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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沧录-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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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玩那样?”沈红婴咬牙动怒道:“我数到三。”
“一。”
“二。。。。。。”
第三声没有落下,那双手已经挪开。
沈红婴张开双眼。
紧接着柳白禅略微紧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别眨眼。”
她微微怔住。
忘归山的苍穹纯净如同一汪冰湖湖水,而天边的流云,如同被一只手搅动,此刻凝聚成一个世间本不该有的形状。
一颗心。
一颗纯白无暇的心。
接着那双遮盖自己双眼的手在自己眼前出现。
双手各自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拼构出一个正方形。
对准那颗天外流云拼凑出的心。
柳白禅深呼吸一口气:“看好了!”
那双手上浮现细密而复杂的红色纹路。
天外流云猛然一颤。
一刹那由白转红——
赤红色宛若不染尘埃的琉璃!
沈红婴惊呼道:“红莲华手?”
柳白禅嘿嘿笑了笑,眸子里是掩盖不住的笑意。
他是个笨拙之人,哪怕想送一个惊喜,也会弄巧成拙。
目前看来,效果挺好。
接着柳白禅小心翼翼试探性问道:“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沈红婴先是微怔,接着不确定道:“今天是七月三十。。。。。。师父说当年捡到我们的时候就是今天。。。。。。所以,是我们的生辰日子?”
“嗯。”
成功。
柳白禅摸了摸鼻子,柔声道:“祝你生日快乐咯。”
天外那颗赤红色琉璃般的云朵缓缓散开。
沈红婴的俏脸通红。
“你就拿红莲华手做这个?”
“。。。。。。嗯。”
“你个傻瓜啊。”
“。。。。。。嗯。”
“你就不会换句话?”
“。。。。。。嗯。”】
。。。。。。
。。。。。。
黑袍鼓荡,复又落下。
火海已经熄灭。
而那个黑袍之下的眸子多出了一些与之前不同的东西。
是情感。
沈红婴理了理鬓角红发。
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怀中那个男人的面颊。
不断抚摸,不断呢喃。
不知不觉红发女人满面是泪。
这道早已消散天地间的神魂,被顶立天地之间的那尊檀陀地藏佛像,以不可思议之大神通重新凝聚,得以归回躯壳之中。
沈红婴与柳白禅。
这两个注定在十六年间得不到相见的两个人,终于有了一面之缘。
跨越了生死的距离。
青石默默抵抗漫天雷劫。
他面带柔和笑意望向下方的两个人。
独自承受万鬼撕咬而巍然不动。
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愈发宝相庄严。
。。。。。。
。。。。。。
【“这是洛阳?”
“这就是洛阳。”
一男一女站在巨大的青铜城门面前。
柳白禅不确定道:“大师兄。。。。。。就在这里?”
沈红婴笑了笑,柔声道:“眼下是魏君的王城洛阳,大师兄当然就在这了。”
“那我们。。。。。。算是离开忘归山了?”柳白禅略微兴奋,接着头上挨了少女一个暴栗。
“傻啊?早就离开忘归山了。”沈红婴揉了揉粉拳,嗔道:“脑壳这么硬,疼死我了。”
柳白禅只是傻笑。
“就知道傻笑,傻笑,傻笑。”沈红婴没好气翻了一个白眼,道:“啥时候能开窍啊?”
柳白禅依旧傻笑。
沈红婴无奈牵马而行,洛阳黄沙席卷。
她背对那个傻子,不出声的轻轻笑了笑。】
。。。。。
。。。。。
沈红婴怀中搂抱着那个白袍男人。
她以面贴面。
脑海之中无数的画面,犹如花火一般,瞬息点燃,而后瞬息熄灭。
于是她又哭又笑。
“你是不是傻啊?”
怀中的白袍不再动弹。
【漫天星空倒垂。
洛阳紫竹林下的夜色是世上最波澜壮阔的场景。
星河凝固,从天边流转,如同远古蜿蜒的时空长河,踏破世上所有门槛,浩浩荡荡画出一副横贯千万年的极美画面。
一男一女躺在紫竹林下。
“白禅。”沈红婴换了一副打扮,红衣凌厉,双手枕脑后,叼着一片狭长红叶,一副行走江湖的女侠打扮。
躺在漫天紫竹之下的沈红婴痴迷于这片瑰丽画面。
真的太美。
“白禅。。。。。。”沈红婴轻轻道:“你觉得好看吗?”
