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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3·锦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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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镇(下)(10)
思维平行着像铁轨那样往深处延伸。触及遥远的有关家的事情。
我暗自计算,离开家已经两个多月。母亲是否会苦苦等待我的归来?是否会在每一声门铃响了之后都欣喜地站在门口以为是我?是否像我一样体验了真正的绝对孤独之后开始怀念亲人的意义?父亲又在哪里呢。十禾呢。
我就在这边境的村庄,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里想念你们。
有时候明白人的一生当中,深刻的思念是维系自己与记忆的纽带。它维系着所有过往,悲喜,亦指引我们深入茫茫生命之途。这是我们宿命的背负。但我始终甘之如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用以平衡轻浮的生。
我这样想念你们。
清晨,远镇有着熹微的晨曦。雾霭缭绕在林间,视线因此迷离起来。衣加和外婆先后起来,开始忙碌各种事情。我局促地站在一边,问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衣加笑着说,没有,不过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放马。
就这样我们带上手抓饭和马奶,随马群行走,跨过湖泽和草甸。树林与野花。如同在欧洲的童话里,向神秘的王子的城堡前进。
禾木有很多高大的桦树,树干雪白,桦叶渐次变黄。安静堆积在树根处。恍若油画上斑斓云集的色彩,肆意蔓延。
清晨天气微凉。到处有零星绽放的野花。未上鞍的马儿低头吃草,鬃毛被镀上金色。都是我从未奢望得见的景象。宁静如同儿时睡前母亲在耳畔唱过的歌。在这片不食人间烟火的净土上,难以想象我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而来的。在那个世界我们贫穷得需要出卖灵魂以求生存。在充斥着压抑气氛和粉尘的污浊教室里做着习题。面对着千奇百怪的嘴脸。与一群不知道哪里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的人在一起厮磨。
而我现在在这个风景如画的远镇。看时光静止。记忆摇曳多姿。多么好。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衣加一家渐渐熟悉,力所能及地为她们做一些事情。我喜欢这个家庭,祥和并且神秘。她们的善良让我这样温暖。夜里,衣加喜欢牵着我的手入睡。有时,会有节奏缓慢持续的对话。
你妈妈呢,衣加?
她去找我爸爸了。很久没有回来了。
那你爸爸呢。
以前他会每年都来看我们。可是后来,他渐渐不来了。
你爱他吗。
我很想他。爸爸是很好的人。
那你外祖母呢。她为什么会来这里?
堇年。这些事情太远了。真的很远。
你看见墙上的三弦琴了吗。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和外祖父一直在一起。老祖母喜欢弹奏三弦琴。那种动人的乐器。她是村里弹唱得最好的姑娘。我没有见过外祖父。但是外祖母告诉我他的面孔如同故乡的大地。外祖父是第一批来中国勘探矿产的俄国人。那个时候外祖母怀上了我母亲。她因为想念只身来到新疆,被队友们告知外祖父罹难。成为苏维埃的烈士。老祖母承受不住打击。几近流产。同事们送她回国,在边境上外祖母身体不支,差点死去。当地人救了她。两个月之后,早产生下了我母亲。由于大雪封山,无法行走,外祖母在这里停留了下来。来年化雪的时候,她已经决定不回去了。因为她要和外祖父在一起。
远镇(下)(11)
就这样外祖母在这里定居。俄罗斯是让她伤心的地方。因为那里充满了恋人的气息。
