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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 作者:蔡骏[出书版]-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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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年我去看过。”
她的表情有些怪异,扭捏半天才说:“今晚,市区有场张学友的演唱会,你想去吗?”
“啊,你有票子了吗?”
“没有,但可以去现场问黄牛买嘛。”
“我都不知道啊……可是……”
小枝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没空?还是跟别人约好了?”
“不,我有空!”
司望迅速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今晚要在学校里补课,十点多钟才能回家。
“你经常这样欺骗妈妈吧?”
“哪的话?我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也最最漂亮!”
两人说笑着到了地铁站。
黄昏,往市区方向越发拥挤,没有等到座位,只得拉着扶手。好在司望已长得健壮高大,而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没人看得出两人是师生关系,更像一对姐弟恋的小情侣。
“1995年,我发现你在课堂上抄写一首词……一片痴心,二地相望,下笔三四字,泪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鹊桥会,八方神明负鸳鸯,九泉底下十徘徊,奈河桥上恨正长,肠百折,愁千缕,万般无奈把心伤。”
司望竟然背出了琼瑶阿姨在电视剧里写的词。
那几年流行一套琼瑶剧《梅花三弄》,其中有部《鬼丈夫》,是个疑似灵异的故事……女主人公以为深爱的男子已死,没想到若干年后,他的鬼魂竟通过诗词唱和与自己沟通,让她确信世上真的有鬼。
“奈河桥上恨正长……我只记得这一句。”
小枝也没什么顾忌了,周围的乘客都能听到,忽而被噪音淹没。
地铁到了体育场站,恰是演唱会开场前,他们先去便利店买些吃的,无非关东煮、茶叶蛋以及切片面包。场子门口早已人头攒动,小枝从黄牛手里买了两张票,居然是内场不错的位置。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去,顺路买了荧光棒,她大声地在司望耳边说:“我有十年没看过演唱会了!”
“我是十七年!”
几乎要贴着耳朵她才能听到。
走进汹涌喧嚣的内场,看着灯火辉煌的舞台,司望才像个高中生尖叫起来……同时尖叫的还有三十五岁的小枝,她讶异于自己第一次笑得那么花痴。
歌神身着炫目的演出服出场,先唱一首《李香兰》,接着是《我真的受伤了》。
欧阳小枝也舞起荧光棒,前后左右疯狂的观众间,竟有大半都是三十来岁,嫩成司望这样的尚不多见,而他看似更像AKB48的粉丝。少年扯开小公鸡的嗓子,随台上的张学友齐声歌唱,小枝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感到有只手绕到自己背后,再用些力就要摸到骨头了,她没有抗拒,反而将势靠在他身上。小枝头发间的香味,想必已充盈他的鼻息,几缕发丝沾在脸上,宛如丝巾缠绕脖子。
舞台上的歌声还在继续,《心如刀割》《一路上有你》《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将近两个小时,她的脸颊温热得像个暖水袋,紧贴着司望的下巴与耳根。
演唱会临近结束,张学友唱起一首申明死后才有的歌……《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第一次约会。男孩为了她彻夜排队,半年的积蓄买了门票一对。我唱得她心醉,我唱得她心碎……”
一阵秋风吹乱小枝的头发,她揽住司望的脖子,将头埋入他坚硬的胸膛。她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流泪?还是不敢再听台上催泪的歌?她将少年抱得如此之紧,以至于他透不过气来,只能在她的发丝丛中呼吸。
最后,歌声用一曲《吻别》给演唱会画上了句号。
她放开了司望,擦干眼泪看着他的脸,耳边全是四周大合唱的“我和你吻别在狂乱的夜”。少年的嘴唇靠近她,却停留在不到两厘米外,僵硬得如同两尊雕塑。
一曲终了,他始终没有触到她的唇。
她这才说出整场演唱会的第一句话:“你,不是申明。”
半小时后,体育场内的人群散尽,只剩下小枝与司望两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座位中间,脚下是满地狼藉的荧光棒、饮料瓶与零食袋。
看着舞台上拆卸灯光设备的工人们,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柔声道:“嗨!”
“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啊。”
他把外套脱下来,盖到小枝穿着裙子的膝盖上:“你冷吗?”
