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父亲进城-第17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老尚望着父亲跑步的身影就说:操,这老石,还是那德行。
父亲跑了一辈子步,早就练出了一套标准姿势,握拳,甩臂,两眼目视前方,表情雄赳赳,身体气昂昂,父亲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地跑下去。父亲的样子和干休所的氛围格格不入,相差十万八千里。
正在练气功的老王、老李等人,见父亲这个样子,就收招换式,冲父亲喊:老石别跑了,老胳臂老腿的,折腾出毛病可不好。
父亲听到了,对老王的话不理又不睬,仍一路跑下去。老李就说:咱别管,让他跑,看他能跑到啥时辰。
父亲绕着干休所的花坛,没能跑到啥时辰,毕竟六十岁的人了,父亲跑了一气,终于停了下来。父亲吁吁地喘着,意犹未尽的样子。
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就围过来,意思要嘘寒问暖一番,三个人觉得,自己毕竟是过来人了,又是父亲的下级,多年养成的习惯,使他们总要不失时机地关心一番自己的上级。他们面带微笑,样子有些嬉皮笑脸,这样显得亲切自然,他们就七嘴八舌地说:老石呀,咱们都离了,就该享受生活了,人嘛,一辈子还想咋的。
父亲面对着这些散淡的人们,不知为什么就有了火气,他指着围过来的一群人道:瞅你们的样,哪还有一点军人的样子,立正,都给我站好。
老尚、老王、老李等人,在父亲的突然命令中,都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几年的干休所生活已经让他们学会了散漫,在父亲面前,在父亲的一声命令中,散漫一下子就消失了,他们立正站在那里,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然后你望望我,我瞅瞅你,神情都有些不自然,老尚掩饰什么似的说:操,这老石,离休了,还整啥景。
老王、老李等人也尴尴尬尬地笑一笑。他们在那天早晨预感到,日子将要有所变化了。
不仅父亲一时不能适应最初离休后的日子,母亲也一时没能适应过来。早在父亲离休前,母亲就已经退休了,母亲先是在军区文工团当演员,她自从和父亲结婚后,一口气生下了林、晶、海等三个子女,就过早地告别了她热爱的舞台,后来当上了文工团的团长,再后来就退休了。这时三个孩子已先后长大成人,工作结婚,另过日子去了。退休后的母亲,一心一意地服侍着父亲。
父亲跑完步,满腹惆怅地走进家门时,母亲已做好了早饭。这个时间,正是昔日部队收操的时间,进门后的父亲开始洗漱,接下来父亲坐在桌前,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父亲吃饭历来很急很快,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吃饭,饭桌上从来不多说一句废话,为了吃饭,父亲没少和母亲发生过矛盾。以前,父亲每次吃饭,母亲总在一旁唠叨:慢点,忙啥,又不是打仗。父亲不理,仍吃得飞快,时间长了,母亲的絮叨在父亲听来就有些讨厌了,他听不得自己吃饭时别人絮叨。想当年,行军打仗时,部队每次吃饭也和打仗差不多,上级一个命令,部队立马停止前进,然后埋锅造饭,吃饭是不讲究细嚼慢咽的,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冲锋号就会吹响,那时不等你吃多吃少,饭碗一扔就要向前冲锋。父亲在战争岁月中,学会狼吞虎咽速战速决的吃饭,滋味就不去管了,生点熟点没什么,能填饱肚子,有劲行军打仗就行。父亲在以后的岁月中,从来不讲究吃,他对吃惟一的标准就是填饱肚子。这一点,他和母亲成了一对很好的伙伴,母亲从来不会做饭,也就是说,她做了一辈子饭,把饭做好的标准就是把米做成饭,把生菜炒熟,父亲在这一点上,从不挑剔母亲。不管是什么,父亲总能把饭吃得狼吞虎咽,香甜无比。
