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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多鹤 作者:严歌苓-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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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小彭老家有媳妇、孩子的底? 
“那你咋不休了小环嫂子?!”小彭刚想站起来;张俭又一脚。氧气瓶弄得他很不带劲。 
“驴日的。我能休她吗?” 
张俭这句话根本不是道理;也没有因果逻辑;他那种不容分说的坚定让小彭觉得又输了一轮辩争。 
“你要是休不了你媳妇;你就给我就地收手;别糟蹋了她。” 
“你凭什么糟蹋她?” 
张俭往门口走;手已经搁在门锁上。他对小彭这个致命提问又装聋了。 
小彭痛苦得团团转。他想干脆揭露张俭;让公安局把他当重婚罪犯抓起来。那多鹤也会被抓起来;会永远从这里消失。在二十八九岁的热恋者小彭心里;世界都可以消失;只要多鹤不消失。从此他一有空;就到张家楼下打埋伏;有几次见二孩带着黑狗出来;他向二孩问了几句他小姨的情形。二孩的黑眼睛对他端详;一眨不眨;小彭突然做了一个他马上会臭骂自己的动作:他抱住二孩;在他眼睛上亲吻了一下。 
等他臭骂着自己蹬车逃去时。他眼泪流了出来。他小彭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技术员;现在给什么妖孽折磨成这样? 
发生了他对二孩失控的那个举动之后;小彭真的自恨自省;要做最后的抉择了:要么回家休了媳妇;每月照样寄十五块钱给她;然后娶多鹤;要么把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在张俭家度过的好日子彻底忘掉。 
这天在厂里;小彭从电焊光里、气割光里走过。一个人的脸从电焊面罩后面露出来;一见他;马上又躲到面罩后面;好像他整个猴似的身子能全部躲到面罩后面似的。小石在躲他。他走了几步;钢厂里纵横的钢轨上不时过往装着钢锭的火车。小彭觉得老天爷怎么老是在关键时候让他顿悟:跟他处成了兄弟的小石就是告密者!他妒忌小彭和多鹤;刺探到小彭在东北老家娶媳妇生孩子;又去向张俭告了密。 
他等一列运钢锭的火车过去;从轨道上跨回来。小石刚焊完一件东西;正用榔头敲焊条的碎渣;小彭走上去说:“馋死你——王八羔子!那皮肉哪是啥江米粉团子;是猪大油炼化了;又冻上;舌头一舔就化!” 
小石还装着万般不在乎的样子;摇头晃脑地笑。 
“你去告密?你还知道啥秘密?人家那天晚上啥秘密都告诉我了!”小彭在钢板上走得惊天动地地响。 
“啥秘密?” 
“十条大前门我也不换给你;就这么秘密!” 
“哼;还不就是那秘密……”小石两头看看。其实他们周围到处是震耳的金属撞击声;钢厂内的火车频繁过往的声响;吊车的哨子声;他们直着喉咙嚷;在他们身边的人也听不见。 
“你知道的是啥秘密?”小彭警觉了;瞪着小石。 
“你才知道那秘密呀?那一年多你没上张俭家去;我早知道了!” 
这个女人跟谁都倾诉她的血泪身世;小彭原来并没有得到特殊待遇。一阵无趣;小彭觉得自己的浪漫如此愚蠢;小石和张俭背着他非笑坏了不可。 
小彭在铁轨上坐下来;想着自己浪漫小丑的角色;又失败又悲哀的小丑。也许他是唯一为多鹤的身世心碎的人。他成了他们的笑料。 
到处是一蓬蓬刺眼的焊花;金属撞击声比一千套锣鼓更声势壮阔。心碎的小彭缩坐在几条铁轨的纠结处。人人都在焊花的焰火和钢铁的锣鼓中过节;笑料小彭坐在这里;没有了东南西北;没有了下一步。 
“叮咣叮咣”的金属声响敲打着他的心、肺、肝、胆。他的脊梁骨、脑髓。突然几节车皮倒退而来。小彭站起身要跨到铁轨那边去躲开它。 
他却被人拉了一把。 
“你个王八羔子往哪儿跑?不活啦?”小石指着另一端来的火车头;正和倒退的几节车皮相交错。 
    小彭如果往铁轨那边躲让;正好给火车头撞死;他差点变成车轮轧成的包子馅。 
“姥姥的。”他嘟哝一句;甩开小石的手。他和小石这样的手足情是不能感激涕零的。 
“我看你就不对;坐在那儿跟瘟了似的!”小石跟在他身后说;“为一个娘们儿;真去卧轨呀?不嫌腻味!” 
