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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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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抖开一团馊臭的连衣裙;飞快地换下身上的病员服;再一次摸摸小包里的钞票。 
最难的是悄无声响地打开玻璃窗;甚至难以跃到白杨树上再顺着树干溜下去——多鹤两只微微内翻的脚掌走路不理想;但擅长上树。代浪村村委会门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们爬;多鹤常常能赢男孩子们。这楼房老旧;木头都变了形;开窗时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响动。 
但这扇油漆龟裂的窗子是唯一的出口;通向丫头、大孩、二孩的唯一出路。她的手沿着窗子和窗框接缝的地方轻轻推动;让窗扇一点点从窗框松动开来。然后她站到了床头柜上;握着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时用全身重量控制着它;把它的响动压在身体分量下。窗子被推开了。声响在她的知觉里如同打雷。她站在床头柜上;回头瞪着门;门一动不动。门外悄无声息。或许她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的脚心已经踏到砖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对着那棵白杨树了。 
一步能不能跃到树干上?树杈够结实吗?她来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里跳;她也得跳。 
她从树上下滑时;一个戴大白围裙、挑两个大桶的女人看着她。她从她面前跑过去;女人往后猛一退;把挑着的两大桶泔水泼了出来。她那么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鹤一边跑一边想。原来可疑的人是让正常人怕的;也许她在那女人眼里是个女疯子。 
多鹤在雨里跑着;东南西北对她都毫无意义。她唯一的方向就是远离那所医院。街边停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从车篷缝隙里露出脸;看着她这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女人匆匆走过;谁也不敢揽她的生意。 
一个阴暗的杂货铺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跨进去;铺主从柜台后面直起腰;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言客气;眼睛不客气地告诉她;他没把她当正常人。她要纸;要笔。纸和笔来了。她写下长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铺主摇摇头。她又写下:我去。铺主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和人打过如此古怪的交道。他还是摇头。 
多鹤指指柜台里一块酥饼。铺主立刻照办;把酥饼取出;放进一个报纸口袋;抬起头;一张快沤烂了的五块钱放在柜台上。铺主从一个铁皮盒子里数出大大小小许多钞票;又一张一张放在她面前;放一张;他嘴里出来一个她不懂的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数字。一张钞票上印着“2”;两张印着“1”;剩下的是一堆小钞票;各种数字都有。算了算;这块饼花去了五分钱。就是说;她这笔财富是不小的。 
她想;这下铺主会回答她的提问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笔买卖。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铺主还是摇头;同时扬开嗓门;仰起脸;叫了一声。多鹤听见有人在某处应答。天花板开了个洞;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对铺主说了几句多鹤不懂的话;又对多鹤说;那座城市远得很;要坐轮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铺主重复:坐轮船!他这回的话也好懂些;讲到第二遍多鹤就使劲点头。 
多鹤想;明明不是轮船把她和西瓜带到此地的。她又在纸上写:火车?铺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声商量一阵;都认为火车也行。 
铺主为多鹤截了一辆黄包车。半个小时之后;黄包车停在火车站门口。多鹤算了一下;一块偌大的酥饼值五分钱;那么一个车夫一天应该能挣二十个酥饼;给他十个酥饼的钱;应该是体面的车费了。果然;车夫接过三角钱时给她一个满口乱牙的笑容。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从售票小窗洞递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洞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的女子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了“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上是说;为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什么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这就使多鹤的“为哈”听上去充满蛮横不讲理的爆发力。不论为什么她都要去马鞍山;不论为什么她都得有一张火车票。 
“为啥?!”那张横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咔嗒”一声;整个窗子大开;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划拉一下;“问问你后面的群众;为啥?差一多半钱呢!会看票价表吗?票价是国家定的!你不是中国人呀!”看热闹的人群大起来。一双赤脚、一头散乱肮脏的长头发、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了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鹤之间的距离也大起来。 
一个小孩大声问了句什么;人们哄地一笑。多鹤被那句“你不是中国人呀”提醒了;她打算破开这道人墙。趁她转身;那个小孩一步蹿上来;从后面揪了一把她的长发;高兴地尖叫着跑开。她走了几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把她的头发;又是高兴地尖叫;往回跑去。就这样;她走着;他揪着。最终她赢了:她的毫不反应让孩子败了玩兴。 
她在候车大厅里买到一张全国铁路图。在上面她找到了长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长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们是兜了怎样的圈子;才到达这里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实是同一条长江相串联的呀! 
