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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骨生花-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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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蛇升龙乃脱胎换骨,是万中取一的造化。”百里瞥她一眼,继而耐心解释道。
“既然成了龙,不就是仙?仙人难道不该以慈悲为怀,为何它要百般伤人性命,造下杀孽?”
“修道一事最怕执念,若心中有执则如泥足深陷,如不及时割舍反被牵绊,则难登大道。”黑暗中,百里的面容在夜明珠的徐徐白辉下忽明忽暗,一双眼透出洞若观火的漠然。
白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大概和佛家一门主张了却红尘遁入空门的心性是相同的。
“能将一条有千年修为的蛇困在此处者,道行绝对不浅,却不知是何门何派……”百里眼尖,一下看到那隐没于巨蛇腹部的石面上刻有奇怪符文,因岁月久长而变得模糊不清。
古时,皇室会命方士降服大妖订下契约,迫使其作为镇国瑞兽从而保证子孙千秋万代。照这符文看来,这巨蛇倒像是被封印于此。只一点令人好奇,过去这么长时间,这符文的效力应失效大半,而这巨蛇修为又接近圆满,完全可以挣脱离开此处,另觅灵气充裕的地方修行……
百里觉得古怪,于是便企图接近那高台,想要近前瞧瞧符文有何异处。
不料他刚前进两步便觉有一股奇异的熟悉感迎面侵袭而来,不过怔愣片刻的功夫,竟灵力滞缓到举步维艰,同时高台被一圈红光所围,光辉扩散之处隐隐有符文浮出。百里来不及细想,迅速掐了个诀避开,便见立于高台下的白姬绷紧下颔露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
兴许是触动封印的缘故,竟使那巨蛇提前苏醒过来。它半抬头,一双腥绿的瞳孔正缓缓看向百里青铘。
“小心——”白姬骇得无法出声,只敢用口比划。光芒乍现,却非那巨蛇之动作,它打开蛇颚朝百里咬去却被封印腾地弹了回去,而此时整座地道红光滔天,无数大大小小的火苗从天而降劈天盖地而下。
那火尤其厉害,白姬来不及躲闪,浑身即刻如烈焰焚身痛不可遏。
幸而百里在危机来临之际纵身跃下高台,解下他身上那件绯红长袍往高空抛去,登时化作一匹流光溢彩的烟霞将自己和白姬罩在遮蔽之下。
他折身,“你没事吧?”
白姬脸色苍白,看着他翕动了两下嘴唇,浑身上下正呲呲冒着青烟,就差一步便要灰飞烟灭。
仲源凑到她跟前嗅嗅,道:“这可是正宗的红莲业火,再迟一秒,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
白姬:“……”难怪你小子当时一溜烟缩到角落!
然封印之火仍未停息,一朵朵火苗降落在百里外衣之上,只听扑簌声不绝于耳,缕缕青烟冒起。
“究竟是谁设下的封印,手段竟如此狠辣!”仲源素来爱惜自己的皮毛,眼看火快要烧到自己身上,不禁暗骂出声。
百里不动声色甩出一张水符来,“快——趁现在火势减小,速速退回地道里去!”
红莲业火仅次于混沌火,能将天下近半数之物焚烧殆尽,不过须臾,那水符便化为灰烬。所幸火势只蔓延到地道口,再往里却是鞭长莫及。仲源忙不迭地边舔边整理自己的皮毛,百里背靠石壁坐下,两条长腿交叉,眉梢斜挑,唇线下抿,神情并不怎么好。
天底下能将红莲业火挪为己用的人不少,却只有那么一人会无聊到用这火来制造结界。
“那个……”
白姬小声打断他的回想。
百里转头,眼中一道杀气稍纵即逝,“怎么?”
白姬咬了咬唇,解释道:“我不是存心要害你们的,我先前实在不知这封印如此厉害……”
“我信你。”百里扫了一眼她被烧得千疮百孔的灵体,弯了弯嘴角:“若真如此,你这苦肉计做得也忒像了些。”
经他一提醒,白姬适才觉得浑身火辣辣的……真疼啊!
