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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在梁庄-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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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仅怀疑起我自己来,也许,只是因为王家少年杀害的是八十二岁的老太,她行将就木,不值得搭上一条年轻的生命,所以我才本能地产生同情。如果他杀害的是一个十几岁的青春少女,我的心态也许会是另外一种。在根本上,我也是轻视生命的。

通过重重关系,我终于获得见王家少年的机会。我很紧张,有很多的疑问想问他。铁栅门打开,一个少年从门里走出来,带着手铐,单薄,瘦弱,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面似乎没任何感情。他坐到对面的凳子上,又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又低下头去。那是怎样的眼神呢?害羞?寂寞?绝望?我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少年——或者,已经是青年了,却仍然是一张少年的脸,连胡髭都没有——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单纯、善良、内向的孩子。甚至,还有些教养。

我忽然无法张口,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回到村庄那么久,听了那么多悲痛的故事,我都没有哭出来,可是,在面对一个杀人犯时,我一下子崩溃了。看着他,一切的原因都不是原因,而所有不是原因的因素又导致了最终的悲剧。我无法想象他挥动着锄头、砖头杀人的场景,那样的残忍和眼前这个少年完全不符合。

我又能问些什么呢?一切的询问都是苍白的,谁能弄清楚,那一个个寂寞的夜晚在少年心里郁结下怎样的阴暗?谁又能明白,那一天天没有爱的日子汇集成怎样的呐喊,而又有谁去关注一个少年最初的性冲动?我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他呢?我不清楚。我很迷惑。同情?愤怒?心痛?当面对这样一个罪犯时,这些都是太过简单的词语。

2009年4月,终审判决书下来:王家少年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芝婶:我这奶奶活成了爹妈、老师和校长

做村会计的堂叔前几天就和父亲约好,今天到他家吃饭。到堂叔家,清道哥已经坐在那里,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堂叔也没有介绍。凉菜已经摆在桌上,另一边的牌桌已经支好。看来话是说不成了。果然,父亲刚刚进门,清道哥就大声叫道:“二叔,你咋恁晚,就几步路,还得请几次,快快,速战速决。”镇上有人开车把热菜往这里送(当然也是记账),堂叔给我解释说,平时他决不随便去食堂吃,也是偶尔才这样子。父亲和清道哥都不以为然的样子。清道哥不喝酒,说是昨晚喝多了,喝透墒'2'了。父亲和堂叔都说,喝多了,才要再喝呢,喝一点透透。左劝右劝,清道哥的脸喝得红扑扑的。据父亲说,“村村通”公路的主路已经卖给河里挖沙的(是通往河的唯一大路),卖了十七万,已经快被新支书败光了。具体情况,会计应该是最清楚的。但是,堂叔说来说去,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直强调“都是这样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花钱地方太多,要得多了,自己也忘了”等等之类的话。

吃过饭,牌局开始。我到院子里和堂叔的老婆芝婶闲谈。她的小孙子和我的儿子差不多一般大,两个小孩很快熟稔,在门口的沙堆上玩沙子。堂叔家的房子盖好不到两年,非常豪华。他们是把原来的坑塘给填平了,再在上面盖的房子。从外面看,房子因为地基垫得高而显得高大,其他并无特别之处,但是,到房子后面就别有洞天了。后面也是正门,前面所看到的高高的地基其实是楼房的一层。院子里铺满水泥,非常干净。

堂叔家已经可以看到都市设施的影子。三间房子是请镇上专门做室内装修的人设计的,要知道,“室内装修”这个词语在前几年的农村是根本没有听说的,近两年刚刚兴起。房内有吊灯、立墙、电视柜、书柜,颇有点欧洲风格。但是,细看之下,装修所用的材质却是劣等材质,做工也较为粗劣。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颇具现代感的房子里面,所装载的仍然是小凳子、破竹椅、十九寸的旧电视,还有这一群地道的仍然是七八十年代穿着的老农民。一切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与房间中的某些过于精致的设计在一起,制造出了滑稽和错位的风格。

