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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崖白鹿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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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他身上缠绕着数不清的谜题。譬如那本撕碎的《江海不系舟》,沈瑄没有见过吴越王妃的笔迹,也能一眼看出,那不是她在天台山上伪造的那一本。那些龙飞凤舞的书法,他太熟悉了——当年在三醉宫里吴剑知那间四壁写满了字的房间里,不知研习过多少回,烧成灰都认得。联想到从前,吴剑知明知道经书落在范家,也不去追取,原来这书还是他抄的,他早就知道是伪书!可怜他的儿子、徒弟都被瞒过了,死的死,逃的逃,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当然想问。”沈瑄道。 
乐秀宁坐在了栏杆上,叹息了一声,道:“你想问,我也懒得说了。我陷害蒋姑娘,暗杀吴霆,行刺掌门人,真是血债累累。如今被你揭发干净了,你就清理门户罢!” 
沈瑄叹道:“阿秀姐姐,你明知我不会那样做。”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天色越来越亮了,清凉的晨风一丝丝钻入襟怀,听得见露水滑落草叶的声音。这么多年来,在沈瑄的心目中,乐秀宁一直是一个温柔端庄、善解人意的姐姐,如同骨肉至亲一般。可是一天之内,他突然发现了这个姐姐的另一幅面目,居然是计谋,是欺骗。他心里的失望、落寞又向谁去说呢?乐秀宁自幼颠沛流离,身世凄凉,也许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他又怎么能伤害她? 
“你还肯叫我姐姐。”乐秀宁道,“这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罢了,又何必对我说?这些年不管怎样,我始终是对你好的。你不说这些,我们便还是好姐弟;你一说出来,什么都完了。” 
沈瑄道:“明明知道,装作不知,这可太难了。” 
“你会放过我么?”乐秀宁走到沈瑄面前,眼光又恢复了精明和警惕。 
沈瑄摇摇头。乐秀宁知道,那意思是他也想不明白。 
“我心里存了很多疑惑,”沈瑄道,“很想问问你。本门的事情,你知道的比我多。” 
乐秀宁笑道:“是不是我说了,你就不再找我麻烦?师弟,你的武功胜过我,我可怕你的很。” 
沈瑄苦笑一声,道:“好吧,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从前的事情,我不再追究。不过,不过你还要答应我,无论你和舅舅有什么仇,都不要再行刺他了。他的妻子儿女都离开了他,已经很惨啦。” 
“我知道他很惨。还是你心好,”乐秀宁释然道,“那就这样啦。今晚之后,我也不再见你。” 
沈瑄也不知这种条件交换,到底对不对。可是今后不必与乐秀宁为敌,对他实是种解脱。他的一句话却问:“你怎么会对吴霆下手?” 
乐秀宁道:“他是个好人,我也不想那样。可是我私闯碧坞斋,已经被他看见了。我求他不要声张,他不肯,眼神里那么恨我。那时我的《五湖烟霞引》尚未练成,倘若让他父亲知道,我就死定了。” 
“你去碧芜斋,是为了那本《江海不系舟》吧?”沈瑄道。 
“不错,找了半天找不到。”乐秀宁道,“其实都是为了那本书,所有的事情都是由那本书引起。倘若师祖当年不留下它,天下就太平了。” 
沈瑄道:“当年我派从蒋听松处盗回此书,想来是真的?” 
“千真万确!”乐秀宁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沈瑄虽早就想到过,心里仍是一凉。“当年就是我爹爹带了一个徒弟上天台山,盗回了这本书。这件事并没有瞒着同门,据说吴剑知私下不同意。但爹爹还是去了,想来得到了掌门的默许,也就是你父亲。本来也是,我派的秘笈怎可落他人手!我爹爹一向心思机巧,百无一失。没想到那个徒弟失了手,被赤城老怪发现。你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 
“卢真人对我说过。”沈瑄道。 
乐秀宁道:“卢真人究竟是外人,讲不了很细。爹爹曾把当年的情形对我细细说过。其实那时候,你父亲也不是非死不可!” 
