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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第1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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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神通看到这位相貌不俗的后生欲言又止,应该是顾忌种家声势,这才压抑下了书生意气,但也称不上有好脸色。对于赫连武威的远房亲戚一说,种大将军也不奇怪,赫连姓氏在西河州是大姓,枝繁叶茂,赫连武威本身便是官宦出身,只不过家族中落,才投身军伍,赫连武威身为百战将军,在北莽是出了名的勤读诗书,几十年戎马生涯,一直都没有落下,对于读书人也很有好感,若是破落家族里出了一个有望金榜题名的后辈,设身处地换做种神通也一样会寄予厚望。种神通不希望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冷了氛围,有伤长远大局,于是笑言安慰道:“老将军切莫高看我那犬子,也就是虚长了赫连小侄几岁。”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三千兵马算什么,等我在朝堂上一鸣惊人,领三万铁骑都嫌少了。”

    赫连武威一脚踹过去,瞪眼道:“你那些纸上谈兵算个屁。”

    徐凤年躲过软绵绵一脚,干脆眼不见耳不听背对众人,像是在外人面前给长辈看轻,有些撑不住颜面脸皮。种神通看到赫连武威等瞪眼珠粗脖子的场景很有趣,做了个和事老,说了几句类似年少存志是好事的客套话,然后两位北莽军的中流砥柱便撇开众人,沿岸走去,所说所图自然是截江断流以后接下来的凿山入墓,两人都是貌似爽快的老狐狸,少不得一番勾心斗角。大体上河西精锐控碧军负责截江,以及驱逐清洗掉那些敢于靠近秦帝陵墓的江湖闲散,种家承诺带给控碧军大量价格极低的优质铁矿,老持节令清心寡欲,在北莽八位封疆大吏中口碑首屈一指,种神通也不信赫连武威会垂涎陵墓财宝而起杀心,要是换成武力犹在种凉之上的慕容宝鼎,种神通万万不敢与虎谋皮。

    一场密谈相谈甚欢。

    种神通回头看去,种檀和陆家父女跟那个赫连后生格格不入,情理之中。种神通缓行时,皱了皱眉头,弟弟说要去一趟公主坟,问他何事,也未作答,对这个行事荒诞不羁的弟弟,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天马行空,只不过这次入墓一事,事关重大,容不得有丝毫差池纰漏,种凉跟公主坟中那位小念头的关系,种神通知晓几分,但不曾见底,种神通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希望这次跟公主坟那帮孤魂野鬼八百年的彩衣们一同入墓,到头来不要横生枝节。公主坟作为守灵人,这次无异于监守自盗,种神通内心深处完全信不过她们。

    种神通和赫连武威骤然凝神聚气,如临大敌。

    恍惚间,一条白虹踏河而来,追溯源头向上游奔走。

    白虹所过河面,劈波斩浪,河水直直暴涨一丈,凶猛拍击两岸。

    白虹前冲远方,有十几宛如彩蝶的翩翩衣裳从天而降,似乎要挡在白虹去路。

    那些彩衣如壁画飞仙,袖长达数丈,况且每一只长袖都牵扯有一抹云雾之气,愈发灵动如天人下凡。

    种檀瞪大眼睛,那些飘飘乎的装神弄鬼女子,他自然认得,与叔叔种凉的描述如出一辙,是公主坟独有的彩衣,擅长双袖飞升舞。据说相互借势之下,一袖之威,可挡神佛。

    一阵佛唱低吟入耳。

    徐凤年听出是大势至菩萨心咒。

    如虹白衣终于略作停顿,悬在河水上几尺之处,探臂一手结印。

    是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僧人,面对十八彩衣三十六袖,当最后一字结尾,脚下黄河起异象。

    如佛咒名号,刹那大势至!