原是来抓蛇的,万万没想到竟被这封印摆了一道,仲源望着自己尾巴上几处焦黑的毛问道:“先生,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百里望了眼那被一圈火舌环绕的白蛇,沉吟道:“如今有这封印在,想要接近这巨蛇难于登天,况且它修为不凡,仅凭你我之力并无十足把握能将它擒下。依我看,离望月尚有一段时日,我们不如从长计议,来个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仲源点头:“好办法!”
“等等,我突然记起太/祖时——”白姬突然记起什么要说,视线却为百里背后那一大片火燎痕迹而颤抖,一时失语。
花狸猫嗖一下跃至百里肩头,眼珠瞪得溜圆:“百里先生,你受伤了!”
大抵是方才跃下高台时不小心被火伤到的,百里侧头,浑不在意道:“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言罢,他折身朝外走去。
光明殿外,那些巡逻侍卫尚还保持着静默的姿势,着实滑稽。白姬从前也只是听闻这世上有仙人妙法,能点石成金,一日千里,而今亲眼看见百里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变作木头,又一个响指令他们恢复如初,心里哪里没有惊叹。
眼看黎明将至,而她身上被火烧之处触及阳光更是火辣辣的疼。
“若无事的话,我便先行一步。”
百里揉了揉小狸猫仲源的脑袋示意它先回去,跟着喊住白姬:“帝姬且留步——”
白姬回头,脸色煞白:“还有事?”
百里冲她一笑,“你伤得这样重,不及时救治恐怕太阳一出灵体便要消散了。”
白姬本想拒绝,可眼前突然划过他从高台一跃而下用背挡住那大片火焰的画面,不知为何心便一软,愧疚之情立刻主导了所有谨慎小心的情绪。
“那怎么好麻烦你。”她叹气。
“小事一桩,不过要请帝姬委屈一下。我现暂居于大角观,人多口杂,未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百里抬手,五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中指戴有一枚古朴陈旧的戒指,“还请帝姬暂且屈身于我储物戒中,里面设有禁制可隐匿气息。”
白姬应允,化作一道光遁入戒指中。
片刻,戒指里传来她的声音。
“没想到你这里头还挺大,唔……就是空落落的。”
百里垂下睫毛,嘴角噙了几分笑意:“我嫌乾坤袋携带不便,所以请人做了这么一枚戒指。不仅能乘物,也算是个玲珑小天地,帝姬喜欢什么风景只须在脑子里想上一想,马上就能变出来。”
“当真……?”
“你大可一试。”
乾坤戒中。
白姬仰头,冥思苦想片刻。白茫茫的戒指空间摇身一变,变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河流,河岸上栽种着不知名的花,花色是少见的蓝,花瓣如碗口那般大。白姬就站在岸边,双目发直,似看得出了神。
“帝姬。”
“……做什么?”
“累的话,可以小睡片刻。路还很长,等到了大角观我再叫你。”百里青铘的声音自外头传来,朦朦胧胧,有些低沉,分明昨日还拿黄符吓她,这回声音却放得如斯柔和,叫人昏昏欲睡。
白姬枕着河岸躺下,阖上眼。
“莫再叫我帝姬,听得心里膈应得很。”
山河犹在,国破家亡,从此这世上只有白姬。
恍惚中,听到百里低声答“好。”

☆、第5章 往事

白姬许久未睡了,这一睡倒梦见了过去。
天色像被染了血般凄厉浓重,大殿很静,一丝风也透不进来。连同白姬,一连十数名帝姬都团成团,背靠背抱坐在一起,精心修饰的面庞不乏仓惶,可见是走得匆忙,鬓发衣裳都沾了不少灰尘。就在半个时辰前,西羌攻入皇城最后一道防线,这些蛮子在城里打砸抢烧,更放言要将琅嬛帝都夷为平地。局势早已注定,虽然乾贞帝还坚守在光明殿内,但也只是最后的徒劳。禁卫军加上守在宫外的一些残兵,剩余兵力根本不足万人,不出几个时辰,整个琅嬛帝国便将覆灭。
山河失守,国破家亡,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对于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帝姬而言,这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们间不乏容色出众者,妙龄窈窕。而在乱世里,漂亮女子大多沦为玩物,毫无半分尊严可言。这样令人心悸的恐惧像只大手紧紧攥住所有的人,突然,人群中迸发出一阵细碎啜泣,尽管刻意压低,然在这样沉重敏感的时刻,却显得格外的无助和绝望。她的哭声迎来了一片细碎压抑的哭声。白姬绷紧下颔,虽不似旁人那般无措,可眼圈到底还是红了。
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活下去!