林、晶、海三个孩子在家时,没少为了自家饭菜的质量难以下咽而和母亲发生矛盾,这时,父亲总要站在母亲一边武断地说:挑啥挑,你们妈做的饭菜不错了,想吃好的,你们就下馆子去。母亲得到了父亲的支持,立马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然后理直气壮地说:你们打小就吃我的饭长这么大,有本事走出家门单过去。三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在父母义正言词面前,只好忍气吞声地吃不愿吃的饭菜,吃得心不甘情不愿,终于吃得长硬了翅膀,工作、结婚,另过日子去了。
在吃饭的问题上,弄得父亲挺窝火,弄得别人也挺难堪。不打仗了,日子过得太平起来,人们的生活也在一天天好起来。部队和所有的地方单位一样,免不了有一些迎来送往、吃吃喝喝的事情,中国人都讲究个情义,在这你来我往吃吃喝喝中,情义就在加深加厚,有了情义还有啥说的。父亲一直当着领导,人情来往时,有许多场合需要父亲出面,以表示重视和尊重别人的情义。在外面吃饭,讲究个排场和气氛,方方面面的话都说了,然后再吃再喝,吃吃喝喝中才会有内容。父亲不习惯这种有内容的吃喝,每每都是,在话还没有说完、内容还没触及时,父亲已经吃完了。他是不习惯吃饭时说话的,吃饭就是吃饭,说话就是说话,再不喜欢把话说半句留半句,喝酒、吃菜,然后再说下半句话,父亲更不喜欢说一些没有内容的话,一句话一层意思,绕着弯地说,说累了,说乏了,话还没有说到点子上,父亲觉得那样很累,很不习惯,于是父亲速战速决后,站起来拍拍屁股,抹抹嘴说:你们吃,没啥,那我就走了。父亲每次这样很扫主客的兴,大家都挺尴尬,站直身,目送父亲走出去,表情都讪讪的。一来二去,大家也就了解了父亲,再有这种场合时,下级总要礼节性地让一让父亲,父亲就说:不就是吃饭么,我就不去了,还是回家吃得饱,吃得踏实。慢慢地,再有迎来送往吃吃喝喝这类事时,下级也就不让了,除非有些场合非父亲去不可,父亲去了也不吃饭,先说话,等吃饭了,父亲抬起屁股走人了。了解父亲的人都说:老石这个领导没啥,真的没啥,就那么个人。
父亲热爱母亲做的饭菜,他和母亲磨合了这么多年,父亲吃饭时,母亲从来不和父亲说一句话,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等父亲吃完饭再说,这一点很合父亲的意。
父亲吃完早饭,当他站起身的时候,他又习惯地朝写字台走去,写字台上放着那只已经磨得发亮的公文包。这只公文包跟随父亲几十年了,那还是在朝鲜战场上,父亲当师长时缴获的,他很喜欢这只牛皮公文包,便一直留到现在。吃完饭的父亲,又习惯地向那只公文包走去,昔日里,那只公文包被各类文件塞得满满的,那些文件都是等待父亲批阅的,文件里面都写着一些保密的大事情。此时那只公文包空空荡荡地等在那里。仿佛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在等待父亲去安慰。当父亲伸手摸到公文包时,父亲才醒悟过来,他不再需要去上班了,那一瞬间,父亲的心里空荡而又惘然,母亲看到了父亲这一情绪上的变化,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父亲心情复杂地踱到窗前,他头也不回地说:“把它收起来吧,以后别让我再看见。”母亲悄没声地把公文包从写字台上拿起来,走到另外一个房间。昔日的父亲,此时已经奔跑在上班的路上了。
父亲当副司令时,住在家属院一幢二层小楼里,那里毗邻着有好几幢这样的小楼和小院,住着这个军区的最高首长。这里离办公区并不远,一条林荫南路,然后绕过一个花坛,再往前走几百米就是办公区了。
别的首长去办公区上班时,总是要坐车的。各位首长在自家吃饭时,司机已将车悄然停在首长家楼下了,只要首长一走出家门,小车马上启动,由警卫员拉开车门,再由警卫员递上公文包,关好车门,小车便轻盈地驶出甬路,绕过花坛,直奔办公区,整个过程也就是三五分钟的时间。