沈瑄瞪大了眼睛。 
“早先的时候,你父亲和你舅舅吴剑知同门学艺,俩人最是要好。吴剑知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外祖父,与师祖是既是通家之好,又是刎颈之交。你外祖父死的很早,孤儿寡母都由师祖照料。所以吴剑知对你父亲,就像亲兄弟一样。”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沈瑄道。沈瑄的母亲,也正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与他父亲结缡的。 
“可是到了你父母成亲的时候,这种关系却起了微妙的变化。”乐秀宁道。 
“为什么?”沈瑄道。 
乐秀宁暧昧的摇摇头:“涉及你的先人,我不便说。” 
沈瑄道:“阿秀姐姐,你不告诉我,我就一辈子也不知道了。” 
乐秀宁道:“我说了你可别怪。因为你父母的感情不合。” 
“怎么会呢?”沈瑄很茫然,在从小的印象里,他的父亲是一个潇洒出尘的谦谦君子,他的母亲是一个清艳无双的温雅淑女,正是所谓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而且两人又是青梅竹马,怎么会感情不合?他细细的回想小时候的情形,似乎真的很少见父母在一起。后来在葫芦湾,也不记得母亲什么时候思念过父亲。难道说,他的父母竟然不是想象中的恩爱夫妻? 
“我爹爹不和你家住在一起,这些事情也说不清。只听说,你父亲不喜欢你母亲。可想见吴剑知为了妹妹,难免会和你父亲产生嫌隙。当时你父亲要自尽,自然有很多人劝。可是你舅舅吴剑知却一句也不劝,非但不劝,几乎是怂恿。似乎你父亲不死,洞庭派就真的翻不了身。” 
沈瑄骇然。 
“师弟,你可能觉得我挑拨离间。没办法,我对吴剑知的看法,实在太坏。”乐秀宁愤然道,“你还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他罢。因为他杀死了我的父亲,而且是借刀杀人。你父亲死后,他就以盗窃经书、辱没师门为名,把我父亲赶出三醉宫。非但如此,他还硬说我爹爹偷回经书时,调换了一本,逼他交出真本来。可我爹爹实在是把拿到的《江海不系舟》,原原本本给了两个师兄,根本没有匿藏什么!可是这种话传到了江湖上,我爹爹可就惨啦。为了这莫须有的剑法,不知道爹爹和多少人生死相搏过。有黑道上的大盗,哼,也有自居名门正派的侠客,都想抢夺‘烟霞主人留下的绝世武功’。我母亲早死,从七岁起,我就跟着爹爹东躲西藏,颠沛流离,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连着住上三个月,更别说有什么家。所谓调换经书,分明是吴剑知栽赃陷害我爹爹,想让他枉死在江湖中。我爹爹躲了十四年,果然没有逃脱,死在了吴越王妃手里。也就是那时我遇见了你。我不恨吴越王妃,只恨布下局谋的人,无论爹爹死在谁手里,都只需向吴剑知报仇。” 
沈瑄听见这个故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可事实上,留在三醉宫碧芜斋的《江海不系舟》,的确是假的。” 
乐秀宁道:“直到今天你说,我才知道。其实到底是真是假,是爹爹一生想弄明白的。他一直叮嘱我,要查清此事。我一直猜想那是真的,只不过是吴剑知找借口,排挤我爹爹。所以,我才会到碧芜斋去偷那本书。想不到那本书早就不在那里了,更想不到那书果然是假的,吴霆死的好冤!” 
沈瑄道:“奇怪的是,真的《江海不系舟》,早就到了吴越王妃手里,为什么她也要追杀你爹爹?” 
乐秀宁道:“掩人耳目,让别人决不会想到经书在她那里。再说当年下手的人是她的属下桑挺。也许王妃并没有这个命令,不过是桑挺自己要邀功。不过,虽然三醉宫的书是假的,我仍然不认为,我错怪了吴剑知。” 
“为什么?”沈瑄道,其实他心里也有些想到了。 
乐秀宁道:“你没看见,那假书是手抄本。上面的字迹我认得,正出自吴剑知之手!” 
