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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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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把猫尸放在剁菜的板子上———板子中心凹下去,成了一个坑———找出一柄大斧,剁着猫尸:剁得大一块,小一块;迸得东一块,西一块。爹脸上沾着猫的骨髓。后来爹又洗芫荽、切姜,往锅里添水,加作料,盖上锅盖点着火。爹命令他们蹲在灶口续柴烧水,爹说要是烧灭了就宰了他们两个狗娘养的。
  爹坐在门槛上,攥着刀子监视着他们。
  灶里的火焰发出噼噼剥剥的响声,好像燃放鞭炮一样。柴草潮湿,白烟从灶口一团接一团突出来,屋里弥漫着厚重的烟雾。兄弟俩趴在地面上,呼吸着新鲜空气,听着爹的头在烟雾里吭吭咯咯地咳嗽着,不免有些担忧。他们手脚着地,慢慢地往屋外爬。刚爬过门槛,就听到爹在骂他们。等到他们爬到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直腰站起来时,爹已经狞笑着站在他们面前。
  爹赏给他们每人一个响亮的耳刮子,然后着他们细长的脖颈,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们提拎起来,先摔大毛,次摔二毛,大毛二毛相跟着,跌在了锅灶门口。爹说:“烧不开锅就把你们填到灶里去,狗杂种两个!”
  浓烟弥漫,屋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一个往灶里续草,一个噗噗地往炊里吹气。爹在院里迈着大步走动,嘴里骂声不绝。他们同时想到,应该往锅里加点什么,加点什么呢?四只手在地上同时摸索着。大毛摸了一把土,二毛摸到了一块干燥的牛粪。他们互相看不到,但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大毛揭开锅盖,把土撒到锅里;二毛揭开锅盖,把牛粪扔在锅里。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愉快的笑容。
复仇记(4)
  “干得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
  他们非常恐惧地听到烟雾里有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夸奖他们。
  他们还感觉到那只熟悉的、冰凉潮湿的、有一股青蛙肚皮味道的手在拍打着他们生着稀薄黄毛的头皮。他们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肚皮里去,来逃避这可怕的抚摸。
  这时锅里的水沸腾了,猫的破碎尸体随着水浪翻腾,骨头茬子擦着锅边,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
  猫肉的香味从锅盖与锅沿的缝隙间溢出来,他们同时抽动着鼻翼,唏溜唏溜的,好像感冒了。
  爹揭开锅盖。铜钱般大小、金黄色的油花子浮在水面上团团旋转。爹把切成寸段的芫荽梗子抛撒到锅里,刷刷地响。芫荽梗经开水烫了,变成惊人的翠绿。
  浓烟渐渐消散,显出黝黑的墙壁和流油的房笆。爹脸上油汗淫淫,眼睛里浊泪汪汪。
  爹喝酒,吃猫肉。他们俩坐在灶口,胳膊搂着赤裸的膝盖,下巴搁在胳膊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肠胃吱哟吱哟地鸣叫着。
  爹把一块块啃得不干不净的猫骨头扔到他们面前,用焕发神采的眼睛看着他们,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们冷漠地看着惨白的猫骨,肚子里咕咕地响。
  那个妇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愁苦不堪地望着他们。这是多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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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你们的爹死了,为什么不在家守灵?你们慌慌张张跑到这里来,身上带着一道道伤痕,可见跑得非常急,有豹子追赶你们吗?”
  他们频频地点着头,好像对我说,确实有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豹子追赶过他们。
  “现在你们要到哪里去?”
  “我们要到湖那边去!”
  “我们要游过湖去!”