父亲从来不坐车,而是跑着去上班,这也成了军区大院的一景。父亲走出家门时,警卫员早就在楼下等候了,父亲把公文包往警卫员手上一递,便抬脚就跑,警卫员怀抱公文包随在后面,和父亲一直保持十米左右的距离。父亲先跑在甬路,绕过花坛后,开始冲刺,也就是说,在这一过程中,父亲越跑越快,随在后面的警卫员也是越跑越快。这一奇妙的景象成了军区大院一处准时而又流动的风景。每当这时,父亲的样子不像去上班,而像是救火,或者别的什么。
每当父亲达到办公楼前,才止住脚步,等随后就到的警卫员递上公文包,然后步履轻盈地向办公楼走去,父亲忙碌的一天开始了。此时,父亲站在干休所窗前,他心绪复杂地望着窗外。
干休所里的一切都是安静的,这种安静令父亲觉得快要窒息了。在整个上午的时间里,父亲焦灼不安在屋里踱来踱去,副司令这一级别的将军离休后,有许多房间,父亲就在许多房间里转来转去,父亲转悠次数最多的还要数客厅,客厅的茶几上卧着一部电话,那部电话让父亲疑窦丛生,他拿起听筒,听着里面清晰的忙音,随后又把电话放下来,然后仇视地望着那部电话,电话就如处女一样,很害羞地和父亲对望着,不管父亲怎么仇视,它就是一声不吭。
昔日的父亲是多么的忙碌呀,不管是在家还是办公室里,电话总是响个不停,那时父亲的办公室里有三部电话,家里也有三部电话,办公室宽大的写字台上三部电话一溜排开,它们响着不同的音乐铃声,召唤着父亲。父亲有时正接着电话,另外两部也响了起来,然后父亲就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他分别把电话拿起来,冲着话筒先大声地嚷:等一等呀,我一会儿就跟你说。打电话的人清楚地听见父亲忙碌的声音,就在电话那头笑。其实有许多事,本应该由父亲的秘书转接电话,然后汇报给父亲,再由父亲去处理,父亲却用不惯秘书,觉得秘书的角色有些多余,按父亲的话讲,那叫脱了裤子放屁,没那个必要。于是,不管大事小情都由父亲处理,父亲每天总是激情满怀、兴致高涨地冲电话里的人做着指示,只有这样他才觉得踏实,放心。那时,父亲是忙碌的,而忙碌中也让他体会到工作的乐趣。
没有乐趣的是父亲的秘书,父亲的秘书就坐在对面的另一间办公室里,别人都知道,一个秘书顶半个首长,按规矩,首长的所有大事小情都由秘书来安排,然后根据事情的轻重缓急,或大或小,分先后汇报绐父亲,有些小事则干脆就由秘书直接去处理。于是,秘书的角色显得尤为重要。在父亲这里,情形刚好相反,秘书坐在办公室里,时刻等待着父亲的召唤,而父亲一忙起来,似乎就把秘书这个人忘了。父亲喜欢这样,当年在战场上指挥打仗时,他也很少听汇报,一定要到阵地上去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再排兵布阵,不管战场上突然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他都能准确及时地去处理。如果父亲不亲眼去看阵地,他就无法排兵布阵,像瞎子一样指挥打仗,那仗还有法打么?在战争岁月中养成的习惯,父亲又毫无保留地带到了和平生活中,于是军区流传一句口头禅:老石是最大的首长,也是最小的兵。意思是说,父亲可以定下军区最大的事,父亲同时也管最小的事,例如花坛该锄草了,哪个警卫站姿不标准啦等等,所以说,父亲有时又充当着班长的角色。父亲的秘书在父亲这里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于是秘书就不心甘情愿再当父亲的秘书了。然后躲在办公室里,挖空心思地写调职报告,报告的中心思想就是:本人才疏学浅,干不了秘书这样重要的工作,请求换一个工作环境等等。然后秘书就把请调报告送给父亲,父亲看了请调报告就乐了,他一边乐一边说:小李哇,早该这样了,像你这么有才气的年轻人整天坐在这里闲着,简直是浪费人才。于是父亲大笔一挥写下“同意”二字。秘书便调走了。离开父亲的秘书,调到其它岗位去工作,都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父亲的秘书换得最勤,走马灯似的。父亲对这一切似乎从没有察觉,父亲一直认为秘书就是个写写字的角色,让谁干不是干哪。每当父亲要换新秘书时,下级总要严格挑选,专挑那些机敏灵活,讲原则,工作干练的年轻人给父亲当秘书,然后拿着物色的新秘书简历来征求父亲的意见,父亲这时显得很不耐烦,大手一挥道:行,行,行,就是他。于是新秘书就来了。来了没多长时间就又走了,走的理由和前任的理由一样。
