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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沧录-第1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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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愿意随任平生一同死。
大稷山脉,凉甲城头。
彼时此时,何其相似。
他不愿后悔,宁愿赴死,也不愿意后悔。
深吸一口气后,最后的画面,是在西壁垒城主府,大雷壁鼓之下。
那个瘦削男人当时笑着问道:“万里烽火,千里狼烟,若有朝一日有人破垒而入,西关壁垒拦不住,铁甲黑骑也拦不住,信不信。。。。。。我可以拦住?”
历历在目。
一字一句,如在耳边。
青甲儒将再度睁开眼睛。
他的眼前不再一片漆黑,而是有山河倒映,焕发无限光彩。
他轻声重复道:“万里烽火,千里狼烟。若有朝一日有人破垒而入,西关壁垒拦不住,铁甲黑骑也拦不住。。。。。。”
他看到那个瘦削男人双手双剑,双足踩踏地面,将满地大雪踩得沸腾。
那人真的拦住了一人胜过千军万马,大有破垒之势的西妖。
天地之间,剑气满溢。
虎豹雷音,凤雏九恨。
江轻衣认真说道:“我会陪你一起拦住。”
第四十七章 平生只愿你平安(中)
天地冲杀声音大响。
任平生无暇顾及其他的声音。
他攥了攥有些发麻的双手,来不及犹豫,便再度握紧双手剑。
双手掌心早已鲜血淋漓。
他自然可以凭借出窍元气驭剑。
但眼前是独坐西域八尺山的西妖,便容不得他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若是他不亲自握拢手中之剑,那么胜负将会分得很快。
其实。。。。。。胜负早已经注定。
他只是想将胜负的结果,拖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好让身后的那个青甲男人,能够顺利逃出西域。
“失算了啊。。。。。。”
他低垂眉眼,自嘲笑了笑。
站在对面不过数丈距离的梁凉,居然破天荒没有动手,而是原地站定,双手垂落,血红大袖如火一般飘舞鼓荡。
西妖气定神闲,轻声戏谑道:“怎么?没有想到?”
青衫血染,粘稠浸透,此刻服帖裹在江轻衣的身上。
他温柔摇了摇头,语气还算平和:“想到了。”
任平生余光瞥见了大军前拥,后营之中再度分出的前营,将他和西妖裹住。
西妖浑然不在意。
她只想取江轻衣人头。
既然江轻衣不逃了。
那么她并不在意其他的事情。
数量一万的十六字营,按理来说,足以堆杀世上任何一位宗师。
但此时此刻,想要堆杀西妖,便是天大笑话。
这掉头而回的一万精锐,便等于送入了西域的口中。
外围是远胜十倍的兽潮。
稳操胜券的梁凉,唇角微微翘起,看起来心情大好。
她双手垂落,大袖飘摇,体内精气神几近巅峰。
任平生深吸一口气,望向西妖。
梁凉并不介意这个西关剑道宗师,借着这个极为难得的机会,去恢复自己为数不多的体力。
她有很久没有认真打过一架了。
平心而论,她倒是希望这个人类剑道宗师,可以使出一些令她觉得新奇的剑招。
很久以来,人类剑修,都是一类另类的存在。
梁凉从来没有小觑任平生。
即便在南海圣会之中,任平生比之五大妖孽要矮上整整一头。
可天下剑修太少。
若是北魏出了李长歌那么一位剑修。
梁凉眼底神情微微变化。
若将此刻的任平生换成李长歌。
便是她身负山海经,也绝不敢轻敌,更匡论此刻分心,给对手喘息机会。
“开打之前,有几句话想说。”
眼前的瘦削男人,似乎并没有放弃此刻恢复元气的大好时机。
甚至想要拖得更久一些。
梁凉只是冷眼相看。
任平生笑着揉了揉发麻的脸颊,甩了甩满手鲜血。
凤雏九恨,插在地上。
他挺直腰板,摇摇晃晃,高声笑着说道:“赴死一战,总要留些遗言吧?”
后方的青甲儒将,距离自己已经不远。
就要翻身下马。
接下来,若是不出所料,便会与自己并肩站在一起。
这个蠢人。
任平生笑着骂道:“江轻衣!”
隔着一截距离的江轻衣微微一怔。
“蠢货!”
“混账!”
