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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裂碑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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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裂碑记(出书版)
作者:楚国


  内容介绍:
  晋乱,武林乱,天道更乱。灭人伦,魔得道,天数兮劫数?
  兵祸,江湖祸,世局添祸。剑仙痕,天婴生,灾星兮神星?
  东晋末年,五胡乱华,中原失守百年。京口名将刘裕收复长安,篡位建立刘宋皇朝;同时,北方拓跋氏所建立的魏朝,也在天才汉人军师崔浩的指挥下,渐渐并吞北燕、北凉、柔然诸国,一统北方。
  义熙十四年,长安陷落,南北震动,云家世代守护的古祠不意遭祝融之灾,暗藏于火光中的幽幽紫气与娇稚笑语,带来的是灭世魔女、还是天命之女?云萃一家人又会遭逢何种境遇呢?
  在这个汉族凌夷的时代,道教天师通明真人以国师之尊,主导群英拯救汉族,三国名将陆逊的子孙陆寄风,先服天婴,再得灵宝真经,成为肩负着胡汉、佛道、仙魔之争的关键人物。圣我教布局抢夺云若紫,通明宫力保陆寄风,加上百寨联群匪卖力演出,这场正邪之争,正要火辣展开!
  遍地烽火已燃,多少民族与信仰的冲击,将酝酿出怎么样的未来?


  第一卷 烽火长安

  楔子

  深山,古院。

  风雪交加,那男人跪在迎宾石边,已有两个时辰。

  他的前方是一座爬满了岁月侵蚀之痕的牌楼,高伟的坊门上,被不断飞来的霜雪堆积着,几乎要掩住了牌楼上浑厚浓逸的几个大字:

  通明宫。

  牌楼内沿着山径伸到绝顶,在山势迷掩,云雪皑皑中,隐约能见到黑色的观瓦,与零星的楼角,除此之外便是重峦与松海。

  在这烟海浩渺的仙山,一个人所能占的分量,微小得几乎等于零。

  而他跪着,动也不动。

  坚毅地瞪着漫漫长阶的脸,似乎是由冰的透明,雪的洁白,风的缥缈所揉成的一般,尘世间几乎难以想象的俊美。乍看之下,跪在阶下的他,简直令人疑心是由这风雪幻化的仙姿。

  但他确实只是个凡胎肉身,大自然的严寒侵凌着那挺拔的身影……

  直到他终于软倒在地,失去知觉。

  风雪呼啸,席卷苍茫天地。

  “你醒了?”

  苍老的声音问。

  虚弱得说不出话来的他,重新闭上眼,默然不语。

  这是第十六度,在通明宫外跪到气空力尽,失去意识,醒来时已被送到山下的樵户中调养;七八年来,他连通明宫里的一个杂役都没见到过。

  几乎是醒过来的第二天,他的家人派遣来的车马就会前来接他回去。

  出身皇裔贵胄的他,家乡远在数百里之外,往返至少要十来天。但是,每一次都在他倒在通明宫山脚下的第二天,车马就已经停在门外等着接他。每次通明宫中的人总能算准时间,没有一次出差错。

  这样的神通,只有使他更不想放弃拜师。

  求拜仙师——通明真人司空无。

  如果八年还是无法打消一个人的决心,那么就算八十年也无法改变了。

  但是做法会产生调整。

  三个月后,隆冬飞雪转变为初春新芽,冰寒的空气里,已隐约散出一阵花香。

  崖顶的瑞雪也渐渐融为春江,夹带着冰块,发出清脆的冰裂声,流过万壑千山。

  他又来了。

  依然是孤身一人,翩雅地乘着骏马而来。

  不管他骑的是骏驹还是驽马,被他的俊美一映衬下,任何事物都变得似乎比较高贵,就连他走过的草地,也随之产生一种不凡的感觉。

  腰已微弯的老樵夫正在撒米喂鸡,熟悉的马蹄声令他抬起头来。

  他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递给樵夫,顺手抛了块银子在他手上,冷然道:

