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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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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手榴弹出手的同时民兵连长卧倒在地,我们也跟着趴下去。我们等候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等啊等啊,巨响总不来,大家不耐烦起来,但谁也不敢先站起来。
骆驼打了个响鼻,刘书记站起来,质问民兵连长:“你拉弦了没有?”
民兵连长把挂在小手指上的弦给刘书记看。刘书记说:“臭火了,再扔个试试。”
民兵连长又扔了一颗,不响。
又扔了一颗,不响。
又一颗不响。
刘书记愤怒地蹦起来,刘书记说他娘的这些破武器怎么能打敌人,下湾去给我拣上来,点上火,烧这些狗杂种,看它们还敢不响。
没有人愿意到湾里去拣手榴弹,民兵连长喊来治保主任,治保主任押来了全村的四类分子:地主分子刘恩光和他老婆、富农分子聂家材和他儿子、伪保长大头于、反革命分子张二林、右派分子孙兔子等等。民兵连长命令道:下湾去把那四颗手榴弹摸上来,摸不上来枪毙了你们这些狗杂种!
湾里水深及胸,半枯的芦苇还没收割,看上去挺吓人。四类分子不敢畏惧,稀里唿隆下了湾,像一群鸭子。芦苇顿时哗啦啦响了,水被搅浑,凉气和淤泥味儿一齐泛滥上来,冻着我们臭着我们。地主刘恩光的老婆是个小脚女人,一下湾就陷进淤泥里动弹不得,老地主也不敢去救她。
总算摸上来三颗手榴弹,还差一颗没摸上来,刘书记说:“算了,算了,就烧这三颗吧!”
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有一垛豆秸,书记令人一齐去抱,抱了一大堆在场中央。书记亲自点上火,民兵连长把手榴弹扔到火堆里,转身就跑。刘书记也骑在骆驼上跑了。
跑了足有半里路,刘书记说:“停住吧,别跑了,三颗手榴弹炸不了多远,又不是三颗原子弹,跑什么?怕什么?”
经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定了心。全村百姓围绕着骆驼站着,远远地望着第五生产队打谷场上熊熊的火光,等待着天崩地裂。豆秸是好柴禾,残存在豆荚中的豆粒儿噼噼啪啪地响着,隔着半里路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火大生风,火苗儿波波地抖着,像风中的红旗。火照得半个村子通红,那株成精老树的古怪枝杈像生铁铸成的,有点狰狞。巨响始终不来。
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通红的女人扑进火堆里。她张着胳膊,像一只通红的大蝴蝶扑进火堆里。她也许根本不像蝴蝶顶多像一只老母鸡扑进火堆里。她扑进火堆里那一瞬间火堆暗了许多,但立即又亮了起来,亮得发了白。一会儿,我们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鸡肉味。
那巨响还不响,无人敢上去添柴的火堆渐渐暗淡了,终于成了一堆不太鲜明的灰烬。刘书记骑在骆驼上发泄着对手榴弹的不满。此时天上出现了半块白月亮,已经后半夜了,我们四肢麻木,肩背酸痛,衣服上沾满冰凉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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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拖了七天,我们躲在黑暗里观察着被汽灯照得雪白的粉条儿作坊。粉坊是村庄的第一项副业,又是开工头一晚,所以刘书记端坐在正中一张蒙着狗皮的太师椅上。他的骆驼拴在门前一棵桂花树上。我们看不清骆驼,但能闻到它嘴巴里喷出来的热烘烘的腐草味儿。
