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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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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湖东岸这片原是湖区,湖水退却后是大片的平畴旷野,现在都开垦成良田,农田里随处可见躬腰劳作的人影,有的田地麦子已割去麦茬裸露,有的还是沉甸甸的麦穗金黄一片,有的正在驾牛犁田,有的已抢种秧苗——

农户辛苦,从正月便要开始忙碌,釀土、窖粪、条桑,二月整治田埂,三月选种、莳秧,四月就大忙起来,割麦、割麻,垦田插秧,张原到来之时,谢奇付等四户佃农领着妻儿刚把一百多亩的早秧插下去,正有点空闲,准备在田头庆祝青苗会,见主家来了,谢奇付等人有些惊慌,以为张原这么早就要来收麦租了,这麦子都还没脱粒晒干呢。

张原忙道:“我今日只是来看看,麦租还是到六月初交,不急,不急。”

谢奇付以为张原见今年麦子收成不错,想要提高麦租,便诉苦道:“张少爷,今年眼见得是大旱哪,这早秧插是插下去了,可谁知道有没有收成啊。”

张原笑道:“老谢,先别诉苦,我不是来收租也不是来加租的,我来看看今年旱情对我们这片田有多大影响,我会酌情给你们减除一些粮租。”

谢奇付等四个佃农大喜,连道:“少爷心肠好,少爷心肠好。”真心感激。

谢奇付领着张原五人去田头看看,细细的田埂路,伊亭都不大敢走,穆真真道:“伊亭姐你尽管在前面走,我在后面护着你,不会让你摔到秧田里去的。”

伊亭道:“真真要护着少爷的,哪有空管我。”

张原笑道:“我是裹足妇人吗,这田埂路虽窄,也有一尺宽,我大步流星地走。”又道:“想那女子裹足,好好的脚裹成了半残疾,痛苦终身,伊亭姐和真真不裹足,真是幸运。”

伊亭笑道:“那是小姐闺秀命好才有得裹足,她们哪里要走这样的路,出门就乘船坐轿。”

张原道:“不裹足的小姐闺秀才算得命好,不然依我看还不如你们。”有时婢女的确比大家闺秀自由得多,比如真真,还可以跟着他上酒楼呢,而那些深闺小姐虽然被人侍候着,衣食无忧,但出门一步都难,等于是监牢软禁——

伊亭瞧着张原笑,说道:“少爷这是夸我家未过门的少奶奶命好是吧。”伊亭也知道商澹然未缠足。

张原点头道:“是,真是难得。”

伊亭和穆真真都笑,伊亭道:“商小姐能嫁给少爷这么通情达理的人当然命好,我和真真都是苦命,真真还有爹爹,我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六岁就把我卖了,万幸的是主母心好,我也没吃什么苦头。”

伊亭这么说着,与穆真真一前一后走上田埂路,孟夏天气,晴空万里,虽说数月未雨,但这鉴湖边尚未受影响,田埂上青草如茵,田间地头桑树成行,大片大片的秧田在初夏的日晒下泛着水光,鼻间嗅着草木禾苗和青气,这一刻伊亭和穆真真这两个婢女都觉得自己的命数实在并不坏,都平平安安长大了,主家又待她们还好,走在田埂路上,心情真不错——

张原、石双等人跟着佃农谢奇付在这百多亩田地上转了一圈,张原见那接引鉴湖水的水渠淤塞,鉴湖水位要是再降一尺这湖水就引不过来了,秧苗无水很快就会枯死,便对谢奇付四个佃农说道:“你们的水车得准备好,不引水灌田可不行,还有,这沟渠得出力疏通。”

谢奇付说两架水车都朽坏了,这刚刚租用了两头耕牛犁田,又缴了官赋,四家人暂时凑不起银钱制新水车,张原去草棚看了看,那两架水车是万历十二年制的,一向也用得少,保养不善,都朽烂了,便道:“我助你们四户人家一两银子,不足的你们四家凑起来,赶紧找木匠造水车,这个缓不得,还有,莫辞辛苦,把那一段水渠疏通疏通,引水也便。”