  “这些东西,替我保管一阵子。”

  马上多背负了一个箱子,约莫尺许见方,看来有些沉。

  老樵夫接了缰绳,慢吞吞地将银子塞进腰内的暗袋,以老得颤抖的手熟练地将马系上,喃喃道:

  “没有用的,王爷……您还是回家享福吧,这么多年,谁见过通明宫里走个鬼影子下来?您是白饶了……”

  他连正眼也不看老樵夫一眼,便一整衣裳,再度朝通明宫的方向而去。

  老樵夫蹲坐在镇门石上,目送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叹了口气,便轻吟着古调,点着旱烟抽了起来。

  这次他撑了六天。

  六天后,还是被初春的严寒冻昏,差点被刚刚度过冬眠期的野兽撕成碎片。

  当他由痛苦的梦魇中脱逃,喘着气睁开一双俊目醒来时,见到眼前低矮的木梁,他明白:第十七次的求访也失败了。

  他痛苦地咬着嘴唇,遍体冻伤的痛楚更是令他难堪。

  不管他在山门下如何哀求、如何说明自己求道的真心,这总是唯一的结果。

  数年以来,为了见到司空无,在他数度送礼及求见失败后,一生从未尝过挫败的他,好几次恨得动用了无数人力,放火攻烧整座灵虚山,却总是一放火便下起雷雨。

  他也曾暗中动员官府,以查访为由,派出大批兵员进攻此山,但总是徒劳无功。通明宫在肉眼看得见的远方,但是没有人走得到,好像是云间的幻影。

  他总算明白了司空无的神通,最后他才想到苦肉计。

  这些年来,他跟司空无耗着,一生中呼风唤雨的他,所有的信心与尊严几乎要被彻底击垮,养尊处优的性子也几乎要被磨光耗尽。

  求道之路,真的如此艰难吗?如果要历经重重考验,才有拜师的资格,那么也应该告诉他必须经历什么试炼。而不是像这样,连机会也不给他!

  老人扶起他,喂他饮下伤药。

  “真是何苦……回去吧,回去吧!”

  向来根本不理会老樵夫的他,这回的神情不一样。

  “我不会回去了。”

  “是吗?王爷,您的家人明儿定来接您,扛也要将您扛回去……”

  “他们不会来了。”

  老人持着烟杆的手停住,叹了口气。

  那一叹之中的同情与不忍,乍然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他确定老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家中发生何事!

  他撑起身子,注视着老人: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他掀翻破被,摇摇晃晃地滚下炕,随手抽起柴堆上的一枝粗柴当做拐杖。虚弱加上遍身冻伤、裂伤,让他几乎站不稳,在喘气声中,挣扎着走向堆放他的行李之处,拔出了宝剑。

  老人一怔,望着他。

  当的一声,宝剑出鞘,他摇晃不稳地握着剑,喘着气道:

  “如果……我一剑杀了你,会怎样?”

  老人握着烟杆的手在抖,混浊的眼珠子望着他,流露出悲哀。

  那是深沉的怜悯。

  他惨笑了起来:“哈……我杀不了你的,你……你一直深藏不露……这些年,是不是你……你去通知人来带我回去?是不是你从通明宫把我带来这里,逼我离开?说!”

  老人表情木然,咳了一声,粗哑地说道:

  “王爷病昏了,由贵府到此山,至少要十来天,老朽怎么有法子通风报信哪?”

  “那我问你,是谁把我带来你这儿?”

  “唉……这些年来,老朽说过几十次了,有时是猎户,有时是采药人家,山上就这些邻居走来走去么……”

  “哈,哈哈……”他的笑声,比哭声还要悲惨,宝剑猛然挥去!

  老人眼前一花,喀的一声,那多出来的箱子已被锋锐无比的利剑切成两半!