作坊里的情景你也很熟。那时候他已经十六岁,跟我们差不多,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往作坊里张望着,我们辨别出了他的味道。
“‘骡子’,你是大人啦,怎么不到里边去吃粉条儿?”“耗子”问。
满屋里流动着滑溜的粉条,我们没有资格进去,他有资格进却不进。“耗子”对女记者说:“他从花猪拱出人头的第二天起,就交了好运,刘书记让他住到自家的厢房里,专门饲养那匹宝贝骆驼。从此之后,村里几百口人里,只有两个人有资格骑骆驼,一个是刘书记,一个是他。”
“你那时好神气啊!”大家都说刘书记收你做了他的干儿子。你穿着一身绿色的上衣,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金笔,小脸儿白白胖胖。有时你骑着骆驼从我们身边路过,我们感到很不如你。有一次我亲眼看到“狼”对他点头哈腰,“大金牙”说,“骡子”总是高我们几个头。
现在你算惨透了,兄弟,为了什么事儿你竟敢把它割下来,你爹可就你一个儿子。
后边的事我们本不愿意对女记者说,但是她老把美国烟卷给我们抽,她还生着四层眼皮,我们便说了。这些事其实我们也弄不十分明白。
据说,“骡子”和刘书记那个三十岁刚出头的老婆勾搭上了,第一次好事就成功在他把头伸到我们头上的夜晚。我们是看热闹的,他是看门道。他看刘书记坐在狗皮椅子上精神抖擞地指挥着生产,一时半晌不会回家,便跑了回去,搂住了他的浪干娘。传说刘书记那个玩意儿一九四七年被还乡团割去了半截,剩下半截自然不顺手,他还偏偏娶了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女人,所以,这事儿也就不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有这样的好事被“骡子”碰上呢?那我们就弄不明白了啦。“骡子”那家伙我们是见过的,啊哈,怪不得叫他“骡子”。他大概也把那浪娘儿们给打发舒坦了,得意忘形,“骡子”倒了霉。
“骡子”被吊在村子中间那栋灰瓦房里挨揍的情景我们亲眼目睹了,“骡子”光着屁股悬在房梁上,刘书记端坐在狗皮椅子上,指挥着民兵连长和两个基干民兵动手。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11)
他可是真耐揍,打死他也不吭声。
后来刘书记拿着一把杀猪刀子要把他那个作孽的玩意儿割下来时他才告了饶。
“他怎么告饶?”毫无倦意的女记者逼问着我们。
他苦苦哀求着:干爹,亲爹,开恩饶了我吧,你砍断我一条腿,也别割掉我的……俺爹就我一个儿子,你不能断了老吕家的香火啊……
“后来呢?”女记者又点燃一支烟。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了。因为我把垫脚的砖坯蹬倒了,民兵连长在屋里大喊:谁在外边?吓得我们一溜烟儿窜了。
后来我们就不知道他的音信了,前年才听说他在京城成了大气候。
4有一个人身穿黑西服,脖缠红领带,嘴叼洋烟卷,鼻架变色镜,斜垮黑皮包,左手戴一块黑色电子表,右手戴一块黄色电子表,脚蹬高腰塑料雨鞋。他是谁?他是继“骡子”之后我们同学中出现的第二位英雄———“大金牙”。当时,他的头衔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高密东北乡环球计划生育用品开发总公司总经理兼高密东北乡避孕药制造厂厂长。一年半前的那个下午,“大金牙”就是如此威风堂堂地闯进了我们粉丝作坊。
大家看着他,如目睹天神下凡,一时都成了呆木瓜。他一张嘴吐出了一串掺杂着地瓜味儿的京腔:“我代表毛主席看你们大家来啦!”
我们一时被唬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不知眼前是个什么人物。他龇牙一笑,露出马脚。“黄头”冲上去,一巴掌扇掉了他的变色镜,骂道,“大金牙,你这个驴日的也敢糊弄我们!”
“大金牙”急急忙忙拣起变色镜,仔细察看着,说:“开什么玩笑,这个值一百多块钱呢!”
