眼快,见父亲来得凶恶,刚打下
时,就傍边一闪,那石块恰恰中在侧边一堆乱砖上,打得砖头乱滚下来。过迁望
着巷口便跑,不想去得力猛,反把过善冲倒。过善爬起身来,一头赶,一头喊道:
“杀爹的逆贼走了!快些拿住!”众家人听得家长声唤,都走拢来看时,过迁已
自去得好远。过善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叫快赶,赶着的有赏。众人领命,分
头追赶小官人。过善独自个气忿忿地坐在桥上,约有两个时辰,不见回报。天色
将晚,只得忍着气,一步步捱到家里。淑女见父亲馀怒未息,已猜着八九,上前
问其缘故。过善细细告说如此如此。淑女含泪劝道:“爹爹年过五旬,又无七男
八女,只有这点骨血。总虽不肖,但可教诲,何忍下此毒手!适来幸喜他躲闪得
快,不致伤身。倘有失错,岂不覆宗绝祀!爹爹,今后断不可如此!”过善咬牙
切齿恨道:“我便为无祀之鬼也罢!这畜生定然饶他不得!”
不题淑女苦劝父亲。且说过迁得了性命,不论高低,只望小路乱跑。正行间,
背后二人飞也似赶来,一把扯住,定要小官人同回。你道这二人是谁?乃过善家
里义仆小三、小四兄弟。两个领着老主之命,做一路儿追赶小官人,恰好在此遇
见。过迁捽脱不开,心中忿怒,提起拳头,照着小四心窝里便打。小四着了拳,
只叫得一声“阿呀!”仰后便倒,更不做声。小三见兄弟跌闷在地,只道死了,
高声叫起屈来,扭住小官人死也不放。事到其间,过迁也没有主意。“左右是个
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发并了命罢!”捏起两个拳头,没头没脑,乱打将来。
他曾学个拳法,颇有些手脚,小三如何招架得住,只得放他走了。回身看小四时,
已自苏醒。小三扶他起来,就近处讨些汤水,与他吃了,两个一同回家,报与家
主。别个家人赶不着的,也都回了。过善只是叹气,不在话下。
且说过迁一头走,一头想:“父亲不怀好意了!见今县里告下忤逆,如今又
打死小四,罪上加罪,这条性命休矣!称身边还存得三四两银子,可做盘缠,且
往远处逃命,再作区处。”算计已定,连夜奔走。正是:
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
过迁去有半年,杳无音信,里中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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