沈瑄心想,她眼睛真尖,也看见了。 
“所以说,那本假书并不是我爹偷回的,而是吴剑知自己造的!”乐秀宁十分肯定的道,“不管真的《江海不系舟》在哪里,他伪造经书,目的只有一个,还是陷害我爹爹。” 
沈瑄道:“可是舅舅为什么想杀三师叔?总要有个理由罢。” 
乐秀宁道:“你父亲死了,我爹爹死了,洞庭派就是他的天下,所有的武功秘笈就归了他一个人。” 
“我想没那么简单!”沈瑄皱眉道。 
“也许罢。可是我相信,真凶,往往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乐秀宁道。 
“真的么?”沈瑄很是迷惘。 
乐秀宁道:“这里面还有多少扑朔迷离的地方,也许永远没人说的清楚。那时我也想过,倘若剑法真的存在,我爹和吴剑知之间,很可能就只是误会一场。但我恨了他十几年,想不恨都难。洞庭派这些恩怨纠葛,剪不断,理还乱。不过现在,我再也不用管这些事情了。既然答应你不再寻仇,吴剑知便和我没了关系。你若有心,自己将来慢慢再看吧!” 
沈瑄低头默想着,手中的草叶打了一个结,又打一个结,眼前似乎又漾起了那漂满一个洞庭湖的浩浩血泊。乐秀宁靠在廊柱上,悠悠道:“我早对你说过,江湖险恶。” 
沈瑄忽然道:“差点忘了,阿秀姐姐,你知不知道澹台树然?” 
“澹台树然?”乐秀宁眼睛一亮,“那是前辈里的传奇人物啊!爹爹说起过,‘潇湘神剑,澹台树然’,当时的天下第一剑客,可惜死的早。” 
沈瑄道:“那是我们的四师叔。” 
“不会罢?爹爹没说啊。”乐秀宁显然闻所未闻,沈瑄只得作罢,两人又是无语。 
远山的村落里,鸡叫第三遍了。乐秀宁站起身来,道:“师弟,我走啦。” 
沈瑄从此以后要和她形同陌路,心里也很伤感,一时说不出话来。 
乐秀宁走到门边,踌躇了一下,忽然回头道:“师弟,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嫁祸蒋灵骞么?” 
知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乐秀宁望着天边的一缕缕红霞,灿若芙蕖,遂道:“小时候第一次到钱塘,西湖里的荷花开的真美。爹爹刚要采一朵最漂亮的给我,追我们的人就来了,当时也没觉得多么遗憾。第二年再到钱塘,花季已经过了,一无所得。这时我看见路边一个小姑娘手里,却捧着一朵明艳照人的荷花。那时忽然觉得自己好委屈,好嫉妒……现在想想,小时候是不是很可笑?只是为了一朵荷花罢了。” 
  
天亮以后,沈瑄背了药箱,找到丐帮安营的地方。 
“沈公子,却劳你白跑一趟。”曹长老一脸歉然和无奈,“宋二姑娘走啦。” 
沈瑄愕然。 
曹长老道:“昨天夜里,二姑娘给她姐姐留了封信,就不辞而别。说是不用整容啦,她要去北方,到玉门关外找她的师父,再也不见从前的熟人啦。倒是多谢公子的好意。” 
“她的师父是……”沈瑄问。 
曹长老叹道:“一个老尼姑,长年住在敦煌的石窟里,看守经卷。” 
宋飞雨撩开帘子进来,道:“刚刚钱世骏登基啦,用了原来的名字,叫什么钱俶。韦长老和他那一班人封官受赏,看来不会回去了。” 
曹长老不住的摇头,经过这一场巨变,丐帮内部损兵折将、四分五裂,力量几乎削弱了一大半,不知几时才能中兴了。 
宋飞雨斜着眼睛望着沈瑄,道:“沈公子知道么,你那位师姐,封了王妃啦!钱世骏当着百官的面,把吴越王妃的金印,授给了她。” 
沈瑄心想,如今西湖十里,三秋的荷花都归了她了。不知她心里,又作何等思想?