    白衣僧人身后河面猛然断裂,一半河水去者不留,来者硬生生停下,轰然拔高十数丈,如一条跃水黄龙,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随着僧人单臂手印所指,铺天之后自然便是盖地,扑向十八位牵引天上云气的曼妙彩衣。

    黄龙先行,白衣后至。

    出场画面极美的彩衣眨眼便连同天上云气一同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十八位女子有坠入河间,有跌落岸上,更有被黄龙冲撞出去几十丈之远,狼狈至极,再无半点仙气可言。

    白衣僧人不理睬那些有螳臂当车之嫌的女子,继续沿江而去。

    黄河之水天上来。

    北莽国教道德宗便在这天上。

    白衣僧人要去那座有麒麟真人坐镇的道德宗,最简单的路线也就是沿江而走。

    种神通脸色阴沉道:“白衣僧人李当心!”

    赫连武威赞叹道:“不愧是曾经让北莽第一人都无可奈何的金刚不败。”

    种檀转头对女婢刘稻谷轻声打趣道:“你们公主坟的飞升袖也太不堪一击了些,就这点斤两,也想跟大念头洛阳叫板?”

    婢女一笑置之,拿手指点了点远方。

    十八位彩衣阻挡无果,又横空出世一名身材高大的人物,隔得太远,分辨不清男女,当此人摊开双臂,竟是怪诞至极的四手之相。

    当这尊怪胎抬手举臂,十八位落败彩衣如同牵线傀儡,被尽数扯到空中。

    种檀讶异道:“是你们小念头?那我叔叔口味也太重了。”

    刘稻谷摇头道:“是我公主坟一尊供奉有三百年的活死物。奉劝公子还是不要走近亲眼见到,否则会睡不着觉。除了具有四手,她生有琵琶对抱相,前后两张脸孔,一面地藏悲悯相,一面欢喜相。”

    种檀啧啧道:“可怕可怕。”

    江上白衣僧人见到这尊秽…物,终于动怒,金刚怒目。

    大喝道:“我佛如来!你这孽障还不自涌身往虚空中去地四丈九尺?!”

    一掌托起,天上云层下垂,无数道金光透过白云缝隙射落天地间,佛光万丈。

    然后白衣僧人双手一瞬结三印,分别是法……轮,净业,摧罪。

    眨眼过后,长虹远逝,只留下一句:“贫僧从道德宗归来,再将你彻底打入轮回!”

    那尊阴物蜷缩一团,继而舒展如旧,只是十八位彩衣傀儡已经悉数毁坏。

    阴物站直后,僵硬扭了扭脖子。

    然后直奔徐凤年袭来。

    徐凤年目瞪口呆,老子惹你了?

第一百二十章 双手合十,黄河逆行

    (第一章。)

    那头阴秽之物朝徐凤年踏河直直奔来,以欢喜相那一面示人,一张清丽面容看似女子欢愉,面皮以后,骨子里却给人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冷气息,毫无喜庆可言,尤其这头存活三百年的怪胎生有四臂,飞掠大河时,四肢,是六肢摇摇摆摆,偏又穿一袭广袖拖曳的朱红袍子,更显得古怪恐怖。

    徐凤年有苦自知,方才跟赫连武威精心演戏,以有心算无心,好不容易骗过了种神通这只老狐狸,假如被莫名其妙的阴物逼出原形,大打出手,别说种神通,傻子也要起疑,这个不说,徐凤年当下手无寸铁,既无春秋剑也无春雷刀,阴物虽然被大金刚境的李当心三印击败,可徐凤年哪有这份功力,心中骂娘,四处张望,希望有好汉或是女侠仗义相助,可惜没瞧见同为白衣的大魔头洛阳,也没有看到种神通有出手的迹象,倒是瞥见种檀这龟儿子眼神促狭,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跟徐凤年刹那对视,种檀都懒得掩饰,显然吃定了徐凤年要被阴物一口吞掉,不屑跟将死之人隐藏心计。到底还是老持节令宅心仁厚,踏出一步,拦在徐凤年身前,应该是想赌种神通为了盗陵大计,会去拦截那只阴物。不曾想种神通定力卓绝,眯眼不语,只是袖手旁观。

    面对这场飞来横祸,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没那脸皮让武力平平的老持节令受罪,一脚踏出,越过赫连武威身体,内敛气机外泄五六分,却已声势滚走如雷,公主坟豢养的阴物近在咫尺,那件鲜艳如血的大袍子一转,欢喜相变作地藏悲悯相,四手如牢笼罩下徐凤年头颅,徐凤年双脚一拧,空手做扶摇式,青衫徐凤年裹挟河边大水,宛如青龙汲水,跟那阴物初次短兵交接,红袍阴物其中两臂被扶摇弹开,仍有两臂钩住双肩,所幸未曾深可见骨,不敢倾力拒敌的徐凤年瞬间被阴物扯起,往后抛向黄河汹涌水面。