“你姥姥的腻味!滚!” 
小石知道他是知恩的:小彭这下不仅捡回了命;也捡回了魂。 
晚上两人一块儿去澡堂;出来的时候小石说他去张家送猪肉去。食堂死了一日猪;肉全白给工人们。他抢了一份;给孩子们解解馋。 
“能让孩子们吃死猪肉吗?” 
“嘻;多熬熬呗!毒不死!” 
“看这肉都发蓝;血憋在里头。看着脏得慌!” 
“吃着不蓝就行!日本小鬼子饿急了;蓝肉也吃。他们吃生棒子生高粱;从河沟里捞出泥鳅就往嘴里搁……” 
“多鹤告诉你的?”小彭问。多鹤告诉他;在逃难路途上她吃过蚯蚓。 
小石愣了一下。这时他俩站在初冬的傍晚;刚洗过头发;湿气从头上冒起。 
“她也告诉过你?”小石说。 
“没听她说这些惨事;你以为日本人都是吃狼奶长大的。日本女人都是母狼;养出那些杀人放火的野兽。我过去对她也……也没咋的。一听她跟我讲的那些惨事;真不想再糟践她。” 
小石静静地听着。过一会儿他口气散淡地开了口: 
“那她咋没回日本?” 
“日本她啥人也没了。” 
“那咱中国咋没给她关起来?日本间谍可多了;不是都得抓起来吗?” 
小彭从他的惆怅浪漫情绪里一下子浮上来;换一口气;看着现实里这个小个子。他上当了。这个小个子套走了多鹤交给他的身世秘密。 
“你他姥姥的诈我?!”小彭想;他到底没玩过这个精刮过人的猴子。 
小石哈哈直乐;做出防御姿势;退到小彭爆发性攻击够不着的地方。“我说她咋那么嫩?日本豆腐!” 
“王八蛋!” 
“王八蛋咋了?王八蛋分清敌我;”他在三步之外打猴拳;“不吃日本豆腐;是有民族觉悟的王八蛋!” 
“你有屌的觉悟!”
“你连屌的觉悟也没有!” 
小彭知道他越逗越来劲;索性把毛巾往头上一顶;自己往宿舍走去。等他打开宿舍的门;小石的口哨在黑暗的楼梯上吹响了。这天晚上不搞清多鹤是怎么个来龙去脉;他是不会让小彭清静的。 
结果是他俩把那发蓝的肉吃了。两人借了个煤油炉;把脸盆洗了洗;在里面炖了一大盆肉汤。六两酒就着多鹤的惨烈身世喝了下去。吃着喝着;小石把小彭的床吐得一团糟;小彭刚去清洗;小石又爬到小彭同屋的四川人床上;又把四川人的床吐得一团糟。小彭一口一个“王八羔子”地伺候着小石;心里想这个王八羔子听故事也听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了。 
 
第九章 
这一带下大雪是千载难逢。小环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呆了。山上的松树全白了;乍一看是朱家屯的那座山坡。她从会走路就去那山坡上拾松果;摘野山里红、野葡萄;跟父亲趴在雪里;等狐狸出洞。东北的雪真好;是暖的;父亲给她垒个窝窝;里头暖着呢。从土改把娘家划成富农之后;她这么多年只回过两趟朱家屯;一次是父亲过世;一次是母亲过世。母亲病到最后几天了;说她在世上最丢不下的是她的老闺女朱小环;年轻时给娘家和丈夫宠惯得没样;老了怎么办?孩子们到底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旦知道真情;会给小环什么老景?母亲满心牵绊挂记地走了。 
雪下得真痛快;把脏乎乎的垃圾;从不绝耳的吵骂声、广播声全盖在下头了。孩子们还不知道他们的楼房被捂在大雪里;他们都睡在东北老家的大雪里。小环心里很少会这样酸丝丝的;腌得慌。临终的母亲问她:孩子们对她亲不亲;信不信小环是他们的亲妈?那日本婆子有没有背地里给孩子们挑唆;让他们跟小环生分?小环叫母亲宽心地去;孩子们和大人们都是她小环一人治理。母亲知道她的老闺女要别人强要惯了;原本让她担心;但在她闭眼之前;这是小环身上最让她放心的缺点。 
