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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玉门-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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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观寿冷冷回了句:“代表我们多的是黄金,拿来当装饰品。”

    肥唐悻悻的,嘟嚷了句:“有钱了不起啊。”

    叶流西朝那面墙看过去,果然上下错落挂着画,唯独一处罩着黄金盖板,是有些突兀,她抬头扫了一眼,忽然心里一跳。

    有一张上,落款写的是:眼冢。

    叶流西头皮发麻,忍不住走上前去,屏息观看。

    画上的,分明人的模样,缩头缩脑,满脸诡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从上到下,都是猥琐之气,一点都看不出像妖。

    这样不起眼,悄悄混迹在你身边,你觉得并无异样,除了邻居友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踪。

    赵观寿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说了句:“这就是眼冢,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藏在水缸里,从豁口往外看,看到他一口一口吞掉你的父亲。”

    叶流西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说:“不记得了。”

    细看,落款下还有一行小字,写的是:嗜咸、畏蝎。

    赵观寿说:“不过也没什么,眼冢两年前已经灭绝了,以后,也就只能在博古妖架的图册上看到它了。”

    昌东愣了一下,下意识说了句:“不对啊,我们刚进关的时候,在荒村,还遇到过人架子的袭击。”

    赵观寿答得平静:“那不奇怪,人架子的寿命有好几年,眼冢死了,人架子还可以苟延残喘两年,但接下来也就是等死了。”

    “两年前的时候,我听说最后一批人架子,一共十八个,现在,可能数量更少了吧。”

76、第⑦⑥章

    昌东觉得,自己离一些真相只一步之遥了:“我听人说,人被尸堆雅丹的活坟吞进去之后,并不都会变成人架子,十个里面出一个,是吗?”

    肥唐有点纳闷,不明白昌东怎么计较上这个了,只叶流西清楚端倪,心里五味杂陈:既想他知道真相,又担心他面对时,要又揭一重疮疤。

    赵观寿觉得好笑:“十个出一个,这比例这么精确吗?方士都不敢这么说吧,说这话的人,是蹲在活坟边上,一个个数的吗?”

    昌东沉默,这话是阿禾还是老签说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但确实都不是方士,地位也都边缘。

    赵观寿说:“我不知道比例是多少,但这就像养花,花种埋进去,能不能出芽、出多少,是个运气问题,说不定全死,说不定全出,也说不定出个三五成,没有定数。”

    “再说了,计较这个有意义吗?那些人要么死了,要么成为人架子,同样悲惨,我觉得没什么分别。”

    “那你怎么知道,最后一批人架子的数量是十八个?”

    昌东刚进来时,话不是很多,现在忽然一再追问,赵观寿觉得有点奇怪:“因为我们的探子回报,蝎眼最后一批投喂眼冢,人数就是十八个,所以我觉得,最后一批人架子,最多也就这么多了,有问题吗?”

    昌东手脚发凉。

    投喂、两年前、最后一批、十八个人。

    所有事情,好像都能精确地契合上了。

    他一直奇怪:刚进关,在荒村遭遇第一批人架子,孔央就恰好在其中,未免也太巧合了。

    现在明白了。

    如果最后一批被投喂的,全是山茶的人,那说明进关时车子撞到的、后来在荒村杀掉的,都是他当初带线时的队友。

    他只是没认出来,因为临时结队,彼此没那么熟悉,也因为他们外形变化太大,连孔央,他都要凭项链去认。

    他端枪瞄准,他指导叶流西他们配合抵御,他敦促肥唐和丁柳补刀,对付的,都是他两年来一直想为其收尸的人。

    他脑子几乎僵住,声音干涩到自己听着都陌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赵观寿有些不耐烦:“我没那么多时间去答你的……”

    叶流西厉声说了句:“让他问,你要答。”

    赵观寿看了叶流西一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悦,但还是卖了她这个面子。

    昌东说:“两年前,我带队到鹅头沙坡子……用你们关内的地理来说,就是尸堆雅丹以南的一片沙漠。”

    “在那里,遭遇了很大的沙暴,很突然,气象预报没有预见到,后来的搜救人员也说,从来没见过破坏力那么强的沙暴……我带的队员,还有我当时的未婚妻孔央,都遇难了,尸骨没找到,车子不见了,营地也整个儿消失了。”

    丁柳脱口说了句:“什么?我东哥还有未婚妻?”