我的母亲与外祖父很相像。外祖母非常爱她。母亲后来遇到一位来这里勘探的汉人,也就是我父亲。母亲陷入恋情。她不顾一切。在他离开之后,母亲固执地留下了我,以此纪念他的爱。在我一岁的时候,父亲来过这里。后来父亲曾经很频繁地来看过我,教我汉语,给我带来衣物。五岁的时候父亲又来过一次。却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母亲在等待了两年之后决心去找他。
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见过父母。
我们一直说到天亮。我看见衣加的眼睛中有夜空的繁星一样闪耀的光。我伸出手小心触摸,唯恐惊吓了这个幼小的婴孩。我抚摸她散乱盘曲的长发,渐渐抱紧这个可怜的小孩。衣加把头埋在我的脖颈之下。我感到她灼热的眼泪滚过我的皮肤。几乎将我烫伤一样疼痛。
十一月。阿尔泰下了第一场雪。
天地间只有一片雪白,那种真正的漫无边际的绝望。纷扬的大片雪花欲要原谅一切。不停地飘落。我从来没有见过雪。于是站在木屋的门口,弥望蔓延的亮白。心中寂静如这空山,只被大雪覆盖。
很多个夜晚,衣加向我诉说她的父亲和母亲。我只是安静听,却说不出来任何话。忽然感到生命的韧性可以如此顽强。在这遥远的边疆,有这样悲哀的故事。我忍不住想永远留下来,守护可怜的衣加还有外祖母。
在我自以为痛苦和束缚的城市生活中,从未曾想过,时时刻刻都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而你能与他们擦肩而过并在此刻只是聆听这种残忍,是多么庞大的幸运和福祉。
我吻衣加的额头。衣加,我想一直留在这里。陪伴你们。我想让你温暖。
家里储存了一冬的粮食。土豆,青稞,荞麦面粉。腌肉。由于不适应这里的饮食,长期没有蔬菜和瓜果,我的牙龈溃烂,流脓流血。鼻血不断,皮肤有道道皴裂的血痕。衣加心疼地冒了大雪走很远给我摘来一种果子。青红颜色,非常酸。我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吃了两天的酸果,病很快就好转。
家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每天给马厩加草料,煮食。那些日子里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关心粮食和蔬菜,喂马劈柴的诗人。夜里很早便睡去。禾木的当地人非常好心,常常有人给衣加一家送来粮食和御寒的兽皮。这些垒木为室,狩猎为生的人,知道衣加她们无法打猎,好心地送来兽皮,让一家人过冬。
阿尔泰的冬天这样漫长。黄昏的时候,天黑很早。天空是纯净的钴蓝。与雪的白色相衬,美丽得无以言表。广阔的林海成了一片雪原,额尔齐斯河冻结。我们在温暖的小木屋里生火,取暖,煮食。听外婆弹奏那把三弦琴。唱着俄罗斯忧伤的民谣。那里面有太多太多感情。贯穿这个老人的生命始终。我凝视着燃烧的柴火背后外祖母苍老并且慈祥幸福的容颜,伴着遥远的抑扬的琴声,看见爱情最深沉动人的面容。优美至极。
远镇(下)(12)
生命在这样的救赎之下以尊严的姿态延伸。触及到真谛。我想着庞大的苦难背后,一定有宗教的力量支撑这位老人。原谅,是老祖母关于信仰的全部总结。
那亦是爱。永无止息。
衣加坐在我旁边,神情平静。我轻轻抚摸她的脸。
衣加。你在想你的母亲吗。
是。我非常想念。还有我的父亲。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还有老祖母。
堇年。不用说这么绝对的话。我已经十五岁。完全习惯了。我只想好好陪外祖母过完她的余生。
外祖母担忧地抬起眼睛。看着我们。
大雪封山,皑皑白雪好像永不会消融。我已经在禾木呆了六个月。这已经是我十九岁这一年了。
二月,阿尔泰的春天还没有来。在这些安静的时日里,除了帮衣加和外祖母干活,其余的时间,就和衣加聊天,或者写些漫长的文字。我的背包里有两支上好的进口炭笔。一本速写本。速写本上有我画的几幅素描。一幅是衣加,长长的辫子,眼神清澈。靠在一匹马身上。甜美无知疼痛的微笑。还有一幅是外祖母。她坐在火炉边弹奏拉拉衣加。最后一幅是木房子门前的溪流,野花。层层叠叠的绿色。衣加最喜欢的那匹小公马,低头吃草。
其余的白纸上。有凌乱的文字和诗句。
衣加曾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看吗?我说,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她看见我画的人物肖像,惊喜地问,是我吗?是我吗?我有这么漂亮吗?