任平生高声骂了两句。
他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
他为了抵抗西妖,动用了《剑经》的禁忌卷,好不容易博来了此刻的休息时间,此刻体内的剑气,元气,都快要恢复到了鼎盛时期。
回光返照。
这个男人双手早就离开了剑器。
也正是如此,梁凉才给了他喘息的时间。
他看似“漫不经心”的转身,元气顺延足底,来到插入大地的凤雏九恨,剑尖。
凤雏九恨拔地而起,刹那化作两道长虹!
劈斩而下!
西妖瞳孔微缩。
她前踏一步,双手交错,各自拍开一柄剑器。
那个青衫被血浸透的男人摇身一晃,居然没有前行,而是以极快速度后掠。
弃剑而退!
“十六字营!拦住她!”
任平生肉身砸入轰然铁骑之中,张开双臂,抱住江轻衣,在马蹄洪流之中打了个滚,运气极好得没有被马蹄踩中,一身剑气收敛,远方抛飞的两柄凤雏和九恨从天边化为流光,钻入分出一半后再度分出一半的后营大军铁骑之中。
是了。
一万大军埋不死你西妖。
可你想要杀穿,谈何容易?
我只需要阻你,拦你,挡你。
你要如何才能追我,赶我,杀我?
任平生哈哈大笑,声音狂放,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他施展剑经禁忌卷后,整个人都拔高了一头,拎着江轻衣,便如拎着小鸡崽一般轻松,大袖揽风。
铁骑之中。
江轻衣有些微惘。
“蠢货。”
任平生眯起眼道:“平时聪明得很,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尽做一些蠢事?”
江轻衣有些委屈,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去拦她,拦不住她,我还不会逃命吗?”
任平生笑道:“你还想留下来,陪我一起死?”
瘦削剑客一边赶路,不断催动剑经禁忌卷,他的面色愈发红润,笑声便愈发开朗。
江轻衣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任平生,一直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江轻衣小心翼翼问道:“那。。。。。。现在算是脱离险境了吗?”
拎着江轻衣的任平生轻轻嗯了一声。
他一边分神操纵凤雏九恨,一边挤出灿烂笑容道:“过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回到西壁垒的城主府了。”
凤雏和九恨穿梭在黑甲潮水之中。
这两把剑,分去他几乎全部的剑气和元气。
他要操纵这两把剑,将西妖指向错误的追击方向。
即便没有回头,任平生也能觉察到身后那股令人窒息的滔天杀焰。
比阎小七来得还要强盛。
阎小七杀人如割草。
西妖杀人也如杀草。
大火卷过,寸草不生。
十六字营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屠杀!
凤雏先被追上。
接着便是九恨。
两柄剑器呜咽哀鸣,被梁凉攥在手中。
那一袭火红身影,在十六字营的大军之中,冲出了一条长长的直线。
顺延剑气,笔直通向任平生。
。。。。。。
。。。。。。
任平生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脸色红得有些不太自然。
“江轻衣,你还记得西关边陲的线么?”
他这么一问,江轻衣微微一怔。
青甲儒将下意识嗯了一声,回过头来,碰上了满面鲜血的任平生。
任平生的鼻腔之中溢出了大量的鲜血。
这些血气带着一缕杀伐之气。
江轻衣愕然看着任平生并不自知的笑面。
他鼻尖一酸:“任平生,你别骗我。”
任平生摸了摸脸,不出意料摸了一手鲜血。
他依旧在笑,露出白齿:“没骗你没骗你。。。。。。只是剑经反噬嘛,一桩小事的。”
“大概。。。。。。到了西关边陲,需要多久能抵达西壁垒?”
江轻衣带着哭腔,吸了吸鼻子:“半柱香。”
“好。半柱香。”
任平生忽然停住脚步。
他的面前,是豁然开阔的西关边陲长线,大雪隔开。
两片世界。
。。。。。。
。。。。。。
“江轻衣,你听着,有些话,我现在要说。”
任平生笑了笑:“必须要说。”
“我不能再带你一起逃了。你会拖我后腿的。”
他没有去看江轻衣。
眼眶开始溢血。
耳朵嗡嗡在响。
所以他看不见了,也听不到了。
任平生只是自顾自的说道:“喏,前面就是西关边陲了,是吧?”
他轻笑道:“到了这,就各逃各的。听到没?”