第二十六回 浊水清尘西南风

清明时节雨纷纷。 
朴素典雅墓碑上,刻着一串秀气的隶书:“沈门吴氏夫人之墓”。碑文出自母亲自己的之手。那年她积劳成疾,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把一双垂髫稚龄的小儿女,叫到面前:“将来妈妈不在了,你们俩就留在这里,不要回洞庭湖。瑄儿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妹妹。”璎璎还小,不太懂得生离死别意味着什么,只是扑闪着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 
“等妹妹满了十七岁,就送她去和王家那孩子完婚。王家人很好,将来能照应你们。可惜我来不及为你安排啦,好在你一向懂事。记着千万别学武功……”母亲如果知道,后来他不但学了武功,浪迹江湖,而且放弃了室家之念,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纸钱化作一只只黑色的蝴蝶,在寒风中打着转,又被濛濛细雨润湿,贴在青石墓碑上。 
那时真的太小,记忆中母亲的面目都模糊了,只有声音清晰的印在脑海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母亲的墓碑上,连父亲的名字也未提到。 
坟墓周围打扫得很干净,几株木兰花树,也有人看护修剪,生得枝繁叶茂,亭亭玉立。只是花期已过,空有雨打残红。“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木兰生于湖湘,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李义山的这首哀婉的《木兰花》,也是母亲最爱念的诗。可惜母亲最终也不愿回到生长木兰的故乡去。幼年时,母亲是他最亲密的人,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一点也不了解母亲,一点也不了解她心中隐藏的深深的忧伤和哀怨。 
倒是王睿笈和璎璎,不辞辛劳的在母亲坟头种上了木兰花树,他们俩一定常常来祭扫。不过今天清明节,他们怎么还没来呢? 
山道弯弯,细雨中停下一辆小驴车。车中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斗笠蓑衣遮了半张脸,对着沈瑄细细打量。沈瑄微微的笑了笑,那少妇欢呼着跑了过来:“哥哥!” 
王睿笈有些发福了,璎璎改了妇人装束,仍不减当年的活泼,从车中抱下一个梳着两只羊角的小女孩:“木兰,快叫舅舅!”沈瑄抱过孩子,一时百感交集。 
璎璎埋怨道:“哥哥你太不象话啦,好几年都不来看我们。不过舅舅真是神机妙算,他说你多半会回来扫墓,你果然就来啦!” 
沈瑄愣住了:“什么舅舅?” 
车中爬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来,那不是吴剑知么? 
  
吴剑知不来找沈瑄,沈瑄也会去洞庭君山找他的,当然不止是为了给舅母上坟。他这次回葫芦湾来,一来是看看久别的母亲和妹妹、妹夫,二来是为了印月的托付,来采集孟婆柳的解药。可是吴剑知居然就算准了他回家,找了过来。 
“瑄儿,我还是希望你回三醉宫。门中无人,你不回去,只怕我一死,世上就没有洞庭派了。”王睿笈夫妇一离开,吴剑知就对沈瑄道。 
沈瑄不语,心里根本不情愿。 
“这是你祖父留下的基业啊!”吴剑知道。 
沈瑄仍然不语。 
吴剑知长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总是忘不了那个天台山的姑娘。如今我也相信,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当年委屈你们了。” 
沈瑄忍不住道:“舅舅,你知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吴霆表哥?” 
