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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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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吓了一跳。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又开始继续批阅奏折。

    范闲赶紧在凳上坐直,开始安静无比地旁观着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这一幕没有太多人有机会看过,时间太久,让他有些走神,竟开始下意识地观察起皇帝的容貌来,虽然皇帝此时微低着头,但范闲依然从他清矍的脸上,找到了几抹熟悉的影子,准确来说,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这大概就是所谓血缘的关系吧。

    皇帝批阅奏章的时间极久,书桌上的折子极多。他的眉毛时而愤怒地皱起,时而开心地舒展,时而沉默黯然,时而情绪激昂。庆国疆土广阔,统有七路二十六郡,州县更是不计其数,以京都为枢而治天下,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单是每日由各处发来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许会将权力下发给内阁,自己天天游山玩水去。而庆国的当今皇帝,显然不甘心做一个昏庸之主,对于帝国的权力更是丝毫不放。所以不惜将宰相林若甫赶出朝廷,只设门下中书…

    “这简直是自虐。”范闲宁静看着眼前这幕,心中闪过一丝冷笑。当皇帝果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相较而言,如靖王一般种种花,似乎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日头渐渐移到中天,阳光隔着层层的寒云洒下来后,已经被冻得失去了所有热度,宫里的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时辰。便在此时,皇帝终于结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后一封奏章,闭上眼神缓缓养着神,最后还伸了个懒腰。

    太监们鱼贯而入,毛巾,清心茶,小点心,醒香,开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里施展。范闲注意到毛巾在这冬天里没有冒一丝冷气,眉头一皱,问道:“陛下…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声,取过毛巾用力往脸上擦着,含糊不清说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范闲想了想,最后还是说道:“陛下,用热毛巾试试,对身体有好处。”

    皇帝微异,然后笑了笑,说道:“热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会睡着了。”

    范闲也笑了起来:“用烫的,越烫越好。”他忽然险些噎住了一般,一边咳一边急着挥手说道:“当然,小心别烫伤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看了他两眼后说道:“不错,还算表现得比较镇定。”

    范闲哑然无语。

    皇帝的目光移到范闲身后的那个拐杖上,心里不禁叹息道:“这孩子和他妈一样心眼儿犟…想故意让朕看出他在卖乖,想让朕训斥他,坚定他的心,莫非以为朕看不明白?”

    这般想着,皇帝越发记起当年某人的好来,也越发觉着范闲是一个没什么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态的…好儿子。他起身往御书房外走去,示意范闲跟着自己。范闲赶紧去拿根拐杖,皇帝笑了起来,说道:“早知道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么可怜?”

    虽是点破,却没有天子的怒容。范闲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皇帝居然…没有训斥自己,紧接着便是呵呵一笑,将拐杖扔到了一旁,随皇帝走了出去。

    范闲与所谓“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锋,范闲获胜

    沿着长长的宫檐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渐稀,将身后含光殿太极殿那些宏大的建筑甩到了身后。一路所见宫女太监都谦卑无比地低头让道,皇帝与范闲的身后,就只有洪竹这个小太监。渐渐走着,连宫女太监都很少出现了,冬园寂清无比,假山上偶有残雪,早无鸟声,亦无虫鸣,只是幽幽的安静。

    范闲心里明白这是要去哪里,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异样,并没有说什么。直到连冷宫都已经消失不见,殿宇已显破落之态时,皇帝才停住了脚步。此时众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里面只有两层木楼,楼宇有些破旧,应是许多年没有修缮过。

    随着皇帝拾阶而入,范闲的心情开始紧张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小楼外面破旧,楼内却是干净无比,纤尘未染,应该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扫。

    上了二楼,在正厅处,皇帝终于叹了口气,走出楼外,看着露台对面的园子长久沉默不语。露台对着的皇宫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静的地方,园中花草无人打理,自顾自狂野地生长着。然后被秋风寒露狂雪一欺,颓然倾倒于地,看上去就像无数被杀死的尸体。黄白惨淡。

    远方隐隐可见华阳门的角楼。

    范闲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后,自然不好开口,但余光已经将堂内扫了一遍,并没有看到自己意想当中的那张画像。

    小太监洪竹像变戏法一样,不知从小楼哪处整治出来开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几上,便老实地下了楼,不敢在旁侍候着。

    …

    “先前让你在御书房中候着。”皇帝脸朝着栏外,一双手坚定有力地握着栏杆,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是要告诉你,君有君之道。”