    阴物那张古板的欢喜相,看到徐凤年屈膝,蹲在江面上,一掌拍击流水,往对岸掠去,阴物直直追击,身形迅猛远远胜过倒退的徐凤年,离江面仅有两丈距离,阴物那件艳红得刺目的袍子,发出几声近乎悄不可闻的噗噗通透声响,但它仍然四手黏粘徐凤年头颅和双手,正要发力撕扯时,徐凤年望着那张几尺外的欢喜面孔,全身气沉,带着阴物朝浑浊河水中下坠,入河那一瞬,除去刚才金缕朝露双剑,也管不着是否露出蛛丝马迹,其余十柄飞剑一齐出袖,不光如此,大黄庭海市蜃楼护体,再者依样画葫芦上次洛阳在敦煌城门处的起水千剑,抽水作剑,剑气滚龙壁,涌向那头面目可憎至极的阴物,除此之外,还有仙人抚顶配合胡笳拍子,不管不顾,对着阴物就是一顿乱拍,好在是几近河底的隐蔽处,要是在陆地,这种好似泼皮跟悍妇酣战的下乘手法,实在是丢人现眼,不过谈不上章法,威力倒是可观,那阴物明显挨了好几记势可摧碑的抚顶,一人一怪彻底溜走于河底,几座嶙峋暗礁都给两者或折断或撞碎,俨如共工撞山。

    大概是徐凤年手段层出不穷,那怪物脑子又算不上灵光,一时间竟然被徐凤年掌握主动,没有挣脱之外,徐凤年受伤不重,河水污浊,徐凤年也看不清是欢喜相还是悲悯相,有大黄庭修为和大金刚体魄支撑,一气递一气,气气登昆仑,循环不息,此番出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岸上众人神情各异,但不约而同都沿着岸边往下游奔跑,赫连武威脸色铁青,先瞪了一眼种神通,见这家伙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也就省了气力,心神百转,想着如何救出徐凤年,不说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这段时日心有灵犀的忘年之交,赫连武威就舍不得他无缘无故死在黄河里头,退一万步说,徐凤年一旦死在他眼前,万一徐瘸子失心疯发作,当真以为北凉铁骑就没胆量一路踩踏到西河州了?虽说将军马上得军功,也就要有将军死马背的觉悟,赫连武威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么生灵涂炭,可老人也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跟顾剑棠兵锋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人屠沙场敌对。远处有十几持节令亲卫锐骑游曳待命,当阴物骤然出手伤人,便疾驰向赫连武威,老人沉声发号施令,去截江台调动一千精锐控碧军前来助阵。赫连武威本就是偏向大念头的公主坟客卿,也不怕跟小念头那一脉撕破脸皮,敢在老子眼前行凶,真当控碧军形同虚设?

    局外人种檀尤为轻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能看一场好戏,奔跑时还有心情跟女婢打情骂俏,“这家伙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面书生,竟然能硬碰硬扛下那秽…物的袭杀,换成我的话,也轻松不了几分。事先说好,你可不能对他一见钟情。”

    婢女刘稻谷腰悬绣有半面妆女子的精致香囊,下意识摸了摸小囊,有些无奈道:“公子说笑了。”

    陆归岿然不动,陆祠部才是彻彻底底的书生,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远离是非之地,种神通惹不起,赫连武威也一样。一位是大将军,一位是持节令,俱是北莽第一流权贵,女帝陛下都要权衡斤两的顶尖人物,陆归惹不起总躲得起。陆沉想要跟上队伍时,被他轻声喝住,陆沉背对父亲,肩头颤抖,痴痴望向偶有水花溅起数丈的乖戾河面。吝啬到连真实姓名都不曾告诉我的你,就这样死了吗?十八具牵线玩物般的傀儡彩衣再度站起,四面八方腾空,彩衣长袖飘渺,煞是好看,再冲入河中。