知道父亲这一切之后,就没有人愿意给父亲当秘书了,所有当过秘书的人都知道秘书的好处,跟首长时间长了,会替许多人办许多好事,这都是人情呀,有了人情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就从容自由多了。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给首长当秘书,离首长最近,日久生情,和首长一旦有了感情,就什么都好说了,有关出路级别等等,首长都会替你考虑到前面,离开首长时,总能弄许多好处到新岗位上去工作,到了新单位也没人敢小瞧,一提到是××首长的前秘书,那就通天了,就是上级也会敬前秘书三分。所以说,给首长当秘书是一个让许多人眼热的差事。
在父亲这里,情况却正好相反。还有重要的一点父亲到死也没有悟透,那就是培养“自己的人”。一个首长在位时,免不了有恩于许多人,这些人有首长一手栽培安置,在部队茁壮成长,等首长离休了,这些人也都纷纷长成了大树,人都是有感情的,即便首长离休了,这些人还挑着大梁,前任首长有什么事说一声,那些已成大树的部下,好意思不去办么?父亲一直不知道,也不明白这其中的许多道道,他觉得所有的下级部下都是一样的,他同等待人,有过就严惩,有功就奖。直到父亲离休,父亲还不知道谁是“自己的人”,谁又不是“自己的人”。
父亲在离休后,百无聊赖的期待着电话响,电话一响起来就是有事,不管大事小事,只要有事去干,父亲才觉得日子充实。可电话就是不响,静静地卧在那里,和父亲对望着。父亲忍不住又拿起电话,他又一次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忙音,这声音也就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父亲,电话没有坏。父亲懊恼地把电话放下,他对电话彻底失望了。
在这过程中,母亲一直很小心地望着父亲,母亲理解父亲这种落寞和不适应。以前,父亲回到家后电话是那么的多呀,卧室里、客厅里的电话会接二连三地响起,父亲接不过来时,母亲就代劳了,父亲讲完这一部,又急如火星地奔向下一部,似救火,似打仗,于是,父亲和母亲俩,人似走马灯般地在有电话的房间里交替穿梭,一副忙碌的景象。如今,这一切都已远去了,以前的一切,恍然如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恢复到了本来的面目。
父亲在期待中,终于失去了信心,他倚在卧室的沙发上打了个盹,他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总之,他听见了电话铃声,他一下子跃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客厅跑去,惊得母亲诧异地看着他。父亲说:电话响了。
当父亲拿起电话时,里面仍然是一片忙音,父亲生气地挂断电话,冲母亲喊:为啥不接电话。
母亲不解地:电话没响呀。
父亲:响了,我明明听见电话响了。母亲就不说什么了,她知道父亲一准是癔症了。
父亲就不满地说:连电话都不接,你闲在家里干啥?母亲听了父亲的话,真的觉得委屈了,她把自己的青春及至后半生,都给了父亲。父亲此时却怪母亲闲在家里没用,母亲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父亲发完火,便平静了一些,他似乎是很大度地冲母亲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不和你计较了。