其实跟母亲进行最后一场母女私房话时;小环是心虚的。孩子们一天天大起来;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的亲生母亲是谁;放学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妈、妈”地喊。“妈;饿死了!”“妈;尿憋了!”“妈;二孩又跟人干架了!”“妈;告你一件事;乐死我了……” 
小环也是应接不暇地回他们:“饿死了?那我的东西不给饿死的吃;反正已经饿死了!”“尿憋了不会在学校尿?给家里积肥呀……” 
小环从小到大攒了一肚子鬼神故事;孩子们在张俭上大夜班的星期六晚上;都会把她挤得紧紧的;听她讲从来不重样的故事。孩子们对她不仅亲;而且佩服:因为小环;他们从来不受人欺负;小环会骂到门上去;骂得人家开后窗逃走。小环交际广泛;几十幢家属楼都有她的亲朋好友;所以没有打输的官司。孩子们也虚荣;每次开家长会;小环穿上唯一的一套裙服;烫发梳得波浪迭起;手上戴着旧货摊上买的表;同学们说:“你妈像黄梅戏剧团的(那是孩子们最高的审美标准)!你妈戴的金手表得多少钱哪?”孩子们总是很自豪;从来不揭穿他们母亲的金手表不会走动。 
几个孩子里;小环最爱的还是丫头。丫头很懂眼色;只要小环有一点不高兴;她总会悄声悄气问她几声:妈你生谁的气了?妈;你胃又疼了?丫头十五岁了;只穿过几件新衣服;都是参加学校活动的白衬衫;其他衣服都是小环和多鹤的旧衣服拼的;要不就是手套线织的。张俭省一双翻毛皮鞋可以换几十双劳保手套;能织好几件线衣。 
屋里的收音机响了。张俭醒来头一件事就是拧开收音机。这个新习惯代替了他过去醒来抽烟的老习惯。闹了三年饥荒;给他养成的好习惯就是戒掉了过去的坏习惯:抽烟、喝酒。他去年涨工资;马上买了个收音机回来。 
    小环办过父亲丧事回来;在多鹤眼里和张俭眼里分别刺探;想刺探到两人旧情复发的苗头。她也装着漫不经意地问过孩子们;小姨是不是每天夜里跟他们一块睡觉。她的眼光终于让张俭烦了;告诉她;他只想一家子相安无事把日子过下去;除此之外;他心如止水。这下她可以满足了?放心了?下回再回朱家屯不必把孩子们雇来当密探了?张俭不久成了乌鸦嘴:两个月后;小环妈也一病不起。第二次从朱家屯回到家;小环见屋子布局重新调整了:张俭和两个儿子睡大屋;多鹤、小环和丫头睡小屋。小环问张俭;她不在家他瞎搬什么?他笑笑说从今以后分男女宿舍;谁也别疑神疑鬼。 
收音机里的歌把所有人唱起来了。孩子们穿着衬衣就跑到阳台上;捧一把雪回屋;捏成球;在屋里相互扔;然后又出来捧雪。小环叫喊着:不穿棉衣不准到阳台上! 
多鹤跟大孩二孩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男孩子们欢呼了一声;又去跟丫头嘀咕;丫头也欢呼起来。十五岁的丫头;已经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疯起来却只有六七岁。他们嘀咕的那句话里的日本词;就是红豆沙糯米团子。多鹤昨夜忙了几个小时;蒸了两屉团子。砂糖吃不起;多鹤用了些古巴糖和糖精片做豆沙馅。每个人咬到团子上她都紧张;然后代团子抱歉;说:“不好;甜一些就好了。” 
碰到多鹤团子做得多的时候;小环会用盘子托上几个;给邻居们一家送一个;让他们尝尝小姨的手艺。多鹤还会做酱虾酱小鱼;孩子们去挖了知了蛹回来;酱起来;也是代浪村人的风味小菜。小环总是一家一小碟地送给邻居品尝;她的外交策略在楼上楼下是常胜的。 
二孩吃着吃着突然说:“给彭叔叔留一个。” 
“彭叔叔不会来的;”小环说;“你吃了吧。”小彭已经很久不来了。周末他们的客人还是小石。 