    范闲依然沉默。

    “身为一国之君,朕…必须要考虑社稷,必须要考虑天下子民。”皇帝悠悠说道,双眼直直望着极远的地方,“皇帝,不是一个好做的职业…你母亲当年曾经说过,所以有时候朕必须舍弃一些东西,甚至是一些颇堪珍重的东西,将你放在澹州十六年,你不要怨朕。”

    这一天,范闲已经等了很久,也做好了非常扎实的思想准备,但骤闻此语,依然止不住一道寒意沿着脖颈往头顶杀去,震栗不知如何言语,沉默半晌之后,他忽然一咬下唇,清声应道:“臣…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范闲的反应似乎早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他自嘲的一笑,并未回头,语气却更加柔和起来:“包括你那几个兄弟在内,这天下万民,就算对朕有怨怼之意,只怕也没人敢当着朕的面说出来,表露出来…安之,你果然有几分你母亲的遗风。”

    范闲强行直着脖子,倔犟地一言不发。

    “不解朕此言何意?”皇帝转过身来,那身淡黄色的衫子在冬楼栏边显得格外清贵,他缓缓说道:“朕的意思是,你是朕的…亲生儿子。”

    …

    范闲沉默,许久之后忽然笑了起来,失笑,哑然之笑,笑中有说不出的辛酸悲愤之意,许久之后,他才缓缓了脸上的笑容,一时间有些惘然,竟是忘了先前、自入宫那一步开始,自己是在按计划之中表演,还是已然完全代入了那个皇帝私生子的角色,竟是难以出戏!

    他对着皇帝深深行了一揖,却仍然不肯说什么。

    皇帝的心里叹息着,完全被范闲表现出来的情绪所欺骗了过去,幽幽说道:“京都传言,朕本可不认,但朕终是要认,因为安之你终…是朕的骨肉。”

    皇帝走近他,看着面前这个漂亮的年轻男子脸上独有的坚毅与倔狠神色,面上怜惜之色一现即隐,没有要求范闲一定要回答什么,而是自顾自说道:“下月你就十八了。”

    范闲霍然抬头,欲言又止,半晌后才淡淡说道:“臣…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

    这句话便扎进了皇帝的心里,让这位一向心思冰凉的一代帝王也终究生出了些许欠疚感,他略一斟酌后缓缓说道:“正月十八。”

    范闲微微一愣,旋即苦笑叹道:“等到十八,才知自己生于十八。”

    皇帝温和一笑,越看面前这孩子越是喜欢,下意识里说道:“在乡野之地能将你教成这种懂事孩子,想来在澹州时,姆妈一定相当辛苦,找一天,朕也去澹州看看老人家…安之,老人家身体最近如何?”

    范闲低头沉默少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终于开了口:“奶奶身体极好,臣…我时常与澹州通信。”

    “噢。”皇帝听着他终于不再自称臣子,心头一暖,安慰一笑,开始极为柔和地询问范闲小时候的生活。

    对话有了个由头,范闲似乎也适应了少许全新的“君臣关系”,开始对着面前的天下至尊讲述自己幼时的日子。

    …

    请大家朗读下面这段顺口溜。

    范闲是皇帝的儿子。起初皇帝并不知道范闲知道范闲是皇帝的儿子,如今皇帝知道范闲猜到范闲是皇帝的儿子。起初范闲想让皇帝不知道自己知道,如今他想让皇帝猜到自己刚知道但不想知道。所以皇帝不知道范闲,范闲知道皇帝。皇帝当范闲是儿子,范闲不当自己是他儿子。

    这是一个心思的问题,这也是一个心理上的问题。从踏入宫门第一步起,范闲就利用这一点,一步步地退让,也是一步步地进攻。

    楼上终于安静了下来,这一对各怀鬼胎的“父子”隔几而坐,饮茶闲聊,虽然范闲依然没有开口,但面色已经平和了下来,与皇帝的对话也不再仅仅是拘于君臣之间的奏对,可以些宫外的闲话,在澹州这些年的生活,家长里短之类。

    于是,皇帝开始陶醉于这种氛围之中,而这,正是范闲所需要的。

第七十五章 俱往矣

    身为一国之君,事务繁多,也不可能老停留在这宫中偏僻处,也不知道是国中哪块土地上出了事,太极殿的太监头子腆着老脸,冒着极大的风险来到了楼外,苦兮兮地在楼下通报了许多次,终于成功地将皇帝请下楼来。