    叶流西回头瞪了她一眼,高深有点尴尬,拉了拉丁柳衣角,小声提醒了句:“遇难了。”

    丁柳吁了口气,为自己的冒失感到脸红:她光听见未婚妻三个字了。

    昌东完全没留意到这些插曲:“然后,前一阵子,我们进关,在尸堆雅丹附近的荒村,我遇到了已经成为人架子的孔央,还有其它人……”

    这一下,不止是丁柳了,肥唐和高深都倒吸一口凉气。

    终于明白那两天昌东情绪异常是为了什么了。

    “后来在小扬州城门口,我看到一辆蝎眼废弃的车,车上有山茶标记,是当初我带队时的座驾……”

    赵观寿打断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走吧,待会你就知道了。”

    两侧的流光暗下去,像是知道他们将略过这里,那些玻璃展柜,还有墙上的挂画,都隐入一片暗沉,肥唐没有看过瘾,走到尽头时,心有不甘地回望。

    那面挂在墙上的黄金盖板,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肥唐忽然深刻地领会了一句老话——

    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

    走过昏暗的展厅接合地带,流光乍然亮起,眼前出现的,是庞大的关城复原模型。

    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玉门关了。

    形制上,很有天下第一雄关嘉峪关的风采,护翼长城往两边延展,中间城楼层层高起飞檐翘角,门洞森然,一团漆黑。

    赵观寿回头看昌东:“你觉得,这玉门关城,是不是差了点什么?”

    差了什么吗?叶流西挺纳闷的:看起来正常啊,有屋顶有门洞,砖瓦也没见缺角。

    昌东回答:“少了大门。”

    赵观寿很满意:“不错,观察得很细致。”

    他走到墙边,扳住壁嵌的金雕首,往边上用力一转。

    辄辄声响,门洞的环壁上有钢板不断伸出、拗转、拼接,自由排列组合,发出铿锵撞击之声,又有各色光影烁动不定,刺得人眼花。

    待到声响静息,光影停定……

    肥唐失声叫出来:“博古妖架?”

    门洞里架出的,是层层叠叠的博古架,也说不清那些“多宝格”到底有多少个,半数格子里,都有全息投影一样的物件,肥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无风自动的萋娘草,妖娆如同水蛇,弯弯绕绕。

    另外一半的格子,都是黑漆漆的,像分布凌乱的黑色补丁。

    昌东喃喃:“所以玉门关的大门,其实就是博古妖架?”

    难怪“出关一步血流干”,想东归,根本就是要穿过重重妖鬼之阵。

    赵观寿点头:“进关也有两千多年了,万物都有寿数,妖鬼也灭绝了许多,这些黑下来的,就是已经灭绝了的,哪一天,这些妖鬼都死绝了,玉门关的大门,也就自然打开了。”

    “南斗破玉门,厉望东是想借外头的助力,解封玉门关,最终没有成功,也算是关内关外,度过一劫。”

    “有了厉望东的教训,蝎眼的人学乖了,改换了策略,知道外界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妖鬼入世,索性不找外援,决定内部攻破,强开博古妖架。”

    “而眼冢,是从博古妖架里逃出来的,当然,这倒也歪打正着了——博古妖架是禁地,我们不希望任何人去,眼冢盘踞了尸堆雅丹,等于是架起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蝎眼的人为了从眼冢这里拿到消息,想办法讨好它,而投喂,是最有效的法子。”

    “两年前,蝎眼做了充足的自我防护之后,以为准备万全,强开了博古妖架。”

    肥唐瞪大眼睛:“开博古妖架?这一开,那些妖鬼不就祸害到我们了吗?”

    赵观寿看着他,意味深长:“你这个‘我们’,指的都是关外人吧。”

    肥唐一窘。

    是的,虽然止不住同情那些“披枷进关泪潸潸”的人,关键时刻,在他心里,关内关外还是泾渭分明:这博古妖架一开,首当其冲的,就是罗布泊,敦煌离得也近,再往东去,可就到了西安了。

    赵观寿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放心吧,哪那么容易打开,就算有裂缝,跑出个一个两个,也是祸害关内百姓,不会往外去。”

    肥唐脸颊发烫,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忽而觉得自己自私,忽而又觉得,换了别人,也会跟他一样想法:虽然他平时还挺爱看鬼怪片的,但那毕竟是电影啊。

    “但是,那一次,还是后果严重,博古妖架崩塌了一角,整个玉门关城,身魂分离。”

