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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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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洞见 第三十一章 才识的魅力

余姚虞氏自东汉末年开始兴起。历数百年不衰,不仅三公九卿代有其人,而且余姚虞氏在经学、历算诸学术上都有极高成就,东吴孙权的重臣虞翻便是易学大家,其九卷《易注》集前代易学研究之大成,其余《老子》、《论语》、《国语》皆为时人所重,虞翻更通晓兵书,文武双全——

余姚虞氏在学术上还有一个重要人物便是扳倒了山遐的虞喜,虞喜博学好古,朝廷多次征召,皆不就,钻研学问之外,唯喜招纳隐户、聚敛家财,曾被山遐下令缉捕,虞喜除了经学著作《毛诗释》、《孝经注》,以及天文学上著名的《安天论》,虞喜把周天与周岁区别了开来,名之曰“岁差”——

虞啸父家学渊源,自幼颖悟非凡,精研儒家经典之外,对玄学亦广为涉猎。年甫及冠,声名大振,与孔汪号称会稽双俊,去年东海王征其为王友,辞不就,高傲不群,闻知孔汪娶陆氏女不成,却与情敌陈操之订交,且盛赞陈操之,虞啸父便心怀不忿,早想见识见识陈操之,在儒玄上折服陈操之,为会稽世家子弟争颜面,这次陈操之来会稽复核土断,虞啸父得知消息便从余姚赶来,郡学博士虞约是他远房叔父,虞啸父便在虞约处驻留,准备请郡丞陆俶安排,让他与陈操之辩难一场,未想陈操之今日便来到卧龙山郡学,明言要与其叔父虞约辩难,陈操之这是欺会稽无人啊,虞啸父心里冷笑道:“今日定要辩得陈操之哑口无言,陈操之来此自然是想借辩难来赢得会稽学子的礼敬,为其复核土断制造声势,我九叔年老,才思难免滞涩。辩不过陈操之是很有可能的,但陈操之没有想到我虞啸父会在这里,这下子他失算了,看我如何让他如意算盘落空——陈操之辩难失利,声望大跌,他在会稽土断自然也就难以推行下去,我也算是为会稽除了一害。”

虞啸父挺腰跪坐,目视陈操之,徐徐道:“请陈左监出题。”

陈操之看了一眼身边的谢道韫,心道:“我与英台兄联手,即便王弼、何晏复生,又有何惧!”

谢道韫报以微笑,她明白陈操之的心思,她也有这种二人同心、其利断金的感觉,又想,这岂非珠联璧合?

陈操之朗声道:“在下与这位祝榭祝英台兄曾一道求学于吴郡徐博士,今日我二人要与在座会稽青年才俊一道切磋经史疑难,不仅虞兄,诸位皆可向我二人问难——先请长者出题。”说罢,朝白发萧然的虞博士一躬身,优雅从容。

陈操之此言一出。讲学大厅顿时“嗡嗡”声一片,在座的会稽士庶子弟敬佩者有之、含怒者有之、惊诧者有之、不屑者有之……

虞啸父连连冷笑,心道:“陈操之果然狂妄,与这个祝英台两个人要舌战我会稽学子,他二人出于吴郡徐藻博士门下,徐藻是北人,这等同于北人与我南人学识的较量啊。”

会稽郡学博士虞约道:“好,老夫先出一题——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今人务为玄虚,礼教废弛,更有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辈,夫子岂知后世有今日哉!两位对此有可高论?”

虞约与其从兄虞预一样憎厌玄虚,对今世礼崩乐坏深为痛心,故有此问。

陈操之示意谢道韫先答,谢道韫便用她那独特的洛阳正音说道:“离形去知,冥灭是非,不为物役,任运自然,此庄子逍遥游也,正始玄风亦是感生之困境以求自脱耳,至于沉溺于酒色、放浪于形骸,裸体、驴鸣、夜饮、服散,此流弊也,岂玄学之罪哉。”

谢道韫对正始玄学是持肯定态度的。并不因虞约憎厌玄学而曲意奉迎,她叔父谢安可是叮嘱过她与陈操之不可在虞预面前谈玄,然而一旦辩起来,谢道韫就不顾及那么多了,畅所欲言。