谢奇付四人大喜过望,赶紧磕头相谢。

这时已经是用午饭时间,谢奇付早已吩咐浑家杀了一只鸡炖着,香气四溢,另三家佃农有的拿了四尾鉴湖鲥鱼来,有的摘了新鲜蔬菜,有的拿来老酒村酿,凑成五、六盘菜款待张原五人,张原这次来,特意让石双买了两篮糕饼甜点送给四家佃户的小孩子,这种糕饼佃户们往日哪里舍得买给孩子吃,所以四佃户六、七个小孩子吃着糕饼欢天喜地。

石双、伊亭四人不敢与少爷同桌用餐,张原道:“难道好让老谢他们再烧一桌菜请你们?坐,一起坐。”石双四人便围着四方桌坐下,走了一上午的路,五个人都饿了,胃口大开,张原笑道:“农家菜,味道鲜美啊。”其实山阴城里的鱼肉蔬菜也都是城郊乡民挑到城里卖的,莫非石双妻子翠姑的厨艺不及这谢奇付的浑家?

用罢午饭,张原又到附近的马太守祠给马太守神像上了三炷香,这神祠有些破败,拂拭残碑,张原看到南宋状元王十朋重修马太守祠时写的诗:

“会稽疏凿自东都,太守功成禹后无。能使越人怀旧德,至今庙食贺家湖。”

山阴风调雨顺多年,不遇旱涝灾害,就没人想起来祭祀马太守,估计今后马太守祠的香火要旺了。

红日西斜,乌篷船横渡鉴湖向山阴县城划去,双桨击水很有节奏,张原闭目听船底的水声,心里想着这小冰河期的自然灾害,对此他也无能为力,他又不是地方官,就是地方官也作用有限,连绍兴这种水乡都要遭旱,大明朝的国运也真是衰败,张原现在能做的就是照看好自家的几户佃农,帮助他们渡过荒年,估计这鉴湖边的田地即便受灾也不至于绝收,还有就是设立义仓,这事得向族叔祖张汝霖禀明了,设立义仓屯积救灾粮也要尽快施行——

当日傍晚,张原用过晚饭后去西张北院拜见族叔祖张汝霖,说了今日出城所见和当日鲁云鹏等人以田契银钱相谢而他想借此成立义仓之事,张汝霖皱眉道:“你才十六岁,读书方是正事,这样是不是有些用心过度?”

张原道:“族孙以为,知中有行,行中有知,族孙读圣贤书,明世间理,就是要用到实处,这样的知才是真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味埋头书斋,学到的都是陈腐学问,如何能兼济天下。”

张汝霖笑了起来,点头道:“你心智开明,志向不小,很好,叔祖愿襄助此事,这义仓你可想好以何为名?”

张原道:“正要借叔祖的名望,请叔祖赐名吧。”

张汝霖略一思忖,说道:“就叫阳和义仓如何?”阳和是张汝霖之父状元张元汴的号。

张原喜道:“甚好。”

张汝霖道:“筹建义仓之事还得禀明侯县令才行,侯县令是你老师,你自与他说,你要借我的名义行事我也依你,不过这些事都要等府试放榜后再说,你若府试通过,是童生了,我捐助米三百石给义仓,若府试都通不过,那什么事都休提。”

张原叉手道:“是。”

却听张汝霖笑道:“你若侥幸中了府试案首,那我捐助五百石米,哈哈。”

张原心道:“目下米价约为一两银子二石,五百石米就是二百五十两银子,二百五不大好听,不过米价很快就会涨的,再过几个月米价翻倍也不稀奇。”

张原回到东张宅中,天已经黑了,月亮还没升上来,大石头来报说侯县令派了门子来传他去要问话,张原不知道有什么事,带了武陵匆匆随那门子往县衙而去——

绍兴府试,上万名考生、两万篇八股文,按四百字一篇计算,那就是八百万字,要在半个月内完成阅卷评定放案,若是知府徐时进一人承担的话,那是绝不可能完成的,徐时进把绍兴府八县的县令和县学教谕召集到府衙一同阅卷,这样连同他和绍兴府学教授就有十八个人,负担大为减轻,每个县的县令和教谕负责本县的考卷,初选三百人,八个县共初选二千四百人,完成初选,八县县令和教谕各回本县,余下的阅卷就由徐时进和府学教授完成——

