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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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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翡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谢允的笔杆。

    上了年纪的旧笔杆停在空中,笔尖上的墨蘸得有些浓,倏地落下一滴。然而周翡的手更快,瞬间将手中空酒碗往上一递,当当整整地接住了那颗浑圆的墨点,一气呵成。

    谢允:“……”

    周翡知道自己这张嘴多说多错,于是讨好地冲他一笑。

    她脸上大部分时间都挂着属于独行侠的爱答不理,然而仗着自己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偶尔卖一次乖巧,居然也不显得生硬,叫人看一眼就发不出脾气来。

    周翡问道:“你在写什么?”

    谢允一边有些郁闷于自己的没出息,一边抽回笔杆,没好气地搭理了她一下:“怕死令。”

    周翡见他开口,忙顺坡下驴,说道:“谢大哥,我错了。”

    谢允瞄了她一眼。

    周翡暗暗运了运气,想那李晟小时候,跟她比武输了,从来都是回去自己哭一场,第二天又没事人一样,哪还得用人哄?她心里这么想,脸上就带出来一点“你好麻烦”的埋怨来,搜肠刮肚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个在衡山的时候,我说错话了,其实不是那么想的。”

    可是事绝对没办错。

    谢允将笔杆放在旁边,叹道:“我用鼻子都能看出你没诚意来。”

    还想怎样?

    周翡被破雪刀教育下去的那点火气顷刻就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好在谢允没有“得寸进尺”,瞪了她一会,他绷着脸道:“姑娘,你是名门之后,不能总逮着我这种温厚老实又柔弱的书生欺负。”

    周翡听他又开始不要脸地胡诌白咧,就知道谢允已经消气了,顿时松了口气,眼角一弯,往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可不是么,我真没出息,替你打一下——你在写什么?”

    “一出新戏。”谢允说着,旁边油灯的小火苗闪烁了一下,他的眼睛上看起来有一层淡淡的流光,“讲一个逃兵的故事。”

    周翡不太能明白听戏的乐趣在哪,念白她还偶尔能听懂几段,至于那些唱腔就完全不明白了,戏词写得再好,到了那些唱曲的人嘴里,统一是又细又长的“嗷哇咿呀”,根本也不知道在叫唤什么。

    说说英雄也就算了,还讲“逃兵”,周翡一脸无聊地用鞋底磨着木桌的一角,问道:“逃兵有什么好讲的?”

    谢允头也不抬地飞快地写了几行字,漫不经心地回道:“英雄又有什么好讲的?一个人倘若变成了举世闻名的大英雄,他身上一定已经有一部分不再是人了,人人都蒙着眼,一知半解地称颂,却谁也不了解他,不孤独么?再者说,称颂大家都会,用的词自古也来就那么几句,早都被车轱辘千百遍了,写来没意思,茶余饭后,不如聊聊贪生怕死的故事。”

    周翡:“……你是还在讽刺我吗?”

    谢允闷声笑了起来,周翡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哎哎,踢我可以,别掀桌。”谢允小心翼翼地护住他那堆乱七八糟的手稿。

    周翡拽过一张纸,看了两眼,磕磕巴巴地念道:“燕雀归来……”

    谢允:“哎,是来归,你那眼神会自己蹦字是不是?”

    “哦——来归帝子乡,千钩百廊小……小窈娘,自言胸怀万古刃……呃,不对,万古刀,谁顾巴里旧……章台?”

    周翡念了两行之后,被谢允一把抢回去,谢允将那张纸团成一团,往空杯子里一扔:“姑奶奶,饶了我吧,你一念我就觉得得重写。”

    周翡本来就没有什么吟风弄月的天分,也不在意,问道:“你是说这个贪生怕死的逃兵胸怀万古刀吗?”

    “他没逃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必能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地娶到自己心爱的女孩。结果后来发现朝廷不用他顶天,也不用他立地,也没把他当人,他只是个诱敌深入的活诱饵,死在那任务就完成了,于是他逃了,可惜一路险阻重重,逃回家乡,也没能见到他的女孩。”

    周翡问道:“为什么?”

    谢允眼珠一转,注视了她一会,似笑非笑道:“因为那女孩是个水草精,已经乘着鲤鱼游走了。”

    他一句话说完,微微有些后悔,因为似乎有些唐突。可惜,周翡没听出来,她脸上露出一个单纯的惊诧,真诚地评价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允说不好是失落还是庆幸,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懒洋洋地说道:“那你别管了,反正能卖钱。咱们要去蜀中,还得沿着南朝的地界走,从衡阳绕路过去,好几千里,不是一时半会能走完的——你知道贵寨的暗桩都怎么联系吗?”