    说着,又将金雕首往同一角度旋拧,金属声响里,博古妖架撤去,各色光影混杂流动成一团,很快又渐渐清晰。

    这一次,也有类似3d的全息投影,是玉门关的微缩模型,但像是屏幕出了错,总觉得那关城上还罩了层形状相同的影子,模型清楚,但影子如雾,绰约飘渺。

    赵观寿很快给出了解释:“看到了吧,我们认为,一座城池,也有自己的魂魄,玉门关城的身体是固定的,不能动,但魂可以——之前龙家大小姐强挪玉门关的大门,挪的就是魂门。而极偶尔的时候,沙暴很大,这魂城也会挪飘出一段距离。”

    说话间,那重魂城往左侧飘了一段距离,真像是魂要离身。

    赵观寿指向魂城新覆盖过的那部分:“这部分,原本该是关外,但因为魂城覆盖住了,所以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出关,也就是说,是极少有的灰色地带。”

    电光石火间,叶流西忽然想起了什么。

    在白龙堆的时候,几次三番,以血唤风头,然后雅丹深处,频频出现奇怪的异象,当时昌东的解释是:像两张透明胶片,叠合在了一起。

    再然后,支撑不了太多时日,那些异象又会消失。

    她问:“这个灰色地带,关内人可以到达,因为不算真正的出关,是吗?”

    赵观寿点头。

    肥唐喃喃了句:“关外人也可以到达,俗称‘见鬼’,或者诡异遭遇,是吧?”

    他始终忘不了在白龙堆,自己曾被风沙中迅速聚合的触手拖出数十米远,险些尿了裤子。

    赵观寿继续说下去:“博古妖架崩塌,是两千年来头一次,身魂分离的距离之远,空前绝后,激起的沙暴之大,也可想而知,说是天崩地坼也不为过,绝对不是普通的风头可以比的。”

    昌东有点恍惚。

    是的,山茶出事的那一次,当时的沙浪浪头,卷起有几十米高吧,连越野车都像玩具一样掀翻开去,他一度觉得,那不是沙暴,而是末日。

    赵观寿看向他的目光里,带了些许怜悯:“你说的时间和情形都能对得上,我猜测,很不巧,你当时遭遇的,并不是什么自然沙暴,而恰好是博古妖架崩塌的那一刻。”

    洞壁的全息投影又有变换,魂城离模型已经隔了一段距离,昌东想说什么,喉咙粘重得动不了,耳膜处总像有震音,但没漏过赵观寿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那一次,方士城虽然全员出动,力图让魂城归位,但还是花了好几个小时,好在,听说当时魂城覆盖的,都是无人区……我猜测,就是在那段时间里,你和你的队友,和蝎眼的人遭遇了。”

    昌东没有说话。

    是的,应该是遭遇了。

    开走他们的车子,很合理,因为车子是关内紧缺物资,顺手牵羊,何乐而不为呢。

    带走孔央和他的队友,也很合理,既然需要投喂眼冢,谁会放弃眼前现成的食粮呢。

    他意识恍惚中看到的那些人影,他曾经以为是孔央和队友们的鬼魂在向他告别。

    现在知道想错了,大错特错。

    那是蝎眼的人。

    ……

    昌东嘴唇嗫嚅了一下,很久才说了句:“是我运气不好。”

    这句话,他被死者家属逼打下跪的时候曾经说过,那时候,他觉得是遇到了百年难遇的沙暴,自己运气不好。

    现在真相浮出水面,他能说的,居然还是这几个字。

    忽然就觉得有点好笑,他也真的……笑了起来。

    顿了顿说:“走吧,去给流西测无字天签吧,别让签家人等太久了。”

    赵观寿正想迈步,叶流西说话了。

    “不就是算个命吗,迟算早算,都一样,就请签家人等一等吧,很晚了,现在我们想回去休息了。”

    赵观寿上下唇抿在一起,看不出什么喜怒,过了会说:“好,跟着流光出去就可以了,门口有人,会带你们去住处,我过去跟签家老太太讲一声,就不送你们了。”

    他目送着叶流西她们往外走。

    叶流西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忽然想到什么,又快速折回来。

    “能不能问你件事?”

    “你说。”

    “江斩身边,是不是有个女人,叫青芝?”

    不问个清楚,她始终没法心安。

    赵观寿点头。

    “是有,据说很得江斩宠爱,蝎眼的人都叫她青芝小姐。前两天,她试图混进这里,被人发现,连伤四个羽林卫之后,全身而退,也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叶流西心里舒坦了。

    舒坦之余,又有点悻悻:看不上她,然后宠别的女人?