  “湖那边有好吃的鲜果。”
  “湖那边有好看的风景。”
  说完话,兄弟二人便往湖水里走去,湖水开始仅仅淹到他们的膝盖,他们的腿抬得很夸张,宛若两只在雪地上行走的公鸡。水面绽开一朵朵浑浊的浪花,但无声无息。
  水越来越深,淹到他们的臂膊了,站立行走,已经很吃力,他们随时准备伏下身去凫水前进啦。
  “等等我!”我呼叫着,背后芦苇地里浪潮般涌来的巨大恐怖推着我,“等等我,我跟你们一起走,我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已离开湖岸十几米远的两兄弟停下来,同时扭转脖子瞭望着站在岸边、身体前倾的我。我听到他们俩低声交谈了几句,看到他们向着我举起他们的粘连着粉红蹼膜的手———这突然的发现使我心如刀绞,一股温暖的血把全身的皮肤都烤热了。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湖水。冲过去,插在他们之间,由他们的左手和右手搀扶着,我们往前走了几步,当湖水浸到我的脖颈时,我们齐齐扑倒,湖水立即托住了我们的肚皮。我们在水中很凄凉很幸福,弹性丰富的鱼嘴巴唧巴唧地啄着我的那个凸起物,使我的感觉在那儿形成了一个焦点。
  半夜时分,我们站在湖对岸柔软的草丛里,任凭着身上的水珠吐噜吐噜往下滚动,我们的身体上焕发着辉煌的釉彩。阔大的棕榈叶子,在晚风中微微摇摆着,暗影婆娑,恍若美人。回望湖对岸,一片淡青色的迷雾从芦苇丛中升起,并逐渐往湖面罩过来,芦苇外边,也就是迷雾屏障的后边,传来咣咣的狗叫声,那里就是我们的村庄。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湖边徜徉。究竟要干什么?为什么到这里来?我完全不清楚。我只是感到夹在这两个高大健壮的肉体之间,是安全,是屏护,是一种终极的目的。
  我们漫游到天亮,身体变得像冰一样凉。东方红时,他们的身体哆嗦起来,他们的哆嗦通过紧抓住我的手传导到我的身上,我也哆嗦,合着他们哆嗦的节拍,在哆嗦中我们变成一个整体。
  对岸的狗狂吠不止,锣声急急,枪声如尖刀划破挺括的绸缎。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畏惧心理,知道他们急欲寻找避身的场所。
  一道壁立的悬崖,从半腰里垂挂着一大幔开着星星点点黄色小花的藤萝,我们犹豫了一会儿,直着眼观察那些黄色小花。它们在薄曦中闪烁着,好像一堆眼睛,一股淡雅的幽香,从容不迫地侵入我们感情深处最黑暗的地方,把那里照耀出昏黄的光晕。
  撩起藤萝,不怕尖硬的刺儿扎手,我们钻了进去。这是个巨大的岩洞,像天方夜谭的境地。黑暗中有咻咻的鼻息声,一群群蝙蝠在洞里飞舞着,肉质的薄翅振荡空气,发出咝咝的风声。
复仇记(5)
  他们点燃了松明———松明插在墙壁上。火焰抖动,像艳丽野鸡的尾巴。一切都准备好了:用干草搭成的铺,磨得锃亮的切菜刀,盛着五颜六色粉末的瓶瓶罐罐。洞壁上悬挂着一些死人毛发般的植物,空气是潮湿的,洞顶下垂着的奇形怪状的钟乳石上,缓慢地形成着大滴的水珠。洞壁上稍微平滑一点的地方,都有用粉笔画出的符号,也有一些歪三斜四的汉字掺杂在符号里,不用心看是看不出来的,用心看是能够看出来的:全是些咬牙切齿、恨入骨髓的刻薄歹毒话。
  我们坐在铺上,随随便便地坐着,肌肉却紧张得像钢条一样。阳光从洞口的藤萝缝隙里射进来。洞外嘈杂声起,人话,狗叫,狗颈上的链条索落落地响,枪声像爆竹一样。
  “是来抓我们的。”
  “是老阮的狗叫。”
  “是老阮的枪响。”
  “老阮带着狗和民兵来搜捕我们。”
  “他想斩草除根。”
  “爹临死时是怎样说的?”