“吵死了!都给我闭上嘴,不许哭!”
坠露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眼前的困顿难掩她眉宇间那积年累月下养尊处优的傲气。她积威已久,其余人素来怕她,即便如今也不例外。不少人止了哭,强行将泪咽下。殿内一下安静下来,坠露捏着阿音的手微微颤抖,事到如今,早该听从舅母的话,快快逃出帝都才是!如今西羌都已攻到护城河外,即便她背生两翼,亦插翅难逃……
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巨响成为压垮众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殿内如同炸油锅,顿时哭喊声不绝。
白姬一个箭步窜至窗下,看见滚滚黑烟自西门冒开,远处传来兵呼马踏,兵刃交接之声。走廊里静悄悄的,除了少数在近前服侍的侍监宫女之外,其余人都被拉壮丁去抵御外敌。突然,“西门破了!西门破了!”一声凄厉嘶哑的吼声撕破了这假象般的平静……白姬瞳孔颤抖着,西羌人攻进来了!
为今之计,若不想遭人凌/辱,就只能……她摸索着从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悄悄藏在背后。却忽略了坠露和阿音在这一霎那交换了的眼神,饱含阴谋和算计。
十数个侍卫奉皇帝之命护送她们离开,然后谁都知道,仅凭这几名残兵剩将又岂能抵挡得了那西羌的十万铁骑?!这不过是无谓的挣扎。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帝姬们走上几步不是崴脚便是摔伤,手下的侍女都已各自逃命,哪还有人来管。白姬咬咬牙,左手扶一个,右手拽一个,脚底是钻心的刺痛。
遥遥望见光明殿,穿过御花园有条小道直通东门,原本是宫女侍卫私相授受的地方,谁知阴差阳错,却成为帝姬们的逃生之路。眼看东门即在眼前,白姬却看见阿音松开坠露的手转身朝自己冲过来,她后退一步,未来得及躲闪就被阿音和随同侍卫围住。望着不远处抱臂而立神色自如的坠露,她心渐渐往下沉,浓重的不祥之兆笼罩全身。
坠露的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把她的衣服给我扒了!”
七八双手同时伸过来,白姬死死抱住自己不放,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劲,几个人半天只扯下一件外袍来。
“一群没用的东西!罢了!”坠露褪下自己身上那件凤罗羽衣,脚步轻盈至白姬面前,弯腰罩在她身上,“我亲爱的妹妹,从小到大母后不是一直教诲你我要和睦相处吗?如今姐姐有难,当妹妹的总不能袖手旁观吧?”自白姬记事以来,这是坠露对自己笑得最亲切的时刻,此时她娇艳欲滴的唇却似毒蛇一般吐出猩红的芯子,叫人不寒而栗。
“这根凤钗还是父皇在世时恩赐于我,如今送与你,也算一表你我多年姊妹情分了。”坠露将钗子细细簪入白姬鬓间,扬眉一打量,却见她一双黑澈见底的眸子冷冷盯着自己,即便如此,却还是一声不吭。
“贱人!”坠露不知怎的来了怒气,扬手要打,却被阿音拦住,“帝姬,马车都准备好了,再不走便来不及了……”坠露适才冷哼一声,转身,剩下几名帝姬瑟瑟发抖目睹了全过程。
她冷笑:“想活命就都给我做哑巴!”