    这个垃圾!

    ***

    出了博物馆,台阶下果然有人在等,是个年轻的姑娘,穿羽林卫的黑色制服,肩上绣了只展翅白鸽,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年纪不大,二十来岁,皮肤白净,眉清目秀,随意绑了个丸子头,看起来有点面熟。

    叶流西还在琢磨着到底在哪儿见过她,肥唐已经失声叫了出来。

    “阿禾?”

77、第⑦⑦章

    唐代长安城,基本上四四方方,宛若棋盘,内设东西两市,108坊,北面有两块区域高人一等,分别是宫城和皇城。

    粗暴区分的话,宫城是皇帝后妃们住来过日子加生是非的地方,皇城是政务办公区。

    黑石城照搬照用,只是不再分什么宫城皇城,一为羽林城,一为方士城,势均力敌,务求平等,谁也不能比谁宽一尺,谁也不能比谁高三寸。

    赵观寿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是羽林城角落一隅的独院,同样四四方方,后院门出去不远就是倾斜的登城步道——登上城楼,视线无边无际,往内是坊宅林立,往外看,黑石山和黄金矿山平地拔起,把天都遮小了。

    李金鳌已经带着两只鸡住进了偏房,如此排场,他不止受宠若惊,简直诚惶诚恐,愈发觉得昌东一行人是得罪不起的,于是赶紧回思相处的点点滴滴,总结出自己有很多不周到之处,比如初次同桌时吃了他们太多菜,还专拣肉丝吃,再比如让他搭车他表现得不够感激。

    李金鳌决定一并郑重道歉,还琢磨着好事成双,要么就把镇四海也一起送给昌东他们好了,反正镇四海整天如同一发愤怒的炮弹,他老早不想要了。

    只是昌东他们一行人回来之后,忙着收拾入住,好像没人有空应付他的寒暄,李金鳌讪讪在他们住的正房门口站了一会,也就回房了。

    大家都住一个院子,明天再表达不迟。

    ***

    正房很大,好像一个“回”字套间,一进门就是一个大客厅,茶几上备了各色零食,房间和洗手间分散三面,门都对着客厅,这样一关门有独立空间,一开门是共用区域,既共住又保证了**。

    下雪变天,叶流西冷得哆嗦,飞快冲了一个热水澡——这里的水都是拉铃管道供应,也有下水口漏出去,但是洗手间没抽水马桶,只在院子角落里设了男女厕。

    可能是因为完善的下水道和排污系统工程量太大,所以即便先进如黑石城,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

    叶流西洗完出来,肥唐还在愤愤不平,唾沫星子四溅。

    “那个阿禾,我的天!装的可怜样,我当时多愧疚,虽然我跟东哥说是情急之下迫不得已,但是男人打女人,总归是不光彩啊,老高,你说她是不是卑鄙?”

    高深一般不发言,但被点名了,他一定会说话:“一开始是有点震惊,但是后来一想,也理解。赵老头都计划好西小姐会从尸堆雅丹进关了,在那安排个人守着也不为过啊。”

    肥唐嘴上让高深发表意见,其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根本不关心他说了什么:“因为心里过意不去,西姐让我支使她干活,我都没让她干重的!我还教她三步变强……原来她是个羽林卫!说不定我们一走,就有铁皮车接她回黑石城了,我居然还给她留了半袋米!”

    那咬牙切齿样,就跟他留下的不是半袋米,而是半个香港似的。

    肥唐最后总结:“女人真是,我的天,太可怕了。我想起来身上都起鸡皮疙瘩。”

    丁柳在边上嗑瓜子:“这也能叫可怕?不就是个暗哨嘛。”

    肥唐说:“不是,恶劣,性质太恶劣了!”

    叶流西四下看过,昌东没在厅里。

    她忍不住问:“昌东呢?”

    丁柳抬头:“我东哥说有点闷,出去透气了……哎,西姐,肥唐刚把山茶的事情都给我们讲了,我东哥真可怜,还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

    叶流西看向肥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东哥被打那点破事,你不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心里就是不舒服是不是?”