“屁!”“黄头”骂道:“你也猴子戴礼帽,充起人物来了。”
“大金牙”严肃地说:“人靠衣裳马靠鞍,穿差了人家瞧不起咱。我现在是农民企业家了,自然跟你们不一样。”
农民企业家“大金牙”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名片,分给我们每个人一张。拿着,好生拿着,会有用处的,他嘱咐我们,今后进城去,要碰到有人欺负你,你就把名片拿出来唬他。
“大金牙”吃了两碗粉条,脱下雨鞋,坐在炕沿上,搓着脚丫泥,给我们讲他这次进京的奇遇。他的雨鞋里散出一股比屎还难闻的味道,外边大晴的天儿,这英雄却偏要穿高腰雨鞋。
“大金牙”告诉我们,他这次去京城,是去采购机器设备和原料的,避孕药可不是粉条,随便捣鼓就能捣鼓出来的。当然当然,我们连忙说。避孕药是尖端化学,他说,要有技术,你们知道吗?我们知道。你们不要小瞧我,哼,还记得给“狼”当学生那年头吗?那时候吾即是大才子!门门功课总是考百分,县里把吾当典型宣传。我们实在记不起他考过百分,更不知道何年何月县里宣传过他。所以他说“吾即是大才子”时,“黄头”说,你是狗鸡巴!骂他狗鸡巴他也不恼,他撇着京腔继续说:因故辍学后,吾发愤自学,学完中学大学的全部课程,吾省吃俭用,节约了钱购买专业书籍和实验器材,当你们整天为了几个工分卖命时,我已研究成功了一种特效避孕药……怪不得你老婆不生孩子,八成是吃了避孕药了。对对,我这种药吃一片管十年,一个女人一辈子只要三片就够了,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京城里那么多反动权威花费了成千上万的金钱才研究出了那种越吃生孩子越多的避孕药,还有那么大的副作用,吃了后头晕眼花,大便秘结,小便带血,四肢麻木,口舌生疮,头发脱落,牙龈脓肿……我这药没孕避孕,有孕打胎,兼治月经不调,子宫下垂,跌打损伤,口臭狐臭……够了够了,大金牙,金牙厂长,别耍贫嘴了,我们早就让马医生劁了,“老婆”没劁但“老婆”的老婆劁了,谁也不会买你的避孕药……但是,他们全都不理我,我去国家专利局申请专利,刚一进大门就被警卫抓起来,他们踢了我三脚扇了我两耳光,还说我是骗子。“活该!”“老婆”说。
“大金牙”说他流落在京城街头,口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身上生了虱子,遍体瘙痒,肚中饥饿,好像只有死路一条。他忽然神秘地说:伙计们,我跟你们说,天无绝人之路!你们猜我碰到了谁?
难道你碰到了他?
不假。吾流落街头,正是虎落平川遭犬欺。忽然看到一男一女两个漂亮青年———那女的比四层眼皮女记者还漂亮———男的提着一桶糨糊,女的夹着一沓海报。他逢墙就贴。那海报上写着:著名青年歌唱家吕乐之今晚将在首都体育馆演出!良机千载难逢!切莫错过。“骡子”!吾大喝一声,“骡子”,那一男一女气汹汹走上来,男的问:他妈的,你骂谁是“骡子”,女的说:打这个丫挺的!他们说打就打,打得吾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从口袋里掏出吾的名片,说:别打吾!吾是高密东北乡特效避孕药制造厂厂长,吕乐之是吾的同学。他们一听这话,立刻就不打吾了,反而满脸带笑向吾打听“骡子”的情况,吾说“骡子”身上有几个疤吾都知道,吾正要找他呢!吾要他们带吾去找他,他们说见他可不容易,他忙着呢!吾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吾说他家的旧房基上挖出了一坛金元宝,让他回去处理呢!吾略施小计,把那两个人骗得屁颠地把我带去见“骡子”。
“你见到‘骡子’啦?”我们一齐问。“骡子”的大名早已震动了高密东北乡,但是他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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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瞎吹吧!”“耗子”说。
“谁瞎吹?”