“一点点。”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你知道吗?再过五年,我就四十岁了。”
“那时候,我也四十七岁了。”
她苦笑着摇头,重新睁开眼,看着秋天的夜空。
深夜,十点。
晚风肆虐呼啸,一片枯叶落在她脸上。
欧阳小枝将叶子咬到嘴里,竟生生地嚼碎了:“当你急着低头赶路时,别忘了抬头仰望星空。”
他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而她站起来说:“回家吧,司望同学。”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十八章
两天后。
周一上午,小枝正常地上语文课,并没有多看过司望一眼,而他也未曾主动找她说话。
下午却有了变化,班里女生们开始交头接耳,男生们也聚在一起轰然大笑。所有人都异样地看着司望,带着嘲笑、羡慕与嫉妒。他愤怒地抓住一个家伙,在钵大的拳头威胁下,才知道……上周五的张学友演唱会,现场居然也有隔壁班同学,意外目击到他与欧阳老师,竟然还是暧昧地互相依偎。
这消息在校园里不胫而走,让三个年级数百号学生都像看了陈冠希般兴奋。
欧阳小枝是在老师们的窃窃私语中听到的,有个中年妇女看到她走过,故意说得特别大声:“现在的学生胆子真是大啊,居然敢跟女老师谈恋爱?会不会是日本AV看多了啊?哎呀,想想就恶心啊。”
整整一周,欧阳小枝的面色苍白,上课时心不在焉草草结束,再也没有同学去找她了,仿佛身染瘟疫,被全世界自动隔离。司望也没说过一句话,在走廊擦肩而过,还特意低头避开。每天放学她都早早回家,尽管知道司望躲在夹竹桃树丛中,看着她的背影走出校门。只有安老师还在跟着她,但被小枝冷漠地甩开,让他暴怒地脚踹大树。
好几堂政治课上,安老师突然把司望叫起来,全是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
周五,他指着司望的鼻子问:“世界究竟有没有鬼?若你心中有鬼?那么唯物主义又算什么?”
简直是精神错乱的问题!但在座同学们都明白,所谓“心中有鬼”指的是什么。
司望无所畏惧地凝视他的眼睛:“世界上是有鬼的!别说我的心中有鬼,你的心中也有鬼,在座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鬼!只是你们看不到那个鬼,而我可以真实地看到感受到,那只鬼就趴在我的肩膀上,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们每一个人!”
话音未落,教室里已一片哗然。安老师的脸色也青一块紫一块,怒不可遏地拿起教鞭,重重地砸在司望的课桌上,狂暴地喊道:“你这个小流氓,快给我滚出去!”
而他挺直后背站着,纹丝不动地回答:“对不起,老师,你没有这个权力。”
“你不走?那我走!”
安老师竟然抛下书本,把教室门摔得山响而去。
同学们都炸开了锅,司望表面上安静地坐下,其实全身都在发抖。
几分钟后,班主任张鸣松把他叫到办公室,当场骂得狗血喷头,强迫他去给安老师道歉,司望摇头说:“老师在课堂上向我提问,而我说出真实的内心想法,何错之有?”
“司望,你真的认为这个世界上有鬼?”
“有只鬼一直藏在我的身上。”司望露出中年男人的表情,“张老师,你相信吗?”
年近五旬的班主任似乎被吓到
了:“其实,我不是你们想象中呆板的样子,多年来我一直在关心哲学与宗教,以及各种奇异的自然现象,包括鬼魂。”
“我明白。”
司望指了指他身后的那排书架,张鸣松的表情却变得奇怪:“如果,你身上真的有某些特别的地方,我很愿意分享你的体验……作为班主任老师,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对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这就是我的世界观。”
“好吧,但我相信,你是个有秘密的人。我一定会挖出你的秘密,立此存照。”
“张老师,我能回去了吗?”
“你去给安老师赔礼道歉吧,我可以既往不咎。”
但是,张鸣松自始至终没提到过欧阳小枝,想是要给女老师留些面子。
这天深夜,她刚躺到床上,就收到司望发来的短信:“对不起!我去向安老师赔礼道歉吧,就说是我在演唱会现场与你偶遇的,然后你摔倒后被我扶了起来,才会让同学误以为我们靠在一起。”
欧阳小枝紧紧捏着手机,几乎要把屏幕捏碎,熬了半小时才回复:“司望同学,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强迫自己撒谎!”