  大把的粗盐散了一地,滚出两个人头。

  一颗是如花艳妇,一颗是略肥的中年富媪。

  “一个……是我结褵二十载的妻子丹阳公主;一个,是自幼的乳母虢国夫人……她们死了……”他的呼吸更急促,危颤颤地将宝剑指向老人,“死在我的剑下……这回,不会有人来接我了……”

  老人的脸抽动了一下。

  “如果……你不是已经赶到我家去过,怎会知道……发生过这等惨事?”他踉跄前进了两步,剑尖已抵着老人的颈子,“你,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在短短时间内,来回这数百里……?”

  剑向前一抵,他头发散乱,状貌憔悴,眼神有如疯狂,布满血丝。

  “说!”

  老人抬起下垂的眼皮,瞅了他一眼,自鼻间发出微不可闻的低哼。

  对于刺在颈上的利刃,也毫无感觉一般,只是吸吐烟雾,白色的迷烟在老人的周围缠绕、缠绕,有如白鹤的飞羽,又像云海翻腾,而稳坐如山的老人,便是烟海中潜伏的龙。

  “你根本毫无道心,”老人终于开了口,低沉地望着那两颗头颅,“廿载恩情,一世哺育,你都可以毫不迟疑地举剑杀了,这样的人,学什么道?”

  “是你们逼我的!”

  他厉声叫道,一剑便猛地刺来,老人身子连动也没动,举起烟杆一挡,便将他格得踉跄退倒,乒乒乓乓地撞翻了陶皿瓦器。

  “弃绝人伦,无情无义,不可能得道成仙,最多只会学得一身术法之后,成为乱世的妖魔,我师又岂能收你这等魔物!”

  “你师……?你……”他悲苦地望着老人,“你是……真人的弟子?为什么你有机会,我却没有?我的决心并不比任何人少啊!”

  老人冷冷地转过了脸,径自吸着烟:

  “机会是自己给自己的。这些年来,我悉心照料你,你却对我蔑视有加,嘿嘿……连救命之恩都不放在心上,你还想要机会?”

  他心头一震,原来那就是试验?

  老人喃喃自语着:

  “我早劝师父杀了你这天性浇薄之人,师父一再给你机会,你还不知改过,反而更变本加厉!家累牵绊你,你便杀之;将来师门牵绊你,你也会断之。见微知著,你已经无药可救了。”

  “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是什么逼我如此?我的苦衷你根本不懂!”

  “苦衷?哼!你以为吾师不知你所闯下的大祸?自作者,自受之,何来苦衷?”

  他瞠大了眼睛,发起抖来,被困苦忧虑所折磨的脸上,依然还是那么英雅端丽,只有妖魔才能俊美成如此程度。

  老人眉间抽搐了一下,尚且凡胎,便已具妖形,若是让他有了机缘,将成为何等祸害!上天有好生之德,然而……

  “唉。”老人深沉地长叹了一声,缓缓站了起来。

  炉火的光辉下,老人的影子如此庞大,完全覆盖了狼狈地扶壁站起的他。

  他惊惧地望着老人,老人手上的烟杆缓缓升出的烟雾缠卷,抽动,闪电一般扑向他。

  颈间一痛,已被白烟紧缠住。

  老人的手往后一拉,随着一声闷重的惨呼,他被烟绳吊上了半空,痛苦得拼命踢动双脚。

  “趁你羽翼未成,不杀何待!”

  被勒在半空中的他,不管怎么抓都抓不到那条致命的绳索,只抓到空空的烟雾,但是由老人的烟杆中所吐出的烟却真的勒得他无法呼吸,脑中嗡嗡一片,眼前也开始发黑。

  “住手!”

  刺目的金光照了满室,轰的一响,烟绳登时消散,他也由半空摔落,昏了过去。

  那团金光似云似水,隐隐约约地飘出幽香。

  老人翻身跪下:“参见师尊!”

  “唉,你险些酿了大错。”金光中的声音慈和地说道。

  “师父,此人的魔性难除,将是道门之祸。杀他虽然逆乱天数,但是有任何灾殃,都让弟子承担吧!”

  司空无攸然太息,“痴徒!天命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为师的劫数,你将他带上通明宫吧!”