至此,再无人敢看白姬一眼。
一行人登上马车,唯有她在两位侍卫的挟持下站着。
“帝姬,对不住……我们也是听命行事。”
早春三月,风里犹带寒凉。年轻的帝姬只着一件单衣立在寒风中,乌发肆意飘扬,她低垂的双目陡然一抬,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弯腰拾起那凤罗羽衣披在身上,她转身往回走。两名侍卫互换眼色,竟也没有跟上去。
白姬是往光明殿方向去,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唯有光明殿前不改昔日威严,有两对禁卫军驻守。她一路通行无阻,所有人的口径一致,唤她大公主。
她面无表情地推开那扇金漆银粉雕龙画凤的大门,看见年轻的帝王端坐于龙椅上,丽妃死后他日渐消瘦,而连日来的操劳更他形容枯槁,身板佝偻,完全不复往昔俊郎挺拔。
“你来了。”不等白姬说话,他便自顾自道:“朕知道你心里恨,你和坠露都是朕的妹妹,凭什么朕要牺牲你来保全她?”乾贞帝深吸一口气,“你比她坚强,更容易适应这乱世。坠露她自小养尊处优,没受什么苦,朕不放心。”他抬了抬手,暗处有名老太监端着碗药过来。
“你是个聪明人,该懂得如何明哲保身。只要你代替坠露,西羌人便不会对你怎样。”
白姬垂眸,看着药碗越送越前。乾贞帝的声音似乎变得很遥远:“身为琅嬛的皇女,为国捐躯乃是你的荣耀。”
天色突然大亮。
白姬睁眼,鼻尖尚还萦绕着那药的苦味,涩到她舌尖都泛酸。
“醒了?”
屋中央那张梨花木制的小几两端,百里青铘和一灰衣青年相对而坐。他一手撑颊,嘴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稍等片刻,我和仲源有点事要谈。”
仲源?白姬愣住。
青年侧头,朝她勉力一笑。整个人显得清秀端正,灰衫方巾,打扮得像是名书生。虽无百里那种动人心魄雌雄难辨之美,举手投足间却透出种不加掩饰的爽朗和天真。他两手握膝盘坐在地,眼眶发红,嘴角下耷,颇有几分委屈的架势。
怎么看,都像是被百里欺负了……
白姬定了定神,秉持着不管闲事的宗旨,开始打量整间屋子。
阳光透过窗牑落在空旷的地上,室内只有一张几案,一床榻和一个蒲团,再无他物。墙上还挂了一把琴,显然不常用,琴弦上蒙了一层薄灰。
期间,百里和仲源两人的对话时不时地响起。
“天狸一族自古都是蛇类的天敌,而你表兄又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此番若能请他出山,对我们而言定是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可我表兄性情孤僻,素来不问族外事物,恐怕他不会答应。再说……我、我很是怕他!”仲源一脸不情愿。
白姬觉得屋中没甚好看,便把视线投向自己。眼下,她正坐在一个白玉钵中,人似乎是缩小许多,于是看屋中一切都如放大一般。
百里微笑,胸有成竹道:“非也,若你出面,你表兄定会同意。”
他笑得时候眼角微微扬起,仔细一瞧,眼下那枚与其说是泪痣倒更像是被人用锐器烙下的一点疤痕,宛若一滴血泪,蜿蜒留在面颊上。
正瞧着,百里忽然有所察觉,侧头一瞥眼神转了过来。白姬愣住,随即犹如偷吃糖被抓包的小孩般心虚地挪开了眼,却遗漏了某人眼里稍纵即逝的作弄。
一旁,仲源并未注意到二人私底下的眼神交流。
表兄对他素来不喜,若是派他去做说客,只怕会适得其反。虽这么想着,却也不好直接拂了百里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好,回去再做打算。
他起身道别,消失在门后的背影颇有几分怅惘。
仲源这一走,气氛有几分凝滞。
百里还是坐在小几边,伸手用铜铲拨了拨香灰。白姬注意到,从方才起,屋中就飘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这会子便更浓了。
百里侧头:“现在感觉如何?”
白姬低头打量自己,身上已然好得差不多了,尽管那等烈焰焚身险遭灰飞烟灭的感觉仍像梦靥般挥之不去。
“此物叫做养魂钵,是我从一个魂修身上要来的法宝,无论是养伤还是修炼,都极适合你。”
“这怎么好意思……”白姬蹙眉,觉得百里青铘对自己的转变委实太快,有些招架不住。
莫非他还是疑心于我,假意接近好让我卸下伪装不攻自破?!