现在小石每次来;总有点鬼头鬼脑。小环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明白小石、小彭的心思。他俩看多鹤不姑娘不媳妇地守着;替她亏得慌;都想让多鹤在他们手里失守。小石最近嘴也不贫了;每次来跟姑爷似的提溜着一包桃酥;或半斤小磨香油;或者四只猪蹄子。四级工小石虽然没有老的小的要养活;常常来张家当阔姑爷也会成穷光蛋的。有一次多鹤在擦地板;小石盯着她撅起的屁股呆看;小环见张俭手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张俭的心头肉裸出来给一双脏眼看了。小环从那个时候明白许多事;张俭和多鹤那段情断不了;只是暂搁在那里。或许生生去斩断它是不对的;反而帮着它生了根。所有的儿戏你不能去生生地斩断;本来儿戏自生自灭;你一斩;它疼了;它反而至死不渝了。小环对人世间道理参得那么透;却还是在张俭和多鹤的事情上失误。她见张俭拿着报纸的手背上;那根树杈子形的青筋直跳;起身走到多鹤面前;找了个借口支唤她出门。找的什么借口;小环早就忘了;总之多鹤不再撅屁股让小石饱眼福。小环接过地板刷;蹲下去;“嗞啦嗞啦”地刷。这些年下来;张家大大小小几口人;都觉得粗硬的刷子擦过水泥板的声音圆润悦耳。小环想;一旦没有了这平滑如镜面的地面;没有了熨得平展、浆得香喷喷的衣服;没有了酱小虾小鱼知了蛹和红豆团;张家的人能否活得下去?多鹤断断续续地和小环讲过她的童年、少年、代浪村、樱花树、村子神社;她还多次讲到她的母亲;孩子们看到最多的是母亲弓下的背:擦地、洗衣、熨衣、拜神、拜长辈丈夫儿子……十多年来;多鹤陆陆续续把代浪村的家搬进了这里。 
吃完早饭孩子们牵着狗出去玩雪;丫头的几个女同学约她一块儿去看解放军比武——下大雪比武也照常进行。张俭换上夜班;白天睡不着;拾起前一阵开始做的木匠活接着做。他照小学校的课桌给大孩二孩也做一张;这种连座的课桌会给这套太小的房子省些地方。 
楼下有哨子响;是煤店的小卡车送煤来了。张俭和多鹤拿着筐和桶跑下楼梯;见小石刚到;已经脱下棉衣;借了邻居一个旧铁桶装上了煤。 
没出去玩的孩子们都拿出桶和盆;帮张家搬煤。这楼上谁家来煤;孩子们都帮着搬;然后他们会对大人们说:“雷锋叔叔教我这样做的!”再往后;他们相互给老师写信;表扬某某同学学雷锋帮他的邻居搬煤。楼梯上很快落满碎煤;往上冲和往下冲的孩子们撞车;滑倒在煤屑上;都成了人形煤球。 
终于把多鹤也滑倒了。小石赶紧搁下一桶煤;把她搀扶起来。这是三楼和二楼连接的地方;学生们正在喝小环冲的糖水(大半糖精)。小石背对着三楼的楼梯;突然在多鹤脸上亲了一口。 
多鹤吃惊地瞪着他;本来摔瘸的膝盖马上痊愈;一步蹿到两个阶梯下面。小石紧迫下去;从后面搂住她腰;嘴又上来了。多鹤正要叫喊;小石说:“你敢叫!你叫我也叫;我叫抓日本鬼子!” 
多鹤看着这个看了十年的娃娃脸;看不出他是真诡诈还是开玩笑。 
小石再次吃了一口日本豆腐:“下午你跟我去厂里。” 
多鹤一动不动;一点反应也没有。 
“不然;我连你和张俭的关系一块检举。” 
多鹤嘴唇微微动作;小石听到她完全哑声地重复“检举、检举”。 
“检举你不懂?你们日本人不检举?我们中国人最爱检举;特别是检举日本鬼子。” 
多鹤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尽管每个词义她不是完全懂得。 
“你们日本鬼子祸害中国人祸害够了;现在你替他们受报应。” 
多鹤还是看着他。娃娃脸还是又像逗乐又像威胁地挑着两个嘴角。 
“日本鬼子;怎么样?跟我去不去?” 
“你让她去哪儿?”小环的声音从三楼传来。她其实早就站在拐弯处。 
“哎哟;小环嫂子;你怎么下来了;快别脏了手!”小石说。 
“你要带俺妹子去哪儿?” 
“说着玩呢!” 