陈操之见虞约不以为然的样子,便接口道:“三纲五常,礼之大体,三代相继,皆因之而不能变,其所损益,不过文章制度小过不及之间,而其已然之迹,今皆可见,则自今以往,或有继周而王者,虽百世之远,所因所革,亦不过此,岂但十世而已乎!夫子所以知后世盖如此,非若谶纬术数之学也,然而当今之世,礼教废弛,非复夫子所知也。何以如此?汉末三国大乱,百姓颠沛流离,命之不保,又谈何礼哉!今朝廷欲行土断,却是困难重重,人人只为私利,礼又何在!”

陈操之把礼与土断联系起来,虞约不作声了,余姚虞氏历来都是反对土断的,这还真不能说是知礼守法。

虞啸父道:“今日只论学,莫涉及俗务。”

谢道韫即针锋相对道:“国事民生是俗务。那读书何益,只为清谈用吗?”

虞啸父一窘,辩道:“理义不明,便要致用,此乱政也,祸国殃民皆此类。”

谢道韫问:“请说庚戌土断有何祸国殃民之处?”

虞啸父冷冷道:“祝兄是何居心,莫非要构陷于我!”

陈操之道:“两位莫争执,我出一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位试论之。”

谢道韫听陈操之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题,当即明白陈操之的用心,便不再与虞啸父争辩。

虞啸父也知陈操之用意,淡淡道:“今世道不宁,礼乐崩坏,又何谈治国平天下!”

陈操之问:“礼乐崩坏,可以修复,若不正心诚意,即便修身齐家亦不能也,修身必先立志,虞兄岂志短者!”

虞啸父觉得今日不知怎么一回事,心浮气躁,话一出口就落下风,根本不是辩难的气氛,感觉有点混乱,便想先理理头绪,道:“愿听陈左监高见。”

陈操之今日不是来辩难的,正是要来对会稽学子讲学的,当即从立志修身开讲,亦儒亦玄,旁征博引,重点阐述王阳明的四句教“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王阳明的这四句教本来就是针对“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而提出的,要把这些全部收摄融通于良知心体之中——

王阳明的心学与魏晋玄学颇有共通之处,在座的都是年轻学子,对讲究独特个性和精神自由的玄学本来就比对儒学感兴趣,这时听陈操之关于名教与自然、良知与天理之辩,都是听得入神,有豁然开朗之感。更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此心即理,个性张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原来如此重要、应该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会稽郡博士虞约听得是头晕脑胀,感觉陈操之这是歪理邪说,但又无从辩驳起,陈操之所说的与正始玄学又颇有不同——

虞啸父则是既惊且佩,能成一家之言的都是高才大贤,陈操之与他年龄相仿,却能说出这样看似离经叛道、却又震聋发愦的长篇大论,绝对是心灵的震撼。

在座的会稽学子就陈操之方才的“良知说”纷纷向陈操之发问请教,陈操之一一答之,从容不迫,风度之佳、辨析之精,虞啸父自叹弗如。

谢道韫也是目不转睛看着陈操之,目光满是歆慕和赞赏,这样的男子怎让人不倾心!

这次辩论兼讲学从上午正辰时直至午后未时初,会稽郡学的七十余名学子绝大多数被陈操之的思辨才学折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陈操之、谢道韫下山回城时,那些学子殷殷相送,更请陈操之有暇再来讲学——

虞约立在学舍前的古松下,目送陈操之、谢道韫二人远去,问身边的虞啸父:“陈操之何许人也?”

虞啸父道:“罕有的奇才!”又道:“方才陈操之对小侄说欲赴余姚拜访我七叔父,我也想看看七叔父对陈操之会如何品议?”