“小枝,整个学校都在看着我们,已到了风口浪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别管他们!更不要因此分心读书,你要好好地学,听老师们的话哦!”
“你喜欢过我吗?”
收到这条短信,小枝再无回音,想必那个孩子也一夜无眠。
第四部 孟婆汤 第十九章
十二月,空气都快要结冰了。
申敏读高二了,近来看了本书叫《可爱的骨头》,美国女作家写得催人泪下,关于一个女孩死后成为鬼魂,却始终飘荡在人间,看着杀人凶手以及自己的家人,却无能为力的故事。
爸爸早就不是检察官了,在家里仍然异常严厉,申敏有件事不敢让他知道,那就是她谈恋爱了。
那个男生是其他高中的,从未见过他穿过校服,头发剪得很酷,像电视上又蹦又跳的韩国明星。他的手机换了好几台IPHONE,说话腔调也很得涉世未深的小女生欢心,总之就是几句话能要到电话号码,几顿饭就可能骗上床的那种……幸好申敏还没到这一步。
他们常在街边的麻辣烫见面,隔壁就是五一中学,对面有家荒村书店。申敏出落得更漂亮了,穿上校服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周末,两人去电影院看了场贺岁片,晚上手拉着手出来,男生咬着她的耳朵说:“小敏,累了吧?我们找家旅馆休息一下吧?”
她已不是小女孩了,立即变了颜色:“不!”
“好吧,那你早点回家,别让爸爸担心了哦!”
“再见!”
申敏还有些依依不舍,挥手作别上了公交车。
男生留在原地,打了个电话,又去便利店买了包香烟,叼在嘴里吞云吐雾,烧掉接连四五根,而在申敏面前一根都没抽过。很快有个女孩跑过来,也是与申敏相似的女高中生,打扮得更花哨些,姿色却差了许多。他大胆地将女孩搂在怀里,放肆地抽烟调情,在街上亲了几下嘴,便走进隔壁的钟点房旅馆。
临近子夜才从旅馆出来,他叼着烟东倒西歪的,手里还提着罐啤酒。街头几乎没有行人,突然有个健硕的少年冲出来。
司望的双目射出骇人的光:“喂!站住!”
“你谁啊?”男生向他喷出一团烟雾,“滚!”
女生也满口酒气地说:“神经病!”
“姑娘,不想惹麻烦的话,就早点回家吧。”
昏暗的路灯下,他把男生嘴里的烟头拔下来,这女生不是蠢货,苗头不对就先溜号了。
“找死啊!”
男生猛然推了他一把,司望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就像推到一堵石墙上。
“我不想对你动手,只想要警告你,请不要再与申敏见面。”
“哦……你是小敏的同学吧?暗恋着她又不敢说,就天天玩跟踪,真是可怜的吊丝!”
“我是她哥哥,还有……不准叫小敏!”
这直娘贼不知死活地打出一拳,司望轻松地用左手挡住,右手给他来了个直拳,正好砸中鼻子。随着鼻血喷溅而出,他躺倒在地,却又吃硬地站起来。紧接着给他一记勾拳,再附送一枚摆拳,油酱铺、彩帛铺、全堂水陆道场同时开张。
他只剩下喊饶命的力气了,
好在司望还没用腿,否则就得在医院里躺几天了。
“记住了吗?如果再让我见到你和她在一起……你懂的!”
有人路过也绕道而行,没人敢来管这种事。司望飞快地离去,以免被警察撞上。
自此以后,这个混蛋从申敏的世界中消失了。
第四部 孟婆汤 第二十章
“如果还有明天?你想怎样装扮你的脸?如果没有明天?要怎么说再见?”
她时常有种感觉……这首歌是1995年6月19日深夜十点,申明老师被杀后变成鬼魂的瞬间,脑中闪过的最后一段音乐。
2012年12月21日。
玛雅历法中的世界末日。
深夜,三十层的顶楼,可以俯瞰小半个城市,窗外是接近冰点的空气。男生的山寨手机响彻着“如果还有明天”,却早已不是1990年的原曲,而是信与薛岳的混音版本。小枝双腿盘坐在窗台上,口中的热气不断地呵在玻璃上,化作一团团模糊的白影。他把手指戳到白影上,先画出一个猫眯的形状,又给猫戴上一副眼镜。
“司望同学,不准淘气!”