    看着皇帝的身后站着范提司,那名太监头子心中暗自叫苦,难怪宫里怎么都找不到皇上,原来…人家两父子在玩流泪相认的戏码,自己贸然前来打扰,惹得天子不悦,不知道自己会挨多少板子。

    皇帝的脸色确实不好,他生下来的儿子当中,自己最欣赏的当然就是范闲,范闲入京都之后,就给他乃至整个庆国挣了太多的光彩,而且知性识理,实堪大用。

    最关键的,单看悬空庙上救老三,如今又是死不肯相认这两件事情,就可以看出这孩子散漫容貌之下全是一颗忠厚之心,看似阴狠的手法之中,蕴着的全是中和之意。

    在这位中年天子的心中,当初何尝不会对范建感到一丝丝毫无道理妒意皇帝,终究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如今终于可以与范闲相认,虽然范闲一直没有开口,但那种氛围已经足够令皇帝愉快,便在这时,却有人来打扰,他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此时楼内楼外人多嘴杂,皇帝不好再说什么,回过身来,满是寒霜的脸上渐趋柔和,望着范闲那张清美之中带着几丝熟悉的面容,轻声说道:“你也见了,先前也说了。身为一国之君,总有太多的不得已。你自己多想想,不要有太多地怨怼之心。”

    以皇帝之尊,就算面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至于如此放低姿态说话,这句话里除了没有表示歉意之外,已经表达了足够的内容。范闲也不敢再装下去,深深一揖,似有所动。

    皇帝忽然皱起了眉头,想起了远在信阳的妹妹,不免又是一阵头痛,叹口气道:“最近京里太不安静,有太多事又不能放在台面上来说,陈萍萍担心你在朝中尴尬。建议让你提前下江南,你意下如何?”

    范闲不敢有任何意见,只是恰到好处地在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幽幽说道:“臣遵旨。”他忽然温和一笑说道:“只是江南那边从来没去过,请陛下提点下臣,有何需要注意。”

    皇帝摇了摇头:“朕所需要,只是一个干干净净,能年年为朝廷挣银子地内库。至于怎么做,你应该清楚,最近这两个月。你做的事情,朕很欣赏。”

    这说的自然是监察院查缉崔家,打击内库走私之事。

    皇帝接着说道:“只是…因为此事,安之你在朝中很是树了些敌人,有些事情朕不方…嗯,你做的不错。”在皇帝的眼中,范闲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打击信阳及二皇子,当然是因为当初的那封奏章,这是在为朝廷做事。为自己办理自己不方便出面的事情。

    范闲稍一沉默之后,开口说道:“自今往后,臣,仍愿做陛下的一位孤臣。”

    皇帝很满意范闲的这个表态,范闲觑着这个机会开口请道:“只是江南路远,臣虽司监察之权,但毕竟不通商事,诸般事务若独由院中牵头,怕是查不清楚…陛下,臣…

    他当着皇帝的面一咬牙说道:“臣想借庆余堂一用。”

    皇帝一愣,沉默少许后问道:“庆余堂掌柜们,自然熟悉内库事务,不过朝廷规矩,他们不得出京…”他忽然觉得在范闲面前说这话有些不厚道,咳了两声说道:“安之,你当面向朕要人,莫非不怕朕疑你之心?”

    范闲直接说道:“溥天之土莫非王土,臣既当面提出,自然相信陛下深信臣之忠诚。”

    皇帝盯了他一眼,心中却在快速地盘桓着,当年地叶家根深叶茂,几可动摇国体,他身为一国之君,实在是有些忌惮当年之事重演,眼前的范闲,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对于失去叶家,只怕难免会有些许不甘。

    但他转念一想,范闲既然敢冒忌讳说这话,也算是坦诚,开口淡淡说道:“如今你站地也足够高,自然知道所谓真金白银,并没有什么太大用处,至于内库,六年前朕即决意让你长大后执掌,便是存着…那个念头,这本是朕所愿,何来疑?”