没有回应。
剑经反噬,他已经看不到了。
只是凭借感觉,眼前应该到了哪里。。。。。。
应该到了西关边陲吧?
若是再没有到,他也没有办法了。
他本想把江轻衣送得更远的。
送回西壁垒,送到城主府。
如果有可能,他还想送江轻衣入洛阳,受那一袭大蟒袍,成西关新藩王。
只是。
他已没了更多的力气,去送江轻衣更远的距离。
。。。。。。
。。。。。。
任平生轻声说道:“西壁垒城主府,我的房间,左数第二个木柜,第三层抽屉,有一柄木剑。”
他自顾自笑道:“我们来比一下。”
这个什么也看不见的盲人,瞎子,此刻温柔说道:“看看谁的速度更快些,先到西关。”
“我保证。。。。。。”
“我会在你找到那柄木剑之前,就回到西关城主府。”
任平生笑着说道:“所以你要抓紧时间,要赶在我的前面,不然。。。。。。”
话音停住。
有个人扑入怀中。
他身子僵住,接着温柔拍了拍怀里那个男人的脑袋,笑骂道:“幼稚,又不是生死离别。”
轻柔推了一下,发现推不动。
任平生没好气道:“别哭。”
轻柔推了第二下,依旧纹丝未动。
他眉头戾气纵横,无情一掌,狠狠推开怀中江轻衣。
“江轻衣!”
“快点滚!”
“要是想让老子活,就赶紧滚!”
“越远越好!”
剑经反噬之后的任平生,浑身上下都是出鞘剑,再无半分平日温和气息。
他恶狠狠说道:“滚啊!”
说完这一句,再顾不得其他,任平生深吸一口气转身,猛然高喝:“凤雏!”
隔着极远的距离,那柄古朴长剑挣脱西域第一人的掌心,顿入任平生手中。
大雪纷飞。
接着便是第二声。
“九恨!”
剑气呼啸声中,西妖落在了任平生面前。
她面色凝重盯着眼前气息全变的瘦削剑客。
原先攥于自己掌中的两柄剑先后脱手。
任平生双臂举起,两把剑对准眼前的西妖。
满面鲜血,听觉也无,视觉也无。
六感尽失,天地之间,唯有两剑。
曰凤雏,曰九恨。
他戾气陡然收敛。
剑气却无比放肆。
他感应到了那个青甲儒将,已经出了西关边陲。
任平生唇角微翘,心头便再无负担。
无牵无挂,无生无死。
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四十八章 平生只愿你平安(下)
任平生握了握手中剑柄。
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笑了笑。
“我任平生。。。。。。”
“本来这辈子,就只想修一把剑的。”
这个满面鲜血的瘦削剑客,笑着摇了摇头:“但没了凤雏,平生此生。。。。。。要如何圆满?”
他攥紧双剑。
九恨长鸣。
凤雏狂震。
“本宫听说,你有九招剑式。”
站在不远处的西妖,站稳身形,大袖鼓荡,笑着勾了勾手指,“耍来看看。”
任平生低下头颅,剑经禁忌卷流转的元气轻抚心坎,来回抚摸,骤而如清水流淌,骤而如暴雨砸岸,骤而瞬息凝滞。
天下之大,不过一剑而已。
心神俱宁。
他的确有九招剑式。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九恨有九恨。
得了凤雏之后,便再无遗憾,也无仇恨。
任平生闭上眼,任凭剑经剑气流转,最后慢慢渗入骨髓之中。
他平静说道:“我确有九剑。”
刚刚闭上眼的短暂刹那。
他在脑海之中回望了自己的一生。
那个瘦削的背影,在北魏的风庭城楼上,在西关的酒馆里,在西壁垒大雷鼓下,在南海荒域山头。
无数个任平生回过头来。
与自己对视。
他们身上,都只有一把剑。
此刻,任平生睁开双眼,他眼前一片漆黑,那无数个“任平生”,却缓缓重叠起来。
初出道时,如秋风扫落叶,横扫北魏剑客。
以剑冠成名之后,便是声名大作,如平地起惊雷,北魏十万里浮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自风庭城被剑宗明一剑击垮,剑心崩塌,之后畏畏缩缩,失了剑心。
吴牛喘明月。
三九大雪,他孤身一人来到西关,衣不蔽体,艰难生存,然后遇到了江轻衣。
那个青衣男人,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凤雏改变了自己。
先前一条又一条的人生轨迹,重叠再重叠。
最后叠成了一个人。
叠成了此刻,双手双剑的任平生。
脑中所想,如今所做,仪态姿势,俱是一致。
他深吸一口气,腹部鼓起,两道滚雷从两袖之中递入九恨凤雏。
天地之间剑气大作。
西域边陲本是大雪飘飞。
在剑气鼓荡冲刷天层之下,不过数个呼吸,方圆数十丈内,便有暴雨骤然降落!