四月初九日八县考生全部结束府试,十二日开始阅卷初选,十八日完成初选,山阴县令侯之翰回到县衙,便让门子传张原来,见到张原,侯之翰道:“张原,今日府试初选已结束,山阴县一千六百多考生通过初选的有三百人,然后徐知府再从这三百人中录取一百二十人作为童生,童生是有名额限制的,山阴和会稽是大县,有一百二十人,其余六县都是一百人——我今日唤你来,是想问问你那两篇八股文是怎么破题的?”

张原便将“赵孟之所”和“君子喻于义”这两篇制艺的破题和承题背诵给侯县令听,侯之翰皱眉道:“我初选的三百人当中好象没有这两篇制艺,这怎么回事,难道遗漏了!”

侯之翰对张原寄予厚望,若张原连府试初选都未过,那连他都会大为沮丧,张原是他擢为案首的,张原不能通过府试那等于是说他无识人之明,可凭他的记忆,好象真没看过张原的这两篇八股文,便让张原将两篇八股文完完整整地背给他听,确认未曾看过这份考卷——

侯之翰心道:“莫非徐时进要刻意打压张原,把张原的考卷抽去了,这也欺人太甚了吧!”便问张原当日交卷的情景,听张原说徐知府对他那两篇制艺很赏识,侯之翰笑了起来,说道:“你却不早说,倒害我为你空担心,如此看来徐知府是早把你取为童生了,好了,你回去静候佳音吧,我这几天是累得头晕眼花了,要早些歇息。”

张原回到宅中,此后数日安心读书、练字、与两个小外甥玩耍,等着府试放榜。

四月二十四日午前,张原正在西楼书房看《昭明文选》第二十三卷,这一卷选录的是魏晋古诗,魏晋诗歌有一种率真之气,读到好诗真令人神清气爽,忍不住要大声吟诵起来: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为后代诗家所激赏,谢灵运自己也说“如有神助”,张原正品味诗意,武陵跑了起来,大声道:“少爷,杭州的秦先生来了。”

“秦先生?”

张原一时没明白是谁,随即醒悟是秦民屏,心想:“秦民屏怎么来了?”赶紧放下书卷,前去相迎。

秦民屏带着六个土兵恭恭敬敬立在竹篱门外,见张原出来,秦民屏率先跪倒,张原扶之不及,赶紧也跪倒道:“秦兄,你这是折煞小弟了!”

秦民屏肃然道:“贤弟,这一拜你必须得受,愚兄是代十万石柱土民向你拜谢。”

张原听秦民屏这么一说,顿时满脸喜色,起身扶起秦民屏,问道:“朝廷赦免马将军的诏旨下来了是吗?”

秦民屏也是满面笑容,点头道:“正是,所以愚兄赶来告诉贤弟一声,我来此还要向令尊、令堂磕头。”土民重义,既与张原兄弟相称,那张原的父母也是他秦民屏的长辈了,所以一定要当面磕头。

张原推辞不了,就先入内院和母亲说了一声,扶着母亲到前厅,那秦民屏跪倒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张母吕氏赶紧让张原把秦民屏扶起,寒暄了几句,伊亭扶张母吕氏进去,秦民屏便要告辞,说要赶回川东夔州去,张原道:“岂有此理,兄长远道而来,总要歇一晚再走。”

秦民屏道:“实歇不得,愚兄归心似箭,那钟公公的生祠已开建,我留十四名土兵帮助建祠,我这次来已向钟公公辞了行,不必再转回杭州,径自西归。”他绕道数百里来山阴就是为了向张原通报一声并向张原母亲磕个头——

张原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多留兄长,但一顿酒饭是少不了的。”让小石头去叫穆敬岩来,一起到府学宫十字街酒楼请秦民屏一行七人喝酒。

正饮酒叙谈之际,从二楼长窗忽见街上好些人奔跑起来,有人嚷道:“放榜了,放榜了。”拥向府衙看榜文书案。

张原心中突的一跳,却是不动声色,继续与秦民屏饮酒吃菜,无论他着急关切与否,榜单已经确定在那里了,晚一刻知道也无妨,只是这绍兴荳酒一杯又一杯,喝得毫无感觉——

十字街的人一大半跑去看榜了,街道难得一静,这安静也没保持多久,就听得锣鼓喧天而来,还有鞭炮“噼哩啪啦”炸响,一班吹鼓手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快步走过十字街,转过府学宫去了。

张原认得这班吹鼓手,到他家报喜都三次了,看这去向也象是他家,看来他取中了,就不知道是不是案首?