虞约道:“七兄憎厌玄虚,恐不待见陈操之。”

虞啸父道:“这就要看陈操之的辩才了,他要厉行土断,总要见我七叔父的。”

……

回到郡驿,谢道韫问道:“子重明日要赴余姚是吗?我就不去了,我要回东山一趟,我已有三年未曾到父母坟前祭拜了。”

陈操之道:“我随英台兄一道去祭拜吧。”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说道:“不必了,我祭拜令慈,那是因为我曾见过令慈,感其慈爱,而子重就不必拘礼了。”

陈操之知道谢道韫男装出仕,东山谢氏庄园里的人还是要瞒着的,便道:“那好,待我从余姚回来再去东山与你一道回山阴吧,我在东山口曹娥亭等你。”

谢道韫点头道:“好。”又道:“虞预通经史,应不难说服。”

陈操之笑道:“没有英台兄同往,我自感胆气不壮。”

谢道韫莞尔一笑,问了一声:“是吗?”未再多言。

十月二十四日,就在陈操之准备启程去余姚拜访虞预之时,建康有紧急文书送到会稽郡。

第四卷 洞见 第三十二章 闭门羹

辰时初刻,陈操之、谢道韫二人赶到郡衙庑厅。会稽郡、山阴县两级官吏济济一堂,郡丞陆俶也在,郡内史戴述见到陈、谢二人,说道:“陈左监、祝副使,尚书台有紧急文书,你二人且先一阅,然后当众宣读。”

陈操之从记室书佐手里接过文书,与谢道韫同席并肩跪坐,二人共览,谢道韫一眼扫过,心道:“果然杀鸡骇猴了,这个文书来得及时,子重去余姚说服虞预支持土断将会更有成算。”

陈操之将文书交还给掌管文书的记室书佐,戴内史示意记室书佐当众宣读,那记室书佐便朗声道:“尚书台谕:今四海未一,江山板荡,中原遭五胡凭凌,豺狼当路,费役日兴,百姓困苦,南北权豪。竟招游食,多挟户口以为私附,百室合户,千丁共籍,赋税流失,国弊家丰,庚戌土断,正欲此此弊病,制令既下,阻挠重重,彭城王司马玄违禁藏匿民五十户,大司马温表玄犯禁,解赴廷尉,以儆效尤,各郡县接谕三十日限内交出隐户者,不予追究——”

堂上众官无不悚然,司马玄贵为彭城王,仅仅隐藏五十户逃户,就被桓温下廷尉治罪,这实在太严厉了,这些官吏原本对庚戌土断不甚重视,这下子完全改变态度了。

陆俶面沉似水,心里大为震惊,看来他低估了桓温推行土断的决心,他现在尚未接到父亲陆始的书信,不知父亲将如何应对?想必近日就有信来,他在会稽也要相应调整对策——

戴内史借尚书台此谕。督促众官协助陈、祝两位土断使复核土断,自今日至腊月二十三日止,会稽士庶务必交出各自庄园里的隐户和冒注的荫户,否则,将严惩不贷。

陆俶回到寓所,正要派人去请贺铸来商议对策,贺铸就已经到了,一见面就对陆俶大声道:“子善兄可知陈操之、祝英台昨日在卧龙山郡学之事?”

陆俶道:“陈操之好辩,去郡学卖弄才学而已,道方——”

陆俶急着对贺铸说彭城王司马玄下廷尉治罪之事,贺铸却打断他的话道:“陈操之巧舌如簧,善能蛊惑人心,也不知在郡学对那些学子胡说了一些什么,竟然大受欢迎,我有一远房从弟就在郡学受教,今日一早来见我,与我大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说什么人人皆可成尧舜,还有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要求我贺氏支持土断,把庄园里的隐户都交出来——我问他这些话都是谁说的。他说是海内新儒宗陈操之说的,真把我气晕了!”

贺铸说了一大通,见陆俶默然,便道:“子善兄,陈操之现在是大造声势,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陆俶听贺铸随口说出“坐以待毙”四字,心里很不舒服,生怕一语成谶,当即将方才郡衙堂会之事说了——

贺铸瞠目结舌,半晌方问:“令尊可有应对之策?”

陆俶道:“这几日应该会有信来,道方也不必过于担忧,彭城王,泥塑木雕、孤家寡人而已,桓温这是拿彭城王立威,意欲震慑我三吴士族。”

贺铸点点头,却又道:“桓温势大,有不臣之心,他既敢将彭城王问罪,焉知不会对我三吴大族予以打击?”