    她作势一巴掌扇过来,肥唐动作飞快,瞬间双手抱头——这两天练快刀,果然有成效。

    嘴里大叫:“西姐!淡定!你淡定!我那是渲染气氛,那样一讲,大家都很同情东哥,我是想让东哥感受到温暖。”

    丁柳瓜子壳儿一扔,拍拍手起来,拉叶流西往外走:“西姐,你来啊。”

    她一直把叶流西带到后门外,示意了一下城墙上:“看。”

    雪还在下,这一阵子反而小了,又疏又细,微弱的流光映照下,叶流西看到昌东的背影。

    丁柳啧啧:“看见没西姐,孤独,感伤,再配上这风雪,一个孤狼一样默默舔舐伤口的男人,让人想把他搂进怀里,百般安慰。”

    叶流西看了她好一会儿:“你是想死吧?”

    丁柳说:“哈?”

    “你在我面前,对着我的男人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打量我不会发脾气是吗?”

    丁柳说:“是我想的吗?我没有啊,是我头想的,来,来,打我头。”

    她没头没脑,头一伸,就往叶流西怀里拱。

    叶流西还真不敢碰她头,不得不往后躲,混乱间,胸口被她脑袋蹭了一下。

    丁柳不动了,过了会抬起头,笑得意味深长的:“哎呀西姐,好有弹性啊。”

    叶流西咬牙,发现自己还有点制不住她了。

    丁柳见好就收:“西姐,我是为你好,东哥心里不好受,你过去逗逗他,安慰他,正是加深你们感情的大好机会啊,绝对不能放过。”

    叶流西抬头看昌东:“也许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呢。”

    丁柳没好气:“两年前,我东哥死了未婚妻,死了十几个队友,被全网那么多人骂,被打,家产都变卖了,也没自杀,还挺过来了,那就说明他已经想通了。”

    “在荒村,他不得已亲手了结了孔央,情绪有反复我能理解,但他早就接受这结果了啊,今天只不过知道了一些真相,能郁闷到哪儿去?他还想跳楼啊?我跟你讲啊,你不去我去了啊。”

    叶流西瞪她:“你赶紧回去吧。”

    丁柳啧啧:“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谁跟你抢啊,西姐,你放心吧,东哥对我来说,太老啦,我才十八,他比我大了至少十岁吧?我才不稀罕呢……”

    她突然来了兴致,眯着眼仰天看雪,大叫:“我以后,会找一个全方位碾压东哥的,妥妥的!”

    ***

    叶流西走近昌东。

    昌东已经习惯成自然: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喜欢手上放空,总要干些什么。大多数时候,他都会就着皮影戏箱起稿雕凿,现在……

    他正把垛墙上积着的薄薄层雪搓弄成小堆,又团了个玻璃球大的脑袋接上去,搭出个笨拙又朴素的寸许小雪人来。

    叶流西说:“心情不好啊?”

    昌东抬头看她:“也没有,一下子听了那么多故事,消化不良,出来透个气……”

    他忽然顿住,伸手朝她发顶摸了一下,然后皱眉。

    “你刚洗了头?”

    “嗯啊。”

    “那赶紧回屋去,又下雪又刮风,你脑袋还不干,明早该头疼了。”

    叶流西不干:“我也听了好多故事,要透气。”

    昌东说:“你真是……”

    他没办法,把她拉近,转了身挡住来风面,顺带摘下帽子,歪着往她头上一卡。

    他自己务求帽子戴正,对她倒是不苛求。

    叶流西心里一甜,伸手去环搂他腰,胳膊忽然被他抓住:“从里面抱吧,手在外头冷。”

    她还没理解是什么意思,昌东已经把外套的拉链拉开,叶流西明白过来,伏到他怀里,双手从外套里环住他身子,昌东这才把外套往她身上裹拢。

    周身暖和得很,叶流西觉得心里头扑簌簌的,有什么东西快活得意地要飞起来了。

    她仰头看昌东,说:“我真是好喜欢你。”

    昌东居然被她说得耳根发热,有些话,他不习惯放在嘴上说,但她不一样,想说就说,坦荡也热烈。

    昌东忍不住低头吻她,这个吻也热烈,空气冷冽,新雪的味道萦绕身周,偶尔有冰凉的雪粒裹进滚烫的唇舌间,瞬间融化。

    好久才松开她。

    叶流西伏在他胸口,看无边的黑暗里雪线纷乱,顿了顿说:“昌东,我决定了。”

    语气郑重,昌东还以为她要说什么事——

    “为了你,我就放弃这万里河山好了。”

    昌东没听明白:“……不是,流西,你家里有一亩地吗?”