    水下徐凤年忙啊,要么以开蜀式开江河,要么以十二飞剑结青丝,总之怎么不让阴物近身怎么来,压箱本领都一并使出,反正在众人不见真实情形的水底,大可以苦中作乐。阴物杀人手腕尚未流露,不过受了几十飞剑攒射穿刺,根本不见颓势,足可见它的能耐。气息浓郁的红袍始终在徐凤年四周三丈内围绕游走,阴魂不散,像附骨之疽。好景不长,当十八彩衣纷纷入水,如雷炸下,徐凤年就开始狼狈不堪,彩衣女子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没有所谓的致命伤,每一缕长袖便是一柄长剑,一次就给击中胸口,一座暗礁被徐凤年后背连根撞烂,这一场围猎,让徐凤年记起草原上对阵拓跋菩萨的凶险场景,也开始阴鸷起来,满腔戾气,狠下心硬吃一袖,右手扯住袖子,往身前一拉,左手一记仙人抚顶,将那名彩衣从头到脚都给拍得稀巴烂,失去凭仗的无主彩衣上浮水面,这一抹艳丽在河面稍纵即逝,匆匆消失于滚滚东流水。

    阴物耐心很好,四只手果然不是白长的,牵引剩余彩衣入水,一击不中便出水,伺机而动,让徐凤年疲于应付,突然压力骤然减轻,同时失去红袍和彩衣的气机,即便在水底掠游,徐凤年耳中仍是传来格外震颤耳膜的轰鸣声,徐凤年心中大骂一声,是跌水!

    跟赫连武威游览黄河时,老人便说有一处壮丽观景点,两岸巨石陡峭,河口收缩束起如女子纤细腰肢,万钧河水聚拢一股坠入马蹄状的峡谷河槽,飞流直下三千尺,足可让赏景游人心神摇曳,问题关键在于徐凤年身在其中,一点都没那份闲情逸致,心知极有可能下一刻就是朱红双面阴物的暴杀,凝神屏气,果不其然,水跌巨壶口,徐凤年被惯性冲出大水柱,有一瞬悬空凝滞,水雾升腾中,徐凤年脚下大壶中河水喧沸,而那阴物只在稍低空中,一张欢喜相脸孔,真有些喜庆的意味了,十七彩衣同时出袖,徐凤年荡开小半,还是被十余长袖绕住头颅四肢,这等手法一旦得逞,比较五马分尸可还要酷烈百倍。

    身陷死地,徐凤年身体不坠落反拔高,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入海,一窍冲一窍,一脉贯一脉,两只手掌砰然一击,作僧人双手合十行礼状。

    随着这一合十。

    一整条蔚为壮观的瀑布竟然随之一顿。

    千百年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在这一日这一时,逆流而上。

    河水出现百年不遇的断层,徐凤年身后峭壁露出真面目,惊世骇俗。

    一整面九龙壁,九龙狰狞,争夺一颗硕大珠子,栩栩如生。滔滔河水冲刷近千年,龙壁依然不见丝毫模糊,当年雕工之深刻玄妙,简直匪夷所思。

    紧要关头,朱袍阴物流露出一抹怔怔失神,

    让奇景重现世间的始作俑者徐凤年,并不知道身后画面是何等恢弘,这个时候还敢分心的话,徐凤年多出几条命都经不起挥霍。既然阴物大大方方露出破绽,那他也就当仁不让收下了,双手合十只为蓄力,掌心贴掌心,手掌猛然拉开,照理来说,气机之气,不论道教真气,还是儒教浩然正气,都如晦涩典籍文字,自古玄之又玄,向来可冥想而不可见,这是常理,但在眉心泛出一抹紫印的徐凤年手心,却凝聚成形,出现一道肉眼清晰可见的紫气。

    紫气东来。

    紫中带金。

    紫金一气如游龙,贯穿十七彩衣,阴物眼睁睁看着公主坟耗费无数物力精心打造的傀儡被炸毁,它死死盯住那一抹炫目紫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好似老饕见着了人间美味,垂涎三尺。彩衣依次纷纷坠毁在脚下云雾弥漫的河槽,打了一个旋,便再也不见踪迹。十足败家子的朱红阴秽魔物张大嘴巴,腹部一缩,急速一吸,徐凤年来不及牵引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紫气回体,就看到只剩初始三分之一粗细的紫金给阴物吸入嘴中,眼眸浸染得紫气森森,那张欢喜相愈发诡谲阴寒,它腮帮鼓动,一番咀嚼,下一瞬便掠至强弩之末的徐凤年身前,四手同时砸在胸膛!