她又给玻璃呵上一团白气,转眼吞噬了小猫。
“我是申明。”
“今夜,我让你到这里来,与申明没有关系。”
这是欧阳小枝独自租住的公寓,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收拾得干净而简洁,
他们有好多天都没说话,即便在课堂上看到,也无法四目对视。清晨,她收到一条司望的短信:“小枝,我想见你,如果还有明天?”
恰逢周五,小枝拖到傍晚,天色已如午夜般漆黑,才把地址发给了他。今夜除了是世界末日,还是中国人的冬至日,亦是北半球黑夜最长白昼最短的一天。往年都是要去上坟祭奠亲人与祖先的。传说这是阴气最重的日子,入夜后常有鬼魂出没,每个人都要尽快回家。
司望接到短信就不回家了,半道出了地铁,关掉手机的电话功能,来到这间三十层楼顶上的公寓。
“上午,你的班主任张老师找我谈过话了,让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私下接触,哪怕在教师办公室也不行。”
“张鸣松?”司望用指尖在窗玻璃的白气上画出一条狗,“他凭什么?”
“下午,校长也找我谈过了,说的是相同的话,这是学校党委会讨论的决定。”
“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包括所有的老师与学生,很快你妈妈也会知道的。”
“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明天?”
她又俯身给窗户吹上一团白雾:“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那该多好啊……对不起,这不是一个高中教师该说的话。”
“小枝,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结婚?肯定有许多男人追过你吧?”
“你想让我回答什么?想说我一直没忘记申明老师?对他的死怀有内疚?你错了,对于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根本就不算是什么!”
“你说谎。”
欧阳小枝捏了捏他的鼻子,仿佛他还是个小学生:“等你长到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了。”
“别忘了我比你大七岁。”
“住嘴……”
还没说完,司望已紧紧地吻住了她的嘴。
短暂的
挣扎与反抗后,小枝渐渐柔软下来,他喘着气说:“对不起。”
“我警告过你……任何男人,一旦过分地接近我,他就会死的!”
她的嘴唇刚被司望咬破,正在淌着血,说出这句话真像女吸血鬼。
“能告诉我原因吗?”
“其实,小枝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比如我既是司望,又是申明。”
“我……原本是个弃婴,被人在苏州河边的垃圾桶里捡到的。我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更不知道从几岁开始,我就跟着一群流浪汉四处漂泊,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直到差不多十一岁,来到南明高中对面的那片棚户区。我帮着大家捡垃圾为生,活在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世界里。我因为饥饿偷了块鸡腿,就被你的同学们关进魔女区,要不是被你救出来,恐怕就在地底成为一具瘦骨嶙峋的尸体。”
“至今我仍记得你那时的脸。”
小枝把头靠在窗玻璃上,就像飘浮在空中:“那时我连名字都没有!虽然,被关在地下那几天里,我有强烈的求生欲望,也非常感激你救了我的命。可是,当我回到流浪汉中间,继续每天要捡肮脏的垃圾,咽着又冷又硬的馒头,时不时还要挨打,我就怨恨你为什么要救了我?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地下岂不更好?这样所有痛苦就一笔勾销了。”
“你想死……所以?”
“对不起!那场火灾是我造成的!是我用一根火柴,点燃了屋子里的一堆垃圾,我只想把自己一个人关起来烧死,根本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遭殃。我只有十一岁,太天真也太愚蠢了,没想到火势蔓延,眨眼就不可收拾,把整片棚户区都点着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从两颊滑落,似乎又被烧得滚烫起来。
“那是1988年6月,晚上我们所有同学都出来了,消防车还没赶到,我听到烈焰中不断传来呼救声,便奋不顾身地冲进去……其实,我不是来救你的,而只是想冲进去,装作要救人的样子,哪怕烈火焚身也在所不惜。”
“你不怕被烧死吗?”