有一道瘦削剑客持双剑如伞,剑柄缩入袖中,忽然开始狂奔,两袖滚雷递入剑中,在剑身反复跳跃。
任平生瞎掉的双目之中,此刻升起煌煌大日。
他高喝一声,舌尖如绽雷霆。
听不清是何字眼。
九恨凤雏都是精妙细微之剑,剑身讲究古朴也好,讲究至简也好,都在精妙之处做足了文章。
任平生抬袖而起,先劈出霸气绝伦的九恨。
暴雨雨幕骤然被撕裂,不幸与九恨接触的雨点嗤然大响,像是滴砸到了滚烫灼铁之上,化作一阵烟雾。
梁凉急速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试图握住那柄集任平生毕生剑气于三尺的九恨剑,指尖接触到九恨的一刹那便有千军万马剑身奔驰,剑经禁忌卷的奔雷将这位西域第一人的雪白五指狠狠弹开。
梁凉面无表情侧过头颅,任凭九恨劈斩而下,狠狠剁在自己肩头,斩出一蓬赤红火花。
大金刚体魄之上覆盖一层朱雀虚炎。
剑身由滚烫入沸腾,纹路纵横龟裂。
任平生置若罔闻,五指攥拢滚烫九恨,浑然不觉疼痛。
天地之间有一声凤雏长鸣,与九恨截然不同。
凤雏宛若一道优柔寡断的阴风,阴恻恻吹过梁凉后颈。
西妖陡然眯起眼,肉眼未曾看清这柄古朴精美之剑何时从任平生袖中消失,又是何时来到了自己的后颈之处。
任平生面色平静。
一剑凤雏如秋风扫落叶。
一剑九恨如平地起惊雷。
祭奠出剑之时太如意。
这两剑一剑阴柔一剑狂放,但归根结底都是剑气肆意,如少年意气张狂,不计后果。
那位单手可掠杀任平生头颅的西域第一人揉身而进,并未理会即将落在自己粉白后颈的凤雏,肩头前送,拖拉着九恨递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火星。
她只需要轻柔出手,拂过任平生的脖颈,那么这位西关剑道宗师,便就此陨落在这片大雪原上。
只是那满面鲜血的瘦削剑客,早已看不见眼前物事,却陡然收了身子,肩头轻微抖动,整个人气势由外放转为内敛。
吴牛喘明月。
剑气如胆气。
他像是陡然失了所有的胆,再没了一丝一毫出剑递剑的勇气,那本该斩落在西妖后颈的凤雏只是吹了一阵冷风,便嘶哑绕了一圈,重新奔回他的大袖之中。
任平生飘摇后退十五步。
每一步后掠速度都无比迅速,偏偏脚步细微,像是待字闺中的出嫁女子,阴柔而卑微。
越是如此,越是让人觉得心生欺辱之意。
祭奠败剑之后太不如意。
西妖轻飘飘一掌,追了十五步距离。
到了十五步后,便轰然如雷鸣,即便如她,在落掌之后,也有些讶然于此刻出力太猛,并非自己初衷意愿。
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世间总有人欺之辱之毁之。
酒馆里凌辱过任平生的那些人。
瞧不起当年北魏剑冠,落魄至酒馆挨打讨酒喝的那些人。
西关大雪,三九天。
那一日,瘦削男人重新拎剑的时候,便拎起了自己的胆气。
还有一身剑气。
袖中青蛇粗,两鬓剑气长。
任平生长啸一声,眼角血迹斑斑,刺啦一声裂开。
半张面皮血肉模糊。