  “师尊……”

  “吾将收他为徒,以应此劫。”

  老人脸色大变,师意已决,他不能再说什么,只能目送着那清圣的光辉远去。

  让这具有魔鬼禀性之人,修习道门精华?以他绝顶的聪明和偏执,将来会成为什么灾难?老人一咬牙,什么天数,就让自己应这天数,粉身碎骨,能及时阻止一场难以想象的浩劫,那也值得。

  他举起了手掌,只要一掌,击碎他的天灵……

  那昏迷的脸孔,纯真若赤子。

  而那两颗女子的人头就在脚边,发出刺鼻腥臭。

  这个人仙佛般端雅的面孔底下,根本是个魔鬼!

  魔鬼也可能被感化为圣徒,也许师父能感化他。

  这一掌,应该击下去吗?老人的手掌数度举起又放下,火光照耀下,额间渗出了点点汗珠。

  终于,老人颓然垂下了手,抱起昏迷不醒的他,脚下幻出清风,电光般奔入无边的夜幕之中。


  第一章 朱门竞豪奢

  清镪数响,两把快剑斗作一处,很快地便分开,持剑两人同时往后跃,倒转剑尖,重新起招。

  呼叱一声,剑光挥划,瘦长汉子的剑有如连珠,一步快似一步地逼近中年青衫道士。道士衣袂翩连,镪镪镪地几声,虽连连倒退,却一一接下了剑招。

  广阔无比的大厅之上,地面以紫梨木铺成,两旁各有三层座阶,均铺着锦垫,坐满各式衣着的宾客。宾客之中,有的富贵华丽,似乎是贵族显宦;有的儒雅风流,大有名士气概;有的戎装武靠,更有道教、佛教人等。乍看之下,任何人都很难说得出这是个什么样的聚会场所。

  两行高阶的前方首座,明珠照壁,罗衣执扇,坐在貂皮铺成的数层华座中的,是个锦衣少年,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容貌端丽,眉宇间有股睥睨高傲的骄气,身边还侍立着几名穿着官袍的护卫。这少年正是安西将军、桂阳公刘义真,他虽然年龄尚幼,已身居显要,手握关中一带的所有兵马调度重权,也是在场最有权势之人。

  坐在少年下首的中年人,面目清雅,身穿酱紫色蜀锦宽袍。他望着厅中的剑斗,不安地抬手缓缓抚着须髭,紧盯着面前的激斗。

  道士的剑势往上轻挑,便将瘦长汉子直刺而来的势子化去,逼得他回转剑身,再作抢攻。而道士下盘稳固,不疾不徐地或挑或挥,封住了对方的数记快攻,汉子的剑越来越快,座中有些人却已经转过脸,不再看下去,拿起身边紫檀案上的酒盏,悠闲地饮着。

  他们已经看出这名瘦长汉子输定了,失去了法度与攻略,剑法再快也不足惧。

  刘义真眉间一扬,见瘦长汉子尽是进攻,而道士只是倒退,不由得露出得意之色,更专心地看着厅中的斗剑,忍不住喝了声:

  “好个剑骄鹄,英雄也!”

  刘义真身边几名卫士装扮的汉子跟着喝了几声采,以呼应少年的叫好。

  瘦长汉子的剑势虽极快,也自知败象环生,他早已察觉在场群雄态度间的冷淡,都等着看他落败,桂阳公刘义真的这声助威反倒令他脸上闪过一丝羞稔之色,他随即一咬牙,气贯手腕,嗤的一声,挥去的剑发出破空之声,带着白霜霜的剑气,疾刺道士。

  道士挥袖迎去,猛烈的剑气刺穿了道士的袍子,而道士已借着迎上前的这一步,将剑逼近了他,点着他的咽喉。

  “着!”