秦民屏见张原频频看窗外,突然醒悟,把酒杯一放,说道:“对了,贤弟也参加了府试吧,赶紧去看榜。”

张原笑道:“不争这一时,报信的人很快就会来的。”

果然,那班吹鼓手吹吹打打又绕过来了,走在前面的是武陵,他领着这帮吹鼓手找到酒楼这里来了。

第一百七十章 情挑张案首

来到十字街酒楼下,小奚奴武陵大叫一声:“停。”那班吹鼓手顿时停下各自的乐器,铜锣铙钹还有余音袅袅——

武陵仰头对着酒楼上凭窗下望的张原喊道:“少爷,府试案首啊,又是案首啊!”

张原心里抱着的一块石头随手抛去,也不知会不会砸到楼下的人,微笑起来,越笑越欢,到后来是哈哈大笑,不容易啊,一千六百名山阴县儒童参加府试,通过的仅一百二十人,案首更是可遇不可求,这算是斗姚复的意外所得,不斗姚复难得府试案首,这可是他当初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锣鼓铙钹又沸沸扬扬起来,吹吹打打上楼来了,秦民屏大喜道:“贤弟,你是山阴县试案首,现在又是绍兴府试案首,绍兴才子如云,贤弟能在这样的大府夺魁,实乃大才,来,愚兄敬你一杯,祝贤弟科举连捷,状元第再出状元。”

张原心道:“状元第是西张,我是东张,秦老兄不清楚山阴张氏还有东张和西张之分。”笑道:“承兄长吉言。”举杯一饮而尽。

酒楼老板过来了,连连向张原道喜,并说这两桌酒席算他请客,只盼张公子日后多多光顾,通过府试的张原虽然还只是一介童生,但府试案首是必补生员的,也就是说张原现在等于是生员了,酒楼老板如何能不巴结——

这班吹鼓手绕席吹打个不休,吵得耳朵痛,武陵对张原大声道:“少爷,他们是要迎少爷回去讨赏钱。”

秦民屏哈哈大笑:“那就一起回去。”与张原把臂下了酒楼,酒楼老板和伙计一齐恭送,一班吹鼓手簇拥着张原几人吹吹打打过了十字街,往东张宅第而来。

张原家的竹篱门前已经聚焦了一大群人,鲁云谷兄弟、张岱、张萼、张卓如、张定一等张氏年轻子弟都在,就连张岱之父张耀芳也来了,都来道喜。

热闹了一番,吹鼓手得了三钱银子的赏钱,磕头而去,这班吹鼓手已在张原家报了四次喜,所得赏银超过一两银子,现在要等到明年道试时再来报喜了,相约到时要抢先,莫被其他班子抢了去。

秦民屏在张原家喝了一杯茶,又随张原、张耀芳去拜见了张汝霖,张汝霖对祖父张天复当年施恩秦民屏先祖之事并无记忆,但心里是很愉快的,更愉快的是张原果真中了府试案首,山阴张氏增光添彩——

秦民屏拜见了张汝霖之后,婉辞宴请,便即告辞上路,张原送秦民屏一行七人出了县城西南的常禧门,秦民屏道:“贤弟不必再送了,这次出川原本一腔悲愤,今日能欢喜而归,全拜贤弟所赐,愚兄口拙,感激的话愚兄不会说,也不敢说什么报答,唯愿你我兄弟还有相见之日。”

