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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如梦之海上繁花-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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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眸子,仿佛幽潭的深影,倒映着天光云色,却带着一种茫然的无措。

    开完会下来到停车场,杜晓苏才发现自己把资料忘在会议室了。宁维诚并没有说什么,但她十分内疚,最近自己神不守舍,老是丢三落四。她低声对宁维诚说:“宁经理,要不你们先走吧,我拿了资料,自己打的回家就行了。”

    她搭了电梯又上楼去,推开会议室的门,却怔了一怔。

    会议室里并没有开灯,黑暗中只看得到红色的一点光芒,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吸烟。她从外头走廊上进来,一时也看不清楚是谁,于是她有点犹豫,想要先退出去。

    “晓苏。”忽然他在黑暗里唤了她一声。

    她有意放轻松语气地说:“原来是林总在这里——我把东西忘这儿了。”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平静,“开关在你身后的墙上。”

    她伸手一摸,果然是,于是按下去,天花板上满天穹庐繁星般的灯,顿时齐齐大放光明。她有点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不由自主伸出手来遮了一下眼睛。

    待放下手时,林向远已经从桌边站起来了,将文件递给她。他的身材依旧高大,巨大的阴影遮住了头顶的光线,她有点谨慎地说:“谢谢。”

    “晓苏,我们之间不用这样客气。”

    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说:“好的,林总。”

    他忽然笑笑:“晓苏,我请你吃晚饭吧。”

    她说:“谢谢林总,不过我约了朋友,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他终于叹了口气,仿佛是想隐忍什么,可还是问了:“晓苏,你是遇上什么事了吗?我可以帮到你吗?”

    她轻轻摇头,没有人可以帮到她,她只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自嘲地笑笑:“我真是……我还真是不自量力。请你别误会,我是觉得你今天精神有点不太好,所以仅仅是出于朋友的立场,想知道你是否遇上困难。”

    她的脸色苍白,只不愿意再说话。

    沉默了很长时间,他却说:“晓苏,对不起。”

    杜晓苏的脸色仿佛很平静,声音也是:“你并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

    “晓苏,你家境优渥,所以你永远也不明白,什么叫奋斗,因为你生来就不需要奋斗。我知道你鄙夷我,瞧不起我,但你不曾有过我的经历。”他带着一点自嘲的笑容,“过去你问过我,为什么读博士,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自卑。是啊,自卑,只有学位能让我赢得旁人的尊重,只有学位让我对自己还有自信。想不到吧?这么可笑的理由。

    “你知道我出生在矿区,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没有告诉过你,我的母亲没有正式的工作,就靠那点可怜的抚恤金,还有我母亲打零工的那点钱,我才可以上学。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因为没有钱,眼睁睁看着我母亲的病,由乙肝转成肝硬化,她的病就是被穷给耽误的。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贫困。我们矿区一中非常有名,每年很多学生考到清华北大。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穷,没有办法,没有退路,只好拼命读书,考上名牌大学,出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可是你知道这有多难?我付出了常人三倍四倍的努力,才拿到奖学金,但毕业出来,一无所有,没有人脉,没有关系,没有倚靠,晓苏,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当时找工作的窘态。可是你,你说你要去北京,和我在一起,你根本就没顾虑过找工作的问题,因为马上就有你父亲的战友把一切都替你安排好了。如果你因此而瞧不起我,我心里也会好受些,可你偏偏不是那样,你丝毫都没有这种想法,反而替我张罗着找工作。

    “那段时间,我在你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最后能够有什么?比不上你父亲的一个电话,比不上我那些本科同学们家里认识的这个叔叔、那个伯伯。我什么都没有,我甚至还要借助于你。我还需要养活我的母亲,让她可以安度晚年,我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希望,唯一的骄傲!在学校的时候,你对我不肯带你回家一直觉得不解,也一直觉得委屈,我不是不想带你回家,而是觉得我没法让你面对我的母亲。我一直读到博士,家里真的是家徒四壁,那样的房子,那样的家……

    “我在你面前那样优秀,那样骄傲,你一直以我为荣,你一直觉得我是世上最棒的,你不知道我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可以跟你站在一起。而你轻轻松松,仍旧比我拥有的更多,你是那样美,那样好,单纯到让我觉得自卑。我跟你在一起,太辛苦,才可以保存这样的美好,太辛苦了。所以到最后我实在没有办法忍耐,没有办法再坚持……”