有了这张图她可以回到丫头、大孩、二孩身边去了。她走也得走回去。两个儿子没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双鞋;最便宜的一种;花了一块多钱。她还需要一把伞;但她实在下不了手花那一块多钱了。 
她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她沿着铁路线走着;向东走。雨小了;风却很冷;楼房电线杆从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进了一座小站。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靠下来;她爬上去;发现车上装的是木头。货车每经过一个站;她就盯紧站名;再借着站上的灯光对照铁路图上的名字。 
半夜她从拉木头的车上跳下来;因为那趟车从此分岔。她在一个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货车;但没有任何一趟车在小站停靠。 
小站没有候车室;只有一圈木栅栏加一个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长椅上睡下来。太阳刚升起;远处的田野和农舍在绿中透蓝的山下非常宁静;连苍蝇的嗡嘤也是这宁静的一部分。苍蝇渐渐多了;把地上一块甜瓜皮落成黑绿色。侧卧的多鹤看着一道道炊烟;水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虚一些;景色就熟识一些。多鹤自从离开了代浪村就总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东西。现在远处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还有九月雨后的太阳。因此多鹤就熟睡在苍蝇嗡嘤的九月里。 
她一睡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小火车站的棚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身上除了落过苍蝇还落过什么。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运化肥的货车;但两小时后就被人发现了。在审问中她明白化肥值钱;因此常有人扒车偷化肥。她从审问者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是多么可疑。她已经发现她越说话疑团越大;因此她随他们去自问自答、大发脾气。渐渐地;她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残废的;又聋又哑又疯。 
从那以后她不再冒险扒火车。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会安全得多;也安宁得多。沿着铁路线的车站她都歇过脚;有时雨大了;她就住下来。车站真是好地方;总有容她睡觉的长椅;有便宜的饭食;有匆忙过往的旅客;对她的可疑刚有警觉和兴趣;已经和她错过去。但尽管她每天只吃一顿饭;口袋还是渐渐空了。最后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红薯;总之她得手偷着什么;就吃什么。 
她从来没有注意连衣裙是什么时候扯烂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穿飞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够的理由那么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里面是硬壳纸。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天没了分量;没了原先的圆润。她走;得疯了一样。这一对没了分量的乳房是怎么了?它们在干枯吗?她最终把两个干枯的乳房给她饥饿的孩子们吗?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亲们;干枯龟裂的乳头不再能堵住孩子们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鹤预料的那样:她在一模一样的楼群里迷了路。一律的红墙白阳台;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 
她抱起两个尿臊刺鼻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奶水。她左边的乳头一阵钻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被这两个中国人离间了。代浪村的人都说中国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双手上来;把二孩抱走;是张俭的手。一个声音赔着小心;告诉她俩儿子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条了;不也长得不错?一两肉都没掉。也是张俭的声音。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了母亲和乳汁;没有了天条规定的成长环节;儿子也照样活;照样长得不错?他们有没有真正的母亲都两可。 
一转眼;她和张俭撕扯上了。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在张俭小腿上拼命地抓。 
张俭抱着二孩;怕孩子挨打;赶紧撤到大屋里。多鹤整个身体抵在门上;不让门关严。她和他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多鹤突然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栽到了门外。 
多鹤放弃了。她突然觉得这种讨伐太卑琐。 
五百多个崎户村村民是好样的;几代同堂地死。几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浓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缝。结成一个球;比父亲喝清酒的酒杯还大。血球颤巍巍;有着那种固体和液体之间的东西特有的柔嫩;一触即溶。第一线阳光从两座山坡之间的垭岔里伸出来;那也是柔嫩至极的阳光。光亮照进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惊悚的美丽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后;太阳就从山垭岔里整个地出来了;已经不再柔嫩。几个收尸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的谁踩在血球上——它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一触即溶;它冻结了。那些脚移开;它依然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得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伏下身;长而密的头发盖下来;母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肉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内。千惠子的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场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逃难队伍中所有的母亲刹那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了。她们至少能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划一道界限。千惠子两个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的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身所给予的折磨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没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一点进入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面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母亲扶着树干;蓬头垢面、衣衫飘零;想着千惠子教给他们的最后一种母爱;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 
不声不响的杀婴就这样开始了…… 
一只手把她拉进厕所。是朱小环的手;红润如她的脸蛋;也带酒窝。小环说着什么多鹤没有去听;只看着那双红润带笑的手把一桶热水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对了;小环很家常地讲起、r头的事来;“回头你看见她;可得好好表扬她;啊?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课不行;让她拿纸剪个猫;她拿回家来;全让我给她剪!”说着她把手里的丝瓜筋蘸了热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东倒西歪;坐都坐不稳;背后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疼;但她疼得舒服极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坏吗?”小环用力用得话也说不连贯;“……小子可坏了……躺那儿会玩自个儿的小鸡鸡……抱他俩出去;一见邻居家晒的干虾米;二孩这小子抓了就往嘴里搁;你说他咋知道那干虾米是吃的?我记得你怀他俩的时候;就特别馋虾米。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爱吃的都记住了……” 
多鹤脱口插话;说她自己小时候就爱吃外婆做的干虾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么跟小环搭起话来了:她明明在做和孩子们同归于尽的打算呀!这时小环把她从水里扯起来;抬起木盆一头;把脏水倒出来;让水冲在厕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又笑道:“可惜了啦;这水能肥二亩田呢!” 
