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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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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机就是这样的,”她说,“一个黑盒子,上面有个眼儿,让光线进来,再拿东西来吸收光线。把针给我。”

我把妈妈的一根缝衣针递给她。至少可以说,我对这架自制相机的前景,对它到底能拍出什么,是心存怀疑的,就凭一个鞋盒子,加一根针?可是萨丽娅一头扎进了这个项目,带着如此之强的信念和自我肯定的信心,那我也不得不留出点儿余地,万一这玩意儿能用呢?她弄得我在心里想,她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已经计算过了。”她说,小心翼翼地拿针扎着鞋盒,“没有透镜,咱们就不能在小的这一面上扎眼儿,这盒子太长了。不过宽度刚刚好。关键是扎出来的针孔要尺寸正确。我算的是0。6毫米,大概吧。行了。现在咱们要做个快门。”

在楼下,玛达丽娜一度压低了声音,变成了急切的低语。现在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可我听得出来,她讲话的速度慢下来了,吐字也清楚了,我能想像她现在身体前倾,胳膊肘放在腿上,目光直视,眼睛眨都不眨。经过了这么多年,我已经熟悉了这种腔调。人们这样讲话时,很可能是在透露、揭发、坦白着某种灾难性的事情,恳求着倾听者。军队伤亡通知小组敲门时,律师向客户兜售辩诉交易的好处时,警察在凌晨三点截停汽车时,还有偷情的丈夫,常常采用这种腔调。而我自己在喀布尔的医院里又用过多少次呢?有多少次我把家属领进安静的房间,请他们落座,给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强打起向家属通报的精神,畏惧着即将开始的谈话?

“她在谈安德烈亚斯。”萨丽娅不动声色地说,“我敢保证她在谈他。他们大吵了一架。把胶带和剪刀递给我。”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说除了很有钱以外?”

“谁,安德烈亚斯吗?他挺好的。他经常出差。在家的时候就总有人过来。很重要的人——部长啊,将军啊什么的。他们在壁炉边上喝酒,一谈就是一个晚上,谈的主要是生意和政治。我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能听到。安德烈亚斯有客人的时候,我是应该待在楼上的。我不该下去。可他给我买东西。他花钱请了家庭教师,到家里上课。他和我说起话来也蛮和善的。”

她把一片四四方方、已经涂成黑色的纸板盖到针孔上,拿胶带粘好。

楼下没什么动静了。我在心里编排起了剧情。玛达丽娜无声地哭着,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绢,好像那是一块培乐多彩泥,妈妈没怎么管她,干看着,脸上带着一丝苦笑,好像舌头底下有什么酸酸的东西正在化开。妈妈受不了别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她看不得人家的肿眼泡,也看不得那不加掩饰、恳求的脸。她把哭看成软弱的标志,一种对他人关切的炫目恳求,而她是不会让你得到满足的。她不可能去安慰你。渐渐长大之后,我才领悟到这并不是她最主要的目的。她认为悲哀应该是私密的,不该拿出来炫耀。我小的时候,有一次问她,我父亲坠崖身亡时,她有没有哭过。

在葬礼上。我是说下葬的时候。

没有。我没有。

因为你不伤心?

因为我伤不伤心不关别人的事。

要是我死了,你会哭吗,妈妈?

但愿我们永远也不必知道答案。她说。

萨丽娅拿起那包相纸,对我说:“带上手电筒。”

我们钻进了妈妈的壁橱,轻手轻脚地把门关好,门下面用毛巾塞住,挡住所有的光。等到周围一片漆黑,萨丽娅便叫我打开手电筒,我们事先已经用好几层红色的玻璃纸把它包好了。微光之下,我看不见萨丽娅,只能看到她用细长的手指剪下一张相纸,把它铺到鞋盒里面,正对着针孔的方向。相纸是前一天我们从鲁索斯先生的店里买的。我们走到柜台边上,鲁索斯先生从眼镜上方打量了一番萨丽娅,然后问:这是要打劫吗?萨丽娅用食指对着他,然后竖起大拇指,好像在扳动手枪的击锤。

萨丽娅把鞋盒的盖子盖好,用快门挡住针孔。她在黑暗中说道:“明天,你来拍你职业生涯中的第一张照片。”我真听不出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决定去海滩。我们把鞋盒子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拿绳子捆牢,因为萨丽娅说,只要一打开快门,我们就一动也不能动了。她凑到我身边,从盒子上方朝远处看了看,好像那儿真有个取景器似的。

“完美的画面。”她说。

“没那么完美。没对象。”

她看了看我,明白了我的意思,然后说:“不。我不行。”

我们来来回回地争论了一番,最后她同意了,但是有一个条件,她不露脸。她脱掉鞋子,双臂张开,好像走钢丝一样,走到离相机几米远的一排礁石上。她在石头上坐下,面朝西,望着锡罗斯岛和基斯诺斯岛的方向,扯一扯头发,盖住脑后固定面罩的系带。她回过头,看着我。

“记住,”她大声说,“数到一百二。”

她转过身,面向大海。

我弯下腰,伏在鞋盒上方,看着萨丽娅的背影,她身边的礁石宛如星群,石与石之间,海草纠缠,摇曳,仿佛死蛇,一条小小的拖船在远处摆荡,潮水高涨,将嶙峋的岸蹂躏一番,便返身退落。我抬起针孔上的快门,开始数数。

一……二……三……四……五……

我们躺在床上。电视屏幕上,一对手风琴手正在斗技,可是声音已经让詹娜关掉了。正午的阳光剪穿了百叶窗,投下道道光影,落在吃剩下的玛格丽塔比萨上,那是我们通过送餐服务订的午饭。送饭的是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白上衣,黑领带。他把送餐车推进房间,小桌上放着个长颈花瓶,一枝红玫瑰插在里面。他提起半球形的盘子盖,露出比萨,手上做了个挥舞的动作,极尽炫耀之能事,好像一个魔术师面对着观众,而兔子刚刚从大礼帽中现了形。

在我们周围,在乱七八糟的床单上,散乱地摆放着我给詹娜看过的图片,这是过去一年半我在旅行途中拍下的照片。贝尔法斯特,蒙得维的亚,丹吉尔,马赛,利马,德黑兰。我给她看公社的照片,我在哥本哈根曾经短暂地加入过这个公社,和一群丹麦垮掉的一代分子共同生活,他们穿破背心,戴无檐小便帽,在一个从前的军事基地内建起了一个自治社区。

你在哪儿?詹娜问,这些照片上都没你。

我喜欢待在镜头后面。我说。这是实话。我已经拍了几百张照片,哪一张里你都找不到我。取出胶卷时,我总是洗印两套照片,我留一套,另一套给萨丽娅寄回家。

詹娜问我旅行的钱从哪儿来的,我说我用了遗产的钱。这不全是事实,因为遗产是萨丽娅的,不是我的。与玛达丽娜不一样,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安德烈亚斯的遗嘱里根本没有提到她,只有萨丽娅。她把一半钱给了我。我本该用这钱把大学念完。

八……九……十……

詹娜用胳膊肘撑起身体,越过我,横到床的另一头,小乳房擦着我的皮肤。她拿了烟盒,点了支香烟。我是前一天在西班牙广场遇见她的。当时我坐在通往广场的石头台阶上,再往上便是山上的教堂'6'。她走上来,用意大利语对我说了句什么。我见过太多像她这样的漂亮姑娘,在罗马的教堂和广场附近,似乎漫无目的地游荡。她们抽烟,大声说话,动不动就放声大笑。我摇了摇头,说:什么?她笑了笑,蹦出个噢,接着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打火机?烟。我摇摇头,也用口音很重的英语告诉她,我不吸烟。她咧嘴一笑。她眼睛亮亮的,眼神飘忽不定。午前的阳光照着她钻石形的脸,映出了一圈神像般的光环。

我打了个盹儿,后来她戳我肋骨,把我弄醒了。

La tua ragazza?她问。她发现了那张萨丽娅在海滩上的照片,多年前我用自制的针孔相机拍的那一张。你女朋友?

不是。我说。

你妹妹?

不是。

La tua cugina?你表妹,si?'7'

我摇了摇头。

她又端详了一会儿照片,紧嘬了几口,把烟抽完。不是。她说得咬牙切齿,而且让我惊讶的是,甚至怒气横生。Questa è la tua ragazza!'8'你女朋友。我认为是,你是大骗子!接着,我简直不能相信,她按下打火机,点着了照片。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我们一路跋涉,返回公共汽车站,走到大约一半,我才意识到照片丢了。我告诉他们我得回去。没有选择,我非回去不可。阿方索疑惑地看了看加里。阿方索是个瘦削、结实、寡言少语的瓦索'9',跟着我们,做我们非正式的智利向导。加里是个美国人,我们仨当中的头狼,一头黄毛,看上去脏兮兮,满脸的粉刺坑。这张脸似乎在诉说着习以为常的艰辛生活。加里心情很坏,现在坏上加坏,因为他饿着肚子,没有酒喝,右小腿又起了讨厌的皮疹,此前一天,他碰到了一丛利特雷'10'灌木,感染了。我是在圣地亚哥一家拥挤的酒吧遇到他们俩的,在那儿,喝过五六轮皮斯科拉'11'后,阿方索建议来一次远足,去阿波金多瀑布,小时候他父亲常带他去那儿。第二天我们便徒步出发,夜里在瀑布边露营。我们吸了大麻,耳中水声轰鸣,头顶上是繁星拥塞的辽阔夜空。此时我们正艰难回返,去阿波金多圣卡洛斯搭公共汽车。

加里戴着一顶科尔多万帽,他把大帽檐向上一推,拿手绢擦了擦脑门。回去得走三小时,马科斯。他说。

三小时,懂不?阿方索附和道。

我知道。

可你还是要去?

对。

就为一张相片?阿方索问。

我点点头。我不想多说,因为他们不理解。我自己理解吗?我不清楚。

你知道你会迷路的。加里说。

很有可能。

那就祝你好运了,朋友。加里说着,伸出了手。

疯狂的希腊人。阿方索说。

我哈哈大笑。这不是我第一次被人叫作疯狂的希腊人了。我们握了手。加里调整好背包的肩带,他俩便转身上了山间小道,走到转弯处,加里挥了挥手,但没回头。我沿着我们刚刚来的路往回走。实际上我花了四个小时,因为正像加里预测的那样,我迷了路。到露营地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我到处找,在灌木丛里蹚,往石头缝里瞧,一无所获,越来越慌。后来,就在一筹莫展,准备放弃之际,我瞥见矮坡上的灌木丛中白花花地一闪。我找到了照片,它卡在一堆乱蓬蓬的刺藤中间。我摘出它,弹落尘土,眼中满溢着如释重负的泪水。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在加拉加斯,我睡在桥下。在布鲁塞尔睡青年旅社。有时我挥霍一番,找家好酒店,要个房间,洗个热水澡,刮刮胡子,穿着浴衣吃饭。我看彩色电视。那些城市,道路,乡村,我遇见的人们,统统变得模糊起来。我对自己说,我在寻找某种东西。可是一种越来越来强烈的感觉告诉我,我在流浪,在等待着临于我身的大事件,它将改变一切,它在让我用过往的全部人生,为它的到来做着铺垫。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

在印度的第四天。我跟着闲荡的牛群,踉踉跄跄走上了一条土路,世界在我脚下歪斜着。一整天我都在不停地呕吐。我的皮肤黄得好像纱丽,感觉有无形的手,在活活剥着我的皮。我再也走不动了,我躺倒在路边。路对面有个老头,正在一口大铁锅里搅着东西。他旁边是个鸟笼,鸟笼里是一只蓝绿相杂的鹦鹉。一个皮肤黝黑的小贩推着满满一车空酒瓶,从我身边经过。这就是我记住的最后一件事。

四十一……四十二……

我在一间大屋子里醒来。空气中热浪迫人,弥漫着类似哈密瓜腐烂后的味道。我躺在一张钢架单人床上,为了不硌人,床上铺了床垫,没弹簧,不及一本平装书的厚度。房间里塞满了同样的床。我看见一条条枯瘦的胳膊垂在床边,一条条火柴棍一样的黑腿,支棱在污迹斑斑的床单之外,一张张牙齿残缺的嘴张开着。天花板上毫无用处的吊扇。墙上大块的霉斑。窗户挨着我,灌入灼热而黏稠的空气和刺目的阳光。护士是个膀大腰圆、面带怒容的穆斯林汉子,名叫古尔'12',他告诉我,我将死于肝炎。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

我要我的背包。什么背包?古尔冷冰冰地问。我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我的衣服,钞票,书,照相机。小偷只给你留了这个。古尔用叽里嘟噜的英语说着,朝我旁边的窗台一指。是那张照片。我拿起它。萨丽娅,她风中飞舞的长发,她周围翻卷的白浪,她礁石上的赤足,爱琴海在她前方骤然升腾。我喉头哽咽。我不想死在这儿,死在这些陌生人中间,死得离她如此遥远。我把照片插到了玻璃和窗框之间。

六十六……六十七……六十八……

邻床的男孩长了张老头子的脸,憔悴,凹陷,形销骨立。他小肚子鼓起着,里面长了个保龄球大小的瘤。只要护士一碰到那儿,他就死死地闭起眼睛,嘴巴猛地张开,发出无声而痛苦的哀号。这天早晨,有个护士,不是古尔,想喂他吃药,可这孩子把脑袋扭过来,扭过去,嗓子里发出刨木头的声音。最后,那护士硬生生掰开他的嘴,把药塞了进去。等他一走,男孩朝我慢慢扭过头。我们隔着床空儿,四目相交。一颗小小的泪珠滑出,滚落到他脸上。

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

苦难,绝望,在这个地方,就像海浪。它从每一张床上翻卷而出,撞击着发霉的墙,再朝你扑回来。你会淹死在里面。我睡得很多。不睡的时候,我也想睡。我吃他们给我的药,药让我再次睡着。要不然,我就看着病房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看阳光滑过帐篷巴扎和陋巷里的茶馆。我望着小孩们在那儿打弹子,他们脚下的人行道已经烂成了臭泥沟,老婆婆们坐在门口,缠腰布的街头小贩蹲在席子上,或掏椰子,或叫卖金盏花的花环。房间另一头,有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我打起了瞌睡。

八十三……八十四……八十五……

我得知那男孩名叫马纳尔,意思是“指明灯”。他母亲是妓女,父亲是小偷。他和姑姑、叔叔住在一起,他们揍他。没人知道他到底会怎么死,只知道他横竖都是死。没人来看他,等他死了——从现在算,再过一个礼拜,或一个月,最多两个月——也肯定不会有人来认尸。不会有人伤心,不会有人记起。他将死在他生活过的地方,死在犄角旮旯里。他睡觉时,我发现我在看他,看他下凹的太阳穴,看他的大脑袋,大得与肩膀不成比例,看他下嘴唇上那块颜色明显的疤,古尔跟我说过,给他母亲拉皮条的家伙有个习惯,总在这孩子嘴上捻烟头。我试探着跟他讲英语,又用我知道的几句乌尔都语搭话,可他只是疲倦地眨眨眼。有时我把两手搭在一起,在墙上做几个动物模样的影子,只想博他一笑。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有一天,马纳尔指了指窗外。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起头,却只看到云后的一小块蓝天,往下看,街边水桩喷涌,孩子们以水嬉戏,一辆公共汽车喷吐着废气。然后我意识到,他指的是萨丽娅的照片。我把它从窗子上取下,递给马纳尔。他拿着照片,贴近自己的脸,对着那烧过的一角,凝视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海洋吸引了他。我不知道他是否尝过海水的咸,是否曾经注视着海潮从脚下退去,并为此感到头晕目眩。也许,虽然他看不到萨丽娅的脸,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亲缘,因为她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他把照片递还给我,可我摇了摇头。你留着吧。我说。他脸上闪过少许怀疑。我笑了笑。然后,尽管不能确定,可我感觉,他还了我一个微笑。

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我战胜了肝炎。我证明了古尔是错的,奇怪的是,我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失望。可我知道我让他吃了一惊,因为我问他,我能不能留下来做义工。他昂起头,皱着眉。到头来我不得不去找护士长。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浴室里满是尿味和硫磺味。每天上午我都把马纳尔抱进浴室,用两条胳膊托着他赤裸的身子,留心着不要颠到他。我以前见过一个义工把他扛在肩膀上,好像他是一口袋大米。我轻轻把他放到条凳上,等他喘口气,再用温水冲洗他瘦小、脆弱的身体。马纳尔总是安静、顽强地坐着,两只手放在膝头,耷拉着脑袋。他就像一个受了惊吓、骨瘦如柴的老头子。我拿打过肥皂的海绵,擦过他的两肋,脊椎的节突,两片鲨鱼鳍一样的肩胛骨。我把他抱回床上,喂他服药。按摩脚和小腿可以起到安慰的作用,所以我给他按了,按得不紧不慢。他睡着的时候,萨丽娅的照片总是半塞在他枕头下。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我出了门,久久地、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一心要逃离这医院,逃离病患和将死之人的集体喘息。我在多尘的晚霞中走过街道,路边是涂鸦污损的墙,卖货的铁皮棚子一个挨一个,紧紧挤在一起。我穿过小路,路边有些小女孩,头上顶着满筐的生粪,一些浑身炭灰的女人,在巨大的铝桶里煮着破衣烂衫。我在翻猪槽'13'一样的小巷里左拐右转,老是想到马纳尔,在病房里等死的马纳尔,那屋里塞满了像他一样不成人形的人。我也老想到萨丽娅,坐在礁石上远眺大海的萨丽娅。我感觉到,在我心底深处有某种东西牵扯着我,像海里的回头浪一样拉拽着我。我想屈服,就让它把我掳去好了。我想放弃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从现在的这个我脱身而出,抛开一切,就像蛇丢弃旧皮。

我并不是说马纳尔改变了一切。他没有。我继续迷乱地游走于世界,又过了一年,最后终于进了雅典的一家图书馆,坐在角落里的桌前,低头看着一份医学院的入学申请。在马纳尔和这份申请之间,有我在大马士革度过的两个星期,在那儿,除了两个女人的笑脸,我几乎再无其他的记忆,她们画着浓浓的眼线,每人镶了一颗金牙。也有在开罗地下室里度过的三个月,那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分租式公寓,房东抽哈希什抽上了瘾。我花萨丽娅的钱在冰岛搭公共汽车,跟随着慕尼黑的一支朋克乐队。1977年,我在毕尔巴鄂的反核示威中,断了一只手肘。

然而,在安静的时候,在那些漫长的旅程中,当我坐在公共汽车的后部,或是卡车的车斗里,我的思绪总会兜回到马纳尔身上。想着他,想着他临死前极度的痛苦,以及我面对痛苦时的束手无策,这让我做过的一切,我想做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牢靠了,就像临睡前的小小保证,醒来时便已忘得一干二净。

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

我放下了快门。

那年夏末的一个夜晚,我得知玛达丽娜要去雅典了,留下萨丽娅和我们待在一起,起码要待一小段时间。

“就几个星期。”她说。

我们在吃晚餐,我们四个,有一道白豆汤是妈妈和玛达丽娜一起做的。我瞥了一眼桌子对面的萨丽娅,想看看是不是只有我才对玛达丽娜的消息感到突然。显然是的。萨丽娅平静地向自己嘴里喂送着食物,每当勺子送到,她便将面罩轻轻撩起,就那么一点儿。此时她讲起话来,吃起东西来,已经不再让我心烦,起码不像看到一个老年人,戴着不合嘴的假牙吃东西那样心烦,妈妈多年以后就是那个样子。

玛达丽娜说她拍完电影之后,就来接萨丽娅,她说电影应该圣诞节前就能完成。

“说实话,我要把你们全接到雅典。”她说,脸上洋溢着惯常的愉悦。“咱们一起参加首映礼!那该多棒啊,对不对,马科斯?咱们四个,盛装打扮起来,漂漂亮亮,仪态万方地走进戏院。”

我说对,不过我不太敢想像妈妈穿起花哨行头,仪态万方地走进任何东西的模样。

玛达丽娜唠叨了一通这样的安排如何如何好,又说过两个星期,等学校开学,萨丽娅就能够跟着妈妈恢复学习——当然是在家里。她说她会给我们寄明信片,给我们写信,寄电影剧照。她还说了好多别的,可我听不进那么多。此时我的感觉就是心里的巨石落了地,从头到脚一阵晕眩。我对夏季行将结束的恐惧,如同我肚子里的一个绳结,每过去一天,便缠得紧一些,而我要备好一副铁石心肠,去迎接日益迫近的告别。如今我每天早晨醒来,都渴望着在早餐桌上见到萨丽娅,聆听她声音里那些怪异的动静。我们勉强吃点儿东西,便出门爬树,在大麦地里互相追逐,分开庄稼,发起冲锋,呼喊着战斗的口号,蜥蜴在我们脚下四散奔逃。我们在山洞里藏起了假想的财宝,还在岛上找到了几处地点,可以传出最棒、最响的回声。我们用自己的针孔相机,拍下磨坊和鸽舍的照片,拿给鲁索斯先生,让他帮我们洗印。他还让我们进他的暗房,教我们摆弄不同的显影剂、定影剂和停显液。

玛达丽娜宣布要走的那个夜晚,她和妈妈在厨房一起喝了瓶葡萄酒。玛达丽娜喝掉了大部分。此时萨丽娅和我待在楼上,正在玩塔弗利棋'14'。萨丽娅占据了玛纳位'15',而且已经将她的一半棋子移到了自己的主盘。

“她有情人了。”萨丽娅摇着骰子说。

我吓了一跳。“谁?”

“‘他问是谁’。你认为是谁?”

这个夏天,我已经学会了从萨丽娅的眼神中读出她的表情,她这会儿看着我,一如我站在海滩上,问水在哪儿。我想赶快补救一下。“我知道是谁。”我红着脸说,“我的意思是,谁是那个……你知道……”我只是个十二岁的男童。我的词汇表里还没有“情人”这样的词。

“你猜不到吗?导演。”

“我正想说来着。”

“埃利亚斯。他是个人物。他把头发往下梳,就像二十年代那样。他还留了点儿小胡子。我猜他认为这样很潇洒。他很可笑。他认为他是大艺术家,毫无疑问。我妈也这样认为。你真该看看她跟他在一起是什么德行,她很腼腆,很听话,好像因为他是个天才,她就得低眉顺眼,事事都由着他。我真不明白她怎么就看不出来。”

“玛达丽娜阿姨会嫁给他吗?”

萨丽娅耸了耸肩。“她对男人的品位是最差劲的。最最差劲的。”她摇了摇手里的骰子,似乎在重新斟酌。“安德烈亚斯除外吧,我认为。他挺好的。相当好了。不过呢,板上钉钉,她要离开他了。她总是上那些王八蛋的当。”

“你是说你父亲也是?”

她眉头稍微一皱。“我父亲是个陌生人,她去阿姆斯特丹的路上遇到的。下着大暴雨,在一个火车站。他们一起过了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他是谁。她也不知道。”

“哦。我记得她说起过她第一个丈夫。她说他喝酒。我还以为……”

“呃,是多利安吧。”萨丽娅说。“他也是个人物。”她又把一枚棋子走到了自己的主盘上。“他老揍她。本来和和气气,笑眯眯的,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能变得暴跳如雷。跟天气一样,怎么能变得这么快?他就是那个样子。他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基本上啥也不干,就是在家里躺着。喝起酒来他真没记性。比方说,他就让水龙头那么开着,把家给淹了。我还记得他忘了关炉子,差一点儿烧光了所有东西。”

她拿棋子摞出一座小塔,又默默地花了点时间,把它弄结实。

“多利安真正爱的只有阿波罗一个。所有邻居小孩都怕他怕得要死——我是说阿波罗。几乎没人见过他,只是听到他在叫。这就够让人害怕的了。多利安把他拴在院子后头,用大块的羊肉喂他。”

萨丽娅说不下去了,可我不用费劲也能想得出来。多利安喝高了,狗没人管,没人拴,在院子里溜达。纱门是开着的。

“你那会儿多大?”我低声问她。

“五岁。”

然后我问了那个从暑假开始、一直挂念至今的问题。“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我是说……他们就不能……”

萨丽娅移开了目光。“请别问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感觉在这几个字后面,一定是深深的痛。“我累得要死。”

“对不起。”我说。

“改天我一定告诉你。”

她后来确实告诉了我。糟糕的手术,灾难性的术后伤口感染导致了败血症,引起了肾功能和肝功能衰竭,也吞噬了新移植的皮瓣,迫使医生不仅将皮瓣割除,还从她残留的左脸上切去了更多的组织,同时锯掉了部分下颌骨。由于并发症,她在医院住了将近三个月。她差一点就死了,应该死了。从那以后,她就不许医生再碰她。

“萨丽娅,”我说,“我还要再说对不起,为我们刚见面那天发生的事。”

她翻起眼睛看着我。早先那种顽皮的光又回来了。“你早该说对不起。可是没等你吐得满地都是,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个蠢货。”

玛达丽娜走的时候,还有两天就要开学。她穿着紧身的奶油色无袖长裙,绷出苗条的身段,戴一副牛角框太阳镜,头发用白丝巾紧紧扎住。她这身打扮,就好像担心自己身上哪个地方会垮掉,好像她就是要让自己这样紧绷着。在蒂诺斯城的渡口,她拥抱了我们大家。她抱萨丽娅抱得最紧,时间也最长,嘴唇抵住萨丽娅的头顶,给了她一个久久的、死死的吻。她始终没摘下自己的墨镜。

“你也抱抱我。”我听见她小声说道。

萨丽娅回抱了她,动作僵硬。

渡轮呻吟着,晃晃悠悠地驶离,身后留下一条翻卷的水浪,我以为玛达丽娜会站到船尾,挥手作别,抛来飞吻,她却快步走到船头坐下,看也没看我们。

回到家,妈妈吩咐我们坐下。她站在我们面前说:“萨丽娅,我想让你知道,在这个家里,你不必再戴那个东西了。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他,只要你自己觉得合适,你就摘了它。这事儿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就在此时,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妈妈早已看出的事。那面罩是为玛达丽娜戴的,为了不让她难堪,不让她丢脸。

好半天,萨丽娅一动也不动,一个字也不说。然后,慢慢地,她抬起了手,解开了脑后的系带。她摘下了面罩。我直视着她的脸。我感到一种不自觉的冲动,想要退缩,就像你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可我没有。我一直盯着她,逼着自己不眨眼。

妈妈说,她要让我在家学习,直到玛达丽娜回来,这样萨丽娅就不必一个人呆在家。晚上吃完晚饭,她给我们上课,早晨她去学校之前,给我们留好作业。这样安排听上去不错,至少理论上如此。

可是实际上,在家学习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妈妈走了以后。萨丽娅毁容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岛,不停地有人来敲门,带着满心的好奇。你想想,岛上突然耗尽了面粉、大蒜,甚至盐,只有在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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