  我听到他们在回忆着爹临死的情景:
  前天晚上,爹摇摇晃晃地走进家门,一跨过门槛,便栽倒在地。血从爹嘴里咕嘟咕嘟冒出来了。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我们从栖身的草堆里钻出来,把爹抬到炕上。爹身上的臭蒜味道熏得我们头晕眼花。我们讨厌爹身上的味道,我们讨厌爹粘腻的肉体,我们感到这个爹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与他之间仿佛有着难以排解的宿怨,无恨不结父子,无恩不结父子,无仇不结父子!爹是什么呢?拳打脚踢,臭气熏天,深仇大恨,爹和儿子是这种可耻的关系,我们为什么还要抬他?我们把爹抬到炕上,我们厌恶地看着从他嘴里滚滚涌出的、腥臭如同虾酱的黏血,其实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爹临死也不忘仇视我们,用他的大黄眼珠子仇恨地斜视着我们,一贯的奸邪笑容挂在他的脸上。一个人的肚子里究竟有多少血?其实是无穷无尽,这是爹用他的实际行动告诉我们的真理。血的潮流汹涌,从爹的嘴巴里涌出,涌出涌出略有间断继续涌出,炕上血泊,咣当咣当响,好像一辈子的深仇大恨,都在涌出。随着涌出涌出涌出,爹的脸由蜡黄渐渐化为雪白,好像一只屙尽了腹中屎、生就了全腹丝,准备上簇的大蚕。他弯曲着昂起头,三昂方起,他说:
  大毛、二毛,你们两个听着,十八年前,老阮把你们的娘强奸了,这个仇,我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由你们去报。狗操得你们,你们要去把老阮干掉!你们要是不干掉他,他就要干掉你们。你们过来……你们过来……把你们的头伸过来……我们胆怯地把头伸过来,他嘴唇上的血沾到我们脸上,沾到我们脸上,永远洗不干净的耻辱沾到我们脸上……他用他的锋利的指甲,在我们脸上狠狠地剐着,剐破了我们的皮肉,流出了我们的鲜血……他一仰脖子死啦……
  这时我们看到了老阮那张脸,那张挤扁了的脸,那张像水蛭的吸盘一样的脸……我们夺路逃跑……我们听到老阮在喊:孩子们,别跑,我不会害你们……我喜欢你们……他可能要吸我们的血……是的,他想剥掉我们的皮,把我们的心肝挖出来,用刀子切成小方块,撒上盐粒,拌上蒜泥,加上姜丝,当酒肴……我们快逃,我们感觉到湖这边是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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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叫、狗脖子上的锁链抖响、枪声、杂沓的脚步声,又到了洞口外,老阮哑着嗓子吼叫:大毛二毛,别怕,我想给你们找点好事……你们的娘是个好女人……
   6 我听说有一年冬天,将近春节吧,天气十分的寒冷,连日鹅毛大雪,后是零星小雪,然后又是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村东头苹果园里,树冠积雪重重,都像大馒头一样。树枝喀巴喀巴响着,寒风在河道里呼啸着,冻结了的河里,冰块响亮地崩裂。那年夏天,上级号召“大养其猪”,老阮派人去九莲山区买回了九百头瘦猴一样的野猪,关在苹果园外那一排土坯房里饲养。他们的爹被老阮派去养猪,那群野猪从买回来关进土坯房第二天就开始死亡。有时每天死一只,有时两天死两只。如果有一天不死,第二天必定会死三只或四只。土坯房旁边新盖了三间砖屋,砖屋里安着两只大锅,垒了一铺大炕,炕上睡着三个饲养员。那年头当饲养员是美差。他们的爹能被老阮———阮书记从全村一千口人里选来当饲养员,可见阮书记对他们的爹印象很好。秋天开始不久,黄豆收割了,红薯也挖出来啦。大垛的黄豆就垛在砖屋旁边,大堆的红薯就堆在黄豆垛旁边。