多鹤看看厕所地面上一层灰色的体垢;不自觉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么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样让三个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块走;去做好样的代浪村村民吗? 
这时小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多鹤从厕所跑出去;随手带上铁皮门;“咣当”;大锣欢快地敲响了。不久铁皮门又敲了一声大锣;小环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里面一根红线绳上拴了一颗牙齿。是丫头掉的第一颗乳牙。丫头要等小姨回来;把它给扔到一个瓦房顶上去;这样她以后出牙才出得齐整。多鹤用手指尖试了试那颗在奶头不知过往多少回的小牙齿;觉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归于尽的漂亮事。 
当天夜里;张俭的两个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张俭也去上夜班了;丫头悄悄跑到小屋。 
“小姨!” 
“哎。” 
“你有‘黑密促’(日语:Himitu;秘密)吗?” 
多鹤不说话;丫头爬到她床上;她盘起两条腿;丫头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结婚了吗?”七岁的脸正对着她。 
“嗯?” 
“结婚?” 
“伊也(日语:iie;没有)。” 
丫头松了一口气。多鹤问她听谁说的。丫头又扯出另一个话题: 
“小姨;你跟我们王老师结婚吧。王老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多鹤笑起来。这也出乎她的预料;她居然还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师‘苏步拉希伊奈’(日语:Suburashiine;特别好)!” 
多鹤问怎么好。 
“王老师给我一个上海奶糖呢。” 
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身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木马。 
“还有;我喜欢的王老师的钢笔。” 
多鹤抱紧丫头。这是夜里十二点。按她预先设想的;她这会儿跟丫头、大孩、二孩已经死了。多鹤搂着丫头;觉得真走运;假如死了;她就听不到丫头这么逗乐的话了。她居然给她当起媒婆来。七岁的媒婆。丫头抬起脸;给她一个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鹤那代浪村人对于死的热情彻底冷却了。 
一个多月以后;小环告诉多鹤;丫头的班主任王老师要来家访。王老师一进门;多鹤差点笑出声:丫头给多鹤保媒的王老师是个大辫子姑娘。丫头一会儿看看坐在大屋床边的王老师;一会儿看看站在大屋门口的多鹤;目光里有一种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师走了;丫头问多鹤她愿不愿意和王老师结婚;多鹤这才倒在床上挥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个星期日;小环最后一个起床;梳洗过后就带着三个孩子出去了。她说她要带他们去坐船采菱角;但张俭明白她想给他一个好环境跟多鹤过几小时的小日子。 
厨房的门半掩;能听见里面“嗞啦嗞啦”的声响;是烙铁落在浆湿的衣服上的声音。声音一起;一股带花露水味的米浆甜味就膨胀开来。他推开门;多鹤隔着白色蒸汽看着他。十月底;她的宽袖衣衫被两根松紧带箍在大臂上;臂膀几乎全部裸露出来。那臂膀一直没有圆润起来;也许她再也恢复不了先前的模样:圆润、白嫩、稚气。
    “我去买粮。你要捎点啥?”他照例半垂着眼皮问道。 
她两眼的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学会请示女人了?她也从来没有让人“捎点啥”的先例。有时小环出去逛商店;会拽上多鹤。两人空手去;空手归;图的是把商店的绸缎、布匹挨个用手指捻过;在镜前比过;相互间讨论过等攒了钱买哪样。也都是小环跟镜子里的自己讨论:红不红?这叫枣红;穿着还不那么浪;啊?还能穿几年红?也就眼下这两年了。攒到五块钱就来扯布;五块钱用得了不?四块多钱就够了。她也会把多鹤拽到镜子前;拿这块布那块布往她身上披:蓝得挺正;瞧这花多细;裁件棉袄罩衣得四块钱吧?等着慢慢攒。攒钱是张家人最大的抱负。攒了钱把爷爷奶奶从佳木斯接来。张家大儿媳在军队做医生;去年改嫁了;不能还让前公婆老住在家里。可两张车票钱且得攒一阵子。 
多鹤摇摇头;又埋头去熨她的衣服。眼睛余光里;张俭穿蓝得发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阵;转身走了。粮店离张家十分钟路程;张俭骑着车五分钟就打了个来回。他把粮倒进灶台下的木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袋;又长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乱了。 
“这……给你吧。” 
多鹤打开纸袋;里面有两块包着晶莹彩色玻璃纸的糖果。她看见那又长又粗的手指缩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贱似的。他把手缩回的瞬间;多鹤正巧从炉子上拿起烙铁;似乎烫着了。她一下子撂下烙铁;上去捧住他的手。 