我说,衣加,你和你母亲,还有外祖母一样,都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
然后她天真的淡淡笑容,徐徐绽放。
禾木的冬天里,安静的夜里偶尔听得见冰雪压断树枝发出的裂响。噼噼啪啪几声,寥落地在大山里反复回荡。春天来临的时候,额尔齐斯河的冰大块大块地崩裂,浮冰在生机勃勃的流水中撞击,如同远方的鼓声。雪渐渐融化,湛蓝的天空之上,偶尔见到候鸟优雅迁徙。土瓦人高亢的歌谣,同春晓之花一齐绽放。一个新的季节来临。一转眼,就快一年。
衣加和我忙碌起来,砍柴,喂马,帮外祖母织毯。木房子檐上覆盖干草用以保暖,屋顶上又有空洞用于通风。独特的房屋结构。我尝试修葺熬过了一冬的老木屋,寻找新的干草换掉已经腐烂的那些。劳作的感觉异常充实快乐。
我们放马的时候,漫山遍野奔跑。我采摘野花,插在衣加浅棕色的辫子上。她穿长的布裙子,被风吹得裸露出来的膝盖。羞涩地笑起来。
初夏来临的时候,山区才渐渐转暖。阳光漫过重重山林千里迢迢而来。带着森林的清香。草长莺飞。温暖如同童年梦景中的仙境花园。外婆织了整整一冬的挂毯终于快要完工。上面是西伯利亚最常见的雪景。俄罗斯广袤的雪原深处,零星闪烁的温暖灯光。与繁星一起熠熠生辉。天空犹似海洋的梦境一般。充满了故乡的气息。就像她的爱情。
远镇(下)(13)
这竟是我们最后的夏天。
五月。我出来整整一年。那天清晨,我和衣加起床,却发现外婆依旧躺在床上。以往她总是醒来很早的。我轻轻走过去,推推外婆的肩。然后看清她的脸,吓得不轻。大概是中风或者脑溢血之类,只见她半边脸抽搐,口水从嘴角流出来。手脚都抽着筋。我抓住床沿,努力站定,控制自己不叫出来。衣加走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紧紧抱着她,拦着她不让她看见,拼命挡住她的视线。衣加,你不要看了,祖母只是生病……衣加……听话……不要过去……
衣加大哭着拼命挣扎,用俄语大声喊,老祖母,老祖母——她的手肘戳在我的肋骨上,一阵剧痛。我放开手,衣加冲了过去,跪在床边,凄厉叫喊。她推搡外婆的身体,非常用力。我说,好了好了,不要动祖母!
衣加只是放声哭喊,大叫。
我心中疼如刀割。
我冲出门去找邻居,本来就不会说当地语言,这下更是语无伦次。哭着敲门,门打开。是一个来送过毛皮的邻居,我话音未落,那个男子抓起我的手臂就跑向我们的木屋。那个男子进了房间,看见老祖母,然后喃喃的,表情很难过。他把哭得快要闭气的衣加扶起来,徒劳地劝慰着。
我站在一边,泪水汹涌。心中巨大的悲伤,压迫呼吸。
那把三弦琴还挂在墙上。刚刚织好的精美挂毯上还留着她的温厚摩挲。
衣加几天没有进食。她只会坐在外婆床边,凝视一个方向。我笨拙地煮来荞麦面,加上盐,给衣加端来。她依旧坚持不吃。整个人表情呆滞。我放下碗,缓缓靠近她。
衣加。吃一口。不要这样了我求求你。走过去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亲吻额头。渐渐用力,似乎想把她全部藏进我的怀中。这个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在成长之初就遭遇这么多。这到底是谁的原罪。
衣加渐渐恢复知觉似的,缓慢伸出手,犹犹豫豫地,抱着我。我心中快慰许多,这一夜之间,衣加开始长大。
按照当地人的习俗,邻居们帮忙安葬了外祖母。宰杀牲口。祭祀仪式悲壮繁琐。他们燃起篝火,飞扬的黑色灰烬被风吹起,向天空深处飘落。在葬礼上,牛角的奏鸣低沉悲哀,我忍不住落泪。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心中很歉疚没有很好地照顾她们。寨子里的人无论老小,看见我和衣加的样子,都悲戚不已。
木屋陡然空了。那张大床就这么寂寞的等待一具已经不存在了的身体。深夜里,我们因为惧怕相拥而眠。她的确比我小,能够很快陷入沉沉睡眠。而我整夜目不交睫。黑暗中,长久凝视衣加的安静睡容。
远镇(下)(14)
一个月之后,我们的生活和情绪渐渐恢复正常。衣加真是坚强可怜的孩子。我们每天照样劳作,夜里靠得很近。互相取暖。
堇年。睡了吗?
