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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谋生手册-第3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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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孚林从前只觉得许国不是那种容易动怒发火的性子,刚刚听许国当着人的面如此露骨讥嘲,他这个后世拜读过不少邹元标奏疏的便呵呵笑道:“如果不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直接把权贵骂成狗,怎么能显示出自己的昂扬风骨来?再说了,委婉劝谏已经证明了无用,那么就治大病用猛药,说不定还能让自己一举成名,如此划算的买卖,怎么不做?就不知道这一次,皇上忍不忍得住不用廷杖。”

    要知道,邹元标这次的奏疏直接引用了皇帝之前夺情的诏命,连皇帝一块讽刺进去了!他管过前头四个,说实在的轮到邹元标,他已经懒得拦了。毕竟,前头四个他不大认识,后头这位却不要太熟。

    邹元标炮轰张居正之后,好容易复出回朝,却还是大炮继续,甚至矛头直指皇帝,敦促皇帝节制**,自我约束……在万历朝官最高只当到吏部员外郎,然后三十年没当官,名声还蹭蹭蹭直往上涨,可到过了万历再复出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沉沦几十年的缘故,那时候就再也不见当时的大炮本色了!

    要汪孚林来说,御史要参劾,那就言之有物,摆事实讲道理,把话说清楚,哪有动不动就人身攻击的?这种大喇喇的言行能忍?放在后世的领导干部,对这样的下属能忍才怪!所以,张居正忍不了邹元标,万历皇帝也忍不了邹元标,曾经一度打算开言路的申时行都忍不下了,要不是把人赋闲磋磨了三十年,邹元标这架战斗机还不知道要在朝堂喷多少年。这种自诩为风骨硬挺的真君子,偏偏大明朝的科道言官体系中一抓一大把!

    汪孚林此话一出,哪怕连自知辈分闭口不言的金宝也勃然色变,作为陪客的陈炳昌更是大吃一惊。许国默然凝神,许久才淡淡地说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就正好遂了他心愿……大家都散了吧,出了此事,好容易静下来的朝中只怕又要动荡一番。”

    是啊,他还以为邹元标看到不动廷杖就会偃旗息鼓,未必继续上奏,他到底想当然了。汪孚林想到这里,再想想自己曾经大费唇舌劝刘应节,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了无用功。不论找哪个理由,这位刘部堂只怕也要挂冠而去走人了!真特么的冤枉!(未完待续。)

第八二零章 孤家寡人

    因为吏部尚书张瀚的去职,吏部上下又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纰漏,叶钧耀这个江西提学副使从透出消息到最终从礼部拿到任命文书,足足磨了好些天。眼看朝中因为邹元标那道炮轰张居正,甚至隐隐点出天子言过其实的奏疏而暗流汹涌,叶大炮自然是赶紧收拾东西就准备离京上任事宜。而苏夫人打点好了一应行李,却又在请了汪孚林过来之后,将房子暂时交托给了女婿,又将自己放在京师的好些暗线全都嘱咐了一番。

    叶家的房子原本就是汪道昆当初给汪孚林准备的宅子,后来汪孚林一走便腾给了岳父岳母,连房钱都不肯要,现如今却也算是物归原主。至于那些暗线,汪孚林却打算暂时不去启用。谁让他回京之后太过显眼,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也正因为如此,汪孚林竟是在同一天,一次性送走了历经上任的岳父一家子,以及告病还乡的沈懋学冯梦祯和金宝。想到后者当初进翰林院的踌躇满志,他不由得暗自嗟叹,早知道还不如像屠隆这样考个三甲,放外官呢!当站在官道旁边的送客亭,眼见那一行人的背影全都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他瞅了一眼旁边那些同样是送行的男男女女,不禁笑了笑。

    亲朋好友都走了,这京师已经基本上没剩下多少他能够真心倚赖托付的人了,人生还真是寂寞如雪……可谁让这就是他选择的路呢?

    汪孚林在心里决定了,回头一定让朱宗吉好好监督张居正惜福养生,至少多活两年,如此一来,万一他实在是干不掉张四维这个牛皮糖,还能让张居正把张四维熬去丁忧!只要不是张四维当首辅,把清算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是做不到的……咳咳,这话有些混淆轻重了,重要的是让张居正别那么往死里开罪那个记仇的小皇帝!看在张居正对他还算不错的份上,他当然不愿意看着张家落到那么惨的地步,好歹他自己如今也踏上了张家的船不是?