陆俶道:“全面打击谅桓温亦不敢,就怕我三吴士族不能齐心协力,被桓温逐个击破。”

贺铸道:“吴郡的顾氏、张氏,吴兴的沈氏,会稽的孔氏、谢氏,这些大族已屈服于桓温的淫威,我江东士族几去其半。”

陆俶道:“我们先不要轻举妄动,待我父书信再决定如何行事。”

贺铸道:“可我昨日已遣人去了钱唐。”

陆俶道:“这事不宜迟,拿住陈操之的把柄让其坐罪免官,还有何人敢再来会稽复核土断?对付陈操之是当务之急。”

贺铸点头,想起一事。说道:“子善兄,我方才遇到虞啸父,虞啸父说陈操之将去拜访其叔父虞预,陈操之是四处游说啊。”忽然想到陈操之、祝英台魏氏、谢氏、孔氏都拜访到了,现在又要远赴余姚拜访虞预,独把他贺氏漏了,这是明显藐视他贺氏啊,一念及此,贺铸是既愤怒又焦虑。

陆俶道:“虞氏一向最看重宗族利益,陈操之定要碰壁的,不过我还是修书一封,先期派人去见叔宁公,说明我三吴士族面临的危机、不齐心协力的后果。”

……

就在山阴县士庶震惊于桓温问罪彭城王之铁腕,以为陈操之也将采取严厉措施,不料陈、祝两位土断使却悠然东行去余姚了。

虞啸父同行,虽然昨日虞啸父领教了陈操之的才学,但心里总是不甚服气的,以才服人和以武服人一样,都不如以德服人。

一行人于十月二十四日午后启程,谢道韫又骑上了她的褐色牝马与陈操之并辔而行,虞啸父亦能骑马,但未与陈、谢二人靠得太近,相比陈操之来说。虞啸父对这个牙尖口利的祝英台更无好感,好在次日午前到达上虞县东关镇时,这个祝英台便分道去东山谢氏庄园了,虞啸父这才得知这祝英台是陈郡谢氏远亲,心里暗暗奇怪,上虞祝氏何时又与陈郡谢氏联过姻?

谢道韫带着仆从和八名谢氏部曲自去东山,陈操之、冉盛随虞啸父去余姚,于二十七日午前到达四明山下的余姚虞氏大庄园。

余姚据说是舜帝后裔所封之地,舜帝姓姚,故名余姚,秦时始建县。土地肥沃,物产丰饶,为会稽大县,虞氏自东汉年间南迁至会稽,经营数百年,现有庄园十余处,良田三千顷,僮仆、佃客、雇工近万人,四明山下的这处庄园规模最大,连山带湖,几近千顷。

陈操之前世曾来余姚旅游过,四明山、四明湖,都是风景殊胜之地,四明山流泉飞瀑最为有名,经年不枯,银珠飞溅,数里之内雾气腾腾,碧潭倒影,云萝半壁,让前世的陈操之流连忘返——

虞啸父见陈操之远望飞瀑,便道:“陈兄来得巧,四明山飞瀑前些日子因久旱不雨都已断流,今又银流飞舞矣。”

陈操之道:“我观天象,三吴或有大旱。”

虞啸父奇道:“陈兄亦知天文历法?”

这两日同行,虞啸父与陈操之一路证经辩史、谈文论艺,对陈操之的博学多才暗暗佩服,而且陈操之在言语间流露的的广阔胸怀和博雅气质也让虞啸父大为倾倒,心道:“难怪孔德泽会尽弃前嫌与之为友,此人的确是德才兼备的贤才。”

陈操之道:“我对仲宁公的《安天论》、‘岁差说’甚为佩服。”

虞啸父喜道:“我七叔父亦精天文历法,陈兄可与我七叔父畅谈了。”心道:“据传陈操之与魏思恩谈佛,深得魏思恩赞赏,现在到了余姚,却又要与我七叔父谈天文历法,是投其所好吧?无论佛典还是天文历算,都是专门的精深学问,不是一年半载就能登堂窥奥的,陈操之能投魏思恩还有我七叔父之所好。足见其鸿才。”