视这幅极美画面于无物的柳白禅死死盯住身边侧躺的红衣女侠,一脸正气,极为认真的重重嗯了一声。
“好看。”
沈红婴依旧望着那片星空,笑道:“有多好看?”
她在漫天星辰。
他在看她。
有多好看?
柳白禅认真思考了很久,然后坚定道:“最好看了。”
沈红婴闻言微微一怔,眼神黯淡道:“先前在忘归山,我觉得天顶的流云也很好看。后来我觉得江湖上的刀剑也很好看,书上那些一剑压天下的高人也很好看。”
“这些都是我向往的。”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就倦了。”
她笑了笑道:“就好像现在的洛阳紫竹林,我就觉得很美,美不胜收,这辈子都不会忘。”
沈红婴轻轻道:“可是会不会有一天,这些本来极美的东西,你看倦了,看烦了,突然就不喜欢了,突然就不爱了。然后。。。。。。就不美了?”
柳白禅微微怔住。
“忘归山的流云,总会看累的。”
“江湖上的打杀,总会腻歪的。”
“再好看的,有一天也会不好看。”
沈红婴喃喃道:“你说。。。。。。对不对?”
漫天星河之下。
白袍少年声音平静道:“当然不对。”
沈红婴微怔,接着扭头。
猝不及防与那双纯洁无暇的眸子对了一个正着。
“你最好看了。”
“无论看多少遍,”柳白禅露齿而笑,声音清儒道:“我都看不厌的。”】
第一百零二章 为君生佛骨,双手有莲香(中
佛骸篇(三十三)
洛阳上空一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不动如山,抵御着无穷无尽的恶鬼潮汐。
无数业障,轰然降临在那一道瘦削青衫身上。
整个世界的重压施加在一人肩头。
青石闭上双眼,无声笑了笑。
于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下方的一男一女,在相互依偎之中,紧紧拥抱。
生机流转。
最终白袍男人缓缓睁开了双眼。
漫天梨花纷飞如雨。
血迹干涸的白袍上沾染纯白梨花。
那只干枯的手轻轻搭在沈红婴的脸上。
白袍老狐狸的发丝上密布着血迹,背部骨肉翻开,一片凄厉。
他满面血污,目光却胜过世间一切温柔。
手指搭在那张细腻如玉的脸庞上。
距离约莫一毫,却不再触碰。
接着一双青葱双手握住自己的手,将之轻轻按在那张脸上。
沈红婴柔声念道:“白禅。。。。。。”
白袍老狐狸浑身一颤。
他浑浊的眸子之中闪过一道雷霆,声音颤抖,不敢置信。
“红。。。。。。红婴?”
沈红婴满面泪水,无数复杂的情绪,此刻缓缓沉淀,最终化为绕指柔。
于是只有轻轻的一声回应。
从鼻腔之中哼出来的温柔。
“嗯。”
。。。。。。
。。。。。。
【“相思子,安红豆。”
“四张机,六面骰。”
“百般苦痛酿做酒,入骨爱慕熬为粥。”
“喝清酒,喝清酒。”
“微醺眼,不开口。”
“我是痴儿为侬笑,醉卧春秋了无忧。”
苏红月斜着眼瞥白袍柳白禅,道:“秃驴,写得不错啊。”
柳白禅傻笑。
苏红月摇了摇头。
相思子,安红豆。四张机,六面骰。
这是八大国期间最为盛名的四首词,这个秃驴素日里不喜文道,怎么突然拿了这么一手词过来。
这厮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
“托卫大棋师写的。”柳白禅故作神秘,嘿嘿笑道:“托你来谱一个曲。”
苏红月噗嗤一声笑了,坏笑戳了戳柳白禅傻小子的光脑门,道:“红婴?”
