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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志(精校版)-第27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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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她立即退开。海棠好似认得此人,一时又怕又慌,把牙一咬,转身便朝师妹处奔去。
黑衣少年震慑全场,他斜目看了看鲁王爷,把拳头握得喀喀作响。鲁王吓了一跳,急忙逃回了众喇嘛身边,再也不敢过来了。嘎地一声,黑衣少年拉开了木椅,在苏颖超对面坐下,淡淡地道:“颖超兄……久违了。”
瞬息之间,酒楼里全静下来了。站得近的如鲁王爷、苏颖超,坐得远的如卢云、众酒保,人人都在打量这名不速之客。此时连何小姐也觉得害怕了,她扯住了翠杉的衣袖,附耳道:“这人是谁?怎地见人就打?”
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细声道:“他……他就是咱们老爷的公子,伍崇卿。”
“什么?”听得伍崇卿三字,众人都傻住了,鲁王爷愕然咒骂,卢云也是睁大了眼,都觉得不敢置信。
这真是祟卿孩儿么?当年卢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条陋巷之外,那夜小崇卿穿着棉袄,打着喷嚏,两只脸颊红通通的,望来很是怕羞。可如今小崇卿长大了,却落得满身暴戾之气,若非听得旁人解说,卢云纵使对面相遇,怕也认不出人来。
父定远,母艳婷,黑衣少年果然大有来历。他沉着一张脸,模样有些像是罪犯,眼见苏颖超迟迟不坐,森然便道:“颖超兄,坐吧,别站着。”眼看小鬼旁若无人,却要鲁王如何忍得,霎时又冲了过来,戟指大骂:“臭小子!我道你是仗着谁的势头了,原来是靠着伍定远那厮,本王告诉你……”还待唠唠叨叨,猛听一声霹雳怒吼:“滚!”
伍崇卿拿起了棍棒,重重砸在地下,仿佛魔怪暴吼,目皆欲裂。须间四座皆惊,众酒客发一声喊,全冲到了楼下去了。鲁王爷大惊失色,待见伴当武师也逃得一个不剩,只得铁青着脸,边逃边嚷:“臭小子!本王大人有大量,不跟你小孩儿一般见识……”啊地一声,鲁王爷一脚踩空,滚到了楼梯间,一路摔了下去。
整层楼全静了下来,地下的铁掌高手早给人抱走了,其余闹事的王爷,划拳的酒客,全都一轰而散,偌大的堂上只余下十来名伙计。卢云凝目来瞧,只见海棠、明梅、翠杉等少女兀自不肯走,只躲在屋角看着伍崇卿,满面忧虑。
说也奇怪,这三名女孩都是艳婷的徒弟,该与崇卿相熟于是。可师兄妹酒楼相逢,彼此却连招呼都省了,真比陌生人还要不如,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一片沉寂间,堂上静悄悄的,除了楼下的轰饮笑闹之声,听不到别的声响。只听崇卿沉着嗓子,道:“伙计。”凶神才走,恶煞又来,听得脚步一阵慌乱,那酒保急急奔到了桌前,苦笑道:“大……大爷,您有何吩咐?”伍崇卿取出一锭银子,远远抛了过去,说道:“给来两只大碗,一坛烈酒。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打扰。”
“谁敢打扰啊?”那酒保低声苦笑,也是怕自己招惹了凶神,忙颤巍巍地转过身去,自去勺酒取碗。
伍崇卿并非寻常人,而是权贵之子。他并不怕鲁王爷,也不怕官府,不过他却很敬重苏颖超,他仰起头来,淡然道:“颖超兄,赏个脸,和我喝杯酒。”
眼见伍崇卿凝视着自己,屡次邀约,苏颖超却有犹豫之意。他打量着崇卿,只见此人仪表堂堂,坐下时腰挺背直,看得出颇具家教。可不知为何,这人的眼神却不见世家公子的温文,反而带了一股森寒邪气,望来极为古怪。
眼看苏颖超仍是不为所动,伍崇卿沉下脸去,吊起了冷眼,森然道:“怕了我么?输……大哥……”
砰地一声,“三达传人”将长剑扔到了桌上,当场傲然就座。眼见苏大侠有意大发神威,教训狂徒,何小姐自是芳心乱眺,海棠等少女却与伍崇卿相熟,一时间心头惨然,大叫不妙,就怕一会儿发生什么惨祸。伍崇卿激将得手,却也没露出得意模样,他身子微微后仰,双手抱胸,傲然道:“颖超兄,还认得我么?”此问大是奇怪,经得先前一闹,全场不分来历贵贱,全都识得了伍崇卿。苏颖超不知他为何多此一问,便只淡淡回道:“阁下不就是伍爵爷的公子么?如此家教森严,京城里谁敢不识?”