  道士叱道,旋即收剑后跃,将剑尖朝下,双手抱着剑柄对汉子一揖。

  瘦长汉子仍持着剑,呆呆地站着,不知是否要结束这一场比试。

  刘义真一怔,显然没想到他所看好的剑骄鹄会一招落败,刘义真的神情登时变得十分难看,感到面上无光。那穿着蜀锦酱紫袍的中年人一见到刘义真的神情尴尬,立刻态度自然地笑道:

  “呵呵……精彩!精彩!若非剑大侠手下留情,剑只刺穿了衣袖,炅玄子这一臂已经丢了。”

  刘义真不悦地冷然问道:“那么是谁胜了?”

  中年人抚须笑道:“剑大侠的剑先刺穿了炅玄子的衣袖,大家都看见了,自然是剑大侠技高一筹。”

  刘义真立刻转怒为喜,道:“炅玄子这道士也有些门道,与剑骄鹄不相上下,只不过稍慢了一点,败得可惜。”

  退回右边座阶的炅玄子脸上,微微露出一抹蔑视,也不争辩输赢。在场群雄皆知这只是主人给刘义真面子而缓颊的场面话,也都不以为意。

  中年人微笑道:

  “刺史说得是。这又是在下输了,来人啊!”

  一声喝唤,堂外四名家僮,两人抬着一具平几,一共两具,其中一几上堆着几匹缎锦,另一几上则以锈垫衬置着一对玉碗,薄得几乎透明。家僮将两几放在左边座阶下,此地已陈列了七八个放满了财物的几案。

  “愿赌服输,刺史,这对玉碗还过得去么?”

  少年看都不看,傲人地一笑:“长安乃历朝首都,应是人才济济。还有什么高手,尽管请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中年人呵呵一笑,道:“老夫这回可要输个精光了,我看这些什物,不劳刺史带回,不如在下将府库钥匙,打造一副,送到刺史府上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你怕输光,就叫些厉害的高手出来,别暗藏实力。”

  中年人脸上仍带着客套的笑容,但是不少人也看得出来,他此刻心中绝不好受。

  他不是爱惜这些财物,五世富豪的云萃,不管长安几度沦于异族,不管战争如何侵凌,他总是能以灵活的手腕居中获利,有如陶朱公般传奇。而他并不以赚钱为唯一的目的,世居长安的云萃总是定期开仓施舍难民,聘用了数十名医者四处免费为人民治病疗伤,与占领长安的朝廷官员疏通打点,好约束官兵不可劫掠某些已经经不起劫掠的地方。

  他能做的有限,但已是长安人民所尊敬的富豪;也因此赢得了武林豪杰的交情。

  义者不富,这项定律不适用在他身上。

  赚取钱财之后,他最想买的东西,就是“义”,他尽量地赚钱好买更多的“义”,能以钱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就是他赚钱的目的。

  今天这场盛会,也是他散了无数金钱、费了许多人面,才办得起来的一场宴会,本以为可以买到国家之义,却成为这样的场面,怎不教他悲哀。

  自从晋怀帝永嘉以来将近百年,首都西京长安几度失陷于匈奴、羯、鲜卑等异族手里,关中百姓仍以汉人为多,在异族的统治下,不免有抑郁之悲,其中还有不少汉人被迫迁居陇上屯田,离乡背井。

  盼了将近百年,越盼晋朝迁得越远,竟将首都东迁至建康,朝廷积弱不振,后来又有桓玄作乱,自顾不暇,眼看着更不可能收复长安,关中百姓几乎都已经放弃了回归的希望。

  想不到京口出名将,小字寄奴的刘裕率师北伐,先平南燕,再平卢循之乱,更收复洛阳,乘胜挥师二渡北伐,竟将羌族所建立的秦给灭了,收复了长安。

  关中百姓的振奋之情,可想而知。

  晋军大胜的消息,令流亡陇上的居民们又冒死逃回关中,希望回归汉人天子的晋朝。刘裕班师返回建康,并遣派最疼爱的次子桂阳公刘义真,担任安西将军领雍秦刺史,领重兵守于此地。

  桂阳公刘义真生性聪颖,文才华瞻,也交结武林高手、修道之士,可谓多才多艺,刘裕对他的疼爱冠于诸子。虽然他只不过十来岁,也让他掌理大权,负责镇守长安。然而,刘义真不知天高地厚,骄纵成性,担任刺史以来,对左右亲信的赏赐没有节制,放纵手下四出劫掠民间,十分教长安百姓失望。