那个时候,还不通人情世故的柳白禅,只是个懵懂少年。
不懂偷藏心思。
不懂遮遮掩掩。
他只是腼腆笑了笑,摸了摸脑门。
“快到七月末了,想给她一个惊喜。”
“一个永远忘不了的惊喜。”
只是谁也想不到。
写了词,谱了曲。
请了世上最有文采的词手。
请了世上最有才华的琴师。
这首曲子,却没有机会,送给挚爱的那个人。】
。。。。。。
。。。。。。
白袍老狐狸声音苦涩道:“我还以为我死了。”
在方才自己闭上那双眼的时候。
生命的尽头。
一片黑暗。
柳禅七心底没来由闪过一丝后悔。
好在眼底的画面,最后一秒,还是那张脸庞。
有生之年,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有你陪伴。
黑暗迅速袭来,将所有画面冲刷而去,记忆随着脑海远去,不断远去,再远去。
直至一片虚无。
于是那张脸庞也迅速消失在无边的虚空之中。
然后画面流转。
沈红婴笑着摸了摸柳禅七的脸,柔声道:“是那位菩萨。”
白袍老狐狸面色复杂抬起头,望向天空之中的那一尊巨大檀陀地藏佛像。
“原来是这样啊。。。。。。”
他苦涩笑了笑,喃喃道:“果然,我还是死了啊。。。。。。即便那位菩萨掌管轮回,手持六道,留给我的,也不过是一炷香时间吧?”
“红婴。”他柔声道:“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沈红婴微微一怔。
白袍老狐狸揉了揉鼻子,笑了笑。
“练了蛮久的,如果唱得不好听。。。。。。”
他望向那个红发女子,清了清嗓子,认真道:“不准笑。”
沈红婴落在白袍男人身上的目光无比柔和。
她轻轻道:“保证不笑。”
于是那个已经年过四十的男人笑得像个孩子。
。。。。。。
。。。。。。
【“三千赤甲铁骑回都。”
“八百王甲从忘归山返回。”
“南门洞开。”
一道道军令传入洛阳。
洛阳这两个字,在今日,便变得意义不同起来。
魏君易位,自此以后,北魏的魏,便姓了曹。
而洛阳,便是北魏的国都!
立都之日,曹家男人麾下铁骑浩然踏出。
灭佛!
在佛骸之上立国!
举世之力,倾覆佛宗气运。
而令世人噤声的,是那位谋划灭佛毒计的幕后之人,正是出自佛门千年圣地忘归山的大师兄。
数以千计的佛骨,堆积在洛阳城门。
巨大的青铜巨门悬挂,铁骑轰然踏过,马蹄如雷,马背上一根铁索拉得笔直。
拖行无数尸体。
极为血腥的场面。
一袭大紫袍拖行在洛阳南门城头之上的玄上宇孤独望着南方气吞万里如虎的场面。
一国之始,以玄术辟国。
这个紫袍男人轻轻念道:“灭。。。。。。佛。”
出身佛门的忘归山大师兄,是一手促进佛宗覆灭的罪魁祸首。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那里一道封印猩红如血,将自己的魂力死死封锁住。
终生修为不得存进。
“师父。。。。。。你封死了我的活路。”他面无表情道:“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
北魏铁骑踏破万里河山。
一举覆灭佛国。
而立在佛国之上的,是人间新升起的大朝。
冉冉如同大日。
一个捆缚严实的红衣女子被压上洛阳城头。
玄上宇没有去看身后那个一脸怒容的沈红婴。
他轻声喃喃道:“你猜。。。。。。小师弟今天会不会赶来?”
沈红婴咬牙切齿道:“卑鄙。”
玄上宇面色平静。
远方大地传来一声震颤。
北魏的铁骑宛如一线潮,聚集在洛阳南门巨大青铜门下。
千骑之前,黄沙阵阵。
而一声龙象咆哮从远方天际传来。
黄沙席卷,从苍穹尽头席卷而来!
沈红婴怔怔看到那个宛若天神降临的男人。
天地尽头,一个身形瘦削的年轻人从黄沙之中冲出!
白袍鼓荡,青筋毕现,那个酣睡的男人一袭白袍席卷黄沙,宛若一头陆地龙象,奔跑在无垠大地之上。
而北魏铁骑座下的战马开始不安分咆哮,鼻腔重重喘息,马蹄踏地。
洛阳城楼之上的紫衫大国师轻轻道:“来了。”
一声令下。
黄沙狂起!
千骑开始冲锋!
无数黄沙迷住了视线。
狂乱马蹄声轰然如同雷震。
接着是一声更为狂躁,更为暴烈的砸地声音!
如同天神以万钧重锤抢地,砸碎漫天飞尘!