张原道:“来日方长,定然有相见之日。”以后对阵努尔哈赤,哪里能少得了勇猛的石柱白杆兵。

在常禧门外珍重而别,秦民屏领着六名土兵大步而去,张原和武陵、穆敬岩回东张,走到八士桥,张原想起一事,对武陵道:“小武,你现在就去会稽向商小姐报喜,定有赏钱。”武陵兴冲冲上船去了。

张原回到宅中,却见鲁云谷、鲁云鹏兄弟还在厅上坐着,张原知道鲁云谷是要问义仓之事,上回的那些田契和银子都还在鲁云谷那里保管着呢,张原便说了前日族叔祖张汝霖已答应襄助,义仓取名阳和义仓,待他禀明了侯县令之后便可选址建仓,鲁云谷喜道:“这是大善举,介子贤弟促成此事,必有福报。”

鲁云谷兄弟走后,范珍、詹士元、吴庭等五名西张清客联袂而来,这五人都是曾给张原读过书的,范珍说关王庙边有座酒家酒食精美,要请张原去酒楼小酌两杯,庆祝张原得了府试案首,张原推托不得,便去内院禀知母亲,母亲吕氏今日极是高兴,儿子是童生了,而且是案首,是该与友朋庆祝热闹一下,便叮嘱儿子莫要贪杯,早些回来——

武陵还没从会稽回来,穆敬岩与后园造屋的工匠去购买木料去了,张原便让穆真真跟他去,刚出门,张萼带着健仆能柱和小厮福儿来了,张萼笑道:“我就知道老范他们要请介子吃花酒了,哈哈,这岂能少得了我张燕客。”

范珍、吴庭等人笑道:“燕客公子,一起去,一起去。”

黄昏时分,一行人往南行了大约一里路,来到关王庙边那家名叫“百花楼”的酒家,上到二楼临街的雅室,围着红木圆桌团团坐了,张萼便叫道:“花姐们呢,都叫上来。”

花姐就是妓女,张原道:“三兄,叫什么花姐,喝酒就行了。”

张萼问范珍诸人:“今日你们谁宴请张介子?”

范珍道:“我等五人醵金共请介子少爷。”

张萼撇嘴道:“这么麻烦,还要五个人凑钱合请,等下你们算账怕要吵起来吧,这酒我请了,花姐我来叫,七个人叫七个花姐来陪,嘿嘿,介子你就等着乐吧。”

范珍等人素知张萼豪爽,不要他们掏钱而有得吃花酒,那还有什么话说,一个个喜笑颜开,张原笑了笑,也就不作声,花酒就花酒吧,怎好扫众人的兴,扭头看了身后的穆真真一眼,问道:“真真,要不你先回去?”

穆真真脸有点红,她生长在三埭街,自然知道叫花姐是什么意思,少爷也要叫花姐了,这让她很是尴尬,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怎好把少爷一个人留在这里,等下还要护送少爷回家呢——

张萼这时注意到穆真真了,见这堕民少女衣裙破旧,便道:“介子,你可真是吝啬,家里的婢女穿得这么寒酸,还打补丁,你自己却衣裳楚楚,这也太不象话了。”

穆真真忙道:“我家少爷给婢子制了新衣,是婢子没舍得穿。”今日出门太仓促,穆真真没来得及换上。

张萼显然欣赏不来破衣旧裙的另类美,说道:“别不舍得穿,张介子现在有的是银子,上回不都有那么多人送田产送银子吗。”

说话间,酒菜摆上来了,七个花枝招展、莺莺燕燕的妓女鱼贯而入,张萼是见多识广了,一听口音就皱眉道:“怎么都是本地的私窠子,有没有扬州姐、苏州姐啊?”私窠子又称土妓,有别于乐户官妓,不隶属于官府,不纳脂粉钱,私自为娼。

那酒保认得这是大名鼎鼎的纨绔张三公子,这酒保也是个能说会道的,说道:“燕客公子,咱们绍兴的女娘哪里会输给扬州、苏州的女娘,论起来什么临清姐、扬州姐、苏州姐,还有什么直隶京帮姐,其实都不如咱们绍兴的姐儿风骚得趣——”

一个伶牙俐齿的妓女接口道:“酒保哥哥这话说得是,尤其是那些南直隶的京帮姐,乔装乔画,拿腔作调扮清高,稍微有点人样,就被一帮士子尊之如王母,誉之如观音,稍微能唱几句,就以为是凤鸣鸾响,赞为名妓,其实都是见面不如闻名,虚抬身份罢了。”

这个妓女一番话说得张萼、张原等人都笑了起来,张萼打量着这妓女,说道:“你这女娘倒是有点识见,你叫什么名字?”