    周翡毫无概念。

    谢允一挑眉,说道:“看吧,咱们连个能打秋风的地方都没有,我好歹得一边走一边想辙攒盘缠,这不是白纸黑字,是银子。告诉你吧,哥会的都是赚钱的买卖,学着点,人生在世,穿衣吃饭才是头一等大事,光会舞刀弄枪有什么用?”

    周翡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听了这番“过日子经”,很是吃了一惊:“你还操心这个?你不是王爷吗,没有俸禄吗?”

    谢允笑道:“你还知道什么叫俸禄。”

    周翡又横出一脚,谢允好像早料到有这一出,飞快地缩脚躲开,摇头晃脑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吃了我小叔的饭,我还得供他差遣,乖乖回金陵去当吉祥物。”

    周翡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回家去?”

    她说的不是“回去”,不是“去金陵”,而是“回家去”,这是一个温暖又微妙的用词,因为在周翡脑子里,世上始终有那么个地方,可能没有多舒服、多繁华,却是一切羁旅的结束。

    谢允愣了片刻,轻轻地笑了一下:“回家?金陵不是我家,我家在旧都。”

    迟钝如周翡,都感觉到他那一笑里包含了不少别的东西,可是不等她细想,谢允便有些生硬地将话题挡开,问道:“你又为什么想回……家?”

    周翡一提起这事,就稍稍有些羞愧,不过事实就是事实,她实话实说道:“我功夫不到家,得回去好好练练。”

    谢允的表情一瞬间顿时变得非常奇怪。

    周翡:“怎么?”

    谢允蘸了一点酒水,在桌上画了一座小山,在靠近山顶的地方画了一道线,说道:“如果说高手也分九流,那你将郑罗生堵在一个小窄道里,杀了他的人,划破了他的手掌,还能全身而退……虽说是沾了点对方轻敌的便宜吧,但你手上一样连个趁手的兵刃都没有,能做到这一步,证明你如今的功力,足以跻身二流。只不过你这个‘二流’运气格外不好,满世界的喽啰你没碰上过,碰上的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大人物,显得有点狼狈。”

    周翡听了这一番吹捧,没当回事,有些不以为然地想:“你一个写小曲的书生,会唱就行了呗,怎么还扭起来了。”

    谢允又将他的毛笔倒过来,略微有些开裂的笔杆在酒渍上又一划,说道:“但是也不必洋洋自得,此道如攀山,一重过后还有一重,世上还有不少一流高手,譬如一些名门前辈……举例来说,大约就是齐门的道长、霍家堡的堡主之类,一流之上的,是顶尖高手,凤毛麟角,不管名声怎么样,但是只要说出来,南北武林必然如雷贯耳。”

    周翡听到这里来了点精神,因为这不属于武术技术评价,属于奇闻轶事,在这方面上,她所认识的人里没有能出谢允之右者,便追问道:“顶尖高手是像北斗、四圣那样的人吗?”

    谢允“唔”了一声,眉心一扬道:“木小乔算,郑罗生不算,沈天枢算,仇天玑那样的恐怕就够不上——郑罗生虽然位列四圣之首,是因为他有一帮能打能杀的狗腿子,而且心机深沉,小花招层出不穷,这种人十分危险,一不留神就能要你的命,但你要说他是顶尖高手,恐怕不用说别人,四圣中其他三个人就要嗤之以鼻。”

    周翡不知不觉听进去了。

    谢允又道:“顶尖高手之上,是宗师级的人物,你知道这二者的区别是什么吗?”

    周翡追问道:“什么?”

    谢允见她微微前倾,心里的贱格便又不由得蠢蠢欲动起来,故意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了碗酒,直到周翡的手已经开始发痒,他才拖拖拉拉地说道:“这二者的区别就是,顶尖高手每一代都有,宗师级的人物却不一定。”

    “枯荣手那对师兄妹剑走偏锋,亦正亦邪,而且两人分一部绝学,稍稍差了一层,北刀关锋早早归隐,留个徒弟尚未成名,已经陨落,也稍差了一层。但山川剑是武林无冕之尊,南刀开宗立派、补全绝学,这两人却实打实地堪称一代宗师。二十年前,中原武林人才辈出,正是极盛之时,多少绝学重现人间,多少轶事到如今仍叫人津津乐道——”