数十道铁骑被轰然震动砸得飞起,人仰马翻,倒跌出黄沙幕中。
漫天黄沙散尽。
洛阳城前。
一个白袍男人面色肃穆。
他白袍之下鲜血淋漓,双手十指弯曲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
一株巨大古木被他背负而来。
忘归山菩提。
一人一木,形成巨大的反差。
那株菩提古木被他狠狠扎入大地。
沈红婴怔怔看着这个面无表情的白袍男人。
他深呼吸一口气。
不断颤抖的双手,在胸前合十。
菩提树下,结发生根。
柳白禅的胸膛微微凹陷,接着鼓起。
滔天气血被他一声吼出。
声撼洛阳。
“来啊!”
白袍鼓荡,柳白禅站在那株菩提树下,双眸赤红,声嘶力竭。
“灭佛!”
“你要灭佛!”
“就灭了我!!!”
声音迅速扩散开来,洛阳上空流云倒卷。
玄上宇沉默望着这个以一己之力搬来忘归山菩提树的小师弟,他的身后,北魏三十二诸侯依次排开。
诸位大人物饶有兴趣欣赏着这一龙困斗的场面。
紫袍大国师只是揉了揉眉心。
然后他下令解开沈红婴的束缚。
“我改变主意了。”
玄上宇轻声道:“给你一个出洛阳的机会。”
“若是你劝得动他,把这株菩提树留在洛阳,为北魏稳住气运,我便送还你们二人一条生路。”
“我说到做到。”
沈红婴被松开了束缚,她怒极反笑,只是冷声问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玄上宇面色平静道:“你既然知道我对佛门没有情义,甚至不惜亲手弑师,就应当知道,我愿意背负这一切骂名,为的不过是亲手创立这个国度。北魏就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国度。在这份大义面前,我可以牺牲一切。我没有必要杀了他,只要他送还菩提,稳住洛阳灭佛气运,我何必杀生?”
沈红婴面色阴晴不定。
“我。。。。。。信你最后一次。”
“放我下去。”红衣女子声音冷冽,决然道:“我为你劝他。”
紫袍大国师轻笑一声,道:“嗯。”
一袭红衣出城而去。
而那位大国师收敛笑意。
他面无表情望着黄沙之中,向着那一株菩提古木奔袭渐远的女子身影。
对身后三十二位诸侯开口道。
“诸位,搭弓。”
气氛骤然变冷。
三十二诸侯大部分极为默契接过弓弩,默默上弦。
洛阳城头森然如同地狱。
“等她一句话。”
玄上宇微笑道:“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无论她说了什么,等她行至菩提树前,你们便送弦。”
紫袍男人在洛阳城头的笑意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幽幽盯住那个红发女子。
北魏铁骑将菩提树下的白袍年轻男人团团围住,为那个女子开出一条道路。
谁都知道菩提树下,是这位紫袍大国师在北魏立国之前,时常挂在嘴边,那最为疼爱的小师妹和小师弟。
可一朝灭佛。
便永世为敌。
“诸位。。。。。。不要留情。”
玄上宇声音沙哑。
“以她佛骨血染菩提,来镇我洛阳千载气运。”】
第一百零三章 为君生佛骨,双手有莲香(下
【洛阳城头。】
三十二位诸侯的目光投向远方。
远方黄沙阵阵,红发女子端坐在白马之上,背对洛阳,衣袂飞舞,一人一马,飞速奔向那个菩提树下枯坐的白袍男人。
北魏铁骑为她开出一条狭长小道。
一路从高悬青铜门下,来到忘归山那株苍老菩提面前。
结发授印的白袍男人紧紧闭眸。
天地寂静下来。
他缓缓睁开双眼。
白马之上的红发身影,占据了整个世界。
柳白禅缓缓站起身子。
沈红婴一路疾驰,风采绝艳,眉尖挑起,离了十丈距离,隔空翻身下马,飞掠而出。
立于菩提树下的柳白禅望着那道与自己隔了十丈距离的红发女子。
红发翻滚如浪,英姿定格在这一刹那。
她胸膛微微起伏,从洛阳一路出城,到现在为止,酝酿的话终于要吐出嘴唇。
玄上宇要她劝柳白禅留下菩提。
她轻轻启唇,以唇形向着那个白袍男人无声轻微道。
“带上菩提。。。。。。”
后半句是:还有我。
兴许是上天之神的眷顾,时间在那一刻变得极为缓慢。
柳白禅下意识一只手负后,按在菩提树上。
他身形微微前倾,一只手抬起,微微上扬。
要接住她的手。
下一秒。
沈红婴眉眼之中的柔和之意突然颤抖一丝,她的身形在半空之中猛然停顿一刹那——
胸膛之处一个凸起之点冒出,下一瞬间钻出一柄旋转而出的箭镞,身姿曼妙如轻燕的女子便在这一箭之下,如同折翼一般被箭镞冲击之力带得重重向前跌去。
跌在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的白袍男人身前。
柳白禅面色惨白,眼前那道女子身影。
一捧鲜血在自己面前陡然炸开——
耳边是那根穿心而过的箭镞破空声音。
铺撒半面鲜血。
修行佛门秘术,向来八风不动的柳白禅,此刻身形踉跄,面色苍白接住那个柔若无骨的女子身躯,只是低头看一眼,心头便如同万箭穿心,接着天旋地转。
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地尘土。
白袍男人双目之中只有一片猩红。
不断缭绕。
不断升腾。
一点星火,仇恨,在胸膛积郁,环绕,迸发,燎原!