每次父亲发完火,不管是他对,还是母亲对,他总是摆出一副高姿态,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样子,他没脾气了,可是母亲呢,母亲只能把满腹委屈装在心里,怨怨艾艾地望一眼父亲,她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只要父亲平息了,她也就啥都没啥了。
正在这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突然而至的电话铃声,让父亲和母亲都浑身一紧,父亲有些不信任地望着电话,等他确信果然是电话铃声响起时,他有些激动,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电话,父亲冲电话里感激地喂了一声。电话是老尚打来的,老尚在电话里粗声大气地说:老石呀,过来下棋吧,咱们老四野的人都败在二野人面前了,你过来给咱们老四野争口气吧。
父亲万没有料到电话会是老尚打来的。又说什么下棋,还说四野下不过二野的等等,父亲从内心里关心的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关心的是军区里那些大事,例如某集团军演习、排兵布阵等等。他可不关心下一盘棋,谁输谁蠃,父亲生气了,他冲电话里的老尚说:我没工夫,你们爱咋下就咋下。说完恶狠狠地放下电话,然后,坐在那里生闷气。
半晌母亲嗫嚅地说:老石,要不你就下楼散散心。我不去!父亲咆哮着喊了一声。
父亲在离休后起初的日子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落寞,他坐卧不宁,忐忑不安。于是,父亲就如同困兽似的背着手,从这屋走到那屋,然后又从那屋到另外一个房间,父亲的脚步显得凌乱而又拖沓。父亲的血压高,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高一下子,母亲不放心,不管父亲来到哪屋,母亲都跟在后面以防不测,母亲大气不敢出,样子似受气的小媳妇。虽然母亲这样,还是影响了父亲,其实不管影不影响父亲总是要发火的,父亲心情不顺,总要无端地发火,家里又没别人,父亲只能冲小媳妇似的母亲发火,父亲突然立住脚,这一动作,吓了母亲一跳,她正全神贯注地随在父亲身后。拉出一副随时准备抢救的架势,父亲一见母亲这样便气不打一处来,父亲朝母亲吼:跟着我干啥,我又不是小偷。
母亲辩白:老石呀,我没跟着你,我是怕你的病。
父亲:我的病咋的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别说活十年,二十年也没问题,老在家呆着还不得把人憋死。
母亲就优郁地望着父亲,她真怕父亲憋出什么毛病来。母亲搓着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父亲长叹一声,几步来到客厅,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抬眼望着窗外,此时的窗外太阳普照,一派风和日丽的景象。窗外的树上落着两只鸟,不知深浅地鸣唱着。父亲想起了在办公室时,他那套宽大的办公室窗外,也有一片茂盛的树疯长着,树上也经常落着鸟,经常高高低低地唱,那时父亲的心情是愉悦的,累了的父亲,时常伸个懒腰,踱到窗前,逗树上的鸟玩儿。那时,父亲的日子是多么的充实呀。此时,父亲已完全没有了昔日的宁静和平和,他奋力地挥舞双臂冲树上的鸟吼:滚,再叫老子毙了你们。
这是父亲的一句口头禅,父亲这句口头禅已经说了有好多年了,他当连长时就轻车熟路地说这句话了,父亲说:冲上去,把小日本拼掉,拼不掉小日本,老子就毙了你们。父亲当团长时说:一营长,限你半小时之内,把高地给我拿下来,拿不下高地老子毙了你。师长时父亲仍说:老子毙了你。军长时父亲仍说:老子毙了你。父亲已经“毙”了许多年了。