    徐凤年的海市蜃楼立即溃散,如大楼轰然倒塌,此时才明确知道阴物的手段是如何辛辣沉重,它不是蠢笨,也不是实力不行,而是太聪明了,不但知道示敌以弱,一点点耗去对手的精气神,还知道在恰当地点恰当时分给出致命一击。

    一击之威,没有开膛破肚,却也让徐凤年断线风筝般飘向身后雕有九龙抢珠的巨幅石壁。

    头顶略作停顿的河水复尔倾泻而下。

    徐凤年正要竭尽全力跟这头魔物一命换一命,眼角余光看到白衣飘来,一手按在阴物悲悯相脸面上,推向九龙石壁,跟徐凤年擦肩而过时,轻轻一掌推出,两人和朱红阴物一起掠向龙壁。

    白衣一掌摁住那颗雕刻作骊珠模样的珠子,将其陷入龙壁几寸,一扇大山壁哗啦一下迅猛倒转,三人被旋转墙壁砸入壁内。

    壁外,江河依旧奔流不息。

    壁内,别有洞天。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弹剑如弹琴

    (第二章。)

    龙壁翻转,便是另外一个天地了。

    不过却不是那珠宝遍地的琳琅满目,而是满目漆黑,既来之则安之,徐凤年一个踉跄过后,定睛望去,大致看出是一条丈余宽廊道,帝陵自有皇家气派该有的规格,离墓穴仪门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行程注定危机四伏,徐凤年打死都不会走在前头,没有阴阳家或是机关大师保驾护航,莽撞闯入,跟自杀无异,徐凤年正想着跟白衣魔头商量商量,是不是将那双面四手的魔物丢进廊道探路,殊不料这欠男人调教的婆娘二话不说,一脚将朱袍阴物踢入其中,一手拎住徐凤年,一并丢入,既能看到两虎相斗,还能试探机密,真是一举两得。

    徐凤年才腹诽骂娘一句,那头至秽之物就探臂搏杀而来,丈余宽度,施展不开灵活身形,徐凤年只得一边提防廊道隐秘,一边跟它贴身肉搏,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徐凤年真碰上个长了四条胳膊的,都没地方诉苦,大概是它也没了藏拙的**,出手远较河底来得迅猛狠辣,像雨点啪啪敲打在徐凤年身上,一记抬膝就撞向徐凤年的命…根子,徐凤年本就不是没烟火气的泥菩萨,也放开了手脚去搏杀,一手按下阴物膝盖,由着这头孽障双手左右拍在耳廓附近,加上它剩余双手推在胸口,徐凤年只是掰命一拳轰在它心脏处,双方几乎同时狠狠撞向墙壁,不忘各自踹上一脚,又不约而同借反弹势头给予对方更毒辣的一击,徐凤年被一指弹中阴物眉心,继而又是沉闷的撞击墙壁,两者如同皮球反复弹跃,在尺寸之地,杀机尽显,阴物朱袍翻滚如一只红蝠,专门朝徐凤年裆部下手,撩阴上了瘾头,徐凤年一身湿漉漉青衫已被气机蒸发干燥,赏赐了它几次弹指,都击在眉心上。

    你来我往,若非廊道内阴暗无光,否则这种双驴打滚的斗殴,很能让看官们喝彩。

    前一刻,徐凤年被它近身,双手握住脖子,立马还以颜色,抬肘砸中它下巴。兴许后一刻就是两者额头结实对撞,徐凤年几次顾不得准头,都或拳或掌打在它胸口,竟然如普通女子般软绵绵一团,兴许是先入为主,对颅后生面孔恶心的厉害,只觉得滑腻得如同一堆蛆,实在让人作呕。一路打去,饶是有大黄庭傍身,徐凤年也鼻青脸肿,满身血污,不知何种秘术饲养出来的阴物早就让徐凤年见识过它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挨打不见少,伤势却轻微,这让徐凤年很是憋屈,做赔本买卖,不是世子殿下的风格啊。好在吃亏之外,这条通往秦帝陵的廊道并无玄机,徐凤年和阴物打了半里路,也没见触碰什么隐蔽机关,要是跟这种阴秽怪胎同穴而死,徐凤年估计真要死不瞑目。