“大金牙”一着急嘴里喷出了粉条渣渣,他说,“谁瞎说谁不是女人生的,谁瞎吹谁是骆驼生的。”
“他还是给刘书记养骆驼时那模样吧?”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12)
不,绝不,他活像个大人物,他已经就是个大人物对不对?那两个贴海报的带着吾坐了大车坐小车,七拐八拐,大街小巷,大花园小花园,到处都是冬青树和花草,红的黄的粉的蓝的,什么颜色的都有,京城好漂亮,比咱高密东北乡漂亮一万倍!吾都要转头晕了,才转到他的家。那两个年轻人吩咐我站住,他们去敲门,他的门上装着电钮,根本不用敲,轻轻一按屋里就唱歌。待了好久,门开了,露出了一张又白又瘦的脸,吾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眼。这家伙,两只眼还是那样贼溜溜的。那两个青年人点头哈腰地说:吕老师,来了一个你的乡亲。“骡子”把眼移到我这边来了,吾忙上前两步,大喊:“‘骡子’!‘骡子’!好你个骚骡子,半辈子没见你了!”他冷冰冰地问:“你是谁?”吾忙说:“我是你的同学大金牙呀!”他摇摇头说:“你找错人啦,我不认识你!”吾正要分辩,他早不理我了,他训那两个年轻人:“以后不要给我添麻烦!”那两个年轻人连连道着歉,门砰一声关了。
“这小子,连乡亲都不认了?”我们感到愤怒。
听我说,听吾说,那俩年轻人恶狠狠地转过脸去,三拳两脚就把我打得满地摸草,那女的踢人比那男人还狠,她的鞋头又尖又硬,像犍子牛的犄角儿。要是再敢骗人就把你送到派出所里去!那女人说。吾趴在楼梯上不敢动弹,装死吧,好汉不打装死的。吾听到他们咯咯噔噔地走远了,才敢扶着楼梯站起来。“骡子”!这个王八蛋!吾心里很难受,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流。这时,听到头上一声门响,“骡子”的门开了。他站在门口说:“金牙”大哥,请留步。
“大金牙”故意停顿,眯着眼看我们。
他把吾请进他的家。他说离家乡多年,记不清了我的模样,不是有意疏远同学。他说经常有人去敲诈他。他的家里铺着半尺厚的地毯,一脚踏上去,陷没了踝子骨。屋里墙上挂满了字画儿,那些箱儿柜儿的,油汪汪的亮,天知道刷了什么油漆。人家“骡子”拉屎都不用出屋儿。人家喝的是法国酒,抽的是美国烟,裤子上的缝儿像刀刃儿一样。他还是蛮记挂我们东北乡的,问这问那,打听了若干。
问我们了吗?
问遍了!一边问一边说着“狼”打学生的事儿。他说“狼”的教鞭是他削的,“狼”打弹弓用的泥球儿也是他搓的。
啊呀!这家伙!
他还问“小蟹子”和“鹭鸶”了。他还记得到“小蟹子”家窗前唱情歌儿,被“小蟹子”的爹差点逮住的事儿。
只可惜“小蟹子”住进了精神病院。
我们正说得热乎着呢,有人按门上的电钮儿,屋里唱小曲儿。“骡子”让我坐着,他起身去开门,吾听到他在门口和一个女人嘀咕了半天,后来那女人闯了进来。你们猜她是谁?
是那个四层眼皮的女记者呀!她进门就脱衣裳,没脱光,她说大金牙,你还认识我吗?我说认识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呢?她支派“骡子”给她倒酒。“骡子”忙不迭地给她倒,红酒,盛在透明的玻璃杯子里,像血一样。那女人也把你们全问遍了。
后来,屋里又唱小曲儿,又有人按门上的电钮儿,“骡子”坐着不动,那小曲儿一个劲地唱。四层眼皮不怀好意地说:“去开门呀!怕什么?“骡子”苦笑着,坐着不动。女记者从沙发上蹦起来,说:你不敢去我去。“骡子”耷拉着头,像吃了毒药的鸡。女记者开了门,气乎乎地进来,她身后又跟来一个女人。这女人一头好头发,像钢丝刷子一样支棱着,薄薄的嘴唇上涂着红颜色,像刚吃了一个小孩,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善茬子。她也是一进屋就脱衣裳,也没脱光。“骡子”说:这是我的乡亲。那女妖精哼了一声,算是跟我打了招呼。她也是让“骡子”给她倒酒,“骡子”起身给她倒,红酒,盛在透明的玻璃杯子里,像血一样。那女人喝着酒,拿两只蓝眼睛瞪着四层眼皮的记者;四层眼皮的记者也喝着酒,拿两只绿眼瞪着红嘴女人。就那么瞪着瞪着,四只眼睛里都噗噗噜噜地滚出泪水来。“骡子”给夹在中间,对这个笑笑,对那个笑笑,像孙子一样。
吾不是傻瓜,对不对,咱知趣,吾说:“骡子”,吾走了,抽个空儿去趟高密东北乡吧,乡亲们想你!“骡子”站起来,说:“也好,你住在什么地方?赶明儿我去看你。”不待吾回答,四层眼皮就蹿起来,扯着嗓子喊:别走,吕骡子,你这个臭流氓,当着你的乡亲的面把你的丑事儿抖落抖落吧。你骗了我,又找了一个女妖精。那女妖精更不省事,端起酒杯就把酒泼到女记者脸上了。两个女人哇的一声叫,打成一堆,互相揪头发,互相抓脸皮,互相扇耳光,打成了一堆,在地上滚,幸亏有地毯,跌不坏。“骡子”喊着:够了!够了!你们饶了我吧!