  云萃乃长安首富,也是中原世族,他办下盛宴的目的,便是让刘义真交结流散于关陇的汉人高手、武林豪杰,以期为晋室出力,一同击退异族,让长安不再沦陷。然而,刘义真与他所带来的亲信们却态度骄傲,目中无人,将云萃当成了投降之地的一名普通富翁,也将看在云萃分上而赴席的武林豪杰们当成斗犬斗鸡一般,起哄着要比武下注,令云萃十分为难。

  幸好有些较达观的高手们愿意拉下脸,陪刘义真的亲信们比划比划。这样的比斗,自然不能认真,高手们也不计较输赢。耳中听着刘义真骄狂的夸口,人人暗笑有之,失望有之。若非刘义真的父亲,乃是宋王刘裕,收复了长安的大英雄,谁也不容这样的毛头小子在此胡言妄为。

  云萃见在场群雄皆已神色懒嫚,对刘义真的比武提议,看样子已无人愿意曲意附和,便开口道:

  “刺史府中高手如云,令人大开眼界,草民已备下薄酒,请刺史移驾就席……”

  不料刘义真还是兴致勃勃,笑着摆摆手道:

  “不急,听说关陇一带所有的高手,今天都在场了,不让他们大显身手,那可多无趣!再来比比!我手下除了剑骄鹄,还有更厉害的没下场呢!大家就来比划比划,热闹热闹!”

  一听刘义真竟把这些一心报国而前来投效的高手当作取乐之辈,众人已纷纷露出怒容,云萃更是忧心不已,急着想转移刘义真的一头热,正想开口,刘义真已喊道:

  “耶益孤勒!”

  从左侧座阶中走出一名羯族勇士,手持两对奇形怪状的长钩,这对长钩的一端弯曲,尾端尖锐,在握把之处,做成四指可以穿过的护手,护手上倒镶着一把月镰状的弯刃。镰钩外仰,发出蓝惨惨的钢铁光辉。

  刘义真笑道:“耶益孤勒是我爹平燕时,弃暗投明的高手,我养在公府中以来,罕有敌手,你们谁自愿跟他比试?胜者本公有赏!”

  右侧座阶上的豪杰们意态阑珊,自顾或饮酒,或木然低声交谈,谁也不想出去耍宝。刘义真更是得意,笑道:

  “没有人敢出来吗?嘿!本公赏锦缎五十匹,败亦赏三十匹!”

  普通人家倾一月生活之资,也未必买得起半匹的锦缎,这三五十匹对刘义真而言,只不过有如丢只骨头喂狗。群侠虽未必富有,但也不屑去要这样的财物,自然没有人动上一动。

  刘义真笑道:“这对钩镶样子凶猛,本公晓得你们见了丧胆。哈哈,我爹靠耶益孤勒这些高手,一战便灭了姚秦的天下;胡人统治此地近百年,才总算见到真正的武艺了!”

  众人脸色已很难再维持着漠然,均感刘义真是有意羞辱他们屈顺于胡人,正有人要说话,云萃忙道:

  “宋公武德彰扬,乃天下之幸!今日已尽兴,另日再比吧!”

  “欸,你真的舍不得这些赌注?哈哈,本公不要你的,今日开心就好,叫人搬了回去,算大家做个朋友。”

  云萃没想到这位刘公子说出这乱七八糟的话来,更是头痛,如果不收回,刘义真会不高兴;如果收回,刘义真的亲信武士们会不高兴。如果当场赏了这些亲信武士,又给了刘义真的心腹落下收买人心的话柄。

  云萃堆笑道:“刺史厚意,在下岂有这老脸皮收回去?如今正是军库急需之时,刺史何不代在下捐予府库,以充兵资?”