楼梯间的下面是卫生间,蹲式,有自来水可以冲洗,但是,里面却脏污不堪,白色的瓷砖和便池已经变成黑色。角落放着一个装废纸的便篓,纸早已溢满出来,扔在地上。洗手池也布满黑色的污垢,上面镜子的座架上还搭着一块毛巾,放着一块小香皂,毛巾的颜色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卫生间的外观是城市化的,但是人们的使用思维却仍然是乡村式的。

芝婶说这座房子估计花了十几万,跟他们老两口没关系,都是儿子在外校油泵挣的钱。问起房子的设计和样式,芝婶有点轻蔑地微微笑了,说:“都是按照儿子、儿媳的眼光设计的,我就看不出什么好来。闲花钱,一点也不实用。二层的三间是大通间,将来儿子、儿媳回来看能做个什么生意。总不能一辈子在外面吧。”

芝婶,乡村里难得一见的面容光润、皮肤白皙的妇女,看起来很有富贵相,和堂叔一样,说话谨慎。她倚在大门口,盯着孙儿,一会儿呵斥他一声,一边跟我闲谈。经过好几次的交往,芝婶的戒心少了很多,也愿意和我多说话。我问孙子啥时候跟着她,儿子在哪儿打工?没想到却引来下面的一番话。

孙儿啥时候留在家?不到十个月的时候,儿子在新疆校油泵需要人,就把媳妇叫了去。我和他爷爷就一直带到现在,一年也就春节回来住十几天。有一年夏天,让我们去住,妈呀,那是啥地儿,热得人没处钻,地方又小,就那一大间房,根本没法住。娃儿也受不了,住了不到一个月回来了。今年又生了一个孙女,媳妇打的算盘可美,想把大的带走,小的再留给我,让我养,我说啥也不干。大的好不容易四岁了,都有感情了,现在你再把他带走,那不行。再说,我也老了,这两年腰疼,疼起来了,连腰都直不起来,还得到镇上去按摩,那十个月的小孩子可不是好带的。春节走时,媳妇是生着气走的。我也不管。后来,这孙娃儿想他妈了,我说把他送到新疆,又贵贱'3'不去。说急了,说:“奶,你再说,我就跳坑'4'。”他爹在电话一听,伤心了,说赶紧把娃儿送去,可是我不愿去,去了咋办?没地住,热得要死,还得伺候一家子人,我可是受不了。他爷老说我惯他,说就你有个孙儿,到哪儿领上。我知道娇惯的害处,但抑制不了。孙娃儿再也不提他爹妈,他爹来电话,喊死,都不到跟前来。我知道,娃是伤心了。可这又有啥用,农村不都是这样?

咱们这村里几乎家家都是这样,全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人都在养孙儿。老头老太太领着孙娃,吃喝拉撒不说,有的儿子、媳妇还不给寄钱,还得自己下地干活。有的领五六个孙娃,里孙儿、外孙儿,日子都过不成。三个娃儿留六个孙儿,比着留,谁不留谁吃亏。有的家里,儿子也说,你别种这七八亩地,我给钱,这五六个娃儿都够你受了,俺们在外头挣钱容易,谁叫你弄这二亩地。可给钱时,谁都想少给。爹妈都不在家,不光是爷奶的负担,对娃们的学习影响那真是大得很。

那早晨,我刚起床,一个老太太过来,收拾得还怪干净,说是车胎没气了,想借气筒。问她为啥恁早,说是上姑娘那儿,叫闺女帮她收庄稼,娃儿们都出去打工了,屋里撇下五个孙娃。我说,都恁些小孩,你又老了,还种地干啥?她说,那不行啊,娃儿们从来没寄过钱。我说,像这种情况你还管他干啥,把娃儿给他们,自己过算了。说是这样说,谁也不会这样,你不养人家小孩子,将来老了谁管你?!

还有,老两口照顾四个孙娃,热天到河里洗澡,四个娃儿淹死了,全没了,老两口最后服毒死了。你说这社会,啥风气,到啥一步了?