没有。
我睡不着。我想祖母了。
衣加,老祖母是很幸福的。她去很远的地方。我们应该祝福她。如果太想念她,她就会在路上频频回头看我们。那样会耽误去天堂的路。
我该怎么祝福她。
衣加。和我一起好好过。这样,外祖母就会得到安慰。她可以见到外祖父。
衣加。跟我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或许你会见到你的母亲父亲。如果你不喜欢外面,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外面是哪里。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衣架最后说,如果我不喜欢外面,你保证和我一起回来。
我保证。相信我。
翌日我们开始收拾东西。衣加固执地要带上三弦琴和挂毯。她只带了这两件东西。我将牲畜交给隔壁的大叔,挨家挨户道别。土瓦妇女们善意地给我们食物,送我们走很长一段路。
就这样我踏上归途。我想先带衣加到我父亲那里,再作商计。
沿着一年前我艰辛跋涉过的路程往回走。一路上是熟稔的风景。身上还有父母给的钱,不至于挨饿。从林区出来,上国道,长时间的行车。衣加从来没有坐过车,晕车非常厉害。我们不得不一再停下来,休息,徒步行走,累得不行,然后又拦车。在诊所买到了晕车药给她吃,情况好多了。
车子渐渐驶进大漠的边塞城市,新奇的景象是衣加从来没有见过的。她惊奇观望周围一切事物,幼童一般天真。始终紧握我的手,生怕被遗失。她的这些缺乏安全感的小动作令我非常心疼。只要有食物我总是让她先吃饱。看见她以往一样的甜美笑容,心中很快慰。
路上衣加睡觉,将头枕在我的腿上。我昏昏沉沉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想起遗忘中的送我来这里的那个维吾尔男子。明媚的面孔。海岸线一样迷人的线条。我轻轻笑了起来。
还有父亲,母亲,十禾。我的乖张的过去。
我的那把黑色的原木吉他应该布满了灰尘,钢弦上沾着斑驳锈迹。挂在墙上的景物写生应该开始褪色。我的朋友应该将我遗忘,一如我不经意间就遗忘了他们。
三个星期之后,终于又到了库尔勒。晚上。我带着衣加朝父亲的铁皮屋走去。我在远处就能看见铁皮屋在夜色之中闪着寂静的光。疲惫而温情,是属于一个父亲的内敛感情。
打开门,父亲带着疲倦的神情站在门口。他惊异地看着我,然后把目光投向了衣加。
远镇(下)(15)
爸爸!衣加突然大声喊。
我感觉微微晕眩。继而努力确认衣加扑进父亲怀里,父亲严肃镇定地将她揽入怀中并轻轻抚摸的情景是真实的。
一瞬间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低下头。衣加天真地喊,堇年!你怎么知道我爸爸在这里?