    范闲面露感动,皇帝却挥手嘲笑说道:“不过你也休得瞒朕,内库之事纵算繁复,又哪里需要庆余堂那些老伙计们。你这请求,朕看你是想将他们捞出京去才是。”

    范闲也不辩解,黯然叹息道:“不敢欺瞒陛下,臣确有此念。从知道身世的第一日,便有这个念头,去年之时,还曾经去庆余堂看过,那些掌柜们常年拘于京中,实在是有些别扭,这些人年不过半百,若放出京去,还可为朝廷效力。”

    去年他曾经去过一趟庆余堂,知道这事儿总有一天是会被有心人抓住,所以今天干脆在皇帝面前先说了出来。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于他的坦然,沉默半晌之后后,终于点了点头。范闲大喜过望,皇帝失笑道:“你也不能全带走了,各王公府上全是庆余堂在打理自家生意,若你全数带走,只怕靖王爷第一个饶不过你。”

    范闲嘿嘿一笑,皇帝微笑说道:……几个当中,也就是和亲王敢在朕面前站直了说话,偏生他性情却是沉稳凶悍有余,不如你…”他住口不语,说道:“楼上偏厢有幅画…你呆会儿去看一下。”

    虽然自己明明知道那幅画像就在皇宫之中,但范闲仍然微露犹疑之色,问道:“什么画?”

    皇帝说道:“你母亲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幅画像…”想到小叶子,他的眼神柔和起来。轻声说道:“你没见过她,呆会儿好好看看…说起来,你母亲与你可真地不怎么相像。”

    范闲微微一怔,又听着陛下叹息道:“虽然一般地清美无俦。偏生心性大异。她就像个男子一般不让须眉,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个名字,当年她最厌憎所谓的诗词歌赋,只好实务。”

    想到面前地儿子乃是世间诗名最盛之人,皇帝忽然觉得事情有些有趣,哈哈大声笑了起来,指着范闲说道:“她做的诗词虽然亦有吞吐风云之势,却只是契了她地性情,和你的差别太大…太大。”

    洪竹看着楼外那太监焦急的催促眼神,耳听着陛下与小范大人开心谈话。哪里敢上前打扰。

    范闲笑了起来,好奇问道:“母亲大人…她做的诗词,陛下曾经听过?”

    “只有一首。”皇帝悠然回忆当年。清声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宫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妆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魏皇汉武,略输文采,

    唐宗宋祖,稍逊feng骚。一代天骄,西蛮大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魏皇汉武?唐宗宋祖?范闲的脸色十分精彩,精彩到了快要抽筋的程度。

    皇帝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喝斥道:“难道你以为这词不好?”

    范闲苦着脸说道:“…自然是气势十足,只是臣不知这汉武、唐宗、宋祖又是何处的人物。”他心里想着,老妈你要改就改彻底点儿也好,什么西蛮大汗…真是败给你了。

    皇帝解释道:“据传,乃是万古之前三位一代雄主。”

    范闲哑然,心想原来母亲地推托功夫与自己很相似,如同在北齐上京与庄墨韩那夜交谈般,但凡解释不清的事儿,就全推到万古之前,偶在史册上见过,史册在哪儿?对不住,上茅厕撕来用了。

    太监再三请,皇帝终于离开了小楼,离去之时,有些瘦削的背影无从透出丝感伤。

    …

    小楼之中只剩下了洪竹以及范闲两个人,看着皇帝地身影消失在层层挂霜寒枝之后,范闲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捧着肚子大声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声音响彻小楼,说不出的快活。

    洪竹在一旁看傻了,心想范提司莫不是因为今儿的事受了大刺激,自己是不是应该请御医来看看?

    良久之后,范闲终于止住了因为那首《沁圆春所带来地荒谬笑意,肚子笑的有些痛,上气不接下气对洪竹说道:“没事儿,我自上去,你在楼下等着我。”

    往楼上走着的过程之中,范闲依然止不住想笑,那个叫做叶轻眉的女子,还真真是个妙人,千首万首好诗词不抄,偏要抄这首,估摸着当年也是被范建皇帝这批人给逼急了…不过,或许老毛的这首才正是契合那个女子地心态?