在林、晶、海还小的时候,三个孩子经常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那时的孩子没什么好游戏的,只是一味的疯闹,一会林推倒了晶,又一会晶咬了林的耳朵,吱吱哇哇的,永无宁日的样子,父亲不在家里,任他们疯闹。一旦父亲回来时,却无法忍受他们的疯闹了,孩子们管不住自己的天性,仍疯仍闹,父亲就吼:都住嘴,再吵再哭,老子就毙了你们。孩子们起初不怕,待父亲真的掏出手枪,把乌黑幽深的枪口对准他们时,他们都害怕了。因为他们都见识过,父亲用手枪打死过狍子,那是父亲星期天带他们去山里狞猎的结果。父亲一枪能打死一只狍子,难道一枪就毙不了他们么?孩子们果然害怕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父亲在家,他们个个都噤若寒蝉,从不敢大声说话,就连他们玩闹时,也是把拇指和食指比画成枪的模样,意思是相互提醒,不老实毙了你。三个孩子一直到长大成人,心里仍惧怕着父亲。那时,父亲也很忙,没工夫和孩子们扯那些没用的东西。父亲一直认为和孩子感情上的交流是没用的东西。很自然,三个孩子的大事小情都和母亲说,三个孩子离母亲近,离父亲远。父亲不在乎这些,那时父亲就是父亲,哪有工夫和一群孩子们说长论短。父亲在没离休前,三个孩子也很少登门,即便登门,也是来看望母亲,他们每次来,父亲十有八九不在家,他有很多事情等他忙。那日子,父亲觉得孩子也就那么回事,把他们养大了,尽一份责任而已。
此时,父亲却第一次想起了他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后,父亲都毫无例外地让他们参了军,在父亲的观念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自己是军人,孩子自然也得是军人,于是,三个孩子别无选择地都参了军。父亲在军区当着副司令,在家里自然也说一不二,违背父亲的意愿,决没有好下场。父亲最小的儿子海就曾试图违抗过父亲一次。海的性情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海自小就有些多愁善感。上中学时,海总爱写写画画,总爱独自一人琢磨些事,经常被一片落叶、一泓秋水弄得神经兮兮,眼泪汪汪,因此,父亲很不待见海。只要他看见海,总是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经常咬牙切齿地说:没出息个东西,老子咋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虫。他一直称海是虫。父亲发誓,只要海中学一毕业,就把他送到海岛部队经风雨见世面去。虽然海这样,却有自己的主意。海在上初中时,爱上了画画,快高中毕业时,海的画已经很有一些模样了。海誓死不想当兵,虽然海自小生活在军队大院里,起床号声让他睁开眼睛,熄灯号声让他闭上眼睛,父母又都是军人,可他对军人这一职业却没什么好感。总之,他和军人格格不入。毕业那一年,他知道,自己不力争一下,自己的命运一定会和哥哥姐姐一样,被强行着送到部队,所以,在即将毕业前夕,他报名参加了市文化馆举办的一个绘画写生班去了外地的深山老林。海走的时候告诉了母亲,母亲除塞给海一些钱外,对这一结果,心里一点底也没有。果然,父亲发现海“逃”了,大骂了一通母亲后,派出侦察连几个战士分头去寻找海的行踪,训练有素的侦察战士没几天就发现海的行踪,并把这一结果报告给了父亲。父亲又派一名侦察排长带一名战士火速把海抓回来。这是父亲的原话。侦察排长不辱使命,终于把海“抓”了回来。几天后。海果然被送到了海岛连队,当上了一名守岛兵。那是个孤岛,与外界是差不多完全隔绝,只有交通船,十天半月的上一次孤岛,给那里的兵送去供给和淡水。海这次真是插翅难逃了。然而,海最终还是逃了一次,那一次海差点被父亲打个半死,要不是母亲跪下来求父亲,海不皮开肉绽,也得在床上躺个十天半月。
世上有许多事是无法讲清的,后来随着形势的变化,林和晶先后转业到了地方,惟有海留在了部队。他早就不在海岛上了,军校毕业后,他先是当排长,后来是连长,现在他已经是副团职作战参谋了,工作地点,就是父亲工作过的军区办公楼里。