西妖那只手距离自己的头顶只有分毫之隔。
凤雏九恨交叠抵住。
梁凉面色极寒,盯着自己由火红转为雪白的那只手。
三九大雪,天地极寒,由剑身递入自己掌中,那股子寒意深入骨髓,自己的虚炎居然有些被冻结的意味。
任平生足底下陷一尺。
他惨笑说道:“请凤雏随九恨一同赴敌。”
两剑交叠,剑气迸发,有不可阻挡浑厚之力震颤开来。
梁凉压下的那一掌被震得抬起。
她一瞬间便再度压掌。
任凭你剑气再强,再是无双,我只需一掌。
若是此剑,能有他的“大元气剑”一半精妙,梁凉也绝不敢如此托大。
任平生腰腹收缩再鼓荡,整个人身躯向后倾倒,一刹那几乎与地面平行。
他脚尖沾地,两拨泥浆嗤然溅开,无风生力,硬生生避开这一掌,不断滑行后掠。
如若整个人轻盈到了无视重力的地步,背后有双翼轻颤,穿梭大雨,不沾染一滴雨滴。
双袖之中凤雏九恨缩了大半头颅,剑身不漏,只出剑尖,在泥浆横生的大雪原上不断轻吻泥土。
如穿花恋蝴蝶。
越是后掠,体内剑气越是强盛,穹顶之上先前满溢的剑气,居然有了些要降落的意味。
梁凉目光漠然地向上一瞥,浑然不在意头顶缓慢凝聚的雷云。
她猛然攥掌。
掌心之中本是虚空。
一柄丈余长枪,寸寸由虚炎凝实,在掌心轰然沸腾,最终凝实,灼灼滚烫。
一枪掷出——
天地被这一枪压到了极限。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平地后掠的任平生陡然站起身子。
那本是对准自己头颅的滚烫长枪便穿肩而过,半边身子被这一枪凿穿砸得微微停滞。
任平生面无表情,唇角微微拉扯,似乎浑然不觉这穿肩疼痛。
他起身之后便如奔雷一般前掠。
积蓄到了极点的剑气,便随他一同前压。
天地大势,滚滚东流。
九恨掷出。
那柄九恨刹那便入西妖面前咫尺。
梁凉单手攥拢九恨,目光已被这柄起手速度快得离谱的长剑吸去。
一叶障双目。
这位西域第一人心生不祥预感。
梁凉猛然跺足。
回马枪。
那柄刺穿任平生右肩的赤焰长枪,钉入大雪地上,此刻拔地而起,将任平生左肩也穿出一个巨大血洞。
两肩血窟窿的瘦削剑客身子踉跄一刹,奔走速度更快。
奔马不回首。
他惨笑一声,看着梁凉背后升腾起一柄又一柄的赤红长枪,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砸来。
汪洋肆意。
将他淹没。
任平生只有一柄凤雏。
他艰难挥舞着凤雏,剑尖流梭一蓬又一蓬火星,穿梭在朱雀虚炎的大洋之中,凤雏剑尖抵在自己面前,似孔雀开屏。
飞鱼逆洋流。
任平生跌跌撞撞闯出朱雀虚炎枪阵的时候,浑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
所有的血肉,都被高温灼成了焦烬。
所有的肌肤,都溃成了飞灰。
他忘了所有的剑招。
忘了所有的事情。
闯出朱雀虚炎的时候,还犹自挥舞着那柄纹路四绽的凤雏。
纹路四绽,接着咔嚓一声,伴随大力挥舞的动作,化为了砰然裂开的铁屑。
剑已如此。
人又如何?