    周翡被他三言两语说出了一身战栗的鸡皮疙瘩。

    谢允手中的笔杆却突然在桌上一划,那半干的小山被他涂成了一团,他话音倏地一转:“可是这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太短命了,一阵风的功夫就过去了,山川剑与南刀先后亡故,枯荣手失踪,北刀封刃,纵然有令堂这样的后人,却也为风雨飘摇的四十八寨繁杂的庶务所累,这些年都没什么进益,日后再向前走一步,恐怕也不容易了。沈天枢穷凶极恶地袭击霍家堡,想吞下天下奇功之心昭然若揭,也是因为他想再上一层楼——只可惜,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和脏手段,我看他还是拉倒吧。”

    他手一松,任凭裂缝的旧笔杆摔在桌上,“啪”一声。

    周翡心里跟着一跳。

    谢允低声道:“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注)……你说是天意还是人为?”

    这时,瞎子的琴音正好停了片刻,谢允的话音也就跟着停住了,他目光一转,好像顷刻间就从方才盘点的古今中走了出来,从怀里取出一点零钱,递给周翡道:“我看那两位也要收摊了,替我送他们一程吧。”

    周翡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纳闷道:“你不是自己还贫困潦倒写小曲呢吗?怎么走哪在哪仗义疏财?”

    谢允摆手道:“身外之物、权宜之计,不能没有,但也没那么重要,不如红尘相逢的缘分珍贵,拿去吧。”

    周翡当即被这酸唧唧的腔调糊了一脸,意识到谢公子确乎是个称职的小曲话本作者,抓过零钱,又倒了杯茶水,给那唱哑了嗓子的歌女端了过去,说道:“姐姐,你歇一会吧。”

    歌女忙起身道谢,颇为拘谨地收了她递过去的钱,小声道:“姑娘既然给了赏,便点一曲吧。”

    周翡没料到给了钱还不算完,顿时好生发愁。

    别说曲子,连山歌她也没听过几首,那毁容的歌女面带愁苦,唱什么都凄凄惨惨的,实在不是什么半夜三更的好消遣,她正琢磨怎么说才不让人察觉出自己不爱听来,谢允便也收了笔墨走过来,插嘴道:“小孩子家听不出什么好赖来,夫人也不必跟她白费嗓子,说个热闹点的故事哄她早点去睡觉就得了。”

    周翡:“……”

    她意识到自己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又得罪了谢允一次,因为这句听着还是像讽刺。

    那歌女见他们这样客气,有些受宠若惊,想了想,便轻轻地压着嗓子说道:“既如此,我与二位说一段时事吧,道听途说,不见得是真的,博诸君一笑——近日来,听闻南北交界之处,着实出了几件大事,还有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周翡他们就是从南北边界走过来的,听着这个开头,便觉得十分有代入感,立刻就来了兴趣,她抱起一碗米酒,慢慢地喝、仔细地听。

    “据说此人是一位女侠,隐居深山,习得神功在世,一露面,就是十分的了不得。”

    周翡一边听,一边想道:“女侠、了不得,还在南北交界附近……说的不会是段九娘吧?”

    那歌女声音虽轻,却十分引人入胜,只听她继续道:“……她一出关,便遭遇了北斗七狗攻打霍家堡、包围华容城,当时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便是那位女侠凭一己之力,力克北斗,杀了禄存星,冲出一条血路,毫发未伤,飘然而去,而后千里独行奔衡山,客栈打抱不平,设巧记引出青龙主大魔头,截杀于衡山脚下,人人称快——你道她是何人之后?”

    周翡一口米酒呛进了气管,咳了个死去活来。

    歌女还以为周翡是听故事听得太入神,便笑道:“据说这位女侠是南刀之后,二十年,破雪刀又重现江湖了。”

第65章 卖戏

    “假如你说话靠谱……”

    马车辘辘地往前滚着,拉车的马屁颠屁颠地迈着四方步,周翡把谢允独霸的车夫宝座抢走了一半,手里无意识地玩着一根马鞭,全无心欣赏沿途灵山秀水,面色有些凝重。

    谢允抗议道:“我说话本来就靠谱,你见过几个人能像我一样,满天下的大事小情都如数家珍的?”

    耳朵长嘴碎有什么好骄傲的?

    周翡没心情跟他打嘴皮子官司,摆摆手,简单粗暴地说道:“按着你那个‘层次’的说法,我顶多是个二流货色。”

    谢允哼了一声,接道:“状态好的时候能算。”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听见那说书的把我说成什么了?”