现在的娃儿们也学坏了,精得不得了。科子家小孩儿老打游戏、上网,星期六、星期天在镇上租来动画片连续剧,在家能看一整天,连饭都不吃。奶奶说他,不听,告诉他爹妈,爹妈在电话里批评了儿子。你知道那娃儿有多坏,过几天,爹妈又打电话,他给爹妈告状,说奶奶不管他,出去“斗地主”,不给他做饭,还不给他钱。你看,孩子反过来告奶奶一状。奶奶气得在村里骂,说以后再也不管这小鳖娃儿。不是不管了,根本管不住。你说,六七十岁的老两口又当爹,又当老师、校长,能当好吗?村里上小学、初中的孩子,没几个学习好的,在校不好好学,回家没人管,一放假就跑到爹妈打工的地方去,住到那儿,也是啥也不学,光看电视,爹妈光知道稀罕。

现在虽然出门打工致富,但是小孩教育成问题。农村的教育素质更低,年轻娃儿们都出门跑,不管自己娃们,爷奶只能管吃饱穿暖,不会教育,那数学题谁啥门儿'5'。

当芝婶说到自己五岁的孙子要“跳坑”的时候,我非常震惊。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以自杀的方式来拒绝心灵的疤痕被揭开,这里面该蕴藏多少痛苦呢?在这样一种矛盾、撕裂及缺失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怎么能健康、快乐、幸福呢?

芝婶提到“留守儿童”一词,我才知道,原来“留守”一词在乡村已经很流行、很普遍,以至于它已经成为一个普通老人口中所使用的词语,这也意味着他们已经默认了这一历史存在和处境。芝婶始终一脸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我问她有没有觉得心里难过。她说:“难过,咋不难过?那有啥门儿,大家都这样。”我反复启发父子分离、家庭割裂、情感伤害所带给孩子的那种痛苦和悲剧感(这一启发甚至有点卑鄙),芝婶总是重复一句话,那有啥门儿,大家都是这样子。很显然,芝婶没有这种体会,因为这种处境太普遍太正常,是一种极其自然、日常的状态,何来悲剧之感?所谓的悲剧与痛苦只是我们这些“参观者”和“访问者”的感受。面对这种已经成为日常状态的分离,他们又该怎么办?天天痛哭、难过?那生活,又该如何度过?

但是,当看到芝婶注视孙子的眼神时,那疼惜、怜爱的眼神,你又会有一种明显的感觉,芝婶绝不是没有意识,她只是把这种疼痛、这种伤感深深埋藏起来。她没有抱住孙子整天哭,也没有对哭泣的儿子过分表示安慰,因为在乡村生活中,她们必须用坚强来对抗软弱。

五奶奶:老天爷,把我的命给孩子吧

沿着公路建房,几乎是所有村庄的特点。他们似乎试图希望就此找到某种商机,但暂时还没有,因为从现实情况看,并没有几家在做生意。有乡亲在门口坐着乘凉,看见父亲,都热情地打招呼;看见我,却仍然是一幅陌生而警惕的样子,其实,这也是一种乡村的矜持。对于他们来说,我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在地头蹲着的是光武叔家的儿子,比我大十几岁,相貌没变,但身体却萎缩了很多,神情有些漠然,是最典型的农民形象。义衡哥、几个本家哥、嫂、婶娘在家门口打牌,看见父亲都站起来打招呼,他们的变化似乎很大,岁月在他们的灵魂上慢慢刻下痕迹,然而脸上却是年复一年的神情。从院子里出来,看见我们又迅速进去的是周家媳妇,白净圆肥。丈夫坐了几年牢,出狱没多久就病死了,都以为她会改嫁,结果她却一直守着。听父亲说去年招了一个女婿,仍然占着路边的宅基地,村里人也没话说,因为人家守寡那么些年。