    他停了一会儿,仿佛笑了笑,声音变得轻微,透着难以言喻的伤感:“晓苏,如今说什么都不能弥补,但可以对你说这些话,让我觉得好受许多。”

    他的话像是一场雨,密密匝匝,让她只觉得微寒侵骨。会议室里灯光如碎,照在他的身上,那身剪裁得体的手工西服,衬得人眉目分明,分明熟悉,又分明陌生。她确实没有想过,他曾经有过那样的心事与压力。过去的那些事情,她极力地忘却,没想到还是毁了今天的一切。而她只是保持着长久的缄默,仿佛想把过往的一切,都安静无声地放逐于这沉默中。

    最后,她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已经不重要了。”

    他说:“晓苏,请你原谅。”

    她仍旧很沉默:“你没有做错什么,更不需要我的原谅。”然后问,“我可以走了吗?”

    “我送你。”

    “不用。”她重新推开会议室的门,外头走廊里有风,吹在身上更觉得冷。

    回家的路上,杜晓苏打叠精神看车窗外的街景。黄昏时分,城市熙熙攘攘,车如流水马如龙,繁华得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就像一场梦,如果可以醒来,一切不曾发生。

    而她永远没有办法从这噩梦中醒来了。

    到了家门口才发现自己的包不见了,不知道是落在地铁上,还是落在了出租车上。

    很累,她什么都不愿意回想。

    于是抵着门,慢慢坐下来,抱着双膝,仿若婴儿,这样子最安全,这样子最好,如果可以什么都不想,该有多好。

    钥匙钱包,还有手机,都在那包里。

    她进不去家门,但也无所谓了,反正她也不想进去。

    这个世界有一部分东西已经永远死去,再也活不过来。她把头埋进双臂中,如果可以,她也想就这样死去,再不用活过来。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真的忘了,那样不堪的过去。因为青春的愚昧与狭隘,因为失恋而冲动的放纵,一夜之后却仓促地发现自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同床共枕,慌乱之后她终于强迫自己忘记。成功地,永远地,遗忘了,一干二净,永不记起,仿佛一把剪刀,把中间一团乱麻剪去,余下的没有半分痕迹。连她自己都主动自觉地,把那段回忆全都抹去,抹得干干净净。可终归是她犯下的滔天大罪,才有了今天的报应。她以为那只是一次偶尔的失足,二十几年良好的家教,她从来没有做出过那样大胆的事,却在酒后失态,没想到今天会有报应,原来这就是报应。

    她错了,错得那样厉害,那样离谱,她不能去想,想不到那个男人会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是邵振嵘的哥哥。这就是报应,只要一想起来,整颗心都是焦痛,如同整个人陷在九重地狱里,身受火烧冰灼,永世不得翻身,不能安宁。

    那天晚上她很晚才想起来给邹思琦打电话,因为她的备用钥匙在邹思琦那里。她又等了很久,最后电梯终于停在了这一层,有脚步声传来,有人向她走过来,却不是送钥匙来的邹思琦,也不是邻居,而是邵振嵘。

    她就那样精疲力竭地坐在门前,当看到他的时候,她身子微微一跳,仿佛想要逃,但背后就是紧锁的门,无路可退。

    他安静地看着她,手里拎着她的包,她仓皇地看着他,他把包给她,声音似乎有些低:“你忘在出租车上了,司机翻看手机的号码簿,然后打给我了。”

    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就像是浅潭里的鱼,只怕自己的尾轻轻一扫,便惊动了人,从此万劫不复。

    “晓苏,”他终于叫出了她的名字,仿佛这两个字带着某种痛楚,他声音仍然很轻,就像往日一样温柔,他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

    她一动也不动。他伸着手,将那包递在她面前很久,她还是没有动,更没有伸手去接。

    最后,他把包轻轻地放在她面前的地上,转身走了。

    一直到电梯门阖上,“叮”一声微响,她才震动地抬起头。

    她什么都顾不上,只顾得扑到电梯门前去,数字已经迅速变化,减少下去,如同人绝望的心跳。

    她拼命按钮,可是没有用,他已经走了,没有用。她拼命地按钮,绝望地看着数字一个个减下去,他是真的已经走了。她掉头从消防楼梯跑下去,一层层的楼梯,黑洞洞的,没有灯,也没有人,无穷无尽一层层的台阶,旋转着向下,无尽地向下……