    谢允摇头晃脑道:“连跳两级,技压顶尖高手,直接奔着一代宗师去了——别的宗师不值一提,个个胡子一把孩子一帮,在青春貌美这点上就远不及你,听得我都快给你跪下了,大侠,小的以后不干别的了,专门给你赶车行吗?你打算什么时候上天把玉帝那老儿捅下来?”

    吴楚楚莫名其妙地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呃……不对,你们俩又开始说话了?”

    谢允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们在说一代名侠‘周断刀’的故事。”

    周翡:“……信不信我把你踹下去?”

    “不信,”谢允有恃无恐道,“把我踹下去,周大侠能把马车赶到南疆去。”

    周翡:“……”

    谢允仍不肯见好就收,没完没了道:“就你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侠’啊,到时候弄不好真得去要饭。对了,大侠,你会唱‘数来宝’吗?要不然我临时教你几句?”

    周翡忍无可忍,一脚扫了出去,谢允就好像一片灵巧的树叶,轻轻地“飘”了出去,在半空中打了个惊险又好看的把式,风度翩翩地掠上了车顶,好整以暇地往下一坐。

    吴楚楚下意识地伸手盖住自己的脑袋——怕他老人家将车顶坐塌了。

    周翡重重地在马身上抽了一鞭,也不知她是赶得不得法,还是拉车的驽马屁股上有老茧三尺厚,怎么也不肯再加速,那马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扭了扭,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往前溜达。

    周翡怒道:“这其实是踩了高跷的驴吧。”

    她听了歌女那段耸人听闻的“武林轶事”,足有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一会梦见北斗四圣凑了一圈太极八卦来围攻她,一会梦见她娘拿腰粗的鞭子把她当陀螺抽,抽得她足足踮着脚转了好几百圈,第二天睁眼醒了还在头晕眼花。

    可是这么没烟儿的谣言究竟是怎么传出来的?

    周翡忽然皱皱眉,想出了一种可能性,问车顶的谢允道:“你说会不会是沈天枢在背后阴我?”

    “怎么阴?”谢允的声音从车顶上传来,“昭告天下,说自己败在了一个黄毛丫头手上?”

    周翡:“……”

    也对,沈天枢他们那帮成名已久的大坏蛋,干不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再说大动干戈地对付她一个无名小卒,也实在没什么必要。

    谢允又慢吞吞地说道:“你不经常在江湖上跑,可能不太清楚,大家伙对北斗积怨很久啦,每隔十天半月,就有一条贪狼星被个什么野孩子打得满地爬的谣言,连沈天枢自己都计较不过来了,一般不会有人当真。”

    周翡奇怪道:“谁闲得没事编这种谣言,有意思吗?”

    “有啊,”谢允十分逍遥地晃荡着两条长腿,“所有人都在泥沼里愤世嫉俗的时候,总是希望能有个英雄横空出世的。不过呢……你的情况特殊一点,巧就巧在青龙主真死了。”

    三春客栈旁边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窗户缝后面有多少个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周翡在三春客栈跟九龙叟大打出手确实闹了好大动静。

    后来在衡山,除了他们仨和殷沛,其他人都死在密道里了——殷沛连自己姓殷都不想承认,想来也不会大庭广众之下造谣或者澄清什么。

    反正破雪刀真的在三春客栈出没过,没多久青龙主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从局外人的角度一想,好像还真有点像真的。

    华容的事想必大抵是道听途说,三春客栈的事却能以讹传讹。

    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真敢单挑青龙主,赢了人头后飘然而去……那她挫败沈天枢的事听起来顿时显得真了不少。

    周翡干巴巴地说道:“我娘肯定会打死我的。”

    谢允从车顶上探出一个头来:“你还有心事想你娘?唉,真是不谙世事。阿翡,我劝你啊,从现在开始夹起尾巴做人,能不动手尽量别跟人动手,在回蜀中之前也尽量装死,让他们传去,只要你不露面,不闯新祸,他们过一阵子就忘了。”

    周翡想得比较简单,她倒不是怕别的,主要李瑾容都一直说自己没得到破雪刀的真传,她自己不过学了一点皮毛,就整天让人“传人传人”的叫,感觉还不够给祖宗抹黑的,因此当时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谢允的话。

    可能是前一段时间过得太惊心动魄,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简直堪称太平。

    谢允写完了他那出荒谬的新戏,周翡则终于把马车赶顺溜了,吴楚楚也越来越没有大家小姐的矜持。

    不知是不是突然有了来自外界的压力,周翡好像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学童,每天胆战心惊地担心别人揪住她“考试”,只有抓紧一切时间,不分昼夜地磨练起她的破雪刀来。

    连吃饭的时候她都不闲着,周翡时常吃着吃着眼睛就直了,一眨不眨地盯着筷子尖。

    谢允将筷子伸过去,十分手欠地在她眼前晃了晃:“哎……”

    周翡想也不想,手腕一翻,便以木筷为刀,一招“分海”敲了过去,谢允的筷子应声而折。

    谢允:“……”

    吴楚楚只好忍无可忍地出面调停:“食不言寝不语,打架也不行!”