虞预结庐四明湖畔,离群索居,专心著书,昨日接会稽郡丞陆俶来信,说土断使陈操之将会来游说于他,陆俶在信中对陈操之颇多诋毁,说陈操之专务玄虚、酷爱清谈,说什么心念一动便成尧舜,又说江左士族面临危机,不齐心协力将会被执政的桓氏逐步削弱、侵蚀——

虞预最憎玄学,虞氏子弟虽也读老庄,但虞预告诫他们,学玄只是为了仕途畅通,万勿陷入老庄的虚无,三纲五常乃万世之本,所以虞预听陆俶说陈操之务虚空谈,便准备让陈操之吃个闭门羹,复核土断,除非陈操之带兵来搜!

二十七日午时初刻,虞预正在南窗下编写他的《后汉书》,听小僮来报,从侄虞啸父前来问安,便让虞啸父进来,得知陈操之也跟着虞啸父来了,虞预便板起脸道:“不见。”语气决然,毫无转圜的余地。

虞啸父深知七叔父的喜好,说道:“那陈操之深慕先叔父仲宁公的学识,亦晓天文历法,欲向七叔父请教——”

虞预不开口。

虞啸父又道:“陈操之去拜访过谢行思,读过行思公尚未编就的《后汉书》,陈操之以为谢行思的《后汉书》当能继班固的《汉书》传之于后世。”

虞预开口了:“陈操之算得什么人,他说能传之于后世就是定论了!”

虞啸父道:“陈操之究竟是沽名钓誉之徒,还是有真才实学,七叔父见到之后试探便知——陈操之乃土断使,既远道来拜见七叔父,七叔父拒而不见,恐落人口实,以为阻挠土断云云。”

虞预想了想,道:“那就见上一见吧。”又面露讥讽之色,说道:“这空谈务虚之徒想来游说我,为投我所好,想必匆匆读了张衡的半卷《灵宪图》,就想到我这里卖弄,呵呵,我要让他自讨没趣。”

第四卷 洞见 第三十三章 初雪

虞预虽骨瘦如柴。但精神矍铄,峨冠博带跪坐在书案后,看着陈操之、冉盛一前一后进到草庐,陈操之俊逸颀长,清秀儒雅,而冉盛身如铁塔,雄壮无比,草庐书舍有冉盛在立即就显得逼狭了,似乎冉盛一伸手就可将这草庐掀翻。

虞啸父引荐毕,虞预便道:“听闻陈左监也学天文历法,可知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之异同?”

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分别是中国古代三种最具代表性的宇宙论,盖天说最古老,所谓“天似盖笠,地法覆盘”,认为宇宙是个半球形,大地一展无垠,天则象笠斗一般遮盖在大地上——

浑天说以东汉张衡为代表,认为“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天地各乘气而立,载水而浮”,浑天说比盖天说大进了一步,基本能反映太阳系范围的天体星象,又因为有浑天仪作佐证,所以浑天说是中国古代最成熟最完备的宇宙学说——

系统提出宣夜说的是东汉秘书郎郗萌,郗超的先祖,郗萌认为“天了无质,仰而瞻之,高远无极,日月众星,自然浮生虚空之中,其行其止皆须气焉。是以七曜或逝或住,或顺或逆,伏见无常,进退不同,由乎无所根系,故各异也。”宣夜说包孕了宇宙无限的思想,比浑天说更进一步,但由于缺少如浑天仪那样有力的佐证,是以流传不广。

作为两世灵魂融合的陈操之,既有后世先进的宇宙观,在初阳台葛洪道院里的一些星象书籍他也都浏览过。与后世常识相验证,自然触类旁通,虞喜需要研究一辈子的“岁差”,他不消半个时辰便明白了,就是回归年与恒星年的差别。

陈操之道:“晚辈曾在吾师稚川先生的藏书中读过仲宁公的《安天论》,晚辈以为《安天论》更胜于盖天说、浑天说,比之宣夜说又进一步。”