那妓女有点姿色,福了福道:“奴家贱名武陵春。”

酒保介绍道:“武陵春是关王庙这一带的花魁了,能酒善曲,酒令猜枚都来得——”

张原、张萼面面相觑,张萼大笑,问张原:“小武呢,他怎么没跟来?”

张原笑道:“我差他有事去了。”

张萼对那妓女武陵春道:“好极,你是花魁,这位是我族弟张介子,今日刚刚放榜的府试案首,花魁对案首,武陵春你就坐在他身边,今日要歌酒尽欢。”

那武陵春听张萼这么一说,顿时眸子一亮,含情脉脉凝视张原,盈盈施礼道:“原来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张公子,斗倒了姚黑心的张公子,又是县试、府试双案首,贱妾何幸,今日能侍候张公子。”

张萼笑道:“你是不是见我这族弟才高英俊,想要自荐枕席?”

武陵春眼波流动,瞟着张原道:“贱妾庸脂俗粉如何入得张案首的法眼。”那眼神颇为火辣,显然很想攀上这新鲜出炉的府试案首。

张原心道:“你一个关王庙私窠子也想情挑我,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淡淡道:“坐吧,有什么好曲子说唱来听听。”

武陵春见张原不冷不热,心知自己果然入不了他法眼,也不气馁也不幽怨,先与其他六妓一起敬了在座诸人一杯酒,然后一人弹琵琶,武陵春曼声开唱:

“有缘法哪在容和貌,有缘法哪在前后相交,有缘法哪在钱和钞。有缘千里会,无缘对面遥。用尽心机也,也要缘法来凑巧。”

张萼嫌这曲词不甚风骚,便要那武陵春唱个骚浪些的吴歌,武陵春含笑道:“奴家担心张案首少年人脸皮薄,等下恼了奴家。”

张萼道:“不会不会,我这族弟有点假道学,装少年老成,其实是爱听淫词艳曲的,《金瓶梅》他都倒背如流啊,嗯,你尽管唱。”

张原无语。

第一百七十一章 劈破玉

天已经黑下来,酒楼雅室几盏青色的琉璃灯明明晃晃,酒肴满桌,熟香流溢,张原、张萼、范珍七人各有一名妓女相陪劝酒,那身穿浅桃红轻衫的武陵春见张三公子要她唱谑浪吴歌,便嘻嘻的笑,自取了一把三弦拔弄,说道:“奴家唱两曲挂枝儿吧。”抱着三弦“筝筝琮琮”弹了几下,娇滴滴唱道:

“熨斗儿熨不开眉间皱,快剪刀剪不断我的心内愁,绣花针绣不出鸳鸯扣。两下都有意,人前难下手。该是我的姻缘,哥,耐着心儿守。”

张萼笑道:“这曲子不错,眼见是春心动了,再来再来,春心动了总有好事。”

那武陵春便又唱道:“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你浑身上下都堆俏。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便不得共枕同床也。我跟前站站儿也是好。”

张萼大乐:“妙,干柴烈火,情兴勃然哪,光是站着看看如何解火,再有骚浪些的没有,唱一曲我赏银三钱。”

这下子另六个妓女都争先恐后要唱,张萼笑道:“一个个来,本公子今日充当一回考官,品评你们谁唱得好——小武你已唱了两曲,让她们先唱。”

张原听张萼管武陵春叫小武,不禁失笑,站在他身后的穆真真也忍不住笑。

六个妓女各逞歌喉,你还没唱罢我又唱,这个是“约情哥,约定在花开时分”,那个是“俏冤家扯奴在窗儿外,一口儿咬住奴粉香腮,双手就解香罗带。哥哥等一等——”