“没烫着。”他说。其实烫着了指头尖。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茧;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么;张俭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小环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讲和。多鹤的委屈总爆发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个无声的泪人。小环说;你要她;比什么都能安慰她。他一连几次地要她。小环多不容易;一人带三个孩子出去;就为了让他俩能过几个钟头的小日子。不能负了小环的苦心。 
多鹤一直闭着眼;短发被涕泪沾了一脸。她像赌咒又像表决心又像讨好他;喃喃地说她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十个、八个。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 
多鹤实在是块肥沃的田野;种子撒上去从来不白糟蹋。她这天远远地站在张俭下班必经的路口;路口堆着一座碎石垒的小山。她见张俭的自行车从铁道坡上溜下来;站在碎石小山头上向他又叫又喊。张俭停住车;她稀里哗啦跟着下滑的石头一块下来;浑身都是连滚带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三孩?”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张俭抽了一口立冬后阴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周围人不断招呼他:“张师傅下班啦?”“张师傅上白班啊?”“张师傅……”他顾不上回个招呼;连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飞到多鹤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计。他突然想;小环说过;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个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晚上小环靠在墙上抽烟;一手撸着他的头发;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来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从来没听说过嫌孩子多的!多鹤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显肚子了;就到附近乡下租间房;藏那儿生去。乡下人有两个钱打发;嘴就给封上了。张俭翻个身:“有两个钱?那么容易就有两个钱了?”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的头发。 
多鹤却流产了。春节前她正上楼梯;三个月的胎儿落了下来。她撑着走上四楼;每个水泥台阶上一摊血。她刚进门就听见邻居们大声议论;谁家出了人命?!怎么到处都是血?!议论声聚到了张家门口:了不得了;是张师傅家出事了!捶门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条走廊。多鹤静静躺在热乎乎的血泊里。想着她今后是否还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还会给自己生一群亲人;让她在他们眼里看见永别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见代浪村的村景、田野、樱花林…… 
也许她失落的这个三个月胎龄的三孩带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流浪的一个多月;那一场场的惊吓、饥饿的后果原来在此。 
外面为张师傅家操心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开了厨房的窗子;有人嚷着:“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环大嫂在吗?” 
小环带着两个男孩逛够了;推着车走到楼下;正看见一个打补丁的大屁股塞在她家厨房窗口。她挑起烟熏火燎的嗓子问那是谁的屁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条、银元吗?她家可是刚刚少了一个崭新的电唱匣子! 
人们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七嘴从舌讲着楼梯上的血迹。 
小环立刻扔下儿童车。一只胳膊夹一个男孩跑进楼梯口。她马上明白多鹤出了事——出了什么事?等她赶到自己家门口;也顾不得问刚才那个屁股是谁的;谁这么大胆。她打开门;反手又将门关严。地上的血已经成了血豆腐;多鹤躺在床上;身下一块椭圆的深红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床上;赶紧回到小屋。 
小环用手掌抹去多鹤额上的冷汗。多鹤看看她;两人都不说话。还用说什么?小环从阳台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尿布;叠了叠;塞进多鹤的裤子。多鹤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鹤头一眼看小环;小环就知道她没事;就是累;再说话就累她了。 
    小环去厨房;捅开灶火。窗外人还操着心。随他们操心去;她得赶紧给多鹤煮点糖开水。等多鹤捧着一大缸糖水时;小环才想起她把儿童车丢在楼下了。可她跑到楼下。发现车不见了。那车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车身是两张并排的小木椅;前面挡的横梁可以打开合上;车轮是用轴承自装的;特别好看好使。 小环把煤灰撒在血迹上;一层楼一层楼地清扫;一层一层地骂街:偷了咱们孩子的车给你孩子坐?让你孩子坐出大疔疮来;让他满腚长毒痈;一个痈八个头;流脓淌血淌死他!看我们家人害点妇女病就想来欺负?把女人的脏血泼你家去!让你晦气一辈子!让你生儿子没鸡儿生女儿没眼儿! 