“我不怕!因为再过几周就要高考了,要知道那年头考大学有多难?何况我报考的是北大中文系,全国有几万个高才生在抢一个名额!面对大火的瞬间,我想若能见义勇为,哪怕只救出一个人,也许就能获得被保送的机会。其实,我才是最自私的人!高三的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幻想这场大火,或者突如其来一场洪水,让全校师生处于危险,这样我就能奋不顾身地去救人,得到全市表彰……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不,是你救了我,而我纵火烧死了那么多人,包括将我带大的流浪汉们。我是杀人犯,至少也是个纵火犯。但我从没说出过这个秘密。”
他看着窗下世界末日的芸芸众生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的秘密了……当我把你从火场里救出来,你身上有盒用了一半的火柴,我悄悄地把它藏进自己口袋。而你当时对我说的话,目光里泄露出的恐惧,都告诉了我这个真相。”
“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可不想看到你的人生被毁掉!还有一个自私的原因,如果你不是受害者,而是纵火犯的话,那么我救你就毫无意义了……谁会把见义勇为的荣誉,颁发给一个救了杀人犯的家伙呢?”
小枝同病相怜地摸着他的下巴:“申老师,我记得在十七年前,你在南明路上的荒野对我说过……我们都是同一种人。”
“就像两颗流星,同时从遥远的外太空飞来,向着同一颗蓝色星球飞奔而来,却不约而同地撞上大气层,烧成灰烬与碎片。”
“申明,我还是得感谢你救了我。这件事引起了公众关注,有人报道火中救人的高中生,也有人关心孤苦伶仃的小女孩。有个军官来把我领养去了,因为他妻子无法生育。我成为军人的女儿,至少衣食无忧,第一次穿上新衣服,每晚都能吃到白米饭,不再遇到嫌弃与讨厌的目光。就在我刚到新家的第二天,养父就被紧急召去越南战场,等到我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烈士遗像了。”
“小枝,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她就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从此以后,我的养母开始疏远我,觉得我这个从火灾中死里逃生的野孩子,给她的丈夫带来了死亡厄运。但她毕竟是军人的妻子,领到许多抚恤金,而我也成为烈士子女,能享受各种优待。我重新获得受教育机会,八一小学破格招收了我。而我读书非常用功刻苦,短短几年间连跳几级,很快跟上同龄人的学历,直到考进市区的重点学校。后来,因为有小混混盯上了我,没事跑到学校门口来骚扰,我被迫转学到南明高中。”
“然后,我们重逢了。”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认出我来。”
“怎会忘得了?1988年,第一次在魔女区深夜的地底,第二次在南明路火焰中的小女孩。虽然,六年后你长成了漂亮的少女,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除了眼神。”他轻轻地摸着小枝的眼角,隐藏两道皱纹,“我知道你是纵火犯,曾经放火烧死过那么多人,虽然并不是故意的。”
“如果,这个秘密让别人知道,也许我会被关进监狱,至少不会是今天的命运。”
“柳曼知道了。”
欧阳小枝摇头叹息:“我早该猜到。”
“1995年6月5日,就在她被杀前的那晚,在自习教室单独叫住我,说她已发现我和你的秘密……她说她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过是个假象,其实她一直深深地嫉妒你,因为你的到来,她不再被大家瞩目,每个男生都悄悄地注意你,或许也包括她喜欢的人。”
“柳曼接近我的目的,装扮成我最好的朋友,原来是想要发现我的秘密?”
“我想学校里关于你的那些谣言,恐怕都是她故意散播的吧。柳曼说就在几天前,她查到了你的真实身份……原来是在1988年领养来的孩子,就是当年那场火灾唯一的幸存者,而将你从火场中救出来的人,就是我。”
“剩下的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吧。”
“是,柳曼说出了她的推测……老师肯定喜欢小枝,我和你之间,作为班主任与学生,发生过男女之间的关系,我当然矢口否认!”
“事实上,我和你也从来没有过啊,我连你的寝室都没踏入过一步,申明老师。”
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不知是欣慰还是遗憾?
“第二天清早,我发现柳曼死了,我……”
司望还要再说些什么,嘴巴却被小枝的手封住:“什么都别说了。”
隔了许久,他才挣脱出来:“十三天后,我也死了。”
“1995年,于我是怎样的时光啊?申明老师死后,我考入师范大学,毕业后就去西部贫困山区支教了,因为我跟那些孩子一样,都有过饥饿与失学的童年。”
“我不用知道你的过去,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无论如何,都让我难以启齿,我害怕一旦把这个秘密说出口,你就会永远从我的眼前消失。”
欧阳小枝捂住自己的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1995年6月19日,我为什么要约你在晚上十点的魔女区见面?为什么你会被人杀死,而我却爽约没有出现?难道仅仅是大雷雨?在你死后,我为何没有告诉学校与警方?反而要向所有人撒谎?”