这话隐隐牵涉到了伍定远,海棠、明梅等少女自然不爱听,不禁眉头一皱,略见不快。伍崇卿听他损及乃父,却毫无不满神色,只摇头道:“你是还没认出我。”
一片寂静中,忽听桌边传来颤声陪笑:“大爷……酒……酒菜来了……”
可怜的老掌柜来了。看他今夜专遇坏人,先是王爷来此打人,后是都督之子闹场,今夜魔星高照,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看他蹑手蹑脚,手上捧了一坛酒,却又不敢过分逼近,只能远远递来碗筷,就怕招惹池鱼之殃。祟卿倒也没为难他,自管接过了东西,放到桌上,又道:“苏大哥,咱俩好久不见,今夜换我作东。”
听得伍崇卿自称许久不见,苏颖超却是一脸意外,道:“咱俩以前认识么?”伍崇卿淡淡地道:“苏君若是想不起来,兄弟自会帮你。”说着斟上满满两碗酒,随即递了一碗过来。
苏颖超心烦意乱,想今夜琼芳出走、师叔见责,加上自己练剑遇上了麻烦,可说诸事不顺,实没心思应付此人。见得酒碗递来,却也不想接,迳道:“兄台的好意心领了,不过时候晚了,在下明早又还有事,不妨改日再聚吧。”
苏颖超寥寥数语,言不由衷,只想早些打发场面,正待起身告辞。忽听伍崇卿笑了笑,道:“坐下吧,你不是连老婆都跑了,这会儿还忙什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看这人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居然晓得琼芳离家出走了?苏颖超不觉沉下脸来,便又安坐下动,垂下了眼眸,静声道:“伍少爷,在下今夜脾气不好,请你……”说着把手按上了长剑,跟着不言不动。
苏颖超动怒了,随时都会暴起动手,伍崇卿却是视而不见,自管拿起了酒碗,道:“苏君莫要动气,小弟今夜找你,并无恶意,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听得朋友二字,海棠等少女莫不一脸惨然,慌道:“苏大侠,千万下要。”
看众少女如此惊慌,这伍崇卿定非善类,无论谁与他亲善结交,便如误踩了狗屎,真要倒上三辈子的楣。天幸苏颖超颇有明见,淡然便道:“不敢当。苏某一介白丁,伍少爷却是权贵之后,请恕在下不敢高攀。”
听得此言,众少女自是松了口气。伍崇卿却是嘿嘿一笑,他俯身向前,凝视苏颖超的大眼,微笑道:“输……大哥……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您不是已经高攀琼芳了么?何妨再多我一个?”饶那苏颖超修养再高,听他屡次拿着琼芳作文章,却也不免气往上冲。他睁大了猫眼,森然道:“伍少爷,恕苏某耳背,你方才唤我什么?”