    等走到楼上时,范闲的笑容已经完全敛去,回复了往日里的平静,放在一个封建王朝当中,母亲抄地这首词,实实在在是首反词,皇帝可以说,她却不能说,难怪她最后和这座皇宫产生了那么严重的冲突。

    他在心头冷笑着,将胸中先前皇帝的真情实感全数抛诸脑后,不再复忆。

    …

    来到偏厢之外,顺手端起几上那杯冷茶,范闲推门而入,踏槛而进,并无一丝犹疑与颤抖,平静地站在了那张画像之前。

    画中画的是一名黄衫女子,背景乃是滔滔大河。女子站在河畔的一方青石之上,身上裙裾随河风轻摇,面向大河的方向,河中浊浪排空,拍石而化泥沙,对岸远方隐隐可见如蚂蚁一般大小的民夫们,正在搬运着石头还是什么,或许那些人是在修筑河堤。

    这幅画的画工极其精妙。笔触细腻,风格却是大气磅礴,以精细而至宏大,无论是河对岸那沉重的场景。还是近处青黄相杂地山石,都被描述的十分到位。尤其是那条被缚于两岸黄山之间的大河,更是波涛汹涌,浪花翻白,气势逼人,观此画,便似乎能够感到一股凛烈的河风,正从画上渗了出来,吹在了观者地脸上,稍站的近了些。便似乎能听见河水拍打两岸的激昂之声…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这幅画的重点,任何一个有幸看到这幅画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内,被那名站在此岸的黄衫女子吸引住,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看画中别处的风景人物。

    黄衫女子其实只露了一个侧面,晶莹若玉的耳垂旁几络青丝。正在轻轻飘动,檀唇微抿,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最能吸引人目光地,却是她的眉毛,只见那双眉清美如剑,不似柔弱女子,却也并没有多出几分男儿豪情,只是一味清明疏朗,让人说不出的喜爱。

    …

    但此时,范闲地目光却只是盯着画中女子侧脸中将能瞧见的方寸眼眸,那眸子里的神情看似平静。却总像是蕴藏着更多的情绪。

    只在一瞬间,他就想起来在北齐上京城外西山绝壁山洞中,肖恩曾经给自己描述过的母亲,对,就是这种眼神!柔软,悲惘,充满了对生命地热爱与依恋,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对苦难的同情,还有改变这一切地自信。

    范闲叹了口气,缓缓坐了下来,看着墙上这幅画,久久没有移开眼光,似乎是想将画中这女子的容貌牢牢地镌刻在自己的心头。

    冷茶在手,旧画当前,他就这般沉默地坐在偏厢房中,不知道坐了多久,也没有注意到小楼外的阳光偏移,风云缓动。

    …

    手中的冷茶依然是一口未饮,范闲枯坐半日嘴唇有些发干,他忽然偏了偏头,看着画中的黄衫女子轻声说道:“您做的不错,可惜…没有照顾好自己。”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紧张,想组织起比较合适的言语对画中女子讲。

    “我做的当然不如您,但请您放心,我一定会将自己照顾好。”他站起身来,静静看着那幅画,轻声说道:“暂时将您留在这里,想来他也不会让我拿走,过些日子,我会常常来看您。”不知道过些日子,又是要过多久。

    范闲靠近了画卷,忽然开颜一笑,精神万分,笑道:“俱往矣…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让我来搞。”

    说完这句话后,他起身离开了偏厢房。

    房中一片安静。

    …

    房门忽然咯吱一声,被人急匆匆地推开。范闲去而复返,重新站在厢房之中,直直看着画中那个女子,突兀开口问道:

    “理科?”

    “女博士?”

    画中地姑娘自然不能回答自己儿子在很多年后提出的问题,所以只是沉默。范闲心头无由一酸,旋即呵呵一笑遮了眼中湿意,诚心诚意地躬下身子,说道:

    “谢谢。”

    然后他真的离开。画中的黄衫女子没有转过身来,只是看着对河的那幕幕场景,沉默着,背对着身后那扇,不知道多久以后才会重新打开的门。

第七十六章 祝您飞黄腾达

    走出门外,范闲将手中那杯冷茶放下。

    哐当一声,茶杯准确无比搁在了案几上另一只茶杯之上,两杯相叠,并无多少残茶溢出。茶杯压在先前那只茶杯身上,只是一个很寻常随意的小动作。

    他下了楼梯与洪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便离开了小楼,沿着寒气十足的宫中石道,往那方走去。

    待送范闲离开皇宫之后,洪竹绕过太极殿,穿了石弯门,去御书房覆命。一路上与见着的宫女开着玩笑,与小太监们说闹几句,说不出的快活。那些太监宫女心中也有些讶异,心想洪竹小公公自从在陛下身边之后,身份地位上去了,连带着心性也沉稳狠厉了几分,今天却是出了什么事,让他乐成了这样?