五奶奶,有着爽朗的笑声、肥胖、慈祥、“地母”一般的五奶奶,我好多年没见她。前些年,她一直住在河边的一个茅草屋。我曾经去找过她,但河边有许多孤独的茅草屋,有许多孤独的老人身影,就是没有看到五奶奶。父亲说,五奶奶已经搬回来了,住在小儿子光亮家里,就是光亮的儿子在河里淹死了。当时,光亮两口子在外打工,五奶奶在家照顾孩子。

他们家的新房子盖在路边。还没有进院门,就听到五奶奶爽朗的笑声。看见我,五奶奶很吃惊,直感叹,爷呀,这是清吗(我的小名)?咋变成这样了?我看见五奶奶,也吃了一惊,原想着,她肯定是白发苍苍、衰老悲伤的样子,没想到,五奶奶很精神,和我记忆中的印象一模一样,神情开朗,只是个头似乎矮了很多。

整个院子是四方形,前院是三间平房,中间的算是大门,通向院子和后面的正屋,院子里面是石灰地和混砖地,左侧是厨房,右侧垒了一个猪圈和小鸡窝。后面正屋还是旧房子。五奶奶说后面本来也是要建新房的,但是光亮叔没有那么多钱,光是盖前面的平房就花了七八万,还借了三四万。五奶奶从厨房拿出两个大碗倒茶,还找出一个小盒子,倒出来一些茶叶碎末。这还是二十年前的习惯,那时候,村庄的人们去小店称茶叶都是只称碎末,因为这样的茶叶便宜。

五奶奶,六十七岁。头发全白,一丝一缕服帖在头上,脸上皮肤呈紫黑色,但是很光滑,映衬着白发,反而显得更年轻。声音很大,爱笑,幽默,特别擅长于自我解嘲。她是农村里能干、又明事理的老人。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七八岁的孙女儿坐在旁边,一刻也不闲着,嘴里还说着什么,好像要极力吸引人注意到她。五奶奶制止了几次,没什么效果,就任由她去了。

你大叔一家都在北京打工,你大叔和黑娃在一个工地上,你大婶在那儿闲着,黑娃就是你大叔的老大,你大叔的女子在广州打工。啥叫行啥叫不行,只是混个吃喝。你大婶血压高,干不了活,才四十几岁,就不干活,还是人家会享福。你说,成天坐着血压能不高?干干活不就不高了。

家里房子盖得可好,出门左边,那个两层楼,就是你大叔盖的,一年也不回来一次。说是奥运不让干活,想回来,回来干啥?三个人来回路费快千把块钱,得多长时间挣?

你光亭二叔没出门,在咱河东那边烧砖窑,给人家干活,算是有点收入,你光亭二婶也闲着,就在村里打个小牌,人家闲着,都享福。他们娃儿二十岁了,前两天刚从青岛回来。

你光亮叔在青岛韩国人开的一个首饰厂打工,主要是镀金镀银,都是假的,在这里镀完,再拿回韩国卖,有的也在中国卖,价钱翻倍。全是糊弄人哩。管得严,回家、请假都要扣钱。你光亮叔去年回来盖房子请两个月假,一年的奖金都没了。有没有危险?啥危险也没听说,都在那儿干,也没见出啥事儿。你说有粉尘、金属毒,谁证明?小柱到死也没说明是啥原因。你光亮叔也是小柱介绍去的,干了八年,一直在那个厂里,才去的时候,钱少,天数多了,工龄长了,一个月一两千。

你光亮叔大娃儿,就是淹死那个,死了两年,你丽婶儿也不怀孕,就在别人家抱了这个女子(五奶奶指了指旁边的小女孩),费事得很。等了这些年,大前年,才又生了个双胞胎,高兴是高兴,可咋养?他们俩上班顾不了小孩子,双胞胎中那个男娃儿自己养着,你丽婶儿现在在那儿闲着,专门照顾那个小鳖娃,那个小闺女她姨先养着,估计马上就不给养了,人家自己也要有孙子了。我身边这个女子户口上在她二伯那儿,又给双胞胎上户口,办那个准生证也花了两千块。