虞喜与葛洪年龄相仿,二人颇有交情,十二年前葛洪曾来四明湖畔下小住了半月,与虞喜谈天论地,虞预那时尚在京中为散骑侍郎,后来还乡时听兄长说起,虞喜认为葛洪是东晋第一博学之人,所以虞预听陈操之说葛洪是其师,不免惊诧,又听陈操之称赞其兄虞喜的《安天论》,原本对陈操之的恶感消减了许多,但还是认为陈操之是迎合之词,便道:“请试论其详。”

陈操之便结合浑天说、宣夜说、安天论,运用他前世掌握的天文学知识,娓娓而谈。对日月星辰分布运行、地球所处的位置、自转与公转、太阳系与银河系、时间的无始无终和空间的无外无垠从容道来——

虞预起先是姑妄听之,但越听越奇,越听越惊,虞预受乃兄影响,对陈操之说的这些不是很难理解,而且东晋是思想活跃宽容的时代,异端邪说皆可并存,很少有因学术言论而获罪的,待听到陈操之用星球引力来解释“岁差”之时,虞预身子前倾,凝神倾听,可谓前倨而后恭,兄长虞喜虽然发现了“五十年退一度”的岁差,但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岁差这种现象,现在听陈操之以日月星辰相互引力来解释,虞预对此不理解,但不得不承认陈操之这种奇思妙想旷古所未有,陈操之对生民赖以休养生息的地球的描述让虞预、虞啸父真有茅塞顿开、新奇开朗之感——

虞啸父问:“五洲四洋之说,陈兄有何例证?”

陈操之微笑道:“无例证,久后乃可验证。”

陈操之直立无可验证,但以虞预的见识,是知道陈操之说的这些是继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安天论之后的一种宇宙新论,虽无例证,但能构想出这种学说、并且自圆其说就很了不起!

虞预默然久之,问:“陈左监认为明后两年间江东会有大旱吗?”

陈操之应道:“是,而且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虞侯若信晚辈之言,令族人开湖蓄水。早为防备,当能减轻灾害影响,我今来会稽复核土断,曾表奏尚书台、司徒府,请将此次土断检籍所得的户人用于今冬明春修建水利通渠,让会稽数万顷良田可初步抵御旱涝天灾。”

虞预受封平康县侯,所以陈操之以虞侯相称。

虞预又是默然,让虞啸父先带着陈操之、冉盛诸人去用餐,午后再到四明山游玩一番。

傍晚时,虞预再请陈操之去相见,这回不谈天文历法,只论东汉以来的君臣人物,陈操之对为政的得失、世家大族的兴衰都有自己独特而精辟的见解,虞预自谓雅好经史、学问富博,是夜听陈操之一席谈,忽忽若有所失。

这夜陈操之在虞氏庄园留宿,临睡前,小婵道:“小郎君,我们明日回山阴吗,天气一日冷似一日了,怕是要下雪。”

陈操之点头道:“明日回去。”心道:“我从星象、史鉴两方面都对虞预说得很清楚了,支持土断是顺天应命之事,若他还不悟。那就必须予以强力打击,我记得五十年后称帝的刘裕就在义熙土断中处死了会稽强豪虞亮,虞亮应该就是虞预的孙子辈,强横的虞氏家族总是要低头的。”

十月二十八日一早,陈操之向虞预辞行,虞预诧异道:“陈左监昨日才到,为何今日便要离去,是我虞氏怠慢乎?”

陈操之道:“昨日蒙虞侯赐教经史,操之深受启迪,本想多多请教,奈何土断公务在身。不能久留,他日有暇再向虞侯请教。”

虞预听陈操之这么说,便不再挽留,让虞啸父代他送陈操之一程。

虞啸父带着几名仆从送陈操之一行出了余姚县境,临别时虞啸父见陈操之一直不问虞氏对土断的态度,便问:“陈兄觉得此次余姚之行有所得乎?”