两个女人打累了,从地毯上爬起来,脸上都是血道子,头发都披散着,衣裳都撕了,都露了肉,都哭着骂骂着哭。哭够了骂够了,女记者拎起衣裳,说:大金牙,回高密东北乡去好好宣传他!她还对那女妖精说:“告诉你吧!别得意,他从小就是流氓,你早晚也要被他涮了!”女记者走了。女妖精也拎起衣裳,说:告诉你,我怀孕两个月了,你别想让我去流产!你连想都别想!
两个女人走了。“骡子”双手抱着头,好久好久不动,好久好久不吭气。我看着他那样子心里好不难过,原来他也不容易。我想劝劝他,又狗吃泰山无处下嘴。我说:“骡子”,回家乡去看看吧,刘书记前年就死了,骆驼也死了,在家时你还是个小毛孩子,小毛孩子谁不干点荒唐事?现在你给家乡争了光彩,大家都盼着你回去呢!
他呜呜地哭起来,双手抱着头,像个小孩儿一样。他哭了半天,不哭了,他说:我真不该唱什么鬼歌,真恨爹娘生了我个男人身,我是个男人所以我连连倒霉,总有一天……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13)
他说:你们听过我唱的歌吗?我说:听过听过,大人小孩都听过。他说:县里领导来信请我回去唱歌,我要回去,马上就回去。他说:“大金牙”,今晚的事你回去千万别跟同学们说。我说:不说不说。他说:回去后我要到剧场里演唱,到时你们都去给我捧场。
“骡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一辆红白两色的面包车把我们拉进了县城,面包车跑得沙沙沙一溜黄风,坐垫儿软得屁股不安宁。“大金牙”、“黄头”、“耗子”、“老婆”、“干巴”……“狼”的学生挤满了车。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干部说:“吕乐之同志委托我来接你们看他演出,他正陪着县长和副市长吃饭。他说请你们原谅他。”
我们想,你也太客气了。你现在是何等人物,请我们坐面包车已经让我们心里蹦跳不安,怎么敢劳动你亲自来接我们。车里有收音机或是录音机,机器开放着,满车里都是你的歌声,灌得我们晕晕乎乎,半痴半醉。
车快得连路边的树都倒了,差一点撞死一条白花狗。他的歌声在车里盘旋———十八的大姐把兵当———这歌儿流传在高密东北乡大人小孩都会唱。我们一起骑在牛上唱过———当兵就吃粮———大米干饭白菜汤———馋也么馋得慌———又差点压死一只芦花老母鸡,它叫着飞上了树———当兵先铰成二刀毛———过腚的大辫子咔嚓剪掉了———腰扎牛皮带———肩扛三八枪———身披黄大氅———车头碰死一只麻雀———当兵去打仗打仗不怕死———两个营的八路埋伏在大桥西———正晌时接了火———打死了小日本一百还要多———撇下了一百多尽是好家伙———战斗胜利了———同志们好快活———车进县城,满街都是车,十分热闹———同志们好快活———拐进了一个大院子,那留平头的干部说到了县政府了———同志们好快活———同志们好快活。
我们软着腿下了车,就看到瘦瘦高高的“骡子”陪着两个大干部向我们走过来。