    她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伴随着急促的心跳,“扑通扑通”就要跳出胸腔,那样急,那样快,连呼吸都几乎困难,只是来不及,知道是来不及……

    她一口气跑到了楼下,“砰”一声推开沉重的防烟门,反弹的门扇打在她的小腿上,打得她一个踉跄,可是她还是站稳了,因为不能跌倒,她没有时间。

    眼前的大厅空荡荡的,大理石的地板反射着清冷的灯光,外面有声音,也许是下雨了。

    她丝毫没有犹豫,就直接冲了出去,仓促地直冲下台阶,正好看到他的汽车尾灯,红色的,像是一双眼睛,滴着血,淌着泪,却转瞬远去,拐过车道,再也看不见了。

    是真的下雨了,雨丝淋湿了她的头发,她都没有哭,明明知道,他是真的已经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

    她站在那里,像傻子一样,不言不语。

    明明知道那是地狱,却亲手把自己陷进去,眼睁睁到绝望。

    风的味道

【九】

    地震来临的时候,杜晓苏正和同事朱灵雅搭电梯下楼。电梯剧烈地震动了好几下,就像一只钟摆,甚至可以听到电梯撞在电梯井上发出的沉闷的声音,紧接着就再也不动,似乎卡住了。朱灵雅吓得尖叫一声,紧紧抓着杜晓苏的胳膊:“怎么回事呀?”

    杜晓苏也不知道,以为是电梯故障,幸好过了片刻电梯就恢复运行,结果一出电梯,只见所有人正纷纷往楼梯间跑去。

    “地震了呀!快走!”

    她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流带着往楼梯间涌去,一口气跑到楼下,才发现附近写字楼的人全下来了,楼下的街上站满了人。身旁的朱灵雅惊魂未定,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拿起手机给男友打电话:“吓死塌类”又殷殷叮嘱,“离房子远碍,勿要随便上去。上班?侬勿要命啦,阿啦都勿上班,那老板脑子搭错了,侬勿要睬伊,侬太寿了,勿怪哪能侬勿要上去,不然我再啊不睬侬了……”

    腻言软语,听在耳中仿佛嘈嘈切切的背景音。杜晓苏仰起脸来,两侧高楼大厦似山石嶙峋,参差林立,岌岌可危,更衬得狭窄的街道幽深如河,偶尔有一缕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间射下来,刺痛人的眼。她想,如果再来一次更剧烈的山摇地动,这些楼全都塌下来,她们躲也躲不过……可又有什么用处,她的整个世界早已经天崩地裂,崩塌得无半分完好。

    朱灵雅打完了电话,转过脸来笑吟吟地问她:“晓苏你怎么不打电话,报个平安也应该的呀?”

    她这才想起来,应该给妈妈打个电话,但又想到看样子震级并不高,家里隔着几千里远,应该没什么感觉,还是别让父母担心的好。然后又想到邵振嵘,不知道他们医院怎么样,他肯定会忙着保护病人——一想到他,就觉得十分难过。

    朱灵雅看她把手机拿出来,又放回包包里去,不由觉得好笑:“跟男朋友打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非要等他先打过来呀?”

    杜晓苏勉强笑了笑,终究还是没再做声。

    因为她们上班的写字楼是高层,震感明显,所有的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在马路上站了好几个钟头。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地震了,但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有人收到短信说是黄石,有人收到短信说是四川。只是难得繁忙的周一就这样站在马路上浪费过去,于是楼上另一家公司的男职员过来搭讪,又买奶茶来请客,逗得晓苏公司里几个小姑娘有说有笑。

    到了四点钟公司主管终于宣布提前下班,于是所有人一哄而散。杜晓苏觉得有点茫然,本来上班很忙,忙到她都没有多余的脑力去想别的,但突如其来空出来这样几个钟头,就可以回家了。

    因为大家都急着回家,这边路面上都看不到出租车。她走了两站路去轻轨站,却搭了相反的方向,去了医院。

    医院附近的马路上还有稀稀落落的人群没有散尽,大约是附近上班的职员,或者来急诊的病人,甚至还有病人家属举着吊瓶站在人行道上。杜晓苏放慢了步子,看着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穿梭往来,她却不想进医院去。于是拐了弯,一步拖一步地往前走,抬起头来,才知道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上次和邵振嵘吃饭的地方。