“你还有事瞒着我吧?”
她不再回答司望的问题了,转头看着三十楼的窗外,这样一个寒风彻骨的夜晚,无边无际的城市灯火满天,不过是个销金窟罢了。
山寨手机依然响着“如果真的还能够有明天,是否能把事情都做完,是否一切也将云消烟散,如果没有明天……”
子夜,十二点。
当他从接连不断地杀人的梦中醒来,已是12月22日清晨。窗外的钢铁森林并未变化,只是漫天遍野地飘着雪花。
果然,还有明天。
欧阳小枝站在窗前,已经穿上棉布睡袍,头发散乱在脸上,看着雪中的城市发愣。
而他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她身后,再也不敢抚摸她的双肩,只是埋头闻她发丝里的香味。
忽然,她回头看少年的眼睛,双唇相距咫尺,却摇摇头:“司望,请你走吧,你妈妈在等你回家。”
她在赶他走。
而他没再说出那句“我是申明”,一言不发地穿上衣服,走到门后抓着把手,最后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就像团朦胧的烟雾,随时会烟消云散。
要怎么说再见?
司望已走在冰冷的雪地上,迎面飞来纸片般的雪花,末日余生后的城市,第一次让人感到亲切,就连踏雪的脚步也轻盈起来。
来到苏州河边,还是在武宁路桥上,他扒着积满雪水的栏杆,看着桥下滔滔的生死河,无数雪花坠入,转眼融化……
太阳升起,他才回到贫民窟的家里,惊醒了坐在门口的妈妈……何清影一宿未眠,眼眶熬得通红,仿佛老了好几岁。
“你去哪里了?”
面对妈妈近乎凶狠的目光,司望脱去外套倒了杯水,打开冰箱拿了面包充饥。
“望儿,我等了你一夜,还不敢给你的班主任打电话,害怕让他知道你夜不归宿会处罚你。我上公安局找了叶萧警官,他也是全城到处找你,后半夜还去了南明中学。”
何清影疯狂地抓住他的衣领,几乎要扯碎这件亲手给儿子织的毛衣:“你要是不说,我就死给你看!”
“我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终于,他轻描淡写地回答了一句,坐下来继续啃面包。
妈妈目瞪口呆,战栗许久,打了个电话:“喂,是张老师吗?对不起,休息天一大早打扰您了。我是司望的妈妈,我想告诉您一件事,昨晚我儿子彻夜未归,他说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电话那头传出张鸣松尖利的声音,何清影把听筒紧贴耳朵,几分钟后沉默着挂断电话,缓缓地走到儿子面前,打了他一记耳光。
第五部 未亡人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也许那里的春夏
不会匆匆交替
……你不曾为我
嫣然一笑
……也不曾和我
窃窃低语
你悄悄地生病,静静地死去
宛如在睡梦中吟着小曲
你为今宵的悲哀
拨亮了灯芯
我为你献上几枝
欲谢的玫瑰
这就是我为你守夜
和那残月的月光一起
也许你的脑海里
没有我的影子
也不接受我的
这番悲戚
但愿你在结满绿苹果的树下
永远得到安息
……立原道造《献给死去的美人》
第五部 未亡人 第一章
2013年的第一天。
叶萧独自坐在黄海警官家里,看着小房间里墙壁上,那幅用红色墨水画出的人物关系图。这套房子空关了两年多,至今没能卖出去,所有案件资料早被运走了,唯独墙上的涂鸦还完整保留着。
中间那个大大的“申明”,历经十八年的岁月,即便屋子主人早已死去,依旧鲜艳而不褪色,宛如一腔从墙缝里渗出的血。
申明遇害的这天晚上,除了被他杀死的教导主任严厉,还有几个相关的人在附近……
第一,目前最大的嫌疑人路中岳,他也是申明在南明中学的高中同学,案发时是南明钢铁厂的工程师,当晚他正在厂里值夜班,有值班表为证。路中岳后来娶了申明的未婚妻,成为谷长龙的女婿,但在2006年谷家破产案中,扮演了极不光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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