她正胡乱猜测着,未注意到脚步声临近。
直到一双手将白玉钵捧起,白姬才一惊,发现百里的脸近在咫尺:“伤虽已好。可元气亏损却非一日两日便能补回来的。不如这样,月圆之前你便待在此处,尽量不要出去。”他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至窗外,低声道:“最近外面可不太安全。”
白姬看着他陡然放大的俊脸,那眼睫毛跟两把蒲扇似的,眼底的光细细密密地投射过来,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底,微痒,偏生还不能挠。
“……好。”
也、也罢,放着便宜谁不捡……白姬在心里这样说服自己。

☆、第6章 千妖百魅

“我有点事要忙,你随意即可。”
百里将养魂钵放下,转身便忙了开。他也不知从哪寻出一叠白纸铺在小几上,又摆好了笔墨砚台,甚至还找出来一把剪子。
为方便做事,还将袖子卷起,衔了一根玉带欲将头发束起,忽然余光瞥见白姬傻傻看着,便招手:“有空的话,不如过来帮我一个忙?”观之笑容,倒是极陈恳真诚的。想想某人对自己也算有恩,白姬热心肠地飘过去,好奇问:“举手之劳而已,需要我做甚么?”
百里伸手将砚台推向她,毫不客气。
“帮我研磨。”
“……”白姬低头打量自己接近半透明的手,又看看砚台,半天没做声。忽然听到,剪子割开白纸的咔嚓响声,低头一瞧,多余的纸屑如雪花片片落下,百里手握剪子,一张憨态可掬的纸人逐渐成型。他将纸人放在桌上抚平,提起笔沾了点余磨,忽而侧头问白姬:“你小字为何?”
白姬一愣,看着他眼道:“阿浔。”
“浔,厓深也。”百里望着她若有所思,长而浓密的睫毛盖住眼底那抹清亮的光:“你小时曾落过水?”
……
“你小时候才掉进过水里去呢!”白姬毫不客气地反诘。好好一个小名被他曲解成什么样了!
她从小亲水,故而得了这么一个小名。小时候坠露作弄她故意将她推入水中,想不到她不但不怕,反而在水里游了两圈再上岸。倒是坠露以为她淹死了,吓得一溜烟跑没影儿。
这一点,应该是随了母妃。尽管她去世得早,可白姬仍记得关于她的一些零散片段。有一年母妃随父皇一起北上避暑。那别苑依山而建,毗邻一面大湖。看见水,当时母妃的心情似乎格外高涨,抱着她在湖边绕了一圈。而后不知怎的,整个人突然低落下来,脸贴她耳畔低声问道:“阿浔,你知道母亲的家乡在哪儿吗?”
年幼的她答:“母妃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您一定是从天上来的!”
母亲微笑,清澈动人的双眸倒映出那一汪湖水,波光粼粼。
她说,母亲的家乡在镜湖的最深处,那里青山连绵,四季如春,还生长着一种别处没有的花,山岚花。无论花种飘至好处,这花总能迅速扎根,山风一吹,漫山遍野都盛开着碗口大的淡蓝色花瓣。花性坚韧,花香幽隐,如乱世君子,纤毫不染、风华浊世。
白姬这一晃神,百里却已手执笔杆挥毫写下一个浔字。
“好了。”他把笔扔一旁,低头朝纸人吹了口气。片刻,那纸人竟缓缓直起身,歪歪捏捏朝白姬走去。走到她跟前停住,两手作揖行了个礼。圆脸上简易地画了鼻子和眼,这一看囧萌囧萌的。
白姬扑哧一声,忍俊不禁。
百里说:“你试试附身在这纸人身上。”
她点头,随即化作一阵白烟腾地猫腰钻入那纸人里头。半晌,纸人有了变化——身子跟枝芽抽条似的逐渐变得窈窕起来,连一笔带过的五官都像是被人重新用笔细细勾勒过般,栩栩如生眼眉灵动,一颦一笑都与真人无异。
白姬小心翼翼地触碰着这具躯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弄坏了,毕竟这可是用纸折出来的。
眼瞅她这份谨慎小心,百里失笑。
“你大可放心大胆地做动作,我叠得纸人,天底下还没几个能弄坏的。”
白姬瞪大着乌黑的双目看他,“当真?”