父亲在此时此刻,第一次想起自己的三个孩子。他转过头冲母亲说:三个孩子好久不来了吧。
母亲不解地望着父亲,样子显得惶惑而又谨慎,她不知父亲又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地方。
父亲说:让他们来吧,热闹热闹。
这是父亲第一次说这样极具人情味的话,为了这句话,母亲差点感动得流下泪来,母亲哽咽地说:老石呀,那你就打个电话吧。
你打,你打,还是你打。父亲此时的神情显得有些羞涩,他不是不想打,是还没学会给孩子打电话,不知在电话里该冲孩子们说点什么,更主要的是,他不知道孩子们家里的电话号码。父亲红头涨脸地把电话推给母亲,于是母亲就用一双激动得发颤的手拨打电话。
林、晶、海三个孩子,在差不多同一时刻里,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的意思明了而又简单,那就是:晚上有时间回来一趟。三个孩子接到母亲这样的邀请还是头一次,以前都是三个孩子主动来电话,每次来电话大都是母亲接,孩子们在电话那端说,母亲在这面答,父亲若在时,母亲从来不多和孩子们说什么,因为从母亲嘴里永远说不出什么大事和正经事来,母亲总是一味地冲孩子们说:天凉了,多穿点衣服,让孙子孙女们不要受冻,吃得好不好,家里最近又有什么变化之类的话。父亲每次都满脸的不高兴,认为母亲这些话纯属多余,按父亲的话是母亲的这些话很不着调,太婆婆妈妈了。母亲每次说这些时,父亲在一旁挥着手说:得了,没啥事就把电话放下,别扯那些没用的。父亲一直都认为母亲的话是没用的。所以每次母亲给孩子们打电话总是很简洁,这也成了母亲的习惯了。
母亲主动请三个孩子一同来家里,这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三个孩子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天不黑便来了。
孩子们答应了,母亲自然是皆大欢喜,放下电话后,就兴高采烈地到菜市场去了一趟,买回很多东西。父亲历来对吃是无所谓的,但他同时也显得有几分激动和不安,背着手在几个房间里踱来踱去,也不时地来到厨房门口和正在择菜的母亲说上两句,父亲说:咱那几个孙子、孙女都长大些了吧。在这之前,这些话题都是父亲不足挂齿的,母亲在父亲话题的鼓舞下显得激动无比和语无伦次起来,她先说了林的儿也就是他们的大孙子琳琳,已经上初中了,又说到晶的女儿,他们的外孙女淼淼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还说到海的儿子,他们的小孙子小岛也快幼儿园毕业了。母亲在历数孙子外孙女的时候,话题是喋喋不休的,眉宇间洋溢着幸福和自豪,父亲破天荒地没有打断母亲的话茬,他不住地点头,似在听下级汇报什么大事,他听得很认真,其间不住地点头,表情上看得出父亲是满意的。父亲心里很没底,也很没经验地问:今天他们都能来吧。母亲停止了择菜,思索了片刻说:这不好说,孩子们功课都忙,要是周末还差不多。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便来到书房。在日历牌上翻到周末,在周末那一页很重地画了一个圈。
傍晚临近的时候,父亲显得很不安,他在不停地照镜子,同时不停地梳理自己的头发。父亲的头发一直很好,六十岁的人了,只有鬓边出现了一些零星的白发,父亲对自己的头发一直很在意,头发是年龄的标志,父亲在离休前很愿意听到别人赞美他的身体和头发。父亲身体很好,头发也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在满六十那一年光荣的离休了,这是父亲很不情愿、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孩子们上楼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