“输……大哥……”伍祟卿双手交叉胸前,头颈歪歪的,目光斜斜的,一边望着对座,一边笑道:“听得清楚么?”苏颖超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遇上了无赖汉,一时不动声色,望向窗外,右手却慢缓缓移向了剑柄,打算给他个下马威。
猛听“砰”地一声大响,伍崇卿抢先起手,朝木桌重重拍落下去。一股紫电弥漫桌间,震得苏颖超的长剑跳将起来,却见那桌上居然多了一柱香,竖入桌面,深达寸许。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众少女花容失色,忍不住惊叫起来。
这是硬气功,要知线香脆而易折,伍崇卿却能硬生生刺入木桌,足见他不只身怀气功,尚且出手绝快,方能刺木如裂帛。听得明梅惊惶呼喊:“师姐,他又要做坏事了!咱们快去告诉师父!”海棠大喊道:“走!快走!别耽搁了!晚了要死人了!”说着拉住了两个师妹,便朝楼下奔逃。那何小姐犹然不知死活,仍想看那苏大侠大显神威,却给黄巧云拖走了。
师姐妹们仓惶离去,伍崇卿却是神气漠然,对师妹们瞧也不瞧、睬也不睬,便似不认得她们一般。卢云看到眼里,自也暗暗奇怪,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伍崇卿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正该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年纪,看那海棠艳光四射,明梅机灵活泼,便连翠杉也是温柔款款,个个都是美人儿,若是寻常人有了这三位可爱师妹,自该欢喜到心坎里去了。可崇卿却是这般冷漠神气,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此刻,整个五楼都没人了,客人跑得一个不剩,只余下几个倒楣酒保死守在这儿。屋里静了下来,卢云远远望去,只见崇卿身处黑暗之中,他身穿黑袍,肤色又极黝黑,油灯虽已照亮了板桌,却照不亮他的身子,昏暗中乍然瞧来,只剩下那双明亮璀璨的眸子,与那森森发亮的白牙,当真如同恶鬼一般,说下出的阴邪古怪。
一片寂静中,伍崇卿只是默默坐着,苏颖超也没有说话,除了桌上那束线香微微摇晃,什么声音也没有。良久良久,只见伍崇卿伸出食指,朝烛火轻轻触了触,说道:“苏君,你觉得女人可爱么?”
伍崇卿总算说话了,可第一句话就如此怪异,自让苏颖超难以接口。热火烧着了食指,崇卿却不觉疼痛,听他笑了一笑,又道:“小弟天生有个古怪脾气,每回见了女人撒娇、男人使帅之事,忍不住便要寒毛直竖……苏大哥天生风流,应该没我这个毛病吧?”
世上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却怎能让人大起鸡皮疙瘩?苏颖超听这人满口莫名其妙,真不知伊于胡底,只得摇了摇头,道:“抱歉了。吾本须眉男儿汉,素来疼爱美娇娘。阁下若是身罹怪病,劝你趁早治一治,以免断子绝孙。”
苏颖超说话难听,伍崇卿却是一副受教模样,他欠了欠身,嘴角微见冷斜,抬眼道:“伸手握玉足,亲亲小眼睛……你爱我、我爱你,大家笑眯眯……嗯……”这人八成想讥讽什么,他笑了笑,转了转颈子,好似有些不屑。苏颖超见这人疯子也似,委实不想与他多说,冷冷便道:“瞧阁下这副模样,想来不爱女人了,莫非有断袖之癖么?”
“断袖之癖……胬童之风……”伍崇卿听了讥刺,居然也不动怒,只眯起了眼,微笑道:“可惜了,在下不想摸女人的小脚,更不想让男人摸我的臭脚……想来这辈子是注定孤单了。”
苏颖超自知撞见了疯子,摇头便道:“伍少爷,你想给谁摸手摸脚,自管去忙,请恕在下不奉陪了。”他提起了脚边行囊,正要站起身来。猛听“喝”地一声,崇卿左手扬起,一阵精光暴闪而过,只见桌上烛火微微摇晃,一缕青烟飘起,线香竟给点燃了。
卢云心下一凛,忖道:“这是袖剑。”
卢云躲在包厢里,眼里却看得清楚,适才伍崇卿左手拂出之时,袖中竟无声无息地伸出一柄短刀,旋即横斩烛火,引燃线香。这手法快得不可思议,却又交代得明明白白,竟与伍定远的“真龙”身法好生神似。
“坐下。”崇卿静静瞧望线香,神色说不出的孤单。苏颖超不愿与他来往,仍是执意离去。他提着长剑,堪堪从伍崇卿身边经过,却听他淡淡地道:“苏大哥,你别觉得我怪,倒是您自己有没想过……为何您这辈子辛苦练剑,却始终是一只……”
“三脚猫?”