  深秋的傍晚,垂死的秋虫在枯草丛里啁啾着时,村里的军号声就响起来了。军号声像牛叫一样,吹军号的小伙子名叫沫洛会,个子矮小,一脸疤瘌,出身贫农,跟在阮书记身后,像个小警卫员一样。沫洛会的军号斜挎在膀子上,军号脖子上的红缨络垂到他的膝腕,忽闪忽闪,很是好看。沫洛会跟在阮书记身后,肩上扛着一杆铁扎枪,扎枪脖子上的红缨络忽闪忽闪,很是好看。
  每到晚上秋虫叫起来时,大灶里的火就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灶膛里的火影子投射到墙壁上,像灰蝶一样扑楞着,很是好看。他们蹲在墙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灶膛里的火。灶膛宽大,烟囱高大,天高气爽,金风浩荡,火势很旺,灶里的火燃出一派风声,屋里一点点烟都没有。灶里塞着干透了的桑树疙瘩,烧桑木的味道实在是好闻极了。
  锅里煮着,如果不是黄豆就是红薯。他们蹲在那里,等待着不是吃黄豆就是吃红薯。
复仇记(6)
  猪们在土坯房里嚎叫着。有一只猪嗓门凄厉,叫起来跟女人哭老公完全一样。这只猪的叫声像锯子一样割着他们的心。
  是的,每天夜里,十点多钟光景,他们用红薯或黄豆填满了肚皮时,阮书记就晃晃荡荡走来了,沫洛会扛着红缨枪跟在后边,很是好看。这时候,也注定是他们依偎在灶门口,昏昏欲睡的时候,灶膛的余烬烘着他们赤裸的背,舒服极了。另一个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灶膛里燃烧的除了桑树疙瘩还会有什么!干枯的桑木被烧得滋啦滋啦冒白油,偶尔也会有一只桑螵蛸被烧焦,扑鼻的香味淡淡薄薄地散开,很是好闻。愈是夜深,那火焰愈旺,那火光愈亮,他们的小脸膛像金子一样,眼睛像宝石一样,好看极了!他们听到风在烟囱里乎乎地响着,他们看到暗红的火星从烟囱里蹿上去。
  锅里的猪唧唧咕咕地叫着打滚,好像活了一样。阮书记进了砖屋后就坐在那张专为他摆设的凳子上,沫洛会抱着红缨枪倚着门框站着。
  老阮脱掉鞋袜,将两只弯曲的像鸡爪子一样的脚放到灶口烤着。
  他们的爹笑嘻嘻地问:“阮书记,您见天烤桑木火,脚痛一定轻了不少……嘻嘻嘻……”
  “轻个屁,越烤越痛!”阮书记骂道。
  身材高大、白胡须、练过武功、学过中医、会捏骨顺筋的王先生说:“阮书记,您只管烤,《本草纲目》上写着:手足风湿痉挛用桑木火烤之,百烤百验!”
  “烤猪蹄!”
  “烤猪蹄了!”
  “这两个狗杂种!”阮书记恶狠狠地骂!
  “这两个狗操的杂种!”他们的爹恶狠狠地骂着,好像他比阮书记更恨他们,“狗杂种,驴日的,什么王八蛋做出了你们这两个东西,快去,舔舔阮书记的脚后跟去!”
  他们看着阮书记那张油光闪闪的大脸,心里充满仇恨,爹用粗糙的大巴掌扇着他们光溜溜的头皮,逼他们去舔阮书记的脚,他们心中的仇恨更重。
  他们爬到阮书记脚下,伸出舌头舔着那两只臭烘烘的脚。阮书记舒服地哼哼着。———从此之后,他的脚就痒,奇痒难挨,只有他们两个舌头舔过,阮书记的脚痒才能忍受。
  冰天雪地使村庄的暗夜增添了无数的情趣,增添了无数的神秘气氛。黑暗在积雪之上悬浮着,猫头鹰躲在积雪的树冠里呼啸着。他们一如既往地把背靠在桑木火的余烬里,抱着膝盖。
  阮书记带着沫洛会,准时出现。一进屋,老阮就抖动肩膀,跺脚,他的皮靴子上沾着污浊的雪泥。他们看着那两只熊掌般的大脚,目光穿透皮靴,鼻孔里记忆复活,心里满是臭烘烘的味道。
  “这个婊子养的!”老阮跺着脚骂,“这个不系裤腰带的婊子!”
  屋里的人都不吱声,静静地、仔细地捉摸着阮书记骂语里的味道。
  爹的双眼血红,嘴唇哆嗦着,犹犹豫豫地、异常阴毒地骂道:“该把这个婊子的×剜下来,把那婊子招得嫖客的×镟下来,扔出去喂狗!”
  老阮脸皮红了红,打着哈哈说:“老哥,你发什么狠?你知道我骂什么?我是骂这下雪天哪!”
  王先生从大炕上摸过一把磨秃了的笤帚疙瘩,殷勤地掸打着阮书记肩头的积雪,说:“他骂那头母猪哩,它起圈啦,那家什肿得像颗红桃子,引逗得那些骟去蛋子的猪都把'钻头'伸出来啦!”
  老阮笑啦,说:“赶明儿找头种猪给它配种就是!”
  爹说:“这个婊子,我用树枝子戳烂了它!”
