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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谁谁-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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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盘腿坐在铺着厚毯的蒲团上,面前摆放着一张条案,其上备有两套文房四宝。或许是因为先太后祭礼的缘故,圣元帝的态度十分庄重,独处这么久,竟未曾有半点越规之举,叫关素衣高悬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夫人您看,这是朕写了一刻钟的成果。”他指着桌上的一张宣纸,上面仅落了两行字,其中一行还被涂掉,看上去十分凌乱。

    “朕呆坐半晌,竟不知如何动笔。朕连皇妣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如何写文追悼?”他刚毅的脸庞显露出一丝脆弱,诚心诚意拱手,“烦请夫人教朕。”

    关素衣无法去防备一个心伤累累,思念亡母的孤子,更无法防备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她接过文稿略看两眼,指点道,“陛下虽未与先太后相处过,不能从她的角度来书写祭文,让世人通过文字领略她的风采,那么便换一个角度,从您自身出发吧?您思念她的每一个时刻,她也在天上思念着您;您获得的每一个成就,也等于是她的成就;您伟大便是她伟大;您高尚便是她高尚,因为您是她生命的延续。所以写她,便从写您开始,将您对她的思念慢慢带入进去,无需考虑语句是否通顺,更无需考虑文采是否优美,把您能想到的都写下来。届时,臣妇会为陛下稍作润色,这便成了。若先太后在天有灵,她想聆听的,必也是您真心想对她诉说的。”

    圣元帝斟酌片刻,恍然大悟,“夫人说的是!朕刚出生,皇妣就故去了,朕未曾与她相处过半日,更未曾得见她的音容笑貌,然而朕知道她对朕的爱不比任何母亲少,不,或许还要更沉重。没有她就不会有朕。朕幼时看见母狼哺育小狼,母猴搂抱小猴,心里总会又闷又痛,却不知为何如此。直到遇见皇姐,获悉自己是人,而非野兽,才明白那感觉叫失落,痛苦,向往。从那天开始,朕就想着,将来必要走出山林,去寻找自己的母亲。她是什么性格,什么模样,为何要将朕抛弃?这些执念困扰着朕,也激励着朕,朕四处征伐,何尝不是为了找寻她?”

    他眼眶已微微泛红,星点泪光在眸中闪烁,却始终未曾掉下来,一只手捏破宣纸,一只手紧握成拳,极为克制地压在条案上,令木料发出难承重负的咯吱声。

    关素衣心生不忍,连忙转移话题,“陛下动笔吧,您方才说的那些话就很好。咱们不写祭文,改写书信,将您想对先太后说的话都记录下来,焚烧给她。这么些年,她最放心不下的唯有您,收到您的音信定然十分欢喜。念再多经文,点再多香油,都及不上您这份心意。”话落在砚台内倒了些清水,缓缓磨墨。

    圣元帝转脸看她,紧握的拳头忽然松开了,悲痛欲绝的表情也略微减缓,哑声道,“夫人果然慧心巧思。朕绞尽脑汁,枯坐半日,也及不上您三两句提点。朕这就给皇妣写信,完稿后请夫人替朕修改。”

    “陛下谬赞,臣妇定当尽心竭力。”关素衣磨好墨,挑选了一只粗细适中的羊毫,双手递过去。

    圣元帝接了笔,又深深看她一眼,这才开始书写,起初行文有些阻塞,渐渐变得流畅,越写到后面越运笔如飞,竟是思潮奔涌,一发不可收拾,情深处泪珠滚落,晕染字迹;悲愤处咬牙切齿,力透纸背;哀绝处终至无言,唯能弃笔,而后以手遮面,久久不动。

    关素衣不知道他是否在哭泣,却知道他此刻定然极不平静,却丝毫也不催促,更不安慰,只静静坐等。

    白福熬不住了,红着眼眶上前,正待安慰,却被关夫人厉眼一瞪,不得不退回去。

    过了半刻钟,圣元帝终于放下手,脸上毫无表情,竟辨不出悲喜。关素衣这才拿起笔,重新蘸了墨水,轻声道,“继续吧。”