    而张居正这位在家守七七的首辅,早在邹元标那奏疏到达通政司的第一时间,便得到了一份完整的副本,看过之后便狂怒得将其撕成了碎片。张嗣修送来时,那封副本是封口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事后从下人口中听得事情始末,这才恨得牙痒痒的。他这个次子为祖父服的是期丧,起初还去翰林院,后来觉得同僚们对自己不那么友好,渐渐便索性不去了,只在家陪着父亲守七七,可眼下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然而,咽不下气又如何?他倒不是全无理智之人,一想到廷杖一打,固然看似痛快解气了,可传到天下,那父亲简直更是乌漆墨黑。因此,他在书房中硬着头皮强打精神宽慰张居正时,他便忍不住开口说道:“要不,请张阁老处断此人?这邹元标是张阁老的门生,张阁老身为座师,还发落不了他?”

    “谁不知道张四维的发落,肯定是出自我的决断?”张居正反问了一句,见张嗣修顿时做声不得。他想到举世皆敌这四个字,想到之前硬是差点闯到自己面前的王锡爵,想到冯保撤掉的锦衣卫,他知道,就算是上次临时改变主意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这次也绝对忍不了。

    别说冯保这次肯定会继续撺掇,就算他不撺掇,一旦万历皇帝看到这份奏疏,也必定会雷霆大怒。毕竟,有什么比抓住天子的语病,连这位皇帝都捎带进去的讥讽更气人?

    而且,这一次,他已经不在乎汪孚林劝谏的所谓名声了。邹元标连禽彘这种刻薄的话都骂了出来,他干嘛还要忍?尽管这两日朝中似乎很安静,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很多人都只不过是敢怒不敢言,他这一夺情,便算是把那些时时刻刻将礼法纲常都挂在嘴边的人给得罪了。再加上他肃贪,考成,整治驿法等等新政得罪的人,他还用得着考虑什么身前身后名吗?反正一切都没了!

    张嗣修终究忍不住,最后还是低声问道:“爹,那要不要派人去见徐爵?”

    一提到这个,想到死的不明不白的游七,张居正顿时嘴唇紧抿,没有出声。许久,他才缓缓地问道:“家中这么多人,你知道我为何没挑人顶替游七?”

    对于这个问题,张嗣修实在有些不解,想了好半晌才老老实实地说:“就是之前游七在时,我也从没想到他在外竟敢如此大胆,想来要挑一个人顶上他的位子,很多人都会削尖脑袋表现,说不定比他做得更好也未必可知。父亲没挑人,大约便是生怕再惯出一个游七那样的刁奴来。”

    “你说得不错。”张居正紧绷的脸上稍微松弛了一些,“而且,上次你让人送信给徐爵,分明是让他劝冯双林不要让皇上动廷杖,可他估计不但没转达,反而变着法子对冯双林说了什么,因此皇极门前才会摆出廷杖的阵仗,而后却又偃旗息鼓。正因为如此,锦衣卫才会被撤,王锡爵才会那么容易闯进家来。”

    “便犹如游七在外仗着我的势结交官员无所不为,徐爵也一样是仗着身为冯双林的心腹横行。只不过,冯双林只要不闹出刮地皮的事就无所谓了,别的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本来也无所谓,横竖那是冯双林的人。可看此次徐爵替我联络冯双林之事,我却担心,徐爵会生怕我惦记着他当初告状整死了游七,对我心存忌惮,因此在冯双林那边故意给我使绊子!”

    张嗣修登时心里咯噔一下。游七的教训让他知道,这种他眼里的小人物在外头不但败坏张家的名声,还可能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糟心事来。可游七那还是张家的人,徐爵却是冯保的人,怎么管得着?

    于是,他只能字斟句酌地说道:“上次游七的事情险些闹得满城风雨,他还是家奴,徐爵却是冯公公的门客,冯公公又对其信赖备至,哪怕我们真能找得出理由,只怕也不好处置他。”

    “冯双林和我不一样,太监怕什么弹劾?他养着好名声,只是为了方便行事,须知他借着王大臣之事穷究高拱时,名声早就坏了。而且名声好有什么用?纵使如当年怀恩,被赶去皇陵司香的时候,难不成还有士大夫为他们说情?李芳还不是一样,他被先帝赶走的时候,我还能为他求情?这些年没人弹劾冯双林,不是因为他真的就做得无懈可击,不过是因为弹劾权阉哪有弹劾首辅来得名气大?”