    白衣洛阳优哉游哉跟在后头,突然皱眉,“合山。”

    徐凤年对风水堪舆略懂一二,立即脸色剧变,合山,就是简单的字面意思,两山合并,注定夹死其中活物。洛阳才说完二字,没有徐凤年意料中羽箭出孔的廊道眨眼间并拢,他和阴物不得不同仇敌忾,手臂摊开,挡住一壁。以秦帝陵筑造者的缜密心机,一定是入廊以后就已然触发,但避免给盗陵者返身的机会,直到廊道中段位置才开始合山,进不得退不得,合拢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徐凤年气机勃发,阴物也知晓轻重,两位仇家都没敢在这种时候互穿小鞋,卯足了劲往外推去。一座陵墓建于地面,合山尚且简单,如秦帝陵这样凿壁建于河底,所牵涉到的学问实在是超乎想象,不幸中的万幸,合山没有合死,被徐凤年和阴物联手巨力支撑出缝隙,便缩回原处。

    徐凤年松了口气,闲庭信步的洛阳冷声道:“不想死就赶紧向前滚!”

    站着说话不腰疼!

    合山又至。

    徐凤年伸臂咬牙坚持。危机过后,阴物一脚踩在地面,廊道地板不知什么石质,一踏而下,竟然只踩出一个几寸深的小坑。徐凤年见它无功而返,僵硬扭了扭脖子,不知是在懊恼还是迷惑,徐凤年想笑却笑不出来,这阴物的脑袋瓜真他娘灵光啊,竟然想出了挖坑躲藏的法子,若是地石硬度寻常,三人大可以在地下开道向前,不说洛阳这位早早跻身天象境的天下第四,就连徐凤年和阴物都可以缓慢向前推移,这种九死一生的险境,笨法子总比没法子等死好,但是秦帝陵督师显然已经料到这一点,这让徐凤年把那个八百年前的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合山间隔越来越短,徐凤年的换气机会也就越来越小,但仍然不见有临近尽头的迹象。双臂逐渐酸麻,墓内本就空气浑浊,阴气深重,徐凤年不知挡下几次合山,出现了练刀有成以后久违的两眼发花,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比阴物还要冷血的魔头洛阳总算说了句良心话,“你安心前冲,驭剑探底,换我来。”

    徐凤年咬牙长奔,同时那柄唯一剑胎圆满的朝露急掠出袖。

    这一段路程,度日如年,当徐凤年来到开阔处,眼界豁然开朗,大片白光刺目,徐凤年抬起手臂遮掩,眯起眼,终于见到一扇古朴铜门,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愣神以后,等阴物也掠出廊道,徐凤年才记起洛阳还在里头肯定是在举步维艰,瞥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阴物,骂了一句滚开,返身进入廊道,撑开两山,千钧重力一次次撞钟般撞在手臂上,让徐凤年几乎以为两只手就要废掉,正当徐凤年两眼发红支撑不住时,一袭白衣行至眼前,一脚将他踢出廊道,精疲力竭的徐凤年坐在地上,洛阳神情平静,但嘴角渗出血丝,轻轻擦拭,举目望向洞内亮如白昼中的那扇铜门,身后合山合得彻底,徐凤年起身后拿一柄飞剑试了试,竟然插入不得分毫,一叶知秋,八百年前的大秦帝国,难怪可以一统天下,李义山曾说当今堪称锻炼极致的北凉刀,正是脱胎于一种大秦制式佩刀,连大多数杀伤力惊人的凉弩也不例外,只不过大秦帝国如彗星崛起,又如彗星陨落,史学家都好似故作无视,史料稀缺,只知道秦帝暴毙后,竟是整座帝国随之殉葬,天下四分五裂,如鹿逃散出笼。徐凤年如释重负,靠着石壁,不禁感慨万千,如果能活下去,那么困扰后人近千年的谜团,兴许就要揭开一些石破天惊的隐秘。