    圣元帝并不吭声,却乖乖接过笔,继续行文,中途又弃笔几次,似是悲恸难抑,却每每被夫人捡起来,重新塞回他手上,如此反复,半个时辰后总算把祭文写完了。

    “夫人,朕心甚痛。”他捂着胸口,嘶声倾诉。

    关素衣取出一条绣帕,塞进他手里,长叹道,“陛下,擦擦眼泪吧。您的感受臣妇明白,唯有熬过这一遭,您才能彻底释怀。”

    圣元帝握紧桂香浓郁的手帕,却舍不得擦泪,心里不知怎的,果然轻松很多,再没有被沉痛回忆压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关素衣接过文稿慢慢阅览,虽早已得知他悲惨经历,却在更深入了解后大感惊骇。这里有人间炼狱、龙血玄黄;亦有父子相残,众叛亲离;更有泪迸肠绝、轻生之兆。若是没见过这篇手稿,单看外表,她一直以为忽纳尔是无坚不摧的。

    但世上怎会有无坚不摧的人呢?从尘埃里一步一步走向顶峰,所承受的苦难与伤害往往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通过文稿,她对忽纳尔的认知再一次颠覆。她怜惜他的苦痛经历,更佩服他的英勇不屈,他能有今天,绝不是凭借运气。看至末尾,她脸颊已被泪水打湿,心绪久久难以平复。

    圣元帝把夫人赠送给自己的手帕藏入怀中,又从袖袋里取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安慰道,“夫人莫哭,一切都过去了。朕已经释怀,难道您竟不能释怀吗?”

    关素衣连忙举起帕子擦脸,哑声道,“您写得很好,非常好,已经远胜于我。”话落站起身,走到条案对面,慎重跪伏,“陛下的祭文哀感天地,举世无双,倘若叫臣妇来说,竟无需改动一字半句。然而您是皇帝,这篇祭文便不仅仅是祭文,还是诏书,故许多地方不能言明,许多地方需要修饰,甚至许多话语必须隐去。”

    圣元帝似乎早有预料,立刻绕过条案去搀扶夫人,柔声道,“您想怎么改都可以。朕之言论不仅关乎自己,还关乎国体,朕明白。”

    关素衣略松一口气,安慰道,“这篇手稿便当做是陛下以儿子的名义写给母亲,而非皇帝的名义写给先太后。待臣妇誊抄一遍,您再将之焚给先太后,她想聆听的话语,实则早已经听见了。”

    圣元帝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伸手虚扶着夫人,将她请回条案后落座,态度恭敬,“那就有劳夫人誊抄一遍,再加以修改润色。”

    关素衣自是点头答应,铺开宣纸认真誊抄,写着写着眼眶又开始泛红,睫毛挂着星点泪珠,看上去十分可怜可爱。圣元帝绞痛的心脏早已恢复如初,一只手搭放在桌上,一只手扶额,透过五指缝隙专注地凝视夫人。原以为回忆往事是最痛苦的时刻,却因为夫人陪伴在侧,痛苦过后却品尝到许多甘甜。

    倘若这一生都有夫人陪伴,该是何等幸福美满?母亲在天有灵,也会为此感到高兴吧?她那般刚强勇烈,如果还活在世上,定也会喜欢夫人这样的儿媳妇。

109。皇权

    每一次回忆往事,都像扒开心口往里扎刀,其滋味绝对称不上美妙。然而这次,圣元帝却丝毫不觉得痛苦,反倒有些留恋。夫人就近在咫尺,分享着他的记忆,感受着他的悲欢,通过这些文字去了解更真实的忽纳尔,这恰恰是他最想对夫人倾诉,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的。

    若旁人胆敢窥探他的内心,他必定会把对方撕碎,然而换做夫人,他只能敞开心门,请求她往里走,继续走,一直走……走到他心灵的最深处。

    而他的目的显然达到了,关素衣一面誊抄文稿,一面仔细品评着他的成长,从一个懵懂孩童到九尺大汉,从一个卑贱军奴到当世雄主,其过程艰苦卓绝、荡气回肠,叫她再三阅览,不忍罢手。