    隔着门犹豫不决,还是走进去了。还没有到吃饭的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终于到二楼去,有很大的落地窗,正对着医院。服务员有点歉意地笑,想替她放下窗帘:“不好意思,外面有点吵。”

    “没事。”她阻止了服务员,“就这样吧。”

    太阳已经快要落下去,楼与楼的缝隙里可以看到一点淡淡的晚霞,很浅的绯红色,隐隐透着紫色的天光。她坐到了华灯初上,看路灯亮起来,对面医院大楼的灯也一盏盏亮起来,整幢建筑剔透得如水晶塔,仿佛琼楼玉宇,人间天上。

    从窗口望出去,是一片星星点点璀璨的灯海。这城市的夜色一直这样美,就像她的眼睛,里面倒映了寒夜的星辉。可是那星辉却支离破碎,最后走的时候,他一直没有敢回头,怕看到她眼睛里的泪光。

    如果她真是在骗他,为什么她会哭?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邵医生!”护士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17床突然呕吐,您要不要去看看?”

    “我马上来。”他转过身就匆匆朝病房走去,将窗外的灯海抛在身后。

    这个夜班非常忙碌,凌晨时分急诊转来一个头部受伤的车祸病人,抢救了整夜。上午例行的查房之后,邵振嵘与来接白班的同事交接完毕。脱下医生袍,换上自己的衣服,才感到疲惫袭来。揉了揉眉心,正打算回家补眠,忽然护士探头叫住他:“邵医生,急诊电话找您。”是急诊中心的一个相熟的护士:“邵医生你快下来,你女朋友出事了。”

    他到急诊部的时候,杜晓苏还没醒,病床上的她脸色非常苍白,眼睛微微陷下去,显得非常憔悴。接诊医生说:“基本检查刚才都做了,就是血压有点低,初步诊断应该是疲劳过度。”一旁的护士说:“早上刚接班,一个早锻炼的老大爷送她进来的,说是晕在外边马路上了。我们都没注意,忙着查血压、心跳、瞳反,抢救的时候我越看越觉得眼熟,这才想起来,她不是邵医生你的女朋友吗?就赶紧给你打电话了。”

    邵振嵘看了看挂的点滴,是葡萄糖。医生问:“邵医生,你女朋友有什么慢性病或者药物过敏史吗?”

    “没有。”

    “噢,那就好,那我去写病历。对了,她是医保还是自费?”

    “我去交费吧。”邵振嵘说,“我估计她没带医保卡。”

    划价交费后,回到急诊观察室,杜晓苏已经醒了。看到他进来,她的身体突然微微一动,不过几天没见,她的大眼睛已经深深地凹进去,嘴唇上起了碎皮,整个人就像彩漆剥落的木偶,显得木讷而黯淡无光。她的手还搁在被子上,交错绑住针头的胶带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她最近瘦了很多。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他手中的单据上,终于低声说:“对不起。”

    他并没有做声。

    这时候正好急诊医生拿着化验单走进来:“醒啦?验血的报告已经出来了,血色素有点偏低,可能是缺铁性贫血。以后要注意补血,多吃含铁、铜等微量元素多的食物……这个让邵医生教你吧,反正平常饮食要注意营养。”他将病历和一叠化验单都交给邵振嵘,“应该没什么大问题,葡萄糖挂完后就可以回家了。对了,多注意休息,不要熬夜。”

    等他走后,邵振嵘才问:“你昨天晚上在哪儿?”

    她像犯了错误的孩子,默然低垂着眼睛。

    “你不会在医院外头待了一夜吧?”

    看看她还是不做声,他不由得动气:“杜晓苏,你究竟怎么回事?你如果有什么事情来找我,你就直接过来。你在医院外头待一夜是什么意思?你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

    她从来没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他严厉的语气令她连唇上最后一抹颜色都失掉了。她怔怔看着他,就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终于及时地克制住心头那股无名火,转开脸去。观察室外头人声嘈杂,听着很近,可是又很远。她还是没有做声。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滴落着,震动起轻微的涟漪,可是空气却渐渐地凝固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渗进来,然后,风化成泥,却又细微地碎裂开去,龟裂成细小的碎片,扎进人的眼里,也扎进人的心里,令人觉得难受。