吴剑知道:“我知道,是乐秀宁那孩子。其实那天在含玄子那里,我就看出了八九分。是我对他们父女不起。原以为乐师弟能体谅我的苦衷,可他们不原谅,我也只能认命,只是苦了霆儿。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不要搅在里面去。我最害怕老一辈的恩怨,连累你们年轻人。” 
又是与他无关!吴剑知为什么要回避所有问题,看来他的独生儿子死了,他倒无怨无悔,难道他真的作过什么亏心事么?沈瑄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吴剑知看出了他的不悦,暗自嗟叹,又道:“那天你问我澹台树然,我倒想起了另一件事。蒋灵骞真的只是蒋听松捡来的弃婴?以赤城老怪的脾气,似乎不会收养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孩。” 
他为什么重提此事,他又知道了什么?沈瑄简直猜不透。 
“瑄儿,有些事情你或者不便说,”吴剑知道,“我只是担心……我告诉你罢,澹台树然是你的四师叔,当年赫赫有名的剑客,人道是天下第一。” 
终于讲了。 
“先师共有四个弟子:我、你爹爹、秀宁的父亲乐子有,分别被江湖上的朋友称为书仙、医仙、弈仙。还有一个小师弟,人称潇湘神剑的,就是澹台树然。不过,不过很多人并不把他和我们相提并论。因为澹台树然身分不同,他并不是正式拜师的,实际上他原是你们家的仆人。” 
“仆人?”沈瑄有些意外。 
吴剑知点点头:“记不得是哪一年,洞庭湖发大水,许多灾民走投无路,卖儿卖女。一对复姓澹台的小兄妹,被师娘双双买了回来,另起了名字,男孩叫树然,女孩叫烟然。因为澹台树然识字,先师就着他做个小书童,伺候笔墨。先师教我们武功,他也看在一旁。后来过了半年,有一天你爹爹发现三师弟在责打他。原来他偷偷学习本派的武功,练习时被三师弟看见。这在武林中是犯了大忌的,澹台树然不懂,又不肯认错。幸亏你爹爹拦得快,否则他的腿也被三师弟打断啦。后来先师知道这件事,倒不很生气,反而考较他学得如何。结果发现他倒真是一个学武的天才。先师一高兴,就叫他从此跟着我们一起练武,并亲自传授了他洞庭派的全部功夫。想不到这个三醉宫的小书童,后来真成了一代高手。” 
“英雄何用问出身?”沈瑄道。 
吴剑知笑道:“你却有如此胸襟。只是当时,我们师兄弟三个,都算是名门弟子,想着他本是卖身的仆佣,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虽然师兄弟相称,平素并不来往。现在想来,真是有愧。”吴剑知却不道,沈瑄自幼清贫落魄,和他的父辈们大大不同,自然没有世家纨绔的偏见。 
“澹台树然是个很聪明、很有自尊心的人。我们表面以礼相待,心里歧视他,他当然看得出。或者后来他行为狷狂,放浪不羁,也与此有关。他很早就到江湖上漂泊,后来遇见了巫山老祖任风潮。任风潮是个武林奇人,他也看中澹台树然在剑术上的天才,遂传了他一套神奇的剑法。靠着洞庭派的武功底子和巫山的这套剑法,澹台树然打遍天下无敌手,一时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很多人认为他应当是天下第一剑客。 
不过他出了名,却一直惦念师门的恩惠。因为先师爱他奇才,的确对他很好,几乎甚于对你爹爹。后来那本《江海不系舟》,也想传给他。这事你知道的。 
“后来他到天台山,娶了赤城老怪的宝贝女儿蒋明珠。那时洞庭天台两派就不合,他们俩也算一段奇缘啦。可惜不久先师亡故后,澹台树然莫名其妙的死在了庐山。蒋明珠也改了嫁,就是吴越王妃。” 
沈瑄心想,原来他都知道。 
吴剑知道:“但是他们俩还生了一个女孩儿,却不知下落。原来以为也死了,那天你问起,是不是。……” 
“你猜对了,舅舅,”沈瑄道,“那就是蒋姑娘。” 
吴剑知脸色微微发白:“早知如此……”又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又如何知道?” 
沈瑄道:“吴越王妃临终前说出的。” 
“那么,”吴剑知试探着道,“蒋姑娘并不是死在她手里了?” 