  “老哥,那可不行,你要担破坏‘大养其猪'的罪名!”老阮说。
  土坯房里的猪嚎叫起来,简直不像猪叫,简直就是野狼嗥。他们倾听着猪叫,脑子里连续地出现一些不连贯的画面,宛若一蓬蓬水草,宛若一尾尾鳗鱼,宛若一条条裤子,宛若一根根裤腰带,宛若一簇簇鱼尾撩起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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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边还下雪?”王先生巴巴结结地问。
  “唔。”阮书记魂不守舍地说着,他的眼睛里迷蒙着一层薄雾。
  爹的眼睛里也迷蒙着一层薄雾。他们感受到了这层薄雾的性质,他们看到这两个男人在回忆着同一件往事,一件与他们哥俩密切相关的往事,他们又一次感到恐怖。
  “瑞雪兆丰年呵!”王先生颇有幸福感地说。他揭开锅盖,用一柄铁叉戳煮在锅里的死猪的肉。铁叉戳在猪的腮帮子上,嗞嗞的响,拔出铁叉,血水冒出来。
  “还不烂。”王先生说,“你烤着脚等一会吧。”
  阮书记说:“急什么!老长的冬夜,慢慢煮着吧。”
  王先生忘了盖锅盖,死猪在锅里微微抖着,热水翻着浪花,猪耳朵浮着,像荷叶一样。
  阮书记脱掉鞋袜,把两只大脚凑近火焰,烘着烤着,那痒就钻了心。
复仇记(7)
  “儿子们,来给干爹舔脚啊!”老阮说。
  他们实际厌恶老阮脚上的味道,畏缩着身体往后退,想逃避这苦差事。他们的爹拧着他们的耳朵说:“狗日的杂种,快去舔吧!”
  爹的坚硬的手指像铁钳一样夹着他们的耳轮,毫不客气,一丝一毫不放松,他们歪头咧嘴———一个嘴往右上方咧,一个嘴往左上方咧。
  他们跪在阮书记脚两边,伸着娇嫩的红舌,呱唧呱唧地舔着臭脚。泪水在他们的眼眶里打着转。
  后来,他们渐渐适应了老阮脚的味道,舔脚的时候不恶心啦,眼里也不噙泪花啦。那味道充斥脑海,像彩云般漶散开,形成金色的、流着香油的诱惑。像在梦中一样,他们不约而同地张大嘴巴,狠狠地咬住了老阮的脚背。
  老阮嚎叫着,从座位上弹起屁股,站直身体———痛楚又坠弯了他的腰。屋里的人呆呆地看着这场戏。他们的爹在油灯昏黄的光辉里甜蜜地微笑着。
  老阮晃动着身体,试图把两条腿拔出来,但他们紧抱着,紧咬着不放。老阮歪歪扭扭地跌坐在地上,痛苦把他打倒了。
  沫洛会猛醒,用枪杆子把他们打开了。
  他们又紧紧地靠在一起,四只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鬼火一样。
  老阮的脚背上鲜血淋漓。他呻吟着,坐在板凳上,脸上的表情好像要哭。
  沫洛会用红缨枪的铁矛头敲打着他们的与瘦身子相比显得庞大的脑袋。他们本能地举起手遮护脑瓜子。枪头打在他们的手巴骨上,咯崩咯崩响着。
  王先生脸色灰白,山羊胡子哆嗦着,说:“啊咦!啊咦!这两个不懂事的毛孩子……”
  爹悠闲地抱着膀子,看着双脚流血的阮书记,看着正遭受着沫洛会毒打的孪生兄弟,完全是一脸微笑,好像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阮书记盯着爹的脸看,双眼像锥子一样。
  爹噘着嘴唇,一副超然姿态。
  忽然,阮书记拎起一只沉重的皮靴子,对着爹的脸掷过去。爹抬臂,轻轻一拨,那只皮靴子便落在沤满了青绿地瓜酱的猪食缸里。阮书记把另一只皮靴子掷过去,它也落进了猪食缸,打着滚翻着筋斗。
  “王八蛋!”老阮骂道。
  “王八蛋在哪里呢,”爹指着挨打的孪生兄弟说,“这俩都是驴日的王八蛋!”