    “看了陛下的祭文,臣妇才深刻理解了孟圣的文章——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曾益其所不能。您经历的每一次苦难,都成为您更强大的根本,所以才有了今日的魏国,也才有了今日的圣元帝。皇上,看看您的敌人,再看看您现在,心里有再多戾气也该平复了。”她感慨道。

    “夫人说的是。朕的敌人早已成为枯骨,而朕却登上皇位,霸称寰宇,所以没什么好偏执的。”圣元帝心情陡然轻快起来。

    关素衣见他高兴了,这才继续说道,“那么,臣妇便要修改您的文稿了,其一,您对先帝的描述必须全部删去重写。不仅儒学崇尚孝道,所有正统哲学都奉行孝之一字,因为它是百善之首,人伦根本。试问一个人若是连父母都不能善待,又如何善待旁人?所以哪怕您内心深恨先帝,也不能表露分毫。不但不能表露,还得假装推崇。您在祭文里直斥他将您扔进山林喂狼,又把先太后的尸骨抛掉,虽然是事实,却有损先帝声誉,更有损您至孝的形象,所以臣妇斗胆将这一段划掉重写。”

    圣元帝不以为忤,大方颔首,“夫人请改。”

    关素衣定定看他一眼,满意道,“臣妇将这一段改为先帝派人寻找您和先太后,却始终无果,只得放弃,从此日日思念,夜不能寐。而您被山中狼群叼走,悉心喂养长大。您觉得如何?”

    圣元帝凑过去看了看她用红色朱批加上的字句,似乎有些不甘愿,但终究没说什么。

    关素衣耐心解释一句,“臣妇之所以这样改也是大有深意的。自古以来天降圣人,必有异像,或龙蛇舞动,或红霞漫天,或梵钟袅袅,或浓香盈室,皆很不凡。然而实话告诉您,其中少有真人真事,大多不过谣传或圣人为自己造势罢了,图的只是四个字——受命于天。连上天都认定您,谁还敢推翻您?这也是巩固皇权的一种手段。您被狼群养大的经历是真实的,也足够传奇,若宣扬得当,定会为您博得一个‘真龙天子,君权神授’的美誉。日后您但有政令,群臣莫敢不从,百姓莫敢不从。”

    她略微停顿,再问一次,“皇上,您觉得这样改如何?”

    “好,就这样改!连狼群都不敢分食朕,反倒将朕养大,不正表明朕得天庇佑吗?”圣元帝头一次觉得被野兽养大不是什么耻辱,竟是种荣耀。他看了看微笑点头,奋笔疾书的夫人,感叹道,“夫人真乃贤内助是也!”

    关素衣笔尖重重落在纸上,留下一个墨团,不由瞪了对方一眼。

    圣元帝哂笑,内心却有些小得意。夫人现在可不就是他的贤内助?这些事,料想她只为自己做过。

    改完第一段,关素衣寻到中间一段,指点道,“这里也得重写。先帝碍于您军功卓著方无奈认子,改为偶然发现您身份,欣喜若狂地认下。您们父慈子孝,和乐融融,不是暗地算计,互相残杀。政治就是如此,把真实掩盖,把丑恶美化,日后您写诏书时也得多加修饰。”

    圣元帝爱极了她好为人师,谆谆教导的模样,一面暗笑一面点头,态度堪称乖顺。

    被他言语轻薄的怒气消减很多,关素衣缓和了面色,继续修改,“有关于先帝的段落改完,还得将您绞杀几个兄弟的事迹隐去,以免给世人留下六亲不认的印象。”说到这里,她不得不管感慨圣元帝真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典范。大皇子故意拖延援军,致使他被前朝大军围杀,他也如法炮制,反令大皇子死在重围当中。三皇子和六皇子派遣精锐设伏,他脱险后亦同样伏击二人,导致他们万箭穿心而死。

    或许因为从小未曾得到过关爱,又被野兽养大的缘故,他的思维方式很直接,别人对他好半分,他能记一辈子;别人对他心怀恶意,他就扑上去撕咬,至死方休。他貌似是个危险人物,但只要拿捏好尺度,实则非常容易相处。

    难怪叶蓁救他一次,他能把对方当成菩萨一般供在宫里。直至此时,关素衣才终于理解他的为人,怨气不知不觉消减很多。

    “您从头至尾都没提及太后,臣妇帮您加一段,略叙一下您们的母慈子孝,以作世人表率。还是那句话,哪怕您再恨她,也得把这种心情掩盖起来。”她用朱笔飞快删改,寥寥几句便勾勒出一幅母慈子孝图,又把个别文字稍加润色,叹道,“好了,陛下看看如何?”