沈瑄道:“是的。她直到临终,才知道蒋姑娘是她的女儿。所以,并不是我杀死了她,是她自杀的。” 
吴剑知面色惨然,不住的摇头。有什么比做母亲的亲手杀死自己骨肉,更加残酷惨痛?吴剑知虽然饱经风霜,一双老眼也不禁湿润起来。 
一提起这件事,沈瑄当然难过,可是他早就伤心够了,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舅舅,澹台树然在庐山,是受了天台派的七个弟子围攻。但是除了那七个人以外,还有一个高手,恐怕才是杀死他的真正的元凶。” 
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吴剑知顿时呆若木鸡,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你别胡说,你怎么知道!” 
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通通落在了沈瑄眼里。他心里疑云密布:“舅舅,那人是谁?” 
吴剑知不住的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舅舅!”沈瑄大声道,“是谁害得四师叔一家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害得吴越王妃误入歧途,害得蒋灵骞从小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最后、最后……”说到这里,他自己忍不住哽咽起来。 
吴剑知反而拍着他的肩头,安抚道:“瑄儿,你不能够心里只有仇恨,这会害了你自己的。” 
沈瑄道:“舅舅,你知道那人是谁。” 
吴剑知愕然,他看见沈瑄似在冷笑,只得无奈的摇头,旋即淡淡一笑:“澹台树然是我的师弟。我若知道谁还了他,能不为他报仇么?瑄儿,别再想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真的能够过去么? 
“她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太过苦了自己。”吴剑知道。 
沈瑄只能摇头不语,不知道还能对吴剑知说什么。摇晃的烛影照着发亮的矮几,矮几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晒干了的红色小蛇,那是他白天从生满了孟婆柳的湖底捉来的。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也许,应该办完了印月的事情,再来解决这段恩怨罢。 
“舅舅,”沈瑄突然道,“我回来以后,一直没有叶大哥的消息。” 
吴剑知道:“那年你走以后,他就去了北方,一直在那边跟着一个姓赵的闯荡。” 
可是,七夕就快到了。十年之期已满,叶清尘就要回来了吧? 
  
在葫芦湾小住半个月,沈瑄就去了海边,找到一只船,驰往无根岛。他不愿重温当年从钱塘江入海时那一段悲惨的记忆,却是从明州(宁波)入海北上。 
一草一木,无根岛上什么都没有变,印月还在弹奏那缠绵悱恻的《长相思》。 
那日沈瑄决定回到中原,临别时把七弦琴还给印月。印月却破例跟他说了许多许多话,从他上无根岛之后两人说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多几十倍。 
“听说你懂得医术。”印月道。 
沈瑄道:“不过是些家传的本事。” 
印月道:“失去记忆的人,你能够治疗么?” 
沈瑄大吃一惊,忽然明白了印月的眼神为什么总是空荡荡的,那正是脑子里有了障碍。他给印月搭了搭脉,更加诧异的发现,原来她也是中了孟婆柳之毒,跟当年的蒋灵骞一模一样。“这种毒我能治,”沈瑄道,“不过要到富春江去采集药材。我可以为你配了药,有机会就送回来。” 
“可以在明年七夕之前么?”印月问。 
沈瑄也就答应了。 
印月的脸上,泛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一时间显得很和善。她眼瞧着远远的海滩,道:“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救你?” 
沈瑄道:“因为我叶大哥的信物,那只木雕鬼脸。师太识得叶大哥。” 
印月悠然道:“是。可也不完全是。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是我从前很熟的一个人。不过不可能,我到这岛上来已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你还很小。” 
沈瑄道:“师太来到这里以前就失了记忆么?” 