  爹的眼闪闪出绿光,逼着阮书记;阮书记的眼闪闪出红光,逼着爹。红光碰绿色,迸溅出仇恨的火星。好像两只冤恨深重的狗在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迎面相撞。他们僵持着,僵持着。红光渐渐减弱、下垂,啪哒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消逝啦。绿光喷射一阵,终于也消逝啦。
  阮书记和气地说:“够了,沫洛会,你打他们干什么?你打死他们,能抵命吗?混蛋!”
  沫洛会停住手,委屈地看看阮书记,退到墙边立着去啦。


  他们的头火辣辣地,耳朵里嗡嗡地响。血越过眉毛,涂在眼皮上,流过睫毛,流进眼睛,血里的盐杀着他们的眼球,很痛,他们的眼前物都是鲜血一样的淋漓。
  阮书记命令沫洛会跑步到村里去叫“赤脚医生”。
  沫洛会夹着红缨枪跑啦。
  王先生抓起一把桑木灰烬,要按到老阮的伤口上,遭到老阮一顿臭骂。王先生唯唯诺诺地退到墙角上。半天没敢吱声。
  爹用一根光滑的白木棍把阮书记的两只沾着酸臭猪饲料的皮靴子挑出来,扔在方砖地上,威严地说:“你们两个狗杂种,把靴子上的猪食舔干净!”
  他们面面相觑,满脸苦相。
  爹又怒吼一声:“听到了没有?狗操的你们两个杂种!”
  他们哆嗦着,哭着,好像两片残留枝头的寒冬腊月的枯树叶子。
  爹高举着劈柴对他们扑过来了。他们尖厉地哭嚎着,在房子里逃窜着,甚至避到了阮书记的背后,想逃避舔靴子的痛苦劳动。
  爹隔着阮书记的身体用劈柴去砍他们时,阮书记攥起拳头,猛捅了爹的小腹。爹扔了劈柴,双手捂住小腹,倒退着、呻吟着,一腚蹲在地上。
  “你———畜生!”阮书记骂道。
复仇记(8)
  “我打你的儿子了?”爹脸色蜡黄,额上渗出细小的白汗珠,但奸邪的笑依然挂在紫黑的唇边,“我打这两个狗日出来的杂种你心痛啦?”
  “混蛋!王八蛋!……”阮书记暴怒,阮书记简直要放声大哭啦。他抓起灶边的劈柴,没头没脸地乱摔着,爹阴森森地笑着,拉开门,到院子里去了。
  一阵清凉的、潮湿的寒风突然灌满了房屋。挂在墙壁上的煤油灯熄灭了,一点灯芯在发红,煤油的味道在上升。灶膛里柴火更加旺盛,映照着阮书记肥胖的、沉甸甸的大脸。锅里的死猪在翻腾:扑棱棱、扑棱棱、扑噜噜、扑噜噜……猪肉的香味随着一缕缕的蒸气,从锅里溢出来了。
  他们看到了门外边积雪的光芒。爹在苹果树的间隙里走着,他脚下的雪发出嘎嘎吱吱的叫声。猪在土坯房里嚎叫。猪停止嚎叫,进入沉沉的梦乡。夜安静馨香,干巴巴的寒冷里竟透出几分润泽的温暖来,田野里的麦苗在厚重的积雪下沉沉大睡,肥厚的、硫磺色的云团把星星与大地的联系切断了。他们同时陷入冥思苦想之中,脑的眼穿透云层,观看着万千星斗旋转翻腾,天空犹如沸水,煮着日月星辰。他们胆怯地把目光投到门外清冷的夜里,恍惚看到爹与一群周身生着绿色绒毛、额窄嘴阔的毛人们在一起嬉闹,毛人们用弯弯勾勾的手爪子,挠着爹的腋窝。他们扭动着上肢,感觉很不舒服。
  王先生起身去关门,阮书记说:“别关!”
  王先生缩回墙角坐下。
  他们听到爹用棍棒敲打苹果树冠的响亮声音。树冠上积压日久的雪成团成团地落下,扑簌扑簌响。后来声音愈加响亮,他们清晰地感觉到,结着一层薄冰壳子的苹果树枝在棍棒的打击下跳跃着,哭叫着,冰壳破裂,乱纷纷跌进松软的雪粉里去。裸露的苹果枝条鲜红鲜红的颜色,他们同时想:大雪天,好冷,苹果枝条都冻红啦。
  爹一边棒打苹果枝条一边骂着,骂杂种、骂狗日的、骂鳖羔子。
  他们同时想:爹,你骂谁呢?你骂阮书记?你敢骂他?你骂我们?那不等于骂你自己吗?