我努力镇定地说,衣加,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只是碰巧有同一个父亲。
衣加依旧不懂,只是沉浸在欢喜之中。
父亲无限隐忍与尴尬的表情。重重落在我心底。
进房间之后,衣加新奇地参观房间。父亲安顿好我们,让我们上床睡觉。睡前衣加惊喜地看着床头那张陌生女子的照片说,妈妈!——爸爸!你有妈妈的照片?衣加激动至极。
父亲已经明显很尴尬,他悄悄过来,说,堇年,我知道你很懂事。
我微笑着打断他,说,不,什么事也没有,真的。我理解。但是衣加的外祖母已经死了。我希望你去找到衣加的母亲。她母亲没有来找你吗?她们的生活有多可怜,你完全无法想象。我与她们生活了将近一年时间。我很了解她们需要什么。
父亲直视我的眼睛,我们之间已经明显有了成年人的对峙。这让我非常难过。
那夜我依旧与衣加相拥而睡。她善良单纯,我不忍心对她多说一句话。月光倾泻进来。我又感到风沙落在我的眼睫上。我看见父亲站在小窗旁边,猛烈地抽烟。黑暗之中,他亦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男子。我暗自又开始思考我的生活。我该怎么办。
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三天平静的时间。衣加情绪良好,单纯快乐。与父亲相处融洽。我知道父亲非常疼爱她。这让我放心。
三天之后的夜晚,夜色深浓如同融化的酒。衣加仍然在沉睡,父亲已去值夜班。我起床收拾行李。轻轻拿开衣加握着我的手。她习惯不论何时都牵着我。
我留了一张字条。放在衣加母亲的相框下面。
父亲,衣加:我打算回家去。我很想念母亲。你们好好过。父亲,务必好好带衣加,她母亲来找你,没有下落。
堇年我放纸条的时候,端详着衣加的母亲。发现衣加有着与她非常相似的面孔与神色。都是天真而且明媚。但是唯一的不同是衣加脸上清晰浮动的,还有父亲的影子。
我起身,拿走了我和母亲的那张合影。看着沉睡中的衣加,心中非常不舍。她原来是我的亲人,我非常爱她。我在她额头上亲吻,像从前那样。但我已经不能拥抱她,因为这样她会醒来。我要她永远在这场梦境里。永远不要醒过来。我宁愿减去十年寿命,换取她在仙境里漫游着长大。
远镇(下)(16)
如同能够我旅途的开始,在同样的凌晨,我踏上归途。
多么漫长的一场诀别。
我终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从库尔勒,直达南方的家。列车驶过之处,有西域的黄沙柔软沦陷,尘土飞扬起来。落日一尘不变。我在列车上蜷缩着身体,用睡眠打发时间。混乱的梦境中不断出现衣加的影子,还有老祖母。父亲,母亲,十禾。他们都在招手。这些摇摇欲坠的梦境,早已在生活中与我相遇了又相遇了。就像我在高三的时候看过我的同桌写过的一句话:我只是好笑这些结局的雷同。这是早该料到的结局,却走了这么远的行程来探索它的意义。我们的路途,不过是在毫无意义地上演一个闹剧的圆。
当我真正以一个旅人的姿态踩在十七岁的城市的时候,我肩上的旅行包显示出我与城市里那些趿着松糕鞋,穿吊带短裙,妆容繁复的女子们的本质不同。从街边咖啡厅的巨大落地玻璃上,我看见自己风尘仆仆的行容一闪而逝。
我恍惚地想起西域忧伤的春天,山区的茫茫大雪。还有我的亲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比你想像中伟大得多或者悲哀得多的事情发生。而且,不只是爱情,和死亡。
这个南方小城在暮色四起的时刻平静地迎接我的到来。我站在熟稔的街道上,于火树银花的暖暖夜色之中又见此去经年的繁盛记忆。沿着暮色深浓的小街回家,想起在高三下晚自习从这里经过时,一路抚摸墙上被夜风吹得簌簌抖落的灰尘。哼着小调。默默用英文念出印象深刻的电影台词。
那还是十七岁的我。在下雨的时候独自赤脚趟过哗哗积水的小小少年。有着温暖的梦境与凛冽的迅疾成长。
而如今我不过是以在幻想和回忆之间流盼的浮躁姿态,向死而生。
就这样我站在我家的庭院里,看见她耐心修剪花草的背影。淡定并且有条不紊。是经历过悲欢离合之后不带任何悲喜的镇定。她明显老了,终究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以和我成长一样的迅疾速度衰老。