    阴物站在明暗交界处,一线之隔,它犹豫了一下,还是踏出一步,光线所及,它的脚面顿时剧烈灼烧,臭味刺鼻。它似乎丧失痛觉,不去理睬将近烧灼成炭的可怜脚背,又陷入沉思。

    合山之后是雷池吗?徐凤年苦笑一声,蹲在阴阳界线上,抬头张望,穹顶镶嵌绵延如璀璨星空的珠子,熠熠生辉,左右两面石壁和地面上贴满琉璃打磨而成的小镜面,交织出一洞辉光,细一看,那些珠子竟然隐隐流动,如同四季星象,斗转星移。徐凤年内心震撼,这些珠子如何能够保存数百年之久?须知有人老珠黄一说,珍珠之流,过了年数,就会理所当然地泛黄变质。徐凤年原本一直看不惯世人一味崇古贬今,如今再看,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洛阳站在徐凤年身边,安静不语。

    洛阳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迅速转折勾画。

    就如同在抽丝剥茧。

    她皱了皱眉头,应该是没有得出想要的答案,冷淡问道:“你懂星象运转?”

    徐凤年毛遂自荐道:“学过点果老星宗,还有舒敏卿的周天秘旨,以及陆鸿的二十八宿,可以试着推演推演。”

    洛阳转头,徐凤年跟她对视。

    洛阳讥笑道:“你就只会用嘴术算演化?”

    徐凤年忍住才没有白眼,蹲在地上,拿一柄飞剑青梅在地上刻画,时不时抬头默记群星流转,起始浅显,入门不难,可久而久之,犹如拾阶登山,愈发艰辛。推演至晦涩死结,徐凤年就瞧着线条杂乱的地面发呆出神,这门活计其实要是交给号称“心算官子无敌”的二姐徐渭熊来做,不说信手拈来,也好过徐凤年这么死马当活马医。洛阳看了几眼,见徐凤年没个头绪,就不抱希望,抬头凝望那片白昼光辉。片刻以后,洛阳说道:“墓内尽是死气,你大约还可以活两个时辰。”

    徐凤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道:“那十成十来不及,给我两三天时间才能有粗略的眉目。”

    洛阳冷笑道:“只会些旁门左道的雕虫小技。”

    徐凤年怒道:“还不是你死活要进入陵墓!”

    洛阳轻描淡写瞥了眼徐凤年,只说了两个字:“借剑。”

    徐凤年问道:“几把?”

    洛阳反问道:“你难道有十三柄?”

    要搁在平时,换一名女子询问,徐凤年指不定会说一句老子胯下不就还有一剑,这会儿也不敢有这份无赖心思,驭剑十二,一字排开,悬浮洛阳身前。

    洛阳屈指一弹,飞赴亮光中,一闪而逝,一剑回,另一剑入,十二柄飞剑前赴后继。

    飞剑不停循环,眼花缭乱,洛阳好像自言自语道:“珠子一颗都不能毁坏,毁了阵法,光芒炸开,没有死角可以躲避。小婴首当其冲,你也熬不过几瞬,我便是能活,也注定打不开那扇铜门。带你入陵,是要借你的命去开启大门。”

    小婴?

    这阴物还有如此挺诗情画意的称号?

    徐凤年很快醒悟,跳脚急眼道:“洛阳,你给老子说明白了,什么叫拿我的命去开门?!借?这命借了还能还?”

    洛阳平淡道:“你身具紫金之气。既是小婴最好的补品,也是钥匙。如果是种神通一伙人来到陵墓,死的就是一名南唐宗亲遗孤。”

    徐凤年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这样的话,我们一起死在雷池里好了。要是种家没能进来,千百年以后,后人看到你我两具尸骨,指不定会被当做殉情的男女。”

    洛阳置若罔闻。

    洛阳弹剑如弹琴。

    徐凤年看着她聚精会神驭剑往返的模样,黄宝妆?魔头洛阳?

    这一刻混淆不清。

    徐凤年小时候也曾想当那些名扬天下的高手,最不济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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