陈操之微笑道:“能见到叔宁公,即有所得。”

虞啸父一笑,也未再多言,只说过几日他或许还要再赴山阴。

别了虞啸父,陈操之和冉盛二十余人加紧赶路,朔风冷峭,呵气成雾,骑在马上颇为寒冷,陈操之便到牛车上坐着,冉盛却是不怕冷,骑着大白马跟在陈操之牛车边,大声道:“这数百里往返,阿兄也说得口干舌燥,这虞氏就是不提交出隐户之事,依我说干脆就把那干瘦老头给抓了来,免得下次还要跑一趟,可惜我那八十名军士都留在了建康,现在还是过于势单力孤。”

陈操之道:“小盛,土断之事尽量不以武力解决,否则我就成了会稽士族之敌。”

冉盛道:“可是他们不肯交出隐户,我们最终还得用强啊。”

陈操之道:“虞、魏、孔、贺,我只想对付一家,希望虞氏不会那么不识时务。”

冉盛道:“那我们回山阴先去搜检贺氏庄园,揪出隐户来治贺氏之罪,虞氏自然畏惧。”

陈操之道:“要搜检还得等到冬月二十三日之后。”

同车的小婵道:“那咱们在会稽至少还得住上一个月啊,所幸山阴离钱唐不远,两日就能赶回去。”

陈操之道:“过年前总能回到陈家坞的。”

一行人冒着寒风赶路,三十日午后赶到上虞县东关小镇,陈操之让小婵等人都在小镇客栈歇下,他与冉盛二骑马前往二十里外的东山谢氏庄园。

天上彤云密布,快刀急驰,风冷如刀。将至东山口时,天竟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冉盛很是快活,说道:“今年的雪倒是下得早,不过今日天气还不算冷,雪积不起来。”

陈操之道:“气候反常,或有灾异。”

二人冒雪沿剡溪左岸又驰了数里,剡溪两岸是大片大片的松、竹、杉,经冬不凋,连绵青翠,东山口有亭翼然,那便是曹娥亭,升平三年夏日,陈操之与谢道韫在此亭上相见,也就是在这里陈操之才明白上虞祝英台便是咏絮谢道韫——

曹娥亭上有人,见陈操之、冉盛驰近,便走下曹娥亭大声唤道:“陈郎君——”

陈操之放缓马步一看,却是谢道韫从建康带来的八名谢氏部曲之一,这名谢氏私兵大声道:“我家郎君真是料得准,小人奉命在此等候陈郎君,不过半个时辰,陈郎君便到了。”这谢氏私兵已经习惯称呼谢道韫为郎君了。

陈操之道:“那我就在亭上等候你家郎君,你速去报信。”

那谢氏私兵戴上斗笠,迈步便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道:“好教陈郎君得知,剡溪戴安道先生昨日从山阴来此,现还在庄上。”说罢匆匆去了。

陈操之一愣,戴逵戴安道是会稽内史戴述的胞弟,谢道韫曾师从戴逵学习操琴和绘画,戴逵自然是见过谢道韫真面目,现在这样英台兄岂不是要露馅了?戴安道先生既在庄上,他又岂能不去相见!

转念又想,谢道韫让人在这里等着告诉他这些,应该是不想让他去见戴安道先生吧,免得泄露了谢道韫男扮女装出仕的这一惊人的秘密。

第四卷 洞见 第三十四章 情潮汹涌

陈操之和冉盛下了马。系马亭柱,两个人上到曹娥亭,纶巾、衣衫微湿,从亭上望出去,剡溪流水、远山近树都迷蒙在纷乱雪花里——

这雪看来还有得下一阵,冉盛道:“阿兄,我们不去祝郎君庄上暂歇吗?这祝郎君有些无礼,我们都到了他门前,也不请我们去喝杯热酒!”

谢道韫除了她带来的人之外,平时只与陈操之一人说话,所以在冉盛看来,这个祝郎君就显得孤僻高傲了,不过这也的确是谢道韫的性子,即便不需要掩饰身份,谢道韫也不会八面玲珑。

陈操之踌躇片刻,说道:“戴安道先生在谢氏庄园,我还是得去拜见,对了,小盛,祝郎君身份有些特殊,等下你到庄中莫要多问。”

冉盛应道:“是。”

二人离了曹娥亭。打马朝谢氏别墅而去,在墅舍大门赶上那个谢氏部曲,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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