“自然。”话音刚落,百里便见某人抄起桌上的剪子朝自己的手指咔嚓下去。
“……”
白姬大喜:“果然弄不坏!”
一抬头,百里正对自己,笑容微滞。
“咳咳……”有些得意忘形了。白姬收拾了下心情,走到百里身边正色道:“我替你磨墨。”
尽管如此,手头却还不老实。
待百里剪完纸人,抬头一看,发现白姬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活像只大花猫。而本人却像不知,还在一本正经地研磨。
“你这脸……”
“什么?”
也罢,再没拿到正式报酬之前先来点开胃小菜也不错?百里的唇角携起几分恶劣的笑,决定继续保持缄默。他用笔依次为剩余的纸人排好序,而后张张吹气,忽地一下扔出了窗外。纸人在半空幻化做一只只飞鸟,四散而去不见踪影。
转过头对上白姬疑惑的小眼神。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刚刚又忍不住在脸上摸了一把,哎呀,那个触感好啊。
百里见她脸上墨痕纵横,心里纵使想笑也万万不能表现出来。
他叹了口气,解释说这些纸人皆是放出去用来监视宫中四处动静的眼线,一有异常他能在第一时间得知。
“原来如此。”白姬有些了悟,“你是怀疑宫中有人故意利用这封印来对付荣贵妃和她腹中的孩子?”
百里点头;“这也不无可能,为以防万一还是要做好万全措施的。”
他将杂乱无章的桌子收拾一番后,竟从左手戒指中拽出一面脸盆大小的镜子来。
白姬:“……”
早便知道他这戒指里藏着古怪,想不到居然能隔空取物,看百里青铘平素不声不响,这一出手委实了不得。
百里发现她直不楞登地盯着镜子看,微微一笑:“有了此物,即可通过纸人的眼查看宫中各处的情形了。你看——”他手往镜面轻轻一抚,如一粒石子悄然落入湖面,镜中波澜阵阵,忽而显现出一角宫宇来。
“这是——临芳殿?”
临芳殿前植牡丹千余株,有百药仙人、月宫花、小黄娇、雪夫人、粉奴香、蓬莱相公、卵心黄、御衣红、紫龙杯、三支紫等品种。如今正值花期,蕊瓣层叠花团锦簇,色泽各异娇艳无比。
每年这时,荣贵妃都会组织后妃在临芳殿赏花踏青,凑个时趣儿。想来近日来的糟心事儿并未影响她赏花的心情,这不,十数名宫人手捧漆盘鱼贯而入,显然即使是后妃之间的小聚也是敷衍不得的。
镜面一晃,画面跳转。
白姬望见荣贵妃坐着轿舆远远过来,脸上薄施粉黛,一头光可鉴人的青丝盘作高髻,未戴任何头饰,只在鬓间簪了一朵新摘下来的三变赛玉,瓣蕊露珠犹在。一袭高腰襦裙将微隆的小腹遮住,脚下踩得软底绣面鞋,都是极轻便朴素的。再看她的脸,凤眸未扬先挑,桃花翩飞。两颊飞霞,唇若新蕊,丝毫不见孕中憔悴。相反,却添了几分平日少见的温婉娇柔,惹人怜爱。
美是真美,不过白姬总容易联想起她头上的那双狐耳。
一晃神,荣贵妃由人搀扶落了座。而远处又走来几名俏丽的宫妃,这几位在容貌身段上与贵妃相去甚远。不过——白姬的视线被一道盈盈身影所绊住。
来人生得娇怜楚楚,纤瘦腰肢不盈一握。相对荣贵妃那张艳冠桃李明艳乖张的脸,她显得素雅许多,下颔微低,眉间轻蹙,似嗔似怨。眸若秋水,看得人心冷不丁一颤,恨不得将她捧在掌心。
她怯怯向荣贵妃行礼。荣贵妃回了笑,似是说了什么。白姬竖起耳朵,听到她唤那宫妃:玉妃。
果真人如其名,斯人如玉。
人来齐,赏花宴开始。白姬生于宫中,长于宫中,自然见惯了这种表面和气私下暗潮汹涌的相处方式,无外乎明嘲暗讽踩低逢高。不过令她为之意外的是,百里一个男人竟看得津津有味。
白姬注意到他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落到那名玉妃身上,心里一乐,你百里青铘再高傲,美人当前还是难免落于俗套啊。
她打趣道:“我觉着那玉妃生得不比荣贵妃差,你怎么看?”