“说日本鬼子可不好玩。” 
小石吸吸鼻涕;换着脚“稍息”;生怕给冻在僵局里。 
“小石;你这会儿别搬了;去给嫂子办件事。” 
“什么事?”小石可有个讨好小环的机会了。 
    “去把小彭找来。这雪多好;我回头给你哥儿仨做点好吃的;你们喝点酒。” 
多鹤看着小环;小环抽下身上的围裙;把多鹤衣服上的两只煤黑的手印往下拍打。怎么也打不干净;小环笑了笑;摇摇头。 
小环什么也没跟张俭说。她打发走帮忙的孩子们;从阳台的瓦缸里捞出几棵酸菜;又泡了一斤粉条。干了外皮的胡葱里面水嫩玉白;她切出一大盘;跟鸡蛋一块儿炒。秋天晒的干豆角干茄子焖红烧肉。等小彭和小石到来。三个大菜已经端上了桌。 
张俭蹊跷了:小彭似乎从这个家断了踪迹(当然只有他明白踪迹是怎么断的);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小彭性格里竟然还有这样一股贵气;会一声不吭地躲藏起来;慢慢去舔自己的伤;舔得差不多了;才又回来。他没有热情招呼谁;让小彭感觉他们的关系并没有一年的间歇。 
小环叫多鹤坐到客人们中间去;多鹤死活不肯。一年前她把小彭跟她一块看电影的事告诉了张俭;张俭掉泪了。她记得他那样蹲着;就像他父亲张站长冬天晒太阳那么蹲着;眼泪打在地上。不知为什么;她一想到他长时间地蹲着;小臂搁在大腿上;牢牢实实舒舒服服地蹲在那里掉泪;就觉得她错怪了他。他对她从来是一往情深;是没有拥抱、没有亲吻、没有交欢的一往情深。有时小彭让她觉得遗忘张俭是有可能的;或许她能在小彭那里找到不同的欢悦;但蹲着掉泪的张俭让她知道不可能。男人的泪珠又快又重地打在地面上;女人会为这个死心眼爱自己的人而爱他。因此她不愿意去见小彭。 
小环手指尖戳戳她的头;轻声说:“傻瓜;又不把你装口袋里让他俩提溜走;你怕什么?” 
她劝不动多鹤;从小屋走出来。小彭看看那扇灰色的门;喝一口酒;又看看那门。灰色的门就要给他看成茫茫秋水了。小环想;小彭和小石风流得多么不同;小彭不会在楼梯上堵着多鹤;一双煤黑的爪子就抓上去。 
小环给每个人斟上酒;又在每个人碗里添了菜。小石嘴不停;学上海家属又抠门又客套;请人吃橘子一瓣一瓣地推让: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吃呀吃呀!剥都给依剥好了……自己来自己来……吃呀吃呀……一瓣橘子推让得那么热闹。一瓣吃完;下一瓣又来了:勿要客气;吃橘子呀……小环和张俭都给他逗笑了。 
小彭喝了两杯酒;眼神有点凶了。他面前的菜还堆得高高的。小环于是学上海家属;夹一块肉往小彭嘴上送:“勿要客气呀!猪都给你杀了……” 
小彭不笑;又闷喝一口酒;酒杯一放。说:“小环嫂子;你请我们来;要说啥吧?” 
“先吃一会儿再说吧。”小环说。 
张俭这才明白;人是小环请来的。他看看两个客人;又看看小环;担心小环不会有什么好话。 
“小环嫂子;你说吧;说了再吃。”小彭说。 
“那行。”小环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手把左边的筷子搬到右边、右边的搬到左边。她在踩着心里锣鼓点出场。然后她把脸抬起来;挑起镶金牙的那边嘴角;媚气地一个亮相;“你们哥仨是从鞍山一块来的;坐的一趟火车。火车站上;小石你姐还来送你;跟我说;你们的爹妈都走了;以后她也不能跟到南方去照应你;我就是你嫂子。你还记得吧小石?(小石点头。)我把你俩照应得怎么样?(两人都点头;使劲点。)现在你俩知道了多鹤的身世;也知道多鹤跟我们老张家的关系。自己兄弟;我瞒你们是我的不是;今天我这顿酒饭;就算我朱小环给你们二位兄弟赔罪。现在兄弟之间就谁都不瞒谁什么了。对不对?” 
三个男人看着她。张俭想;她事情做得算漂亮。 
“既然是哥仨;也都肝胆相照了;咱以后不兴诡诈、告密什么的。不过亲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你小石跟我们翻脸;去告密;毁我们;我们也没法子。小石你说是不是?” 