    “你没吃早饭吧?”他语气平缓下来,“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

    其实她什么都不想吃,虽然昨天连晚饭都没吃,但她并不觉得饿,相反,胃里跟塞满了石头似的,沉甸甸的,根本再塞不下别的东西。她嘴唇微动,想要说什么,他已经走出去了。

    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杜晓苏突然觉得,也许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他只是找一个借口……她想叫住他,但他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终究默然无声。

    时间仿佛特别慢,半晌点滴的药水才滴下一滴,却又特别快,快得令她觉得无措。只好数点滴管里的药水,一滴、两滴、三滴……又记不清数到了哪里,只好从头再数……一滴、两滴、三滴……她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起来,不再去想别的。药水一点点往下落,她的手也一点点冷下去,冷得像心里也开始结冰。

    他走路的脚步很轻,轻到她竟然没有听到,当他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都觉得不真实,只是恍惚地看着他。

    “蟹粉小笼。”他把热腾腾的包子递给她,“本来想买点粥给你,但已经卖完了,只有这个了。”

    包子很烫,她拿在手里,只觉得烫。他把筷子给她:“你先吃吧。不管什么事,吃完了再说。”

    有氤氲的热气,慢慢触到鼻酸,她低着头,他说:“我出去抽支烟。”

    她看着他,他以前从来不抽烟,偶尔别人给他,他都说不会。她怔怔地看着他,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却忽然回过头来,她的视线躲闪不及,已经和他的视线碰在了一起。他皱着眉头,说:“我等会儿就回来。”这才掉头往门外走去。

    邵振嵘走到花园里,掏出打火机和烟,都是刚才在小店买的,刚点燃的时候,被呛了一口,呛得他咳嗽起来。他不会抽烟,可是刚才买完包子回来,路过小店,却不由自主掏钱买了盒中华。他试着再吸了一口,还是呛,让他想起自己四五岁的时候,二哥宇峥跟他一块儿偷了姥爷一盒烟,两个人躲在花园假山底下偷偷点燃。那时他用尽全部力气狠狠吸了一口,没想到呛得大哭起来,最后勤务员闻声寻来,才把他们俩给拎出来。行伍出身的姥爷蒲扇样的大手搧在屁股上不知道有多疼:“小兔崽子,好的不学学这个!”

    他不愿意再想,揉了揉脸,把烟掐熄了,扔进垃圾箱里。

    回到观察室葡萄糖已经快挂完了,杜晓苏却睡着了。她脸上稍微有了一点血色,长长的睫毛给眼圈投下淡淡的黑影。他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又把点滴的速度调慢了,微微叹了口气。

    护士来拔针,她一惊就醒了,挣扎着要起来穿鞋,邵振嵘说:“输液后观察几分钟再走。”稍顿了顿,又说,“我送你回家。”

    她这才想起来给公司打电话请假,幸好上司没说什么,只叮嘱她好好休息。

    在停车场,明亮的太阳仍给她一种虚幻的感觉,五月的城市已经略有暑意,风里有最后一抹春天的气息。她站在那里,看他倒车,一切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仿佛是做梦。

    一路只是沉默。她送给他的小豆苗还放在中控台上方,一点点地舒展,摇着两片叶子,像是活的一样。交通很顺畅,难得没有堵车,他把她送到公寓楼下,并没有将车熄火。

    她低声说:“谢谢。”

    他没有做声。

    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他并没有看她,只是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

    “邵振嵘……”她几近艰难地启齿,“我走了,往后你要好好保重。还有,谢谢你。”

    他用力攥紧了方向盘,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很快打开车门,逃也似的下车跑掉了。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远,她知道那是幻觉,所以跑得更快,不管不顾,一口气冲上了台阶,突然有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竟然是邵振嵘,他追得太急,微微有点喘,而她胸脯剧烈起伏着,仍是透不过气来,仿佛即将窒息。

    他说:“等我几天时间,请你,等我几天时间。”

    她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怕一动弹就要醒来。她从来没有奢望过,到了这一刻,更不敢奢望。他的眼底净是血丝,仿佛也没有睡好,他说:“你不可以这样,你得让我弄明白究竟为什么……”他似乎忍住了后面的话,最后,只是说,“请你,等我几天,可以吗?”