百里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镜面,根本未听清她说什么,过了片刻,才下意识地问:“你方才说什么?”
白姬凑过去:“我是说——”
百里忽然侧头,白姬来不及刹车,险些与他面贴面撞在一起。
近距离看他的脸,真若羊脂白玉,一点瑕疵也没有。头发扎高,越发显得脖颈修长,肩膀开阔。他的眸色极淡,像透光的琉璃,琥珀色的瞳孔映照出白姬呆滞的面孔。她咬咬唇,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口。
“没什么,不记得了。”
她突然发现百里青铘比女人还美,这种真相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百里无暇顾及她倏尔变得古怪的脸色,只是指着镜面对她说:“事情变得越发有趣了。”
白姬不明所以:“此话何解?”
“你瞧。”
他的食指在镜面上轻轻一戳,画面陡然放大,宫妃们的如花美貌从眼前一张张掠过。
百里挨个指着说:“这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们统统都不是人。”
画面最后定格在一副奇景下,面上带笑容貌娇俏的宫妃们背后暗影渐渐滋生,如潜伏于夜幕下的野兽,张牙舞爪地露出自己的獠牙。
“兔精,琵琶精,百灵鸟……”
其中,荣贵妃当属众妖之首,最压得住场。白姬数了数她的尾巴,竟有九条。
她感慨,皇帝老儿也是蛮值得同情的。假若他知道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中有一半是妖,估计得疯。
“那玉妃呢?她也是妖?”
“不。”百里脸上笑意渐收,看起来竟有些少有的严肃。
“她是人。”

☆、第7章 圣僧

当今世间,妖孽横行。人妖之间再无明确的界限之分,人间也不再对妖类动辄喊杀。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妖族一般避世而居,再加之身怀异能,主动招惹绝讨不得好。况且部分妖类混入人间,行为举止皆与凡人无异,娶妻生子,繁衍后代,他们也许是你隔壁的张三,前门的王五,只要一辈子踏踏实实,积德行善,是妖是人又有多大区别?
“我有个疑问。”白姬一脸严肃:“皇帝请来的道士即使再不济,总有个把能嗅得出妖气,窥得破原形吧?为何坐视不理,一声不吭?”
百里笑了:“修士大多断情绝欲,摒弃与俗世一切联系。一旦避世,莫说十年八载,百年也只是弹指一瞬。人间的王权富贵,对其而言不过是浮云虚妄,毫无意义。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他们来,不过是卖皇室一个面子,好为家族后人开拓人脉罢了,莫说贵妃是妖,就算明日改朝换代了,也与这些术士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何必要操那份闲心?”
他说得好有道理,白姬竟无言以对。
当年琅嬛国力强盛,疆域辽阔,周边小国皆与之结盟。哪知西羌铁骑入侵,一夜之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落入一个腹背受敌的境地。
她叹气,可见,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再说,若后妃中真有人心怀不轨,那么当今圣上早已死过不知多少次。”百里将镜子缩小收入乾坤戒中,“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伤还没恢复,回养魂钵里去罢。”
“我还有个问题。”白姬打断他。
“问吧。”
“那你这次回来,又是为什么?”她顿了一顿:“荣贵妃她许了你什么好处?”
当时,百里青铘同荣贵妃交谈时设了禁制,白姬拼尽浑身解数才听来一点,至于后续的部分——她只模糊听了个大概,只依稀听到他向贵妃讨要了个什么东西,具体不清楚。
“你问题真多。”百里收了笑,一脸正色道:“我只是拿回原本便属于我的东西而已。”
这人,白姬都不好意思说他明明贪得无厌还摆出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来了。
百里微笑:“我看你像是累了吧?”
白姬还没琢磨出这话什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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