    圣元帝接过写满红黑字迹的文稿,仔细阅览,半晌后拊掌大赞,“夫人大才!这篇文稿朕十分满意,偏执没了,追思有了;戾气消去,痛切至深,既能感天动地,又能博得美名,足以拿去昭告天下!”

    关素衣正想摆手自谦,却又听他满足喟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夫人果然贤惠!”

    “这是先太后祭礼,还请皇上自重!”她怒气升腾,双目冒火,扔掉羊毫就要离开,却被圣元帝拦住去路,诚心道歉,“夫人莫气,那些混账话朕平日里念叨习惯了,竟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朕对不住夫人,朕给夫人赔罪。”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却更生气了。关素衣恨不得端起砚台泼他一脸墨汁。

    圣元帝左右拦了拦,无奈转移话题,“夫人要走可以,能否先替朕解惑?上次朕戴着□□,您究竟是怎么认出朕的?”

    关素衣左右绕不开,只能冷笑,“一股蠢气扑面而来,实乃魏国头一份,我如何认不出?”

    圣元帝非但不恼,反而低笑起来,展开双臂将殿门堵死,认真道,“夫人知道朕并不蠢,之所以那样说,是在与朕打情骂俏吗?朕从小被野兽养大,三岁开始学说话,一月就能通晓事理;汉学博大精深,朕二十三四方开始接触,几年下来已深谙精髓。从前上阵打仗,每每都是拿命在拼,从不懂得兵法诡道,现在却能用兵如神。夫人嫌弃朕蠢,那么夫人扪心自问,若朕都是蠢人,魏国还有几个聪明人?”

    他走近几步,慎重道,“夫人,朕或许出身不够高贵,学识不够渊博,但朕一直都在为您改变。朕用尽所有办法取悦您,您能感受到吗?起初朕不敢表明身份,只能靠鸿雁传书聊表相思……”

    关素衣开口打断,“那不是鸿雁传书,而是意图勾搭成奸。”

    圣元帝,“……”

    咽下一口气,他继续道,“后来朕按捺不住,终于表明身份,本以为中原女子看重贞洁,这才使了些非常手段……”

    “勾搭成奸无果,于是强取豪夺。”关素衣语气淡淡。

    圣元帝,“……非常手段反而更惹怒夫人,朕痛改前非,再不敢对您有半分不敬。朕现在只要能远远看您一眼就心满意足了,似今日这般独处,实乃朕急需夫人指点,日后定当顺从夫人意愿。”

    “强取豪夺不成,又改为欲擒故纵。皇上果然高招。”关素衣拱手,表情讥讽。

    圣元帝闭了闭眼,十分无奈,“夫人,咱们能好好说话吗?没错,朕的确在绞尽脑汁地讨好您。看看您的手,再看看朕的手,一个墨香浓郁,一个沾满鲜血,一个洁白无瑕,一个粗糙丑陋,这两只手原本不该交握在一起,因为它们实在太不般配。但朕按捺不住内心的渴望与焦灼,因为朕知道,您是朕这辈子能得到的最美好的宝物,若与您失之交臂,朕定然后悔终生!所以无论如何,朕也不会放手。”

    他伸出大掌,用力握成拳头,眸中隐现专横之色。

    关素衣丝毫不露怯容,退开两步徐徐道,“陛下,您上次为防臣妇逃走,不但点了臣妇穴道,还卸了臣妇绣鞋,您记得吗?”