    叶流西奇道:“心有多大,家里地就有多大。我要不是被你绊住了,提刀去称王称霸,一亩地算什么,万里河山还不是迟早的事?”

    昌东哭笑不得。

    心是挺大的,穷得一如从前,气魄已经从挥金如土到万里河山。

    但她真是一剂良药,这个晚上原本郁郁寡欢,她一来,真是把他世界都照亮了。

    叶流西说:“我再说点事情让你开心开心好不好?”

    “你说。”

    “我那个前男友……他把我吊死了。”

    她一脸邀功请赏的表情,昌东一时语塞,好笑之余,又有点心疼。

    顿了顿才说:“我从来没见过,谁被吊死了还这么开心。”

    叶流西补充:“而且我也确实不是青芝。”

    她把自己问赵观寿的那番话说了。

    昌东沉吟了一会:“赵观寿说的那些话,你听着参考就好,不要全信。”

    “为什么,他说得很假吗?”

    昌东摇头,他斟酌着该怎么说。

    “流西,首先,一切以你想起来为准。你一天想不起来,你失去的那一半记忆,就是一张白纸,别人想怎么涂抹就怎么涂抹,所以你自己必须稳住,不能被别人给带歪了。”

    “其次,我觉得……赵观寿的话,有点太公正完美了。”

    一般而言,人说话都会有点偏私遮掩,就好像日本电影《罗生门》那样,明明不同人嘴里的同一件事,说出来千差万别,难免拼命把幌子拖拽拉盖,粉饰维护自己。

    但赵观寿坦诚极了,毫不忌讳地说“你以为我们不想杀你吗”,也并不遮掩羽林卫派人向江斩告密这一不光彩行径。

    似乎不遗余力地在向她表明一件事:叶流西,我的话都是真的,你看,连做过的不地道的事情都向你交代了,你还不相信吗?

    过犹不及,没破绽是最大的破绽。

    而一旦起了疑心,就会觉得有些细节经不起推敲。

    “你自己也说过,失忆的人不会失去性情,从他说你爱上江斩,然后又束手被吊死那里,我就觉得很怪……”

    “你这个人,还是有点脾气和骄傲的,真得不到谁,不大会纠缠,最多扛走一条腿——你看你多清醒,残害别人也不自残,这里我要再次强调一下,人在腿在,你不许打我腿的主意。”

    叶流西笑趴在他怀里,然后点头。

    “但赵观寿的嘴里,江斩给我的感觉是并不在意你,杀得毫不客气,而且身边还有青芝……你怎么会对这样的人那么有信心,明知道有生命危险也不走,还束手就死呢?”

    叶流西一下子反应过来:“是的,我也觉得特别不对劲:我怎么会倒追一个男人,居然追不到呢,江斩眼瞎了吗?”

    昌东:“……你也别太自信了,你去追肥唐和高深,也照样追不到。”

    肥唐大概会被吓得连夜收拾行李跑路。

    至于高深,他也能想象得到:可能会双手负在身后,退开个十米八米,正色回答她诸如“西小姐,我对你没有感觉”之类的话。

    叶流西吃了他一呛,倒也不生气:“还有什么破绽吗?”

    “你自己都不动脑子想吗?”

    “我不是有你帮我想吗?再说了,女人盘算的事情太多,会变丑的。”

    歪理从来都歪得理直气壮,昌东也真是服了她了。

    他犹豫了一下,把自己最大的疑虑和盘托出。

    “还有就是,博古妖架崩塌,蝎眼和山茶两相遭遇,带走了人,开走了车,怎么就只留下我一个了呢?”

    叶流西说:“会不会是你被沙子埋得太深了,蝎眼的人遗漏了?”

    “不会。”

    “为什么?”

    昌东犹豫了一下:“说出来,怕你多心,但是,这是我们分析问题的重要一环,又不能略过了不说……”

    叶流西想笑。

    “当时,我拽着孔央逃生,你知道,人觉得生还无望的时候,唯一的愿望就是死在一起,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几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抓住了孔央的手……”

    他见过一些新闻报导,那些因为意外身亡,拥抱在一起而死的情侣,尸体都很难分开。

    “事后,我以为是天灾,也就认命了。但现在,中间有这么多曲折,仔细回想,当时蝎眼的人既然能发现孔央,一定不会漏掉我,因为我跟她的手是握在一起的。”

    叶流西后背有点发凉:“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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