洛阳城内城外俱是极静。
青铜门高悬,数千北魏铁骑勒马而停,沉默注视那道怀抱红发女子的白袍男人。
洛阳城头之上。
紫袍大国师缓缓松开右手,绷紧的弩弦在左手五指前狂颤不止,他缓缓睁开眯起的右眼,右臂被这满圆的一弦之力崩得有些酸涩。
将北魏重弩递给后方的青鸾营校尉,大国师垂下右臂,紫袍重新落下,再度在城头大风之中鼓荡。
紫袍大国师缓缓吐出一口抑郁不得出的浊气。
接着注视那一道血线在漫天黄沙之中弥漫,然后消散。
菩提古木,树干之上,多了一柄没入一半的箭镞。
震颤不已的箭羽尽是猩红之色。
而菩提树下的白袍男人死死抱住怀中的血人。
他喉咙深处,缓缓酝酿着野兽一般的嘶哑声音。
时间恍若静止。
接着洛阳上空风卷残云。
苍穹席卷,避让出天心——
无数黄沙倒飞而起。
那个白袍男人缓缓抬起头,生长而出的长发遮住眼帘,一道极为痛苦的声音,从喉咙撕扯而出,如同拉锯一般,极为缓慢,极为缓慢从胸膛深处升腾。
“啊啊啊——”
这一道声音如同利刀一般,狠狠剐在每个人的心口。
灵魂深处的嘶吼。
距离较近的北魏铁骑在马背上端坐不稳,面色如同金纸,身形随马背一同摇晃不止,最终喷出一口鲜血,人仰马翻。
柳白禅死死盯住那个洛阳城头紫袍飘舞的男人。
玄上宇挥了挥手。
他面色冷漠,无情道:“射。”
“把洛阳城头的箭镞都射光,射空;把这个白袍男人,连带着那个女人,都留在菩提树下。”
“北魏铁骑侯命,防止那个男人突围。即便他留下那株菩提,也绝不让他离开这里。”
玄上宇揉了揉眉心。
他看得很透彻。
从他亲手射出那一根箭镞之时,松开重弩箭弦之时,事态便再无回转的余地。
只剩下了一种结局。
将自己曾经最看重的白袍小师弟,彻底留在北魏国都。
彻彻底底的灭佛。
“别让他逃了。”
留下这一句话,紫袍大国师有些微乏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洛阳城头。
意兴阑珊?
算是吧。
胜局已定。
在数量如此庞大的北魏铁骑层层包围之下,世上有谁人可以从这里离开?