    “那父亲的意思是……”张嗣修虽说待人接物为人处事都不错,可毕竟从前只顾着苦读,如今刚刚一脚踩入仕途,对父亲为何与自己商量这一条实在是不明所以,“咱们也和徐爵过来告游七的状似的,也想个办法拿稳徐爵的罪状,派人去冯公公那告一告?”

    “徐爵告游七,是交接外官,其中包括王崇古和张四维,我查过,远不止如此。而徐爵可以轻易来见我,我又让谁去见冯双林告这个状?”见张嗣修立刻为难了起来,他知道和儿子商量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过揠苗助长——毕竟,从前做这种事,游七实在是不二人选。

    直到这时候,他才有些后悔游七的死。狠狠打上这刁奴一顿板子,晾上其三两个月,让其知道什么叫世道艰辛,然后再把人提上来使用,也许他就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只不过,这样做同样是有风险的,焉知游七就不会因此心存怨言,日后突然就爆发出来?他沉吟良久,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徐爵的隐患,你不妨去对汪世卿提一提。别看他实际只比你入仕早一年,可少年时便独当一面,对于这些阴谋诡谲之道,他在歙县时便已经应付过不少。你就直接告诉他,我担心徐爵在冯双林面前搬弄是非,却又不想和冯双林闹僵。”

    张嗣修没想到张居正居然会找汪孚林,愣了一愣,这才有些意外地问道:“爹,这种事找汪世卿,不合适吧?”

    若非张家不收幕宾,这种狗头军师的角色又怎会少?

    “王绍芳对他也赞不绝口,道是年少不轻狂,更不迂腐。最重要的是,信得过,靠得住。等你为你祖父守完七七之后再去,如今且不用急,这事我并没有打算立时三刻就能成。”张居正没有再多说,见张嗣修唯唯诺诺答应了下来,随即告退离开,他看着那满地碎片,他的脸色便冷了下来。

    从前是从前,日后他再用人,不会再不论资格,只论才能和胆色了!那些被他提拔的能吏,未必会感谢他的提拔,只认为那是应该;而那些没有被提拔,一直都是熬资格往上走的人,却反而会痛恨他打破官场常规。也就是说,自诩为君子的人,不论他对他们如何厚待,这些人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反对他,唯有那些小人,在他大权在握的时候,却一定会亦步亦趋跟着他!

    昔日读史,他曾经暗地里笑过王安石用人不明,如今细细想一想,那何尝不是因为自诩为品行高洁的人,全都不屑于站在新政那一边?

    邹元标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上疏,终于让尘封已久的廷杖找到了用武之地。就连曾经应汪孚林之请,婉转让朱翊钧找借口没用廷杖的张宏,这一次也紧闭嘴巴不发一言,而朱翊钧这个小小的皇帝更是意识到,某些文官为了某些坚持究竟多么不要命。如今,内廷之中纠结的,反而只是打多少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按照李太后的意思,不拘多少,打死算完,可毕竟这不是杖杀宦官宫人,而是朝廷命官,她到最后便不耐烦地随口道了个两百。

    朱翊钧扫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张宏,虽说肚子里还是憋气,可想到张诚这个颇为忠心耿耿的心腹内监也在私底下对自己说过,某些热衷于上疏的官员恰是越压制越来劲,挨了廷杖就四处宣扬的性子——张诚却还藏着话没说,为了张居正动廷杖,天子成什么了?他迟疑片刻,就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要么,打一百算了?”

    “老娘娘,皇上,廷杖若真的多过一百,也就是一团烂肉了,锦衣卫那些校尉的本事,却不是吃干饭的。”这一次,冯保终于开了口,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若真的要人死,别说一百两百,就是二十四十,也能生生把人打死。老奴斗胆多嘴一句,八十足够,只要死要活,还请老娘娘和皇上示下。”

    听到真的要定死活,李太后顿时犹豫了起来。她当然不是什么菩萨一样的人,哪怕不过是泥水匠的女儿,进裕王府之后多年都只是一介都人,可既然能够在穆宗隆庆皇帝一登基后就册封为贵妃,而后又是皇贵妃,她在女人堆里厮杀出来,哪能心慈手软?所以,她在微微沉吟之后,便冲着冯保问道:“双林,是死是活,又有个什么说法?”