这闺女是在青岛要的(小女孩在旁边骂了一句:要你个头不要),全是罪孽哩,一点点长大,都是我养的。唉啊,可麻烦死了。把屎把尿的苦就不说,上学更麻烦。咱们村里的小学早就没有了,还在镇上上学,来回接送。原来你桂平姑家住在街上,晌午女娃儿在那儿吃饭。你姑现在出门打工了,只剩下她老公公老两口,人家老两口一天两顿饭,咱咋好意思去吃。这9月份开学,晌午也得我接送。街上车来来往往,也不安全,不像原先一样,自己跑回来。早晨、晌午、晚上都得接送,来回六趟,一趟都有二里地。人都够死了,受不了,接送完了回来还得做饭,做完饭吃完送走,回来还没歇一会儿,就又得去。

现在看着是上学不交学费了,实际事也多死了。说是不交学费,学校生着法儿也没少要钱。

你说赡养费,啥赡养费,也没人去说,仨儿子,谁有了谁给一点。去年你光亮叔盖这房子,欠人家三四万。到今年一分钱都没给我,还替他养闺女,你找谁说去?都是你其他几个叔给一点。年下'6'你姑给俩钱。你二叔给得多些,他就一个娃儿,也没啥负担。

一年说是不花钱,人情世故不说,春上,俺俩不美'7'花了两百多块钱,身体一般也没事,说不美就不美了。我这个腿,老是麻、凉,六十七岁了,也不行了(小女孩在旁边跑来跳去,五奶奶有点受不了烦,嚷了她几句)。

你五爷到今年10月都死八年了,六十岁死的。喝酒胃喝坏了,胃都烂了。再说都不行,非喝。那时候,开菜园,去卖菜时喝,卖完了也喝,菜一下子全卖给人家也喝。为啥恁快死了,菜卖完了,不晌午,到茶馆喝茶,泡多浓的茶,茶叶都有半碗。出那个茶馆,走一路喝一路酒,在沿路代销点喝,那鳖娃儿散酒,都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净是把胃喝坏了。不是咋死恁快?发现两三月,就不行了。

就是在那个时间,你光亮叔们那个娃儿死了。死的时候,十一岁,要是活着,现在二十岁了。哎呀,那真算费手哩,猴头子日脑'8',管不住。娃儿死之后你丽婶儿回来也没找事,在外面人们也说过她,她知道她那娃儿费手,在家气得用三角带打,打的时候哭两腔,不打了又笑了。那天放学了,人家都回来了,他不回来。在哪儿呢?在张家顺着坑边走过来,找泥鳅、青蛙,就在坑边玩。

晚饭前,他跟清立的娃儿一块下河,我在屋里做饭。不一会儿,前面宝宝来说:“我哥掉河里没见了。”你二婶慌里慌张跑过来说:“离娃儿不远处还有人在挖沙,人家看见了。你二叔们、梁家人都已经去了。”我顺着砖瓦厂走下去,边走边哭,这咋给你丽婶儿交代呀,走的近路,全是斜坡、土坑,腿在野草棵里过去,刺扎在身上一点都不知道疼,感觉浑身没一点劲,发软,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跑到河边,看见一群人在水里摸。后来,光秀用脚探住了,用劲挑起来,娃儿肚子里没一点水,脸上就沾一点黄泥,是在旋涡里激死了。我现在还记得他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脸,煞白煞白,发青,眼闭着,可安静,好像在水里也没有挣过,肯定是一下子就死了。我一屁股坐在沙里,咋整也起不来。小鳖娃儿,说没就没了。抱着娃的身子,我哭啊,你说可咋办?老天爷,把我的命给孩子吧,我这老不死的活着干啥?