    当然,周翡也没有太过躲躲藏藏,毕竟,没人猜得到所谓的“南刀传人”长成这样,在一路上越发千奇百怪的江湖谣言中,周翡的形象已经从一位“五大三粗扛大刀的女侠”,变成了“青面獠牙一掌拍死熊的大妖怪”。

    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邵阳,谢允的“寒鸦声”正式完稿,三人也便安顿下来。

    傍晚时分,谢允动手给自己改头换面一番,他给自己贴了两撇小胡子,还不知怎么涂涂抹抹了几下,在脸上弄了几道皱纹,一转身,他就从一个翩翩风度的公子哥打扮成了一个满口“呜呼哀哉”的中年书生,惟妙惟肖,几乎是大变活人。

    谢允酸唧唧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子:“现在老朽就是‘千岁忧’了,怎么样?”

    周翡如实评价道:“你要是往小碟子里一躺,吃饺子的时候可以直接蘸。”

    谢允拿扇子在她头顶一拍:“丫头无礼,怎么跟老爷说话呢?”

    周翡伸手拨开他的狗爪。

    她也不是头一回给人装丫头,在王老夫人身边的时候还能蹭马车坐。可是老夫人身边带个小丫头正常,一个浑身上下写满了“大爷文章天下第一”的酸爷们儿身边也带个小丫头……那不是老不正经吗?

    谢允听闻她的顾虑,十分震惊地问道:“你居然以为千岁忧是个正经人,你怎么想的?天下久试不第的书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我要是不写淫/词艳曲,怎么从中脱颖而出?”

    周翡:“……”

    谢允挤眉弄眼地冲她招招手,说道:“我卖戏去,吴小姐是大家闺秀,我带在身边觉得多有不便,你呢,怎么样,敢不敢跟我长长见识?”

    周翡觉得不太好,即使她手中刀上已经沾过不少血,依然觉得跟一个写淫/词艳曲的男人混在一起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谢允:“去不去?不去我可走了。”

    周翡只矜持了片刻,二话没说就跟上了。

    谢允似乎对邵阳十分熟悉——他好像到哪都“宾至如归”似的,沿途指点风物,侃侃而谈,周翡都怀疑他是编的。

    见他又驾轻就熟地钻进一条让人眼花缭乱的小巷子,周翡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么熟?”

    谢允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在这要过饭。”

    周翡:“你……啥?”

    “我小时候,老师嫌我太娇气,功夫也不肯好好教我,让我分文没有的出去要三年饭,还答应只要我三年以后没饿死,他就教我一套保命的功夫。我呢,在丐帮混过,混得不太好,丐帮虽然自称是白道,但是这帮花子里有好多不是东西的滚刀肉,大乞丐欺负小乞丐蔚然成风,很不友爱,我只好愤然叛出,剃了头去当了和尚,和尚有真有假,人品普遍比花子好一点,有些秃头还真能念几句经,会念经的要饭就轻松多了,特别是我还十分英俊潇洒……”

    周翡当他放屁,木着脸,压低声音问道:“令师没被诛九族啊?”

    谢允顶着中年书生那张老脸,得意洋洋地哈哈一笑,将折扇打开忽闪了几下,叹道:“你自己非要问,说了又不信……唉,女人。”

    “女人怎么了?”小巷子一头,突然打开一扇窗户,一个女人冒出头来,她探出半身来,托着下巴,居高临下地睨了谢允一眼。

    那女人长得说不上多端正,然而眉目修长,半睁不睁的眼角好像挂着一条小小的钩子,神情倦怠,说不出的风情万种,她素白的鹅蛋脸上突然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千岁忧先生,几年不见了,风流依旧。”

    谢允冲她一拱手:“老板娘,几年不见了,被你颠过去的众生怕是站不起来啦。”