“咳;我是那人吗?”小石愤怒地说。 
“我知道!这不就拿你打个比方吗?” 
小彭一语不发;又喝了两杯酒。 
“小彭你别喝醉喽。”小环说;“上夜班不上?” 
“不上;”小彭说;“我今天夜里的火车。” 
“哟;去哪儿啊?”小环问。 
“去沈阳出差。顺便回家一趟:” 
“家里挺好的?”小环问。 
“不挺好。我爸要我回去;他要揍死我。” 
“干吗呀?!”小环问。 
“那你还回去?”小石说。 
“揍死就算了;揍不死我就把婚离了。”他把自己一年多以来一直在奔着的伟大方向说出来:离婚离成了他会照样寄抚养费给妻子、孩子。他自学了阿尔巴尼亚语;可以到技校教晚间的课;挣些外快。他刚说完就站起来;不容别人反应;已经走到门口。他一面穿鞋一面说:“离不成婚;我不会见多鹤的。” 小环包了两个馒头;装了一饭盒茄子干烧肉;追了出去。她突然对这个男子怜爱起来:一年多;他不知囚在哪里跟自己过不去;相思得头上有了白发。 
小环把饭盒夹在小彭自行车的后座上。 
“嫂子刚才不是冲你的;啊?”小环说。 
他苦苦地看看她。 
“你知道小石怎么诈多鹤吗?”她放低声音;“她不让他上手;他就把她当日本间谍举报!” 
小彭呆了一会儿;打了个酒嗝;然后仰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 
“他那人;没正经。”小彭说;“他不会举报。” 
“万一呢?” 
“我了解他。他才不会干那种对他自个儿没好处的事。举报了;他连打拱猪的地方都没了;有啥好处啊?” 
“我可亲耳听见他诈我妹子!” 
“你放心。” 
小彭蹬车走了。车轮在雪上画着巨大的S;下坡时连车带人一个滚翻;小环叫起来跑着追下坡;打算拉他;他却又跳上车画着S远去。 
    人在一块儿待长了也有害;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莫测的变数来。小彭一副要追求多鹤追求到死的样儿;这也是待在一块儿待出来的变数。他绝没有祸心;不过变数自身有没有藏着祸心;小环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小石不一样;祸心已经露出来;小环今天跟他柔中带刚地掏出心扉之言;是不是已把他的祸心杀下去;小环也不知道。或许有那么个谁都不管的大荒地;能容多鹤、张俭、她和孩子们在那里过他们一无所求的日子。这种大荒地有没有?热闹了半生的朱小环头一次对热闹憎恨起来。这一幢接一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几十幢上百幢;一幢幢都掏出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窗、门;人人都热闹在别人的生活里。你家收音机唱到他家去;他家抽水马桶漏到你家来。搬运自家的煤球也成了十几个孩子的热闹。他们会没有听过丫头和两个弟弟那夹着日本词的话?孩子们常常是楼上楼下地喊话:“你家今晚吃啥?”“吃包子!”大孩二孩会不会把回答喊回去:“吃‘色颗含’(日语:Sikihan;红豆饭团子)!”马大哈小环想从今往后不做马大哈;好好留神孩子们的对话。不过会不会已经晚了?一场大雪把小环下得头脑冷飕飕地清醒。 
小环回到家;小石喝得横到大屋的床上去了。张俭跟小环对看一眼;她和他刚刚想的是差不多的事。两人都悄悄地动作;因为都拿不准小石是真醉过去了还是装的。 
门砰地开了;两个男孩通红着脸跑进来;小环嚷着:脱鞋脱鞋!现在她成了多鹤的规矩的严厉捍卫者。黑狗被小环堵在门外;因为它满身泥水。小环弯腰给大孩拿木拖板;黑狗进来了;头一件事就浑身上下地抖搂;泥珠子全甩到小环身上去了。 
小环拽着它;进了厨房;把它搁在洗菜池子里;放开水龙头就冲。小环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维护多鹤创造的整洁空间。狗大池子小;一脚踩出池沿;掉进刚堆砌整齐的煤球里;小环满嘴恶毒讥咒;朝狗屁股上打了两巴掌。二孩冲进来;要抢夺黑狗;被小环的后背抵在门外。她再次把狗放进水池。狗也来脾气了;冰针一样的水流刺进它的皮毛;它觉得它不应该继续忍受。它疯了似的又踢又甩;带黑色煤屑的水喷泉一样溅到天花板上;溅到小环脸上;也落进大锅里剩余的酸菜粉条上;落在盘子里的干茄子烧肉上。 