从那以后,我就住到河里那个茅草庵里去了,累得很,心里难受,像空了一块,上不来气儿。我一天到晚地想,要是我早点做饭,他放学回来就能吃上,他就不会去河里了。怨我,非要在地里多干会儿活,结果耽误娃儿吃饭了。他是有些气我呢。小鳖娃儿,活着的时候费手,一天到晚不知道得打他几回,说他几回,不听话得很,真没了,又想得不行。那时候还不是怕你丽婶儿回来吵我,主要是没法给人家交代,孙儿给你了,你养的啥,人养没了。你光亮叔,别看他平时打那娃儿舍得下狠手,可稀罕得很。

说是挖沙引起的,也是,人们都挖细沙,沙底挖得很深,到处都是旋涡。这几年死了好多人。说是这样说,你找谁说理去?说了也没人管,谁能证明是人家挖出来的旋涡淹死你的娃儿?

你光亮叔还想着把小闺女抱回来让我养,我是不行,管不了了。才两周岁。光管这个大女子,我都累得浑身疼。根本不行。

家里一个个都是不省事。前几天黑娃突然回来了,说是看病。在外面打工,有病了都回来看,在北京,谁能看得起?就是晚上老出汗,小便勤,县里中医院说厉害得很,是淋病,还得手术。他一听,怕了。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干啥了。后来,到你哥诊所,一看没事,输几瓶水好了。还是找自己人不表'9'你。

五奶奶屋里人来人往,我们的谈话不断被打断。说到孙儿死的时候,五奶奶的神情变得有点飘忽,语气也开始低沉下去,她停顿了下来,似乎又想起当时的场景。我想象着五奶奶疯一样地往河里跑,她的腿发软,她浑身冒汗,她的手上、腿上都是刺,可还是跑不到,似乎永远也跑不过去。谁能知道,她有多恐惧、多害怕?她养了那么多年的孙子,可比养自己的儿子精心多了。她伶牙俐齿的儿媳妇,该会怎样数落她?她最宠爱的小儿子又该怎样伤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伤疤仍然没有愈合,唯有在这一点,五奶奶还不能用自嘲来使自己解脱。正在这时,隔壁的一个婶过来,说是丽婶儿的姨打来电话,要把光亮的小女儿送过来,人家马上要生孙子了,怕自己的儿媳妇不高兴。五奶奶听了,直叹气说,还是躲不过去,说是不给他养,可眼看他过不去,你能看着不管,好坏自己还能动弹。

顺着砖厂的路,我往河的方向慢慢走,这也是五奶奶当年往河边奔跑的路。这条路,她永远也走不完,那顿饭,她永远也没能做完,因为,她的孙子,那个十一岁的捣蛋大王再也不能捣蛋了。我忽然想起了童年时代的一首歌谣,我们经常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唱:

小板凳歪歪,

我在地里割大麦。

刮个风,

好凉快,

下个雨,

跑回来,

奶奶,奶奶,门开开,

外头回来个小乖乖……

万明:梁庄猪场,教书育人

从老屋的门口,沿着昔日上学的老路,我又一次朝着梁庄小学走去。小学是围墙围起来的一个四方大院子,前面是操场,院子中间有一根旗杆,上小学时,我们每天早上都在院子里升旗,晚上再将旗降下来。院子后面那一排两层的红色砖楼房是学校的教学楼,上下各五间房。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早晨六点的时候,学校上早课的铃声就响彻在梁庄的上空,小伙伴们相互喊着,在黎明的晨曦中朝学校走去,开始一天的学校生活。我相信,大部分村民也是依着这铃声估算时间,安排一天的生活。

梁庄小学已经关闭将近十年了。院子里的空旷处早已被开垦成一片菜地,旗杆只剩下一个水泥的底座,后面的楼房还矗立在那里。可能是听到我们说话,看门的兴哥从大门靠左的小院子里出来,一看到我们,他很高兴。他从里面把锁打开,一边嘟囔着说:“门可不敢开,常有牲口进来拱菜地。”

走近看才发现,教学楼其实已经破旧不堪了。教室的门几乎已经腐朽,推一下,灰尘哗哗地往下掉,透过残缺的玻璃,可以看到教室里面更让人伤神的“风景”。楼下几间房间里堆着一些破旧的家具,床、沙发、木椅、小凳子、锅碗瓢盆,扔得到处都是,还有散乱的不知何年何月的作业本。这应该是老师的宿舍,也许想着还要回来,东西并没有收拾干净。房间里面还有一些残破的课桌椅,歪斜着倒在地面上。其中一间房屋里有一张床和一个煤炉,近期住过人的样子。兴哥说:“这是一个梁家婶子住的,和儿媳妇生气,没地方去,在这里住了半年。”