    他终于松开了手,很安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瞳孔里的自己。他的眼里倒映着她的影,却盛着难以言喻的痛楚,她微微觉得眩晕,不愿也不能再想。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转身往外走去,外面的太阳很灿烂,就像茸茸的一个金框,将他整个人卡进去,而她自己的影子投在平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无限萧索。

【十】

    又过了一天,杜晓苏上班后,才知道地震的灾情严重,因为她回家后倒头就睡了,既没看电视也没有上网。msn上跳出一则则触目惊心的消息,门户网站开始铺天盖地地报道灾情,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流泪。公司的业务已经几近停顿,同事们主动发起了募捐,杜晓苏把一个月工资都捐了出去,然后午休的时候,和同事一块儿去找献血车。距离她上次献血还差几周才到半年,但她知道自己的血型稀缺,她只想救更多的人,哪怕是能救一个人也好。

    献血车还没有找到,突然接到邵振嵘打来的电话,这时应该是他上白班的时间。

    “晓苏,”他语气十分匆忙,“我们医院接到命令,要组织医疗队去四川。我刚才已经报名了,现在通知我们下午就出发。”稍顿了顿,又说,“等我回来,我们再谈,可以吗?”

    她心里猛地一沉,因为听说余震不断,急急地说:“你自己注意安全。”

    “我知道。”他那端背景音嘈杂,似乎是在会场,又似乎是在室外,“我都知道。”他稍停顿了一下,说,“再见。”

    电话被匆忙挂断了,只留“嘟嘟”的忙音,她站在那里,心酸中掺着些微的震动。她会等,等他回来,向他坦白。她做了错事,她会鼓起勇气去面对,不管到时候他会是厌憎还是离开,她都会等到那一刻,等他回来。

    邵振嵘走后就杳无音讯,因为手机基站还有很大部分没抢通,灾区通讯困难,电信也呼吁公众尽量不要往灾区打电话,以保证最紧急和最重要的通讯。电视上二十四小时直播救灾新闻,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悲痛和泪水中,成千上万的人死去,包括最幼小最无辜的孩子。每个人都在流泪,有同事在茶水间低声哭泣,因为那些新闻图片,那些永远沉睡的孩子们,那些失去亲人痛不欲生的画面。

    杜晓苏同样觉得无力,在这样的灾难面前,个人的力量渺小到近乎绝望。她说服自己镇定,去做一些自己可以做到的事。血库已满,她排队登记预约,如果缺血,可以第一时间献血。几个同事组织了一下,凑钱采购矿泉水、帐篷、药品寄往灾区,杜晓苏也去帮忙。邮局业务非常繁忙,有很多人往灾区寄衣被,有临时竖起的公示牌,写着寄往灾区的赈灾物资一律免费,邮局的员工忙着给大箱大箱的衣物贴上标签。有人就在大厅里抽泣起来,身边有人轻声安慰,不知是否记挂身在灾区的亲友,还是单纯地为自己的无力而哭泣。

    累到了极点,脑中反倒一片空白。

    杜晓苏在回家的地铁上睡着了,她梦到父母,梦到振嵘,也梦到自己。下了很大一场雪,白茫茫的大雪将一切都掩埋起来,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走了很久很久,又饿又冷,却找不到一个人。

    地铁震动着停下,开始广播,她才惊醒,发现坐过了站。只好下去,又换了对开的车往回搭。车厢里有年轻的母亲带着孩子,漂亮的小姑娘,大约只有一两岁,乌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她笑。

    在这被泪水浸渍的时刻,在这全国都感到痛不可抑的时刻,在连电视直播的主持人都泣不成声的时刻,只有孩子还这样微笑,用无邪的眼睛,清澈地注视着一切,让人看到希望,让人看到未来,让人看到幸福。

    回家后她意外地收到邵振嵘走后的第一条短信:“晓苏,今天手机可以收到短信了,但还不能通话。这里情况很不好,至今还有乡镇没有打通道路,明天我们医疗队要跟随部队进山里去,到时手机就更没信号了。”

    她拿着手机打了很长一段话,删了添,添了删,改到最后,只余了十个字:“望一切平安,我等你回来。”

    短信发了很久没有发出去,手机一直提示发送失败。她毫不气馁,试了一次又一次,窝在沙发里,看手机屏幕上那小小的信封,不停地旋转着。发送失败,再来,发送失败,再来……等到最后终于出现“短信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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