    眼瞧着御书房就在不远处,洪竹才醒过神来,知道自己表现的有些过头,赶紧住了脚,从道旁山石中抓了两捧雪,往脸上狠命擦了擦,硬生生将面部发热的肌肤冰凉下去,这才放下心来,轻咳了两声,学起了宫中太监祖宗洪老公公的作派,死沉着一张脸,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皇帝此时正与舒大学士在争论什么,声音极高,这位舒大学士也真是胆子大,当着皇帝的面也是寸步不让,只隐约听着是什么河道,挪款,户部之事。

    洪竹竖着耳朵,候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心里却清楚能让舒大学士壮着胆子和陛下顶牛,究竟是为了何事。

    这冬天正是疏浚河道的良时。门下中书省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拟好了章程,只等户部筹好银两,便组织各地州县,广征民夫。修葺河道。但没料到户部最后硬是拿不出来这么多银子,缺口太大,严重地拖延了修河的时辰。于是乎范尚书便成为了众矢之的,如果不是陛下一力保着,怎么着那位尚书大人也要自请辞官才是。

    庆国正值盛世,国库却不能拿出足够多地银子!门下中书问户部,户部却是一问三不知,只说是宫中调用了。但宫中用项一向是从内库出…难道内库如今已经颓败到如此境地?内库之事,牵连着长公主,牵连着皇族的颜面。而且最近监察院又正在查崔氏,矛头直指内库,在这当儿上。朝堂上的大臣们也不好当面询问皇帝。

    于是乎,才有了舒大学士入宫之行,看来这君臣二人的交流并不怎么平和。

    皇帝咳了一声,隐约说到,范闲。江南,等几个模模糊糊地词语。舒大学士的脸色终于是好了些,似乎很相信范闲下江南后。能够将庆国的财政问题解决掉。

    老学士降了声音,面上却是忧色难去:“怕时间来不及,明年若再发大水,怎么办?江南事杂,范提司纵使才干过人,要想理清,只怕也要一年时间,就算明年上天眷顾,可后年呢?”

    皇帝笑了起来。安慰舒芜说道:“范闲过几天就动身了,应该来得及。”

    舒芜应了声,便笑眯眯退出了御书房。其实君臣二人都是老成持重之辈,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范闲这么个小年轻去江南,就真的停止了担心?

    更何况舒学士争的根本不止明面上的这些东西。他身为如今朝中文官之首,需要陛下的一个表态,内库那边,到底怎么办,而更关键的是,在那两个传言相继出来之后,朝廷或者说宫城之中,对于范闲,到底是准备怎么处置?

    皇家玩神秘主义,对很多事情秘而不宣,朝廷里的官员系统却受不了这个,人心惶惶,总要求个准信。皇帝既然明说了范闲离开京都的日期,一来是宣布了内库治理一定会开始,而且会很强硬地开始,二来就是通过舒芜告诉朝中的官员们,范闲的身份之类暂告一段落,不管他究竟是谋逆叶家地余孽,还是皇帝的私生子,反正他人都离开了京都,你们就别瞎猜了,让事情淡了!

    …

    “洪竹啊。”皇帝忽然从沉思之中醒了过来,问道:“先前他有什么反应?”

    洪竹一怔,赶紧低声应道:“范提司目中隐有泪光,面露解脱之色…曾在楼中大笑三声,却是不知为何。”他小小年纪,就能亲随皇帝身边,自然机灵处比一般人要强上三分,当然知道陛下口中的他,就是刚出宫的小范大人。

    皇帝面色微沉,旋即微笑道:“如此也好,放开之后才好无牵挂地替朝廷做事。”

    洪竹小意一笑,不敢接话,却被皇上接下来的话吓地不轻。

    “下月起,你去皇后身边侍候着吧。”皇帝摩挲着掌心的一块静心玉,很随意说道。

    如同一道惊雷敲打在小太监的心中!趴地一声,洪竹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趴在地上,哭着说道:“陛下,奴才…奴才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请陛下打死奴才,也别赶奴才走啊。”

    皇帝皱眉看着他,厌恶说道:“什么出息!让你去那边宫里做首领太监,朕提拔你,却吓成这样…真是不堪大用!”

    洪竹心中一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脸上却依然是涕泪横流着,哭嚎道:“奴才才不做什么首领太监,奴才就想在您身边。”

    “噢。”皇帝似笑非笑看着身前的小太监,说道:“在朕看边有什么好处?”

    好处两个字可以当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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