范珍、吴庭等人都是四、五十岁半老不老了,几杯苏州老坛酒下肚,只支山歌艳曲入耳,一个个面红耳热,老夫聊发少年狂,与陪酒的妓女摸摸捏捏,那詹士元平日看着比较端肃,这回借着酒劲,脑袋都钻到桌底下去了,为何?赏小脚——

穆真真瞧得害羞,不敢再看,低着头看着少爷的后脑勺,少爷坐得端端正正,喝酒只是喝酒,少爷不象他们那样——

张原起身去吩咐酒店伙计,炒一大碗蛋妙饭、一小碗肉片汤,伙计赶忙去了,不须一刻时用漆盘端上来,张原吩咐穆真真道:“真真,吃饭去。”便自入座饮酒听艳曲,他虽然不象张萼、詹士元他们那样放纵声色,但对此也没有反感,看看、笑笑,挺有意思,这就是生活嘛。

靠雅室一角还有一张四方小桌,是供客人打马吊、抹牙牌的,穆真真就坐在小桌上吃饭,把张萼身后的健仆能柱和小厮福儿馋得直咽口水,他们随三少爷出外赴宴,从来都是吃些残羹剩饭,哪有象介子少爷这样为婢女专门叫来蛋炒饭和肉汤的!

健仆能柱实诚,只有羡慕没别的想法,小厮福儿比较猥琐,心想:“听说这个穆真真有武艺,现在是介子少爷的贴身侍婢了,想必夜间侍候得好,介子少爷才如此宠她。”

堕民少女穆真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被人羡慕妒忌的这一天,她就是觉得少爷待她真是太好了,她该怎么办呢,心又掏不出来?

又轮到武陵春唱曲了,武陵春自弹三弦唱道:“灯儿下,细把娇姿来觑。脸儿红,嘿不语,只把头低。怎当得会温存风流佳婿。金扣含羞解,银灯带笑吹。我与你受尽了无限的风波也,今夜谐鱼水。”

“谐鱼水了。”张萼抚掌大笑,问张原:“介子,你说小武这曲子唱得如何?”

张原笑道:“任性而发,也是可喜。”

张萼便对武陵春道:“小武,张案首说你可喜,你且坐在他怀里与他喝个皮杯,我赏你一两银子。”

武陵春得了张萼怂恿,又有重赏,放下三弦,就要坐到张原怀里来,张原止住道:“这个我不喜,你别讨人嫌。”

武陵春故意蹙着眉头楚楚可怜道:“奴家只度公子一口酒,就有一两银子挣,公子就可怜可怜奴家,让奴家挣这一两银子吧。”

张原笑道:“我不是施主,你也不是化缘僧,还是唱曲吧。”

武陵春有些恼,便道:“那奴家再唱一曲劈破玉。”唱道:“结识私情本事低,一场高兴无多时,姐道我郎呀,你好像个打弗了个宅基未好住,惹得小阿奴奴满身癞疥痒离离。”

张萼笑得拍着大腿连声道:“介子,小武笑话你本事低,颠鸾倒凤不尽兴,你得拿出点本事给她看看。”

武陵春怕张原着恼,忙陪笑道:“奴家哪敢取笑,这曲子就是这么唱的。”

张萼笑道:“我这族弟或许还是童男子,你们七个谁能诱他上床,我出银十两。”

七个妓女一听这话,一个个眼波盈盈春情无限地盯着张原,装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样子。

张原皱眉道:“三兄,这就太恶俗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又要捉弄我?”

很少有人敢扫张萼的兴头,不过面对张原,张萼也不敢太过分,笑道:“罢了罢了,这些私窠子也的确没什么姿色,下次我们去杭州、去南京见识一下那里的名妓妖姬——喝酒喝酒。”

行了一会酒令,答不上来的要罚酒一杯,闹腾到交二鼓,张原起身道:“今日兴尽,我们就都散了吧。”

张原没有贪杯,张萼、范珍几个都是喝得东倒西歪了,张萼让能柱付了六钱银子的酒席钱和三两银子的花酒钱,相互搀扶着下了楼,各雇了藤轿回去——

张原虽然没醉,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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