  刘义真漫应道:“很好,就这样办。”

  抬手便命几名卫士将堆积如山的财宝扛了下去,扛下去之后也没有人会追问是不是真的送到兵库里去了,刘义真身边的武士亲信们都露出喜色。

  “怎样?谁愿出战?不论胜负,本公赏一百匹!”

  没想到他还是执意要比,云萃急得脸色微变,笑容僵硬。本来众高手看在云萃面上,还愿意下场玩玩,刘义真以财物相辱,却打死不会有人肯出场了。

  众人神色懒嫚,刘义真再天真也看得出来,不由得转喜为怒,道:“没有人敢出战吗?才比过三场,中原就没有人了?”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冷笑,道:“中原高手都死光了,哪还有人?宋王是靠羯族走狗克复长安,还是靠死光的长安人克复长安?”

  刘义真一听,气得推几按剑,道:“大胆刁民,出来!”

  刘义真如此生气,众人听见那人说的话,却更生气。事实上刘裕能灭秦,功劳最大的是龙骧将军王镇恶,他本是长安人,武功绝伦,性情豪迈。然而却在取下长安之后,被刘裕的心腹私下加罪杀之,死得莫名其妙。此事令长安居民都非常痛心。

  一道灰衫从座中飘出,立于堂中,是名灰发老者,手持拐棍,脸色红润。刘义真见他身手飘逸,登时生出爱才之心,道:

  “好俊的身手!你跟耶益孤勒比比,胜了,本公不计你的罪,还要重重赏你!”

  云萃认出这是隐逸山林已久的孤拐翁,他心性高傲,出口尖酸,向来就是个孤僻之人,这次不知为何,听见自己广发武林帖,居然不请自来。云萃自是小心接待,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在此时说出激怒刘义真的话语,令云萃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头。

  其实,令云萃伤脑筋的不只这种状况外的人物,从刚才开始,长坐于云萃身后的少年就一直蠢蠢欲动,好几次被刘义真的话激得想跳出去大显身手,教训教训他。但总是他气息一不稳,开始有要动作的样子,云萃就反手一打,打得他的腿都快站不直了。这两人的皮里阳秋,也只有他们两人自己知道。

  这少年是云萃的独生爱子云拭松,虽不像刘义真那样尊贵,身为首富独生子的云拭松,自小也是一呼万诺,桀骜不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习气。只是家教有方,他本性又爽朗正大,因此还算得上规矩。

  听见孤拐翁放声讽刺宋王刘裕,云拭松只知暗爽在心,也不管他是什么来历,便一心向着他,暗中希望孤拐翁大显身手,教训得这批显贵灰头土脸,好一出恶气,完全不懂父亲此时心里急成什么了。

  孤拐翁却没有动手,长眉微轩,冷峻的目光往刘义真脸上一扫,冷然笑道:

  “宋王派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驻守长安,看样子长安也守不久,你这小鬼爱热闹,等夏国铁蹄攻破长安,把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抓去夏国军营里好好整治整治,就真是热闹了!哈哈哈!”

  说完,孤拐翁拂袖便往外走去,连告辞都懒,刘义真更是火大,喝道:

  “大逆不道的刁民,竟敢说出这等通敌谋反的獗词!给我拿下!”

  云萃未及阻止,门边的众卫士已一拥而上,只见群卫一扑,接着砰的一声,尽是“哇”、“啊”痛呼,众卫士已被弹开,碰碰撞撞地倒了一地。

  孤拐翁的身子连晃也没晃一下,依然笔直地朝外走。

  倏的一声,一道锐气自孤拐翁耳边划过,孤拐翁侧头闪开,紧接着呼呼风响,尽是锐利的刺杀之声。耶益孤勒手中一对钩镶,快如闪电地封住了孤拐翁的退路,孤拐翁被逼退一步,上身后仰,高举木拐,格挡住疾挥下来的双钩。

  他的拐杖上高低横出了两节握把,正好将一对钩镶扣住,耶益孤勒使劲要拉回,孤拐翁手上的木拐左牵右拖,令耶益孤勒怎样都抽不出自己的兵器。一股羯族的血气发作,放声大吼,吼声震天,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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