我把巨大的背囊甩在地上。
妈。我回来了。
花朵燃烧的国度(1)
01离开上海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西北到底是什么样子。是否如同所有的电影和文学里面表现出的悲壮豪迈带着猎猎的风声,是否如同所有的图片里面表现出来的苍凉华彩染了厚厚的尘埃。有沙漠为它打上壮阔的标签,有敦煌为它盖上华丽的印章,有月牙泉为它镶上闪光的金边,有雅丹地貌为它抹上浓重的华彩。在飞机飞向宁夏银川的时候,我像是站在空旷的万人体育场中央,那些曾经出现过的诗句小说歌曲电影,全部一幅一幅一帧一帧地从头顶渐次飞过,缓慢地不发出一点声响,却微微地俯下了头。
耳机里梁静茹唱到:“那是个宁静的夏天,你来到宁夏的那一天。”
02可是西北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03那些反复出现在公路两边的苍茫的戈壁滩,那些笔直公路上行驶的破旧的货车,货车后箱货物上坐着的满面黄沙的农民,那些行驶两个小时看不见一个路人的午后的懒散时辰,阳光微微照耀,那些公路两边目光呆滞神情暗淡的羊群,尘埃悬浮,那些披着破旧披肩行走在暮色里的表情隐忍的少年,那些大片大片枯死在烈日下的苍白的棉花田,那些成群结队朝着西风方向倒伏的庄稼风干在土地里,那些马路两边的铁丝网和铁丝网后仓皇张望的年轻女孩,那么他们呢?种种种种事物皆顶着一张不动声色的侧脸经过我们的身旁,我们有时注意,有时忽略,有时哼着“院子落叶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闭着眼睛,有时对着蓝天白云无聊地齐齐发呆。于是他们就缓慢地经过了我们的身旁经过了我们一百年生命的其中几秒。他们就成为了我们生命里的过客。那么他们又是什么呢?
他们是西北么?
04
10月2日晚上我从深圳飞到银川,而这个时候工作室的成员们还在火车上。我因为在深圳有活动的关系所以比他们提前一点出发,然后赶到银川同他们会合。而他们要在10月3日早上才能到达。
出机场的时候世界一下子变成黄色,我站在大门口有点发怔。书店的人很是欢迎,春风社发行部的小郭也到机场来接我。我和他们礼貌性地握手微笑聊天然后上车。可是脑子里还是一直出现刚才在飞机下降前以及走出机场时看到的荒凉成一片的黄色土地。耳鸣依然没有消退。他们告诉我这里昨天的最低气温是零下一度,而我现在穿着从深圳直接飞过来时穿的短袖衬衣。这样巨大的落差让我觉得自己似乎错乘了一艘国际航班。
第一次看见荒漠里出现水源,水源里有绿色的芦苇倒插进天空。
看看时间hansey他们现在还在火车上。铁轨撞击每秒一声。
花朵燃烧的国度(2)
火车上的旅程是世界上最枯燥单调但是却最丰盛繁华的经历。我在五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道理。因为曾经有无数凌晨的灯火温暖过我的寒夜,有无数沉默的山脉慰问过我的行程。
而如今他们依然停留在他们曾经停留的地方。而我早就过了千山万水。
05西夏亡陵。听上去多么繁盛华丽的字眼。历史一叠一叠地像胶片一样重叠着覆盖在这些字眼上面像是镀上了最华丽的金箔。可是谁会相信只是一片荒芜之上的几个突兀的黄土堆?那些曾经驰骋的身躯肉骨就真实地沉睡在这些黄土之下。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容依然鲜活地出现在无数人的记忆里或者想象里。只是曾经繁华的西夏王宫已经不复存在,曾经的盛世也不复存在。剩下黄土。也只剩下黄土。悲哀地悼念了过去的千年,并且引导着未来无数的人们走回过去的岁月。无所谓那些逝去的日子是否蒙上了厚厚的尘。
他们说沉默的黄土下安睡着无数的亡灵。你们信么?有时候我宁愿相信那些亡灵是透明的是抽象的是无法捕捉的没有质量的存在,他们存在于高远的天空之上。
而此时,却有石碑有经文在烈日下昭然地印证,黄土下是几千年前的亡灵。骸骨化为磐石,身体发肤溃烂在一年少有的几次雨水里。
曾经的帝王和普通的百姓一样,谁都没能逃过死亡巨大的手掌。人类的力量有时候不免显得单薄可笑。可是还是有那么多的人因着对凡世的贪婪而在红尘里彼此厮杀。血光冲天。那是几千年前开始就不断在天空下重复的一场又一场愚昧的盛大演出。