我们坐在好极了的位置上,前边缘是市里和县里的大干部。剧场里全是灯,不知道浪费了多少电。那道暗红的大幕沉重地悬挂着,吓得我们够呛。剧场的门厅里,摆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牌,牌上画着一个大姑娘,面带着微笑,手举着一个大瓶子,她说:请吃高密东北乡特效避孕药。大金牙满脸的得意都流到下巴上去了,他不时地抬起西服的袖子擦着下巴。
他怎么还不出来呢?别着急,好戏都要磨台。你看,幕动了!大幕果然裂开一条缝,一个全身通红的女人钻出来。她的两个耳朵垂上挂着两个鸡蛋那么大的铜铃铛,一动脑袋铃儿响叮当,让我们想起刘书记的骆驼。她说:剧场重地,请勿吸烟,请勿吃带壳的东西!说完了她就钻到大幕里去了。
大幕终于拉开了,我们头顶上的灯灭了很多,台上的灯亮了好多。台上早摆好了一大溜蒙着白布的桌子,桌子后边坐着一排人,一个人扛着机器,给坐在桌子后边的人照相,一个人拖着黑电线,还有一个,高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那东西突然射出了一道雪白的光芒,把桌子后边的人都照得不敢睁眼。“骡子”坐在正中央,只有他睁着眼,好像看着我们。又出来一个全身碧绿的女人,裙子里安装着几十个明明灭灭的小灯泡。稀奇稀奇真稀奇。她背上背着什么?“黄头”悄声问。“大金牙”说:背着干电池呗!她说了一大通话,紧接着县长讲话,紧接着“骡子”讲话,后来,大幕关闭了。
大幕又开了时,台上的桌子撤走了。县长他们下了台,在我们前排就了座。那个绿女人说:演出现在开始!台下一片欢呼。她说第一支歌是:高密东北乡,我可爱的家乡。
“骡子”穿着一身白得让人不敢睁眼的西服,手里握着一个喇叭筒子,说了些客气话呜里哇啦,然后开始唱:
我的家乡真美丽———
这小子,真会装模作样,美丽?美丽在哪里?
墨水河从我的心上流过———
我们忘不了你在河里洗澡时的恶作剧———
到处是大豆高粱红红绿绿黄黄遍地是牛羊———
纯属胡唱,胡唱———
百花齐放春风浩荡蜜蜂采花把蜜酿……
你唱得实在不精彩,著名民歌演唱家,不过是扯着喉咙瞎嚷嚷。
为了老同学,我们使劲拍巴掌。
那个穿红衣裳的女人把一把塑料花塞他怀里,演出到此结束。我们连连打着哈欠,等着他来接见我们。
他跟我们一一握手,还送给我们每人一个电子打火机。
面包车把我们卸在村口就跑了。满天都是星星,河里一片蛤蟆叫,空气潮漉漉的,露水落下来,我们啪啪地打着电子打火机,你照照我的脸,我照照你的脸,“大金牙”神秘地说:
“伙计们,你们猜他跟我要什么东西?”
“你有什么稀罕东西值得他要!”
“你们猜嘛!”
“鬼才去猜!”
“我告诉你们吧———可别瞎传播———他跟我要那种特效避孕药!”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14)
“噢———你那鬼药灵不灵呀!”
“灵灵灵,绝对灵,我这药有孕堕胎,没孕避孕,兼治经血不调,胸胁胀满……”
“去你的吧!”