至少自己这位白袍小师弟,现在还没这个能力。
只是玄上宇有一点错了。
他不曾想过,当心爱女子死在洛阳城前的时候,那个白袍加身的小师弟,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的念头。
洛阳城头的北魏铁骑微微后退,空出了约莫百丈的空地距离。
围着菩提树下的白袍男人掠阵,周转。
而那个一人敢来只身挑衅洛阳权威的白袍男人,此刻双目之间一片死气沉沉,缓缓站起。
他的脊背挺得极直。
怀中的柔软女子身躯下意识还搂着他的脖颈。
“喂。”
柳白禅声音苦涩。
“喂。。。。。。”
抬起的双臂微微颤抖。
他咬紧嘴唇。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我是来接你的。
接你离开洛阳啊。
你醒一醒。
可是无论怎么摇晃,自己怀中的那个红发女子如同陷入了世上最美的睡梦之中,微阖的双眸,残余的柔和,红唇流转的朱红温存。
柳白禅哑然失笑。
睡一会吧。
他微微垂下双眼,唇角不自觉挂上了笑意。
“你总是那么贪睡啊。。。。。。”
“那就再睡一会咯。。。。。。”
“再睡一会,我再叫醒你咯。。。。。。”
这个白袍男人不愿意打扰怀中人的清梦。
他轻轻将沈红婴放在地上。
撕扯右臂白袍,轻轻叠成一个枕头,替她捋齐发丝,枕在白袍之上。
裸露出右臂触目惊心的红莲纹路。
密密麻麻,繁琐而复杂。
忘归山的不传之秘。
红莲华手。
柳白禅眼观鼻鼻观心。
他轻轻笑了笑,喃喃道:“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我修了二十三年的禅。”
“师父说,要长生。”
白袍男人倔强咬了咬牙,轻声道:“可是我偏不。”
北魏铁骑开始冲阵。
却突然停下。
一切只因复又登城的紫袍大国师微微抬手的手势。
于是全洛阳再度寂静下来。
白袍男人沉闷咳出一口鲜血。
抬起头,幽幽与城头上那个熟悉的忘归山大师兄对视。
他拉扯嘴角,轻描淡写开口。
“沈红婴若死,我不愿独活。”
红莲盛放在这片大地之上。
这个白袍男人半佛半神仙。
城头去又复返的紫袍大国师站定在洛阳之上。
玄上宇轻轻道:“成全他。”
漫天箭影倏忽射出,在洛阳上空撕裂黄沙,喷薄出无数锐利杀气!
。。。。。。
。。。。。。
一日一夜的箭雨。
菩提树下三尺清净。
全是密密麻麻插入大地的箭镞。
生机竭尽的白袍男人,最终枯坐在菩提树下。
白袍早就染红。
他的胸前一根箭镞齐根没入,箭尾折断,第二根箭镞钉死在箭尾之处。
肩头,琵琶骨,肋骨,脊椎,大腿,小腿。
即便是真正金刚体魄的活佛转世,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他长发垂落。
眉心一柄箭镞没入一半。
滴滴答答粘稠的鲜血本应顺着箭镞落下,此刻却干涸在箭身之上。
最终缓缓形成一滴血滴。
白袍男人巍然不动如山。
他的背后。
是那个酣睡香甜的红衣女子。
尚存一息的柳白禅轻声笑了。
没有一丝力气。
再也睁不开眼。
身上没有一处是能够动弹的。
他一整夜都保持这么一个姿态,将身后的女子,死死护在自己背后。
“有点。。。。。。累了呢。。。。。。”
他咳出肺腑之中的最后一口鲜血。
勉强笑了笑。
疲惫不堪的北魏铁骑已经没有余力冲阵。
他们双目赤红,盯住那个白袍破烂,却依旧随风飘摇的男人。
柳白禅闭上了双眼。
他轻轻呢喃道:“红婴。。。。。。我就睡一会。。。。。。一会。。。。。。”
。。。。。。
。。。。。。
白袍老狐狸目光柔和,与沈红婴四目相对。
入眸所见,皆是温柔。
他只觉得眼前恍然如梦。
如果一觉醒来之后,睁开眼所见的,便是她的笑容,该有多么美好?
十六年,朝思暮想。
而此刻美梦成真。
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看着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在业力侵蚀之下摇摇欲坠。
他从鼻腔之中,缓缓哼着自己十六年前滚瓜烂熟的曲调。
“相思子,安红豆。”
“四张机,六面骰。”
“百般苦痛酿做酒,入骨爱慕熬为粥。”
“喝清酒,喝清酒。”
“微醺眼,不开口。”
“我是痴儿为侬笑,醉卧春秋了无忧。”
这是上阙词。
还有自己笨拙无比,耗费极大心力填的下阙词。
“梨花镜,胭脂红。”
“凡俗事,忧白首。”
“红衣姑娘不开心,姑苏大雪落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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