“是的。二十年前不知被什么人送到这水月观门前,观里的师父收留了我,我的记忆就从那里开始。在此之前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所以一直不回中原。”她说得异常平静,因为年深日久,痛苦早已被海水冲得淡了。 
“本来早就习惯了,就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印月道,“不过后来因为叶清尘,我却非常想记起我的过去。” 
沈瑄默默的倾听着。 
“最早我是没有出家的。叶清尘初来时只有十岁,还管我叫姑姑。岛上人少,他不跟曾老前辈学功夫的时候,就跑到我这里来,要我教他写字、弹琴。后来他渐渐长大,我们的关系就不一样了。那时收留我的师太已死。曾老前辈看出端倪,居然十分高兴,就来向我提亲。” 
唉,果然叶大哥心里的人就是她,沈瑄暗想。若非印月穿着僧袍,语气平缓得波澜不惊,听一个无甚交往的女子讲陈年情事,他还有些发窘。 
“但我不能答应,因为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怎能知道未来?而且、而且我似乎……似乎隐约的记得,我在失忆之前,一定有过一个深深爱着的人,我答应了叶清尘,会不会背叛他?叶清尘没想到我会拒绝,难过的要死。曾老前辈则气的发疯,天天来找我理论,逼我出嫁。我为了让他们绝望,就自己出家做尼姑了。 
“可是,究竟是尘缘难了。剃度的时候,手软了,一头烦恼丝,还是留了下来。叶清尘来找我,在那片海滩上讲了许多话,我总是不能同意。最后叶清尘说,为了自己不伤心也不惹我心烦,他只好离开这个小岛回中原去。听见他要走,我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后来我想,我的年纪比叶清尘大了六七岁,并不般配。他之所以迷恋我,还是因为岛上没有别的女孩子。等他回了中原,有的是燕赵丽姬,南国佳人,或者他就能将我渐渐忘了。于是我就给他订了个十年之期。 
“我告诉他,此去江湖,如果十年之后,他的心意还没有改变,那么再回无根岛来找我。我要到那个时候才能作出决定。等到明年七夕,这十年之期就满了。” 
沈瑄已然明白了。其实印月心里深深爱着的,是叶清尘,而早已不再是失掉的那段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只是印月摆脱不了失忆的阴影。“等明年七夕他回来,你就和他结婚么?”沈瑄问。 
印月的声音有些凄凉:“他会回来么?” 
会的,沈瑄凭直觉知道,叶清尘一定会回来。 
“即使他回来,”印月道,“恐怕我仍然难以答复他。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我仍然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能不能爱他。惶惑了很多年,没有找到答案。” 
沈瑄慨然道:“你放心,我一定能让你记起来。” 
  
印月的《长相思》,那样的荡气回肠,余音在林泉间久久的回旋不散。 
沈瑄还没有敲门,印月就出来了,平淡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兴奋:“你果然守信,才过清明就来了。” 
沈瑄这时却另有想法,把药递给了她,道:“也许你还是不吃的好。” 
印月道:“你是不是怕我想起了什么事情,不肯答应叶清尘?” 
沈瑄是不能不想起他和蒋灵骞,倘若当初,他坚持不给离儿吃这孟婆柳的解药,就让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也许他们早就结为夫妻了,在葫芦湾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哪里会有后来无穷无尽的别离和磨难?他认真道:“以你现在的情形就很好了,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从前?从前的事情一旦揭穿,就不能不在意,就很可能妨碍你现在的生活。很多时候,忘记过去,正是万幸,免去多少烦恼。” 
印月淡淡道:“一个人,不可能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这确实是谁也不能回避的问题,哪怕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沈瑄想,就算她知道了从前那个人是谁,毕竟时隔多年,不至于影响太深罢。何况有什么能和十年的相思匹敌?“我劝你服药之前,还要好好想一想。”他最后道。 
“谢谢你,我会想的。”印月道,“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沈瑄可有些意外。 
“你的妻子没有死,她来找过你了。” 

第二十七回 巫山蜀雨遥相通

立秋以后的的广州城,依然烈日炎炎,暑热难当。那时的广州虽然是南汉国的都城(南汉为南坪王刘岩所建,辖有粤、桂两地),但毕竟僻属岭南蛮荒之地,都市并不繁华,比起江左名都金陵、西府“地上天宫”的情形,可就差的远。正午的骄阳,把人们都赶到水井边纳凉了,街道上没有几个人。凤凰树下,黑瘦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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