    “记得。”圣元帝心中莫名。

    “臣妇到底还是逃走了,却因为失去履鞋,伤了双足。”她指着殿外的一条小径,平淡开口,“您将臣妇指给赵陆离,多么艰险的一段荆棘路,臣妇都已安然无恙地走过,眼见前方唯余坦途,您竟横加干涉送来叶蓁,您的所作所为与那天一样,实乃除我履鞋,卸我甲胄,置我于荒野裸足狂奔,您追赶得不亦乐乎,焉知我早已伤痕累累,鲜血尽流在不为人知处。您是皇帝,无人敢非议您,我乃人·妻,必为千夫所指。皇上,您若真的把我当成宝物,便该将我束之高阁,安然存放。”话落深深拜伏下去。

    圣元帝半晌无言,心中急痛,待回神时,夫人已踏上小径,自顾离开,却因雨丝渐大,淹了洼地,被丈许长的水畦挡住前路,只能在原处徘徊。

    “夫人若怕路遇荆棘,伤了双足,朕愿以皇权为您铺路。”他边说边脱掉身上龙袍,毫不犹豫地垫在水畦之上。

    白福惊呆了,不敢置信地忖道:那,那可是龙袍啊!货真价实的龙袍!陛下您怎么能……

110。不屈

    若在往常,一个水畦而已,大踏步走过去,回屋换身干净衣服也就罢了。但今日不同,关素衣为修改文稿耗了近一个时辰,眼看祭礼就要开始,她若趟水过去,到得侧殿,竟连重换一套祭服的时间都没有。

    穿着裙摆湿透,溅满泥点的祭服参加仪式,上头立刻就能治她一个“大不敬”之罪。

    目下,这件华丽非凡的龙袍已吸满水分,变得越发厚实膨胀,若踏足而过,顶多打湿鞋边,绝不会溅起任何泥点。但它是皇权的象征!谁敢在上边踩几个鞋印?不要命了吗?

    也只有忽纳尔这样的蛮人才会毫不犹豫地将它脱下来覆盖在水畦上。他对皇权的认识或许还不够深刻,日后想起这遭,又会如何作想?若他意欲秋后算账,别说自己,怕是十个关家都不够他砍!关素衣气得咬牙,既不敢踏过去,又不甘回转。忽纳尔正张开手臂等着她,若是走回去,请求他派几个宫人用木板把水畦盖了,照样也是向他妥协,与屈服于皇权有何区别?

    真的很不甘啊!这样想着,关素衣就要跨过路边的藩篱,往花圃里走。

    “夫人怕是不知,浅草枯败,浸透雨水,从上面走过,沾上的水迹和泥点只会比水畦更多。”圣元帝状似担忧地提醒。

    关素衣幼时经常跋山涉水,又岂会不知?她手刚搭上藩篱就迟疑了,故而久久不动。更何况除了浅草,里面还有各种花木,带刺的不在少数,勾破了衣衫或勾乱了发髻,只会让她更显狼狈。似乎除了踏过龙袍,她已经无路可走。

    “你究竟把皇权看成什么?”她回头诘问。

    圣元帝上前两步,语气温柔,“此前,朕只把它看成保命的工具。因为朕若是不当这个皇帝,唯有死路一条。后来经由夫人提点,朕慢慢想明白了,皇权不仅是朕个人的权利,也是天下苍生的权利,且天下苍生还要更重一些。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朕可以做到,且正慢慢实现着,所以朕把皇权看得很重,却也很轻。重到周济天下苍生,轻到舍弃一件龙袍,只为让朕的女人走得更顺遂。朕终究是人,也会有感情与私欲。夫人,您只管往前走,朕在脚下垫着您,在身侧扶着您,在后方接着您,在前方等着您。无论您想往哪儿走,朕都奉陪。”

    他深深作揖,态度慎重。

    关素衣确实有些动容,但也只是一些而已。权利似乎很诱人,却会摧毁她平静的生活。这人现在如此虔诚,焉知日后会如何翻脸?天家无情,他现在还想不明白,日后权势日重,威严日盛,慢慢也就被侵蚀了。正如韩非子在《备内》中所言——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