5“大金牙”的爹就是个人物。我们没见过他的爹,他死得很早,也有人说他成了仙。我们听我们的爹娘说,“大金牙”的爹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说有一天他到南大洼里去锄高粱,碰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送他一本天书,那天书上写满了蝌蚪文,没有人会念,只有“大金牙”的爹会念。天书上写着炼仙丹的方法,只要炼出仙丹,谁吃了谁成仙。他天天炼,在屋里安了一个铜炉子,铜炉子下插着劈柴。他炼丹用的材料稀奇古怪,什么砖头面儿,磕头虫儿,屎壳郎儿、麻雀蛋,蝙蝠屎,长虫皮……全村都能闻到从炼丹炉里跑出来的味儿。他天天炼,炼了好几年,有时他上街,人们问他:炼出来了没有?他小声说:要想个法子,要想个法子。每当我要开炉出丹时,狐狸精就把丹给盗了,大家都笑他。他最后想了个好法子:开炉取丹时,让一个正来例假的女人站在炉边,狐狸精怕女人血,就不敢来盗仙丹了。说他出丹那天,“大金牙”的娘站在炉边,一开炉门,果然白气冲起,差点没把屋盖掀跑,他的脸在白气中隐现着,赤红赤红,宛若一块炉中钢。白气渐渐散去,低头看炉中,果然有一粒像樱桃那般圆润像樱桃那般鲜艳的仙丹在炉底闪闪发光,空中伸下一串串毛茸茸的大尾巴,房顶上传下来狐狸精焦急的吼叫。他命令女人解开裤腰,放出秽气,狐狸们退了。他抓起仙丹一口吞了,把“大金牙”的娘气得够呛,他吃了仙丹后,满脸是喜气,双眼放着神光。他抱出一堆黄表纸,放在院子里,然后坐在纸前,点燃了纸,对老婆说:我要上天了。他老婆纳着鞋底子看着他的升天仪式。火焰高涨起来,纸灰满院子飞舞。一会儿火熄了,他还坐在那儿,闭着眼。“大金牙”的娘上去,踢他一脚,说:神仙,该吃饭了。竟然没有回声,仔细看时,人已经没了气息。“大金牙”的娘嚎哭起来,引来村里人看热闹。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你哭什么?他已经脱了凡胎,成了神仙,你哭什么?“大金牙”的娘擦着眼说:这个没良心的,炼出仙丹来只顾自己吃,他成仙上天,俺娘儿们还得留在人间受罪。
“大金牙”的避孕药厂开工那天,村子里的老人把“大金牙”的爹炼仙丹的事儿讲给好多人听。
开工那天,吕家祠堂挤满了人。村长和村党支部书记各操一把大剪刀,剪断了把我们当年的教室和“狼”当年的办公室联结在一起的红绸子。红绸落地,鞭炮响起,纷纷扬扬的纸屑和淡蓝色的青烟一起扎进我们的眼睛。然后是书记讲话,村长讲话,“大金牙”讲话。他说他要造福乡梓,降低出生率,提高人口质量等等。他私下里对我们说过,“骡子”很欣赏这工厂。他说“骡子”说中国所有的事情就坏在人口太多上,人类的所有苦痛都建立在性交之后可能怀孕这一严酷的事实上。所以他才帮我的忙,在京城里。“大金牙”在粉坊里对我们说。所以“大金牙”说他的工厂得到著名歌唱家赞助,为表感谢,他请“骡子”担任避孕药厂厂长。今后,我们生产的每一盒药的盒子上,都要印上“骡子”的头像和“骡子”的大名。
———这就是轰动一时的骡子牌避孕药的来由。祠堂里的坛坛罐罐就不说了,还有那些五颜六色、怪味扑鼻的配料也不说了。
“大金牙”的工厂冒烟之后,整座村子都被那怪味充斥了。闻了那怪味我们都感到不舒服。起初仅仅是不舒服,后来就恶心伴随呕吐,腹痛伴随腹泻。还有很多症状,不能一一叙述。我们并没想到这是被“大金牙”折腾的。后来,连鸡都不下蛋了,鸡都蹲在墙旮旯里吐酸水。又后来,村里所有的男人都无法跟女人睡觉了,女人更彻底,据她们回忆道:自从闻了从吕家祠堂里飘出来的味道后,她们都没了例假,而且一见了男人的影子就想上吊。
“大金牙”研制的这种药太厉害了。
据说他发出去了一批药。
很快,有消息传来,说“大金牙”制造毒药,损害了人民健康,公安局要来抓他。我们把这消息告诉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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