此言一出,听得砰地大响,苏颖超拉开了椅子,重重望地一撞,随即坐了下来。他凝视着伍崇卿,冷冷地道:“兄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千万别惹我。”
苏颖超露杀气了,看他沉下脸去,看那双猫儿眼燃起了熊熊怒火,想来已动上了真怒。伍崇卿却仍是浑不在意,兀自道:“苏君别动怒。小弟只是实话实说,来,不信的话,苏大哥不妨闻闻自己身上……”说着俯身向前,靠近了数寸,眯眼闻嗅:“嗯,闻到了么……闻到那股味道了么……好臭……真的臭死人了……”
伍崇卿言语怪诞,宛如疯子一般。苏颖超怒火中烧,冷冷地道:“什么味道?阁下是说自个儿的嘴么?”伍崇卿哈哈笑道:“还听不懂啊?苏大哥之所以是输大哥,纯是因为你身上有股……”说着凑过头来,作势嗅了嗅,含笑道:“奶臭味。”
话声未毕,板桌前嗡地大响,“三达传人”长剑离鞘而出,已然扫向伍崇卿眉间。这剑来势奇快,伍崇卿的应变更快,他使了个铁板桥,身子后仰,已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来剑。转看板桌之下,一只铁靴顺势抬起,鞋尖伸出的那柄寒刀,却已抵住了苏颖超的小腹。
输了,苏颖超的“智剑”差以分毫,离伍崇卿的喉头还有一寸之遥。
“输……大哥啊……”伍崇卿哈哈大笑,迳自坐了起来,道:“奉劝你一句,别再玩亲亲了。娘娘腔如你,此生只配做二流。”
苏颖超大怒欲狂,霎时不顾一切,长剑二次出手。有了先前吃亏的例子,这回他先将板桌向前一推,顶向伍崇卿的腰问,以免他再次偷袭。
高手对决,瞬息万变,卢云一旁瞧着,自也大赞苏颖超聪明。看伍崇卿脚下暗藏玄机,苏颖超当然也能反向利用地利,只消对方下盘受阻,苏颖超便能予取予求,大占上风。
“三达传人”二次出手,气势锐不可当,却于此时,伍崇卿的膝盖奋力向上一撑,砰地大响传过,桌面竟尔翻转过来,如盾牌般挡下了苏颖超的“智剑”。崇卿得理不饶人,随即“喝”地一声大吼,举起左掌,猛一下轰声巨响,已将板桌硬生生地按了回去。卢云凝目去看,却见苏颖超的面前多了一道寒光,再次给崇卿的袖剑指住了喉头。
又输了,这回输得更惨,要想和“真龙之子”比快,那是绝无胜算的。
叮叮咚咚之声不绝响起,半空中坠下了烛台酒碗。伍崇卿却是好整以暇,看他双手袖剑全出,右剑抵住敌喉,左手剑却挑点收拿,将杂物一一接下,摆回了原位,竟是分毫不差。
伍崇卿武功之高,身手之快,已然震慑了全场。众酒保魂飞天外,便都缩到了柜台里,在那儿偷看。伍崇卿却也没下手杀人,他笑了一笑,手臂微拾,袖剑便如虎爪般缩了回去,听他道:“认出我了么?哀宗?”
听得“哀宗”二宇,苏颖超“啊”了一声,已是张大了眼,颤声道:“是你……”说着缓缓从怀里取出一张戏票,手掌不住颤抖。伍崇卿伸手接过,颔首道:“没错,这票是我给你的,不必怀疑。”他满满斟上了两大碗酒,推到了苏颖超面前,道:“喝吧。一个月没见了。”
苏颖超神色恍惚,缓缓地举起酒碗,伍崇卿却甚爽快,迳自提起酒碗,仰首而尽。
咕嘟嘟……咕嘟嘟……苏伍二人对面饮酒,谁也没说话。卢云一旁看着两人的举止,心里自也暗暗留神,自知他俩过去定有什么过节,只不知为了何事,这伍崇卿居然又找上门来了。他稍稍忖量,有心把事情瞧个明白,便只安坐不动,不急于上前相认。
一片寂静中,苏伍二人谁都没说话。良久良久,砰地一声,伍崇卿放落了酒碗,率先道:“颖超兄,你恨我么?”苏颖超伸手抚面,低声道:“我为何要恨你?”伍崇卿微笑道:“你若没遇上我,便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苏颖超目望窗外夜景,轻轻叹了口气,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即使不输给你,早晚也会输给别人。这我是知道的。”说着替自己斟满了酒,神色略显落寞。
一个人若是输到底之后,反而什么都放开了。伍崇卿听出他的自暴自弃,便只笑道:“如此听来,你也算有几分自知之明了。”
对方言语极为难听,苏颖超却也不想反驳了。他仍旧望着窗外,笑了笑,淡淡地道:“别说这些了。阁下约我来此,定有什么事吧?”伍崇卿见他爽快,便也不客气了,迳道:“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苏颖超哦了一声,便朝崇卿斜了一眼,道:“你要借东西?借了以后会还么?”五祟卿摇了摇头,坦然道:“当然不还。”
不告而借是谓“偷”,借而不还是谓“抢”,听得伍崇卿有意公然行抢,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不知伍定远捕头出身,怎么把儿子教成这鬼模样?那苏颖超倒是落落大方,只微微一笑,道:“阁下说话倒也坦白。只是在下的家当全放在国丈府里,阁下若是要借,今夜来访时何不早些‘开口’,又何必大费周章的约我出来?”