    所以没有哪个皇帝能一直不忘初心,也没有哪个皇帝能不多疑。他现在越纵容自己,将来猜忌的时候便越可怕。

    关素衣不会拿家人的性命去赌,趁他现在对自己还有几分情谊,早些劝他死了心罢。这样想着,她抬头望了望,然后慢慢后退。

    圣元帝阻拦道,“夫人,您该不会想跳过去吧?这水畦长达一丈,连身强体健的男子都难以跨过,更何况女子?且前方道路泥泞湿滑,您若是一个没踩稳,恐会跌入水畦,下场只会更狼狈。夫人,您千万别任性。”

    关素衣理也不理,兀自退开一段距离,然后加速前进。

    圣元帝连忙跟过去,双臂举得高高的,准备接住她,却见她并非远跳,而是高跳,一下就抓住了头顶横斜的一根树干,轻轻松松荡了过去,落地时像一只蝴蝶,悄无声息,素色裙裾忽然绽放又忽然层敛。被她摇下的水珠叮叮咚咚砸落,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场面十分美妙。

    她一面拍打不染尘埃的下摆,一面轻笑道,“皇上,臣妇也想明白了。当你以为前方只有一条路,甚至于没有路时,那只能表明你眼界还不够宽阔。你可以尝试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能回头看。皇上,婚已经赐了,臣妇已经踩过荆棘,趟过水畦,您也一路朝前吧。”话落转身,大步而去,行经一名内侍,顺手夺了他的油纸伞,消失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

    圣元帝看看夫人朦胧而又洒脱不羁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湿透的龙袍,忽然朗笑起来,“夫人,您在前方走好,朕很快就赶上。您说得对,人的确要一路朝前,永不放弃。”

    关素衣连脚步都未停顿,兀自去远了。圣元帝痴痴凝望着她,待那素色的光影彻底消失,才看向忙不迭捡起龙袍的白福,“夫人既不慕权势,又不爱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唯一的嗜好便是藏书。你说朕该怎么获得她的芳心?”

    白福迟疑片刻,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您还是等她和离了再说吧。您虽夫人、夫人地唤她,可她现在还是赵大老爷的夫人呢。再者,您既知道她爱藏书,那平日里也多看点书吧。”

    圣元帝面色阴沉下来,本打算转回内殿,换一件祭服,不知怎的又停步,腰间佩刀乍然出鞘,划过一抹寒光,又瞬息敛去煞气。而头顶那一截曾被夫人握住的树干此时已掉落在水畦里,砸起一阵泥点。

    “回去吧。”他默默站了一会儿,这才信步离开。

    半刻钟后,一名小黄门趟着水畦跑来,低声道,“皇上,太后娘娘想见您。”

    “想见朕就自己过来,不过来那就老实在屋里待着。”圣元帝将祭文投入火盆,刚毅冷峻的脸庞一半映照着光明,一半隐藏在阴影里。

    又过片刻,太后匆匆赶来,看见横在路中间的水畦,不得不停住脚步,高声喝令,“来人,没看见此路不通吗?赶紧用砂石填了或木板盖了!”

    白福走到廊下行礼,貌似恭敬地回话,“启禀太后娘娘,砂石和木板已经派人去找了,请您稍等片刻。”

    太后哪里等得起?左右绕了两圈,终于无可奈何地蹚水而过,急促道,“你把小十六他们抓到哪儿去了?快还给哀家!”

    “朕说过让你老实点,莫生事,你偏不听。”圣元帝嗤笑,“朕能追封父亲、祖父、曾祖父为皇帝,追封母亲为太后,亦能追封死去的兄弟做亲王。有了亲王爵位,你养的那些小崽子们怎么着也能捞一个郡王头衔,将来活得也算滋润。版画之事,朕已经饶你一次,你竟不知悔改,又向关夫人下手。朕无法,只好叫你看明白,在这宫里,朕想让谁活,谁就能活;朕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朕要碾谁,谁便是蚍蜉;朕要捧谁,谁就是人上人。你瞧,这就是中原人所谓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些小崽子能不能活着度过这一遭,全看太后识不识趣了。”

    太后遍体生寒,抖如筛糠,颤声道,“皇上,当年是哀家错了,您杀了哀家三个儿子,这笔账咱们就一笔勾销吧?哀家一定尽心尽力操持先太后祭礼,不再耍什么手段,求您放过小十六他们吧。算哀家求您了!”