小环突然满脑子黑暗;她抓起黑狗的两只前爪;飞奔着把它拎过走道;拎进大屋。二孩在她后面大喊:“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小环疯起来谁挡得住?小石也不醉了;上去拦她。她已经踹开门;到了阳台上;把黑狗直接从阳台栏杆上扔了下去。 
二孩“啊”的一声扑上来;抓住她的手就咬。 
小环脑子里亮了灯。她同时看清了:这个儿子不是她的。他没有把她当亲妈;也许从来没有;因为孩子的本能会告诉孩子;亲妈再错;也不能下嘴去咬。张俭和多鹤都赶来;见小环脸上永久的两团红晕没了;脸蜡黄蜡黄。二孩躺在地上;脸也蜡黄蜡黄。 
小环跪下来;轻轻拍着二孩的胳膊、胸口;二孩就是不动;不睁眼;像是昏死过去了。小环手臂上一块紫色淤血;周围一圈深深的牙印;她觉得心里的牙印深得多;淤血也更加紫黑。她一面拍一面说:“孩子;妈错了;快醒醒!妈还有一条胳膊;那;给你!你再咬一口!醒醒……” 
二孩真的像昏死过去了。小环眼泪横一道竖一道地在脸上流淌。她今天心太乱了。那个把狗从四楼摔下去的根本不是她自己。 
这时大孩说:“黑子!” 
人们听见门口传来黑子“哼哼哼”尖声细气的叫唤。就是那种狗受了人委屈;认了命;跟人们小小地哀怨一下的叫唤。 
打开门;果然是黑子。它居然跟二孩一样;从同样的高度摔下去;毫发未损。它不知自己是否还受欢迎;坐在门口仰头打量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二孩脸色还了阳。他慢慢支起上身;向黑狗转过脸。黑狗反而为二孩的样子担忧了;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脸上嗅嗅;头上蹭蹭;又舔了舔他的脖子。这时人们才发现;黑狗的后腿是蜷起的;走路时;后腿在地面上一点一缩、一点一缩。 
黑狗的骨折好了;但那一点跛状永久地残留下来。二孩从此不跟小环说话。有非说不可的话;他会通过丫头说:“姐;你跟我妈说;我不想穿那件衣服;穿了跟阿飞似的。”或者:“姐;你让我妈帮我遛遛黑子;今天学校参观;我们得天黑才回来。” 
小环想二孩气性够大的;他的舅舅或是他的姥爷或是他的祖姥爷通过多鹤;把这气性传到他血脉里。 
等小彭来了就好了;张俭悄悄宽小环的心:小彭的话二孩肯听;因为黑狗是小彭给他的礼物。 
小彭还没来;小环对于变数的焦虑却应验了。张俭出了大事。他开着吊车吊了一块钢材;操控得好好的;钢材突然落了下去。吊车吊的东西偶尔会脱钩落下去;但那是极其偶然的。张俭这样熟练的吊车手却也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故:钢材坠落;砸死了一个人。一个拖着氧气瓶;准备气割某块钢材的四级焊工石惠财。 
小彭一回到厂里;听说小石被张俭吊的钢材砸死;就瘫坐在行李包上。 
事故常常发生;张俭的解释也挑不出刺:小石是突然从一堆被退货的钢锭后面拐出来的;谁能躲得开?张俭被停了工;回家等待处分。 
小彭感觉到整个事端成了一摊烂泥浑汤;再也没法弄清是非了。他挨了父亲几个大耳刮子;把离婚的状子交上了区法院。媳妇的银盘大脸成了个柴火棍瘦长脸;一听说小彭一分钱不少地照样寄抚养费;哭了一场还是同意和他分手。可是自由了的小彭突然不想消费他吃了大耳刮子才获得的自由。他突然洁身自好起来;什么多鹤、小石、张俭;烂泥浑汤他可不想去趟。 
等张俭降了两级;作为平头工人再来厂里上班时;他见了他远远就绕道走开。 
有一天他从澡堂出来;看见一群女工中有个背影是多鹤。这是一群刻字女工;在厂外临时搭建的席棚里刻阿拉伯数字和“中国制造”之类的汉字;把它们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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