    朱翊钧听到李太后竟然只问冯保,根本不征询自己的意见,脸色顿时不大好看。只不过,在没有亲政之前,他这个皇帝基本上没有什么发言权,甚至就连李太后,也基本上从不质疑外廷的决议,因此,他也只能眼神复杂地瞥了冯保一眼。

    “廷杖死个把人,其实容易得很,不说别的,武宗正德年间,世宗嘉靖年间,两次廷杖都是打了上百人,死了十几个,真要下狠手,至少得多死几十个。说到底,这廷杖对于外廷那些文官来说,也就是个震慑,让人活着血淋淋地抬出去,然后再发配充军,效果远远胜过把人给打死。”

    冯保只字不提廷杖的重要之处在于准备,只要事先服药准备,廷杖上百也能保命,而如若没有准备,廷杖十下也能取性命。他尽量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诱导李太后和朱翊钧母子,见李太后果然露出了赞同的表情,他就继续说道,“而且,皇上亲政大婚在即,之前又有先皇托梦,自然要积德。”

    老奴可恶!

    朱翊钧一下子捏紧了拳头,要不是一旁有管自己如同管犯人的李太后,他差点就想拂袖而去了。他怎么听怎么觉得,冯保是在讽刺之前自己拿来糊弄李太后的借口,而且分明是用之前罢用廷杖,如今却又启用廷杖这两重行为,来告诫自己这个皇帝!尽管素来对冯保的敬畏让他很快松开了拳头,但他的心情却剧烈翻腾了起来。就在他几乎压不住怒气上脸的时候,却只听李太后一锤定音地说道:“也罢,就依你。”

    尽管只是短短五个字,可朱翊钧只觉得浑身都泄了气。勉强支撑到冯保笑吟吟地离去,他一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便有一种砸东西泄愤的冲动。可碍于母亲就住在这同一座大殿之内,他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张宏进来,这才冷哼一声回到了书桌后,而这时候,张诚已经知情识趣地把其他人都带了下去。

    “明日张鲸就出来了。”张宏笑吟吟地先说出这么个消息,见小皇帝一时又惊又喜,他方才叹了口气道,“先头是老奴太过想当然,让皇上失了颜面。皇上若还心中有气,便责备老奴吧。”话音既落,没听到朱翊钧吭声,他就语重心长地说道,“皇上只消记得,明年您大婚之后,便亲政了。戏文上都说当皇上的是孤家寡人,可您并不止一个人,将来还有皇后,还有老奴这些鞍前马后伺候的人,如今不过是一时忍耐罢了。”

    PS:四千六,就这一更(未完待续。)

第八二一章 求仁得仁尚何语

    汪孚林之前一直都以为,廷杖是在午门外行刑,但真实情况是,廷杖的地点是在皇极门前的丹墀,而且视特定情况,有时候并不单单一个人受刑,而是所有朝官都得陪绑观刑!而且,廷杖并非江湖传言中的皇帝一怒,厂卫拿人,而是司礼监出帖,六科廊刑科给事中签批,然后才是厂卫拿人。从这一点来说,最后签批的刑科给事中其实是最无奈的。

    这一日,当户科给事中程乃轩窥见司礼监派了个文书到刑科批了廷杖的帖子,而后亲自送去锦衣卫时,他忍不住使劲庆幸,自己不是刑科的。

    说是这样的规矩,可这么多年下来,哪一次廷杖会在刑科被驳回?

    等到了廷杖的那一天,但凡进宫城公干的官员,全都能看到午门外身穿囚服,绳缚双腕,被厂卫押着的邹元标。尽管不少人投去了同情又或者义愤的目光,奈何先前被革职充军的旨意都没能扭转,如今这位就更没人奢望能救下了。至于受刑者本人,那面色虽说苍白了一点,但乍一眼看去却镇定得很。

    而平生第一次随着汪孚林入宫去内阁送理刑文书的王继光,正好在从左掖门进宫城时,看到邹元标在重重厂卫押送下,进了午门的一幕。瞅了几眼之后,半是对自己说,半是说给汪孚林听似的,没好气地嘀咕道:“不过是早就准备好了要挨廷杖,这才用了那样过分的言辞,也不知道多少好药下了肚子,就为了逃得活命以后扬名天下呗!”