都说抢不如偷、偷不如骗,苏颖超言语含蓄,却是在问对方何不早些下手偷窃,不也省事许多?伍崇卿听他拐弯来问,却是有话直说了:“你错了。我今夜过去国丈府,本就是去偷东西的。只是后来潜伏窗下时,不巧听到你和你师叔的对答,这才改变了心意。”
苏颖超微笑道:“看不出来阁下这般梁上君子,还会被我师叔感召哪?”伍崇卿听他满口讥讽,却也无所谓,迳自道:“你想多了。小弟这个人从不受教。你师叔本领再大一百倍,我也懒得听他一句。”苏颖超提起酒碗,微笑道:“我师叔确实唠叨,阁下倒也明白得紧。只下过你又为何改变主意了?可是觉得当街抢劫舒服些?”
“苏君……小弟之所以改变心意……”伍崇卿神色庄严,道:“是因为我听到你的哭声。”
咚地一声,酒碗放落下来,苏颖超原本笑容满面,却慢慢握紧了双拳,跟着牙关微咬,最后慢慢吊起眼来,斜觑着对座的强敌,那是个极其忿恚的容情。
伍崇卿并无分毫在乎,他打量着苏颖超,忽道:“苏君,我该拿面镜子给你。让你瞧瞧你现下的模样。”苏颖超听他似讥讽、非讥讽,饶他素以言语轻快闻名,此际也只能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答腔。过得半晌,方才道:“你……你想讥讽什么?”
伍崇卿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苏君的样子变了很多,所以想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模样。”古人以古为镜,听得伍崇卿话外有话,苏颖超笑了笑,道:“我变了很多么?”伍崇卿颔首道:“没错,你以前绝不是这个模样。”苏颖超目望窗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照阁下说来,我以前该是什么模样?”
伍崇卿道:“你以前高高在上,一脸的开朗轻快,全身上下嗅不到半点阴邪,你晓得似这样的人,我都怎么称呼他?”他瞧了瞧苏颖超,道:“王者,我管你们这些人叫王者。”
高高在上的王者,所向披靡。过去的苏颖超确有这样的光芒,他深深吸了口气,道:“那现下呢?”伍崇卿道:“你现下活像一只小蚂蚁,大半时候都在地下爬,怕这个踩,怕那个压,狗都可以欺侮你。”
听得对方口出不逊,苏颖超居然没有反击,只轻轻说道:“如此听来,我已经是个弱者了。”
伍崇卿目光霸气,自在他脸上转了转,微笑道:“你是很弱没错,不过你还不算弱者。”苏颖超听他说起话来刺耳之极,便闭上了眼,静声道:“那我算是什么?连弱者也不配?”