小环骂得扬眉吐气;邻居的孩子们一个个端着晚饭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观众、听众。小环骂街在朱家屯就是个名角儿。孩子们吃着、看着、听着;不时提一两句台词:小环阿姨;是满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痛!或者:小环阿姨昨不说一肚子坏下水…… 
张俭听说多鹤流产暗暗地松口气。一个多月后;多鹤还是流血不止。张俭和小环都怕起来;商量要不要请大夫。小环把多鹤扶到一家私立妇幼院;诊断后让多鹤立刻进手术室;因为流产并不彻底。 
手术后;多鹤在医院住下来。 
小环天天傍晚带着三个孩子来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环进了病房;发现另外三个产妇都赶在一块出了院。多鹤睡得头发七拱八翘;小环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顺。 
多鹤突然说她救过一个小姑娘;从她自己母亲手里救下的。她母亲要掐死她。小姑娘叫久美;当时三岁。那么当时多鹤几岁?十六。为什么母亲要杀这个小姑娘?当时好多母亲都把自己孩子杀了。为什么?因为……自己杀总比别人杀好。谁会杀他们呢?战败国的人;谁都会杀;所以崎户村的村长让一个枪手把几百村民全部杀死了。 
小环不动了。她坐下来。这是个好天;开春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住了这么多年;她对东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鹤一个没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让想念淡下去?何况她的村子、母亲、弟、妹是那样没的。她听着多鹤吃力地讲述她怎样看见崎户村人的自杀;代浪村和其他日本村子的人怎样走上不归路。多鹤的中文还远远不够来表述这么恐怖、惨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环要靠猜测才能把她的意思连贯起来。也幸亏她不能尽情表达;不然这个故事小环是听不下去的。 
一个护士进来;多鹤停住了叙述。小环看见她的手指抖得吓人;上了岁数似的。其实即便护士用心听;也不见得能听懂多鹤的讲述。张家人把多鹤的话听熟了;不觉得她难懂罢了。 
护士走了后;多鹤继续讲。剩下的八百日本人已经不成人样;没被母亲杀死的孩子们也一个个在饿死、冻死——他们已经从秋天走进了冬天。土匪们的快马冲过来;抓起女孩子们;谁都挣扎不动;叫不出声来了。只有一个老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老头说:枪呢?举起枪来;朝女孩子们打呀!可是枪早就丢了…… 
小环觉得心里那股难受特别奇怪:这故事的惨烈可怕不像是人间的。日本人怎么那么热爱死这桩事呢?一个村长能替全村人当家去死?一个母亲可以替孩子们当家去死? 
她听完多鹤的故事就让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见坐在桌上自斟自饮的张俭。她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张俭问了几句;问不出结果。丫头吓坏了;起先还说妈妈吃饭吧;饭都凉了;后来也不敢做声了。她从来没见过小环哭这么痛:小环是那种让别人哭的人。小环哭了一阵;拿过张俭的酒杯;干了两杯白干;吸着鼻子进大屋睡去了。等张俭也上了床;她才把多鹤的身世讲给他听。 
他听到多鹤抱着三岁的病女孩久美边跑边哀求她的刽子手母亲时;手捶了一下床帮子;叫道:“哎呀!” 那一夜张俭和小环没睡什么觉。两人都靠在那里抽烟。抽一阵;张俭会想出故事中某个细节;再问小环;当小环复述了那个细节之后;他绝望了似的:真是那么惨绝人寰。有的细节他问了好几遍;每证实一次他心情就更坏一点;可他仍是不停地问;希望自己听错了。 
快天亮时张俭才睡着。第二天早晨上班他头晕脑涨;组里谁出一点错他都不依不饶。十六岁的少女多鹤经历过那样的惨事。多鹤刚从麻袋里出来的模样幽灵似的出现在吊车前面;出现在他饭盒子前面、储衣柜里、淋浴的水花里。他恨他父母;干什么不行;偏要去花七块大洋买回这样一个女子;现在好了;她的身世弄得他要疯。假如他们买她回来;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他;多好。他会坚决地把她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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