当地人告诉我们,这些亡陵其实已经被人掘过墓,如今里面空空如也,即使是凭吊,那份感情也是没有寄托地云游在了四海之外。这些话不免让人沮丧,也让人在回过头去寻找历史的时候,失去了脚下站立的最坚实的根基,甚至让呐喊都变得不再底气十足。
所幸的是,离开的时候,我发现脚下的土地已经开始长满了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芥草深重,有绿色,就有生命,就有希望。
所以生活总是会在人最悲哀的时候向你展示一丝一点重新站起的希望,于是你又会甘愿地去重新走一遍曾经走过失败过的路程并且毫无怨言。
因为内心有了光。有着一颗在风里微微晃动的芥草。
它是绿色。于是一切都可以变成绿色。
06——哎,想过暑假去什么地方么?这样的日子要闷出病来了。
——没想过呢,我书包里还有七张明天就必须交的试卷没有做,这才是我现在最想的问题。笨蛋。
——我那天在电视里看到敦煌了。
花朵燃烧的国度(3)
——是么?
——是啊……你看外面的太阳,这个太阳挂在香樟上面,我们无论是否想看都只能再看半年呢。半年后就毕业了,想看也没得看。同样的呢,我这张帅脸,你想看也没得看了。所以要在远行之前拼命地记住眼前的一切啊!
——……神经病。
——你说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总是觉得它不太对劲。我觉得当我们闭上眼睛的时候,它肯定会搞怪地露出它不一样的面容。
——想太多了吧你……
——不是,你没觉得这个世界总是稀奇古怪的样子么?坐上飞机从大海边出发,三个小时就可以看见茫茫的沙漠。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我们没有看到过的地方呢?有多少没有听过的歌看过的画没有走过的路没有穿过的衣服?五千年的世界,博大精深啊!
——你今天吃错药了吧?
——不是……嗳,我跟你说过么?我不考上海了……
太阳无声地沉下去。然后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
其实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一天,早就彻彻底底地面目全非了。
07 2004年10月3日。晚17:00。银川沙湖。
舒婷说:芦苇饱蘸夕阳/淅淅沥沥沿岸描红。
大片大片的辽阔水域蔓延在沙漠里,于是张大了口瞪大了眼,依然是震撼。那些黄沙被风吹过来穿越辽阔的水面,然后撒落在那些零星分布的芦苇群上。芦苇毛茸茸地倒影了逐渐下落的夕阳,于是天地都被反射成一片盲目的红色。像是突然被刺穿的双目,血液代替一切,逐渐死亡的色泽,蔓延开来成为天地里渐强的乐章。湖面红色,沙面红色,芦苇绒毛红色。一切都是红色。
——……呕……
——我不闹了,我跟你说正经的。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看过的风景,会给人勇气么?我想有一天如果能突然放下一切,包括学业,工作,家庭,财富,然后背着行囊就开始走,其实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但是那样的旅途,应该很让人愉快吧?
——也不一定的。你会有牵挂。你会在旷野里裹着毯子想起一个人,你不知道他现在在干吗,也许刚刚吃完饭站在水槽前洗碗,也许坐在沙发上孤单地看电视打发掉又一个寂寞的周末,也许在大街上买了一束新的玫瑰,也许蹲在马路边像丢失了玩具的小孩一样哭泣,也许一个人悄悄地刚看完一场没有票房的电影,也许坐在电脑前面又写完了一个计划案。你会发现你原来一点也不在乎的世界其实还有那么多的事情你放心不下。于是,所有的人,都是,走了又回来,然后厌倦了生活,再次出发。如此不知疲倦地循环。然后有天早上当你想再次出发的时候你会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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