顺着已经没有扶栏的楼梯,我们上了二楼,一个个房间里面关着家兔、鸡等小家畜,这应该是兴哥养的,地上扔着啃烂的南瓜、脏的水盆、干草等。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往村庄里面看,我发现学校居然是整个村庄里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村庄错落的房屋,能够看到黄昏里的炊烟。我想,当年学校选址的时候,也许就有统领村庄的意思吧。这所学校,经历过怎样的繁荣与兴盛,又是如何被抛出历史之外?我决定找当年曾在小学教书的万明哥谈谈。他是学校的元老,了解梁庄小学的全部历史。

梁万明,五十多岁,戴着一个老头帽,衣服仍是20世纪80年代的样式,灰蓝色,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清洗了。天已经黑下来,万明嫂子打开灯,惨白色的灯光使得偌大的客厅显得更加阴冷。两岁左右的孙子门里门外地跑着,脸呈黑红色,似乎是在冬天冻肿了。女儿穿得相对时尚,一看就是长期在外打工。她一会儿去看看厨房,一会儿又坐下,有些害羞地不时望着我。毕竟曾经做过十几年的教师,万明哥说话咬文嚼字,非常慢,他有自己的看法,常常说出惊人之语。

咱们村那学校,当年发展可真不容易。1967年,刚开始是借个民房,开复式班,文教局派来的老师。梁庄有学校了。到第二年,生产队集体盖了两间土坯房,后来周祖太回来教学,加了一间,还有一个做饭的,就是祖太他妈。然后又在西边接了三间。一排房,梁庄小学的雏形完成了。“文革”的时候就一排房,我记得可清,大队部批斗你爹的时候就在那排房前面,领导训话,天天接最高指示,群众集会都在这儿。

我今年五十五岁,1978年我初中毕业,上了两年农业大学,就到学校教书。我去的时候学校已经有三排房,规模最大的时候是20世纪90年代以前,一年级至七年级,有六七个公办老师,有两百多个学生。1981年我结婚,那时候国家开始补助,农村教育建房(校舍)补助,现在那座楼就是那年盖的。国家拨一点,村里筹一点儿,村民出资出人工。咱们梁庄小学是整个乡里第一个盖起来的,当时教育组还送个碑,上面写着:“梁庄村全体干群兴学纪念碑”。那时候全村建校可真是一条心,没有谁偷奸耍滑,在上学学文化这件事上,大家都不含糊。开春开始盖,家家都出工,天还冷得很,但都干得可得劲,大家说说笑笑,心里高兴。你们上学的时候是梁庄村最兴旺的时候。当时学龄儿童入学率百分百,那时候考试评比,吴镇中心小学第一,梁庄就是第二,光道、韩平战、韩立阁,老师有一二十个,哪个都是响当当的,在乡里都出名。

梁庄学风还是很旺的。20世纪80年代中期,哪怕是个傻子,只要还能走路,都把他叫到学校。咱们梁家来娃儿不上学,老师们到家里去叫几次。那时候咱们县是全国的状元县,高考全国第一。真是厉害。看看现在都成啥样了。

1992年我不教了,被清退了。那时候分计划内民办和计划外民办,说是给我补个指标,算计划内。谁知道教办室主任就是按送礼圈的,我被圈到外面了。1992年国家对民办老师收编,不[小说网·。。]再扩编了。我也没有机会了,只好不干了。

现在梁庄小学已经有十来年没学生了。学校自动关门,一部分家长带走了,一部分不够班,当时说的是留下一二三年级,其他的到镇上去。后来乡教办室不再派老师了,学校也就散了。前几年,校长把旗杆都弄倒卖了,是个不锈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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