伍崇卿微微一笑,道:“别动气。我之所以说你弱,是因为你的武功真是很差。可我说你并非弱者,却是因为弱者只会哭、只会叫、只会跪地求饶,你却不同,你一直奋力挣扎。”他静默下来,道:“颖超兄,实话一句送给你。在小弟眼里看来,你配得上‘勇者’二字。”
苏颖超一脸愕然,看伍崇卿整整羞辱了自己一整夜,如今前倨后恭,却是有何图谋?伍崇卿看出他的错愕,便笑了笑,道:“苏君,小弟是个说实话的人。你的功夫在我看来,是属于花拳绣腿的一种,你真的要小心,江湖上许多人都急着打垮你,这些人都不会超过三十岁。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这些家伙没一个有你的胆,你敢站在孤峰顶上,双手撑开,任凭风吹雨打,下头每个人都等着你掉下来,等着看你闹笑话。可你就敢站在天上……”他提起酒碗,仰手致意:“单凭这份无双胆识,小弟便得敬重你。”
十六岁就敢接下师父的衣钵,看起来风风光光的苏颖超,从此独自一人跌跌撞撞的爬在地下,华山派的苏颖超,他确实是个非常非常有种的人。刹那问,苏颖超垂下头去,避开了伍崇卿的目光,卢云远远看去,却见“三达传人”的眼眶已经湿红了。
苏颖超掉泪了,伍崇卿却也没有再加羞辱,他推开了窗扉,让寒风冷雪吹了进来。他慢慢亮出了袖剑,自在烛火上反覆烤着,又道:“颖超兄,坦白跟你说,小弟也是个孤独的人。不晓得为何缘故,我就是和这整个世间格格不入,你晓得,在我眼中看到的人世间,是既残忍、复虚矫、更且卑鄙冷血无情之至。所以我从十四岁上起,便发愿不再与天下任一人结交,也不愿再帮助任何人。可我今日愿意破个例……”说到此处,眼中透出难得的热火,沉声道:“苏颖超,让我帮你一次!”
苏颖超沉默了,看得出来,他并不想领情。伍崇卿晓得他的心事,便道:“我知道你是个傲性的,所以我也不会真怎么帮你,我只是要引荐你一条练功的捷径。”说着也不催促,只管在那烧烤袖剑玩儿。过得良久,苏颖超慢慢抬起眼来,道:“什么捷径?”
伍崇卿凝视着烛火,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自己也去过那儿,在那儿,我觉得自己长大很多,也因此练就了今日的武功。小弟在想,倘使我能带你过去瞧瞧,也许你可以有所长进。”听得世上有此神秘地方,不只苏颖超为之一动,连卢云也颇为好奇,不知这处所却在何方,居然如此合适练武?苏颖超低下头去,默然良久,他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道:“说吧,那地方在哪儿?”
“地狱。”伍崇卿静静地回答,神态肃穆正经。
听得伍崇卿的说话,卢云自是大吃一惊,几名酒保一旁偷听说话,更觉毛骨悚然,忍不住议论纷纷,都不知这人想干些什么。苏颖超呆呆听着,听得伍崇卿要把自己推入地狱,照理他该要害怕的,可说也奇怪,他就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好似伍崇卿便算举起剑来,将自己当场格杀,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他抚了抚脸,低声道:“你要带我去地狱?”伍崇卿冷冷一笑,点了点头。苏颖超慢慢抬起眼来,凝视着崇卿那张冷脸,微笑道:“如此也好,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用急……”伍崇卿静静伸出手来,指向苏颖超的胸膛,道:“地狱,就在这里。”
苏颖超愕然低头,他顺着伍祟卿的食指去看,发觉他正指着自己的心口。伍祟卿淡淡地道:“夺走了你的剑,抢走了你的女人,你会痛苦流泪,下坠沉沦……到得一无所有、丧尽天良的那一日……”崇卿微微一笑,他把袖中短剑露了出来,道:“你就会掉到地狱里,化身成鬼,变成我的同伴。”
全场都呆了,苏颖超浑身冷汗直流,卢云更已骇然站起,他怎也料想不到,伍崇卿会变成这个模样。
当年认识的伍祟卿,还只是个质朴少年,他比寻常孩子更害羞。可他今天变成这怪样了,他的话语太可怕了,那一字一句满布哀伤,那不是二十岁少年的语气,反而像是历经了沧海桑田,体会了家破人亡之苦,方才说得出这般话来。
十年来卢云流放天涯,举目无亲,没人比他更明白地狱之苦,可即使是卢云自己,他也没有因此成为妖魔鬼怪。他看着面前的崇卿孩儿,忽然问想到了那张国字脸,他心里真有股冲动,直想冲到大都督府里,抓住那双宽阔的肩膀责问:“定远!你究竟在忙些什么?你儿子都已经疯了,你难道还不去管一管么?”