  不知道什么缘故,一时间他们心里很是酸楚。他们感到孤孤单单,无依无靠,只有灶里的余烬才能给他一些温暖,于是,他们就把赤裸的脊背使劲往灶口挤。
  “这两个钻锅灶的瘦猫!”王先生悲凉地叹息着说,“春狗秋猫,性命难逃!”
  王先生站起来说:“阮书记,还是把门关起来吧,要不就把这两个瘦猫冻死啦。”
  阮书记不置可否地呜噜了一声。
  “这头犟驴,活活地疯了!”王先生说。
  爹敲打树枝、叫骂,那条破嗓子更破了。
  正在这时,沫洛会领着赤脚医生闯了进来,寒冷充斥房屋,沫洛会随手关起门,王先生用一个破旧的齿轮打火机,噼噼啪啪地打着火,点燃了煤油灯。
  初起的灯火显得格外明亮,他们因为眼睛疼痛便眯缝起眼。
  沫洛会说:“书记,好不容易我才把她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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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听到……睡沉啦……”赤脚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把一件棕色麻绒领子的黑大衣脱下来,到处找地方挂,终究没地方挂,便抖几抖,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在灶外的劈柴堆上。
  她穿着银灰色底、点缀着黑色麦穗状花纹的罩衫,两排黑色的鸳鸯扣直贯脖颈,少妇才有的膨胀乳房鼓鼓囊囊的,把鸳鸯扣两侧撑得绷绷紧。他们紧紧地盯着她,目光灼灼,像狼一样。他们看着她解开包裹着脑袋的深咖啡色大围巾,露出了两片红彤彤的腮。
  她把药箱从肩上摘下来,用手提着,挪到阮书记眼前,弯下腰,羞答答地问:“阮书记,伤在什么地方?”
  阮书记盯着她,神鬼地笑着,并不说话。
  “不是告诉你啦吗?阮书记伤了脚!”沫洛会端着红缨枪,恶声恶气地说。
  她放下药箱,蹲在阮书记面前,说:“沫洛会,你把灯端过来照着,这样我看不清楚。”
  沫洛会却吩咐王先生:“王老头儿,你端着灯给她照明去!”
  她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露出来,闪烁着珠贝般的光芒。
复仇记(9)
  “真他妈的,小懒支使大懒,大懒支使老懒,老懒不愿动弹!”阮书记慈祥地骂着,“放下你那杆破扎枪,把油灯端过来。”
  沫洛会无奈,只得把枪靠在墙上,用两根手指捏着油腻腻的灯盏靠过来。
  她打开药箱,拿起一把镊子,夹着棉花球,蘸着酒精,清洗着阮书记脚上的伤口。阮书记咝咝地吸着凉气。她抬起头,大睁着两只惊愕愕的眼睛,去探询阮书记的脸。
  阮书记伸出很厚的手,摸着她的头发,油油地问:“小毕呀,快过年啦,想家啦吧?”
  他们看到她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阮书记的指缝里哆嗦着。
  “我也想放你回城去看看你爸爸妈妈,可是,村里离不开你呀!”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颤抖。
  “你好好干,明年推荐你去念大学……”
  这时响起了碰门声。
  “谁?!”沫洛会声色俱厉地喝问。
  砰砰砰,砰砰砰,有东西在碰门。屋里的人一时都变得木呆呆的,看着颤抖的门板。
  他们看到她在想:有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刚刚洗完脚钻进被窝,就听到单薄的门板砰砰砰地响起来。砰砰砰!砰砰砰。谁呀!谁!砰砰砰!砰砰砰。声音执拗而顽固,好像命运一样。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肥厚的手掌压迫下颤抖。
  他们看到沫洛会在想:那天夜里,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京汉铁路一万多工人都罢了工……我正在灯下给你爷爷缝袜子,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这时闯进一个人来,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提着一盏号志灯……他浑身是血,到处是伤,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师娘啊……师傅和师兄都牺牲了,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娘,这孩子就是你的亲孙子……奶奶……呜呀呀呀呀……
  他们看到王先生在想:那秀才独坐案前,秉烛夜读,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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