    “老板娘”听了这番油腔滑调,非但没生气,反而有点得意,冲他一勾手指道:“带好东西了吗?带了就上来,没带就滚,老娘不招待你这种穷酸。”

    谢允哈哈一笑,回头冲周翡招招手,小声道:“这是金主,卖了钱给你买把好刀,一会好好说话,别捅娄子。”

    除了四十八寨的长辈,周翡见过岳阳外的粗野村妇,见过吴家的夫人和千金,见过疯疯癫癫的段九娘……可是这个“老板娘”跟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她的骨头看起来轻飘飘的,柔软得好像怎么折都可以。

    周翡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还不知什么叫做“风尘气”。

    小巷尽头有一扇很窄的门,一看就不是正门。楼上的老板娘亲自下来给他们开了门:“进来……咦?”

    她忽然看见了谢允身后的周翡,睁着一双桃花眼有些惊奇地打量了周翡片刻,掩口笑道:“哪拐来的小美人?”

    谢允面不改色地掰道:“我闺女,叫谢红玉。”

    周翡:“……”

    有个人是不是活腻了!

    老板娘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明显不信,但也没多问。

    她懒洋洋地迈开步子,将两人带了进去,后院不算大,但四下开满了花,墙边堆满了花架子,乍一看姹紫嫣红的,中间还有个秋千,旁边的小桌上放着琴,一股幽香无处不在,不知是从哪传出来的,周翡应接不暇地悄悄四处打量,只觉得其中说不出的别致。

    老板娘伸出涂满蔻丹的手,冲谢允一摊:“拿来吧。”

    谢允从怀中摸出他那卷装订好了的“寒鸦声”递过去,还不误回手在周翡面前打了个指响,以防她东张西望一脚踏进人家鱼池里。

    老板娘捧了他的本子,施施然走到秋千前坐下,指着石桌石凳对谢允他们说道:“二位坐。”

    说话间,好几个穿红戴绿的美貌少女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端茶倒水之余还不忘跟谢允“先生长先生短”地贫上几句——有一个还伸手捏了周翡的脸。

    周翡:“……”

    她老老实实在旁边坐着也能被殃及池鱼!

    这些姑娘看起来和谢允颇为熟稔,不知为什么,对他却并不放肆,反而有些拘谨的恭敬。

    老板娘没多久就翻完了,随即她若有所思片刻,抬头看了看谢允。

    谢允:“怎么?”

    “你确定要给我这本?”老板娘问道,“总觉着你是拿了别人的血泪出来卖笑。”

    “是卖唱,啧,我卖艺不卖身,说那么难听。”谢允轻描淡写地纠正道,“血泪这东西,自己吃也是恶心,讲给别人听也是不合时宜,我借来换点路费,岂不物尽其用?”

    老板娘目光一转,“噗嗤”一笑,说道:“行吧,我收了,老规矩。”

    她话音刚落,就有个少女端着个托盘过来,递上一个锦囊。

    谢允接过来垫了垫,连看都没看,便收入怀中:“就知道老板娘痛快……其实这回还有另一件事相求。”

    老板娘竖起一根手指。

    谢允从善如流地从那锦囊里拈了一片金叶子送还回去。

    周翡看明白了,她觉得谢允卖戏根本不是为了路费,是为了买消息。

    老板娘大大地翻了个白眼,一把夺过来,冷笑道:“拿老娘的钱打发老娘,真有你的,有话说,有屁放!”

    谢允道:“我想问老板娘一个消息,十二重臣护送当今南下时,几个文官舍命也不够,因此路上必有高人护送,当时除了殷闻岚,随行之人中是否还有齐门,是否还有那么一两个……不在正道上的朋友?”

    老板娘一愣,将金叶子缓缓推回给谢允,说道:“我不知道,就算知道,这消息也不是一片金叶子买得下来的。”

    谢允目光一闪:“我可以交换……”

    他话没说完,一个脚步有些慌张的少女快步走进后院,趴在老板娘耳边低声说话。

    周翡五感灵敏,听见那少女说的是:“夫人,一帮‘行脚帮’的‘五子’不知干什么,来了不少人,前后门都有。”

第66章 暴露

    老板娘有些怀疑的目光首先便落在谢允身上。

    谢允一张脸皮本来就“深不可测”,做过手脚后,越发沉稳如山、纹丝不动,茫然道:“来的是你的债主,还是我的债主?”

    老板娘注视了他片刻,随即长眉一挑,站了起来。

    “谁的债主都一样,”老板娘冷冷地一笑,“讨债讨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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