这个瘦削的男人,浑身上下,连鲜血都被烧干了。
梁凉站在他的面前,肩头一沉。
这个男人木然而缓慢地挥着已经不存在的凤雏,一点一点挪到了自己面前,然后动作轻柔地撞上了自己。
西妖表情木然地蹙起眉头。
她看着任平生膝盖一点一点下移。
跪倒地上。
然后倒在地上。
这个男人,有九招剑式。
只用了八剑。
第九剑,不会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第四十九章 此生只愿你平安(终)
春秋十八年年末。
西域四十万大军,南北齐下。
守在西壁垒的四万大军,因江轻衣的冒失推进,被二十万兽潮在西域边陲外夹击,活着回到西壁垒的,就只有不到四千人。
西壁垒防线,被妖族大军连根拔起。
破垒之日。
西关剑道宗师任平生战死西域。
几乎已是北魏剑道公认第一人的任平生,拦住了大开杀戒的西妖梁凉。
他成功拖住了这位西域第一人。
不然西关的四万大军,可能会尽数覆灭,一个活口也不留。
西壁垒攻破,西关缥缈坡正式向北魏低头,由洛阳宫内派遣的三十万大军驻扎守线,紫袍大国师的森罗道殿会全面接手西关大小事宜,重新划出一条粗犷界限。
同一日。
烽燧宣布弃城。
卧龙和凤雏,南北两位注定会成为耀眼新星的人物,在这一日,都遭遇了极大的挫败。
。。。。。。
。。。。。。
宣布弃城之后——
站在烽燧城头的齐恕裹了裹厚袄。
烽燧的兽潮已经停住了小股小股骚扰的势头,准备集结大军,进行最后的总攻。
此刻烽燧城内已经搬空。
天地大冻。
有些萧瑟意味。
烽燧长城啊,说弃就弃了。
齐恕抿了抿嘴唇,心中百感交集。
“弃了就弃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站在他身旁的易潇面色还算平静,温声安慰道:“烽燧弃了,还有北姑苏道可以缓冲,妖族的二十万兽潮,对于齐梁来说算不上什么,算不得伤筋动骨。”
齐恕没有说话。
萧重鼎说的并不错。
烽燧到现在,并没有遭遇过伤筋动骨的打击。
而烽燧长城的设计,就是为了防止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导致骑虎难下。
弃了便弃了。
这是西域啃下的第一块肉,啃下之后,他们会发现,这口肉并不好吃,反倒会崩坏自己的牙。
。。。。。。
。。。。。。
“先生还在想些什么?”
“小殿下,我在想。”
齐恕轻轻启唇,说:“这些日子,烽燧已经陪棋宫做足了戏。”
“他们派三千三千的兽潮来攻城,烽燧就三千三千的对冲,在这片大雪原上,烽燧长城之前,齐梁的重骑对上妖族,仅仅正面对冲而言,根本不占优势。我无数次希望棋宫那边能今早发动总攻,他们应也知道,再怎么拖沓,最后也免不了殊死一战,而一次一次骚扰,表面上想摆出‘公平一战’,其实是想等齐梁集结几条北部道境兵力,再一口气吞下足够多的血肉。”
“现在我想明白了。”
齐恕落寞地笑了笑:“烽燧陪棋宫做戏,暗地里不动声色转移北姑苏道的人马,最后人去城空,把烽燧拱手让了,对棋宫而言,只是挂在嘴边势在必得的一块肉。”
齐恕猛然攥紧手中那张十万加急的情报。
黄纸被他攥出无数褶皱。
“破垒啊。”
西壁垒被攻破的消息,已经传到了他的手中。
齐恕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现在江轻衣生死未卜,但任平生的死讯已经被确认了。”
小殿下神情复杂,道:“西妖不在烽燧赤土,也不在棋宫,我们早该猜到她。。。。。。其实是去了西关边陲。以她的修为,要在大胜之势下截杀一人,实在太过简单。任平生已经死了,恐怕江轻衣。。。。。。”
齐恕摆了摆袖,松开那张被自己攥皱到几乎不能复原的黄纸,烽燧城头的大风卷起,将那张破旧黄纸鼓荡吹向远方。
“江轻衣没有死。”
年轻的“卧龙”眼神里有些黯淡,略显悲哀说道:“若是他死了,北魏不会藏着这则消息,江轻衣的死,可以让西关甲士拼命死战,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我担心的,便是他没有死。”
齐恕双手扶在城头,喃喃说道:“他之前的路,走得太顺了。而这个打击,又实在太大了。”
小殿下心领神会。
“先生是担心北魏的凤雏。。。。。。自此以后,便一蹶不振?”
齐恕闻言之后,缓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人活着,不过是为了一个念想。”
“任平生死了,江轻衣若是还活着,便等于没了念想。”
齐恕低垂眉眼,按在城头的双手微微发力,手掌底下的古老雪层迸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音。
“如此大的打击,换做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会陷入最低谷。”
“但我担心的,并不是江轻衣从今日之后,会一蹶不振。”
齐恕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担心的,是他走出这段低谷之后,会变成一个彻底疯狂的人。”
“若是能够走出这段阴影,他势必要对西域大夏发动最狠毒的报复。”
“十倍百倍,千倍血偿。”
“我担心的,便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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