“颖超兄……”卢大叔一脸焦急,伍崇卿却是阴邪冷笑。他俯身过来,眯眼轻嘱:“地狱之旅,即将开始了,你准备好启程了吗?”喝喝喘息响起,苏颖超的身子微微发冷,汗水一滴又一滴坠落下来。他终于害怕了,他才不要坠入地狱,他也不要入魔,“三达传人”属于天上,他要重返天界,与美丽的琼芳长相厮守。
一片静谧中,苏颖超悄悄伸出左手,朝剑柄挪移一寸。“三达传人”要反击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伍崇卿予取予求。他要永远逃离此地,永远不和这个怪物碰面。
世上没几人知道,苏颖超不只右手能使剑,他的左手也能使。此际双方以坐姿决斗,闪避极为困难,他若能以左手闪电发招,出其不意之下,他有机会反败为胜。
一寸、两寸……“三达传人”的左掌暗暗挪移,终于来到了剑柄上,正要收掌紧握,阴谋暗杀,却听伍崇卿呵呵笑道:“苏大哥,恭喜你了。”苏颖超愣住了,他顺着对方的目光去看,发觉他正瞧向自己的左手。苏颖超倒抽一口冷气,自知伎俩给人识破了,正想设法遮掩,却听伍崇卿笑道:“发觉了么?阴招偷袭、不择手段、卑鄙无耻……咱俩啊……嘿嘿……是越来越像罗……”说着伸出手来,拍着苏颖超的肩头,示意恭喜。
完了……地狱旅程已经开始了,“天下第一”的尊严如光影般消逝。苏颖超呆呆张大了嘴,瞬息之间,仿佛身子不住下坠,眼前一片黑暗,浑浑噩噩之间,只觉肩头给人搂住了,耳边传来牛头马面的声音,轻声鼓励:“别在意……来到了地狱,就别在意卑鄙……那是咱们做鬼的好处,不然的话,等你遇上了王者……你就惨了……”
地狱的第一层,到了。苏颖超喉头颤抖,耳边又听到阴森森的笑声:“王者……什么叫王者呢?这王者啊……他就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他之所以好呢?是因为他从头到脚、浑身上下通通都‘对’。他之所以‘对’呢,是因为他永远不会错,因为呢,被他杀死的人呢,一定都是坏人,和他意见相左的,名字就叫小人,你如果是女人,你想不想做他的‘内人’呢?”
“一定会吧……”地狱恶鬼露出了一口白牙,自问自答之后,他好像要诉说什么秘密,便靠到苏颖超耳边,轻轻笑道:“你看看,就是因为这样,这世上的好人才繁衍得这么多啊。颖超兄,王者真好,你一定也好想做个王者吧……”
“走开!”苏颖超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赶紧脱离地狱,霎时右手一抽,刷地一声,已然不顾一切拔剑相向。伍崇卿闪电般探出手来,居然抢先收走了他的佩剑,跟着手上一使劲,仗着气力过人,硬将“三达传人”按回了座位。
“别急……别急……不想当王者,你还有路走啊……”伍崇卿的话还没说完,他按住苏颖超,附耳诉说:“真的,当弱者其实很不错的……颖超兄,王者的东西太多了,他吃过的剩饭,玩腻的女人,都会赏给你的……你别担心女人不爱你,她们最怜惜小东西了,她们会抱抱你、亲亲你、疼疼你……而且她也不要你给她做什么,因为啊,她也是王者的小东西呀……”
耳听伍崇卿哈哈大笑,苏颖超忍不住咬牙喘息:“不要……说了……”
“别生气、别生气。”伍崇卿终于心软了,他望着“三达传人”的红眼睛,怜悯道:“快去找琼芳吧,向她哭诉撒娇,低头认错。如此一来,她下就会怜着你、宠着你,带着你一起爬上王者的大床上了。”
“杀死你!”苏颖超大怒欲狂,赤手空拳地扑向前去,直朝崇卿面上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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