    你当人人都是你啊!

    尽管汪孚林对邹元标这个愤青谈不上什么好感,但邹元标至少是跌了两次跟头却依旧不改初衷,而且在不做官的几十年里开书院教学生,至少把自我坚持贯彻到底,对比一下王继光这家伙的心比天高,厚颜无耻,他着实觉得邹元标还顺眼点。奈何他才刚用了这人和王锡爵干了一架,王继光硬是想要赖在都察院,不肯出为外官,他就勉为其难暂时接纳了这么一个下属。至少人放在眼皮子底下,幺蛾子还少点儿,而且这家伙在张居正和陈瓒面前都挂号了。

    遥遥望见金水桥那一边,数百名锦衣校尉手持木棍林立,一副杀气腾腾的景象,汪孚林不禁脚步略停,随即就听到司礼监太监那尖细的嗓音,却是读了廷杖的驾帖。当那短短几句话读完之后,他就只见两个锦衣校尉提着一块极大的麻布兜,从邹元标头上一下子罩了下去,却是把人给束缚得严严实实,随即便把人从四面拖曳着拽倒在地。接下去,看是看不到了,但听到有人响亮地喝了一声搁棍,他就再也不想停留了。

    果然,随着一声响亮的打字,便是不时传来的着实打,每一声喝后,必定是环列上百人同时高声应和。这声音响彻宫城,汪孚林简直怀疑,内阁和六科廊那些哪怕在屋子里的官员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再看王继光时,他便发现,刚刚还对邹元标非常不齿的这位年轻试御史已是面色苍白。

    挨廷杖为荣固然是一种变态的价值观,可问题在于你至少敢去挨,能熬得住这非人的痛楚!

    现如今的廷杖可不比成化年间,你可以里三层外三层裹好棉衣,甚至在臀部包个几层毡布,自从刘瑾开裸杖先河,这年头的廷杖全都只能穿单布囚服,别看那麻布兜仿佛把人从头到尾都给罩上了,唯有臀腿是露在外面的,只得一层薄薄的单衣盖着受刑——却不至于像某些文学作品形容的那样扒了裤子露出光腚再打,要真是那样没体面,就是再正义感爆棚,名誉感大于前程性命的清流,也绝对会一头撞死在金水桥上。

    果然,当他来到内阁直房的时候,就只见来来往往的中书舍人全都面如土色,显然被外头的动静影响得不轻,而当见到次辅吕调阳时,他更是只见吕调阳连声咳嗽,脸上憔悴苍白。

    “老了,不中用了。”

    吕调阳和汪孚林分明并不熟稔,一开口却是这么一句理应对熟人说的话。因汪孚林乃是受左都御史陈瓒之请过来的,他便听了听三法司理刑的一些汇报,末了等汪孚林留下一应案卷的时候,他就突然开口说道:“我和陈总宪先后都几次上书,道是既老且病,不如致仕让贤,怎奈皇上一直都不肯允准,如今陈总宪至少还有你这样的帮手……”

    甭管吕调阳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汪孚林还是立刻打断道:“师相此言差矣,陈总宪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如今十三道掌道御史轮流入值帮办事务,今天是我正好轮值,并不敢当帮手二字。”

    王继光还是第一次来到这宫城之中最重要的内阁,也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一位阁老,见汪孚林竟敢直言不讳地当面批吕调阳此言差矣,想起之前汪孚林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弹劾过吕调阳这位老师,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心底竟是暗自盼望吕调阳能呵斥汪孚林几句。可让他极其失望的是,吕调阳竟只是呵呵一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午门那边执行廷杖的情形了吧?”

    “远远瞅了一眼。”汪孚林惜字如金地谨慎回答道。

    “有何感受?”

    汪孚林简直觉得吕调阳问得荒谬极了。你要是在私宅问我这话,我还能给出点建设性回答,可你在内阁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问我这种问题,而且张四维的直房显然没隔几步路,我还能说什么?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淡淡地说道:“邹元标上书之前,应该就早料到这样下场的,否则何必用那样的字眼辱内阁首辅,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许是求仁得仁吧。”

    王继光虽说刚刚还对汪孚林讥刺邹元标,可自忖在吕调阳面前是绝对不敢这么说的。谁知道这位