    她说着说着已是泪洒满襟,双目熬红,显然已被逼至绝路。

    圣元帝盯着烧成灰烬的手稿,淡淡开口,“若祭礼再出任何差池,朕便用那些小崽子血祭亡母。你应该了解我阿母的性格,说什么祭礼不能见血,她怕是喜欢得很。”

    太后想起死去的忽苏力雅,想起她驰骋沙场,手刃敌军的英姿,终是慢慢垂头,屈辱不堪地应诺。

    白福暗自为太后叹息:这是被陛下利用完了便丢弃啊。她谋划的时候陛下不发作,等那世妇与关夫人杠上了才跑去英雄救美,只是可惜了,关夫人似乎不吃这套。

    …

    关素衣出了主殿,避开群臣与皇室宗亲,悄悄回到侧殿。因九黎族人行军打仗很有一套,搭建帐篷的手法自是十分高明,不过半个多时辰就在空地上支起许多帐篷,里面摆着大火盆,更有太医与宫人侍立在旁,见谁面有异色就上前救治,以免众位贵人受了寒气,落了病根。

    与方才的怨念丛生相比,现在的侧殿已是一派和乐融融。看见款步而来的关夫人,众人连忙上前打招呼,脸上莫不流露出感激的神色。关素衣一一颔首应诺,来到内殿,走了两圈,却还是没能找到空余的蒲团。

    “娘,我的位置呢?”她走到仲氏身边小声询问。

    “我也不知道哇,方才来了几个内侍,取走了你的蒲团,却也没往殿内放,许是忘了。皇上能把你请去正殿指教文章,便绝不会亏待你。你等着,娘帮你去问一问。”仲氏正要起身,就见白福总管快速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行礼,“夫人,奴才奉陛下口谕,特来召您去正殿参祭。古有一字之师,您教陛下作祭成文,当得起一尊师位。请。”

    皇上盛情相邀,谁敢推拒?关素衣无法,顶着众位夫人艳羡不已的目光去了正殿,沿着墙根往人头攒动的内间走,终于在长公主身旁找到自己的位置。长公主挺直腰杆跪坐,膝盖上横放着一柄弯刀,周身煞气浓重,见她来了微笑颔首,孥嘴道,“瞅瞅,连陛下都来了,太后竟还没到,真是好大的架子。怕是对陛下追封生母之举心存不满呢。”

    这话能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吗?关素衣看看面露异色的朝臣,为太后的声誉默哀片刻。

111。双子

    命·根子被皇帝捏在手心,如今是生是死尚未得知,太后哪里敢表露出半分不满?之所以迟到是因为趟过水畦的时候弄脏了裙摆,不得不重新换一套祭服罢了。祭服乃最奢华的袍服,需一层一层往上套,十几个宫娥同时动手也得忙活好一阵儿。

    是故,殿内众人等了一刻钟才见太后匆匆赶来,在皇帝左后侧跪定。朝臣与皇室宗亲如何作想已未可知,但感观必定好不了。圣元帝却面色如常,抬手示意祭礼开始,寂静空旷的大殿立刻响起怆然哀乐,黄钟大吕、密锣紧鼓、梵音喧天,一派肃然气象。

    哀乐渐息,僧人与宾客的诵经声慢慢汇入其中,在殿内不停回荡,震触耳膜。关素衣还是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而又隆重的场面,不知不觉就沉浸其中,安下心神。

    诵完一段经文,圣元帝走上高台,跪于灵前,一字一句唱读祭文,引得所有人侧耳聆听。朝臣们原以为凭陛下的文采,能把句子写通顺就算不错,却没料这篇手稿竟如此荡气回肠、催人泪下,且还是以书信格式写就,越发立意深刻。

    若是没有这篇祭文,他们绝想不到陛下竟是被狼群养大,亦想不到他在战场上如何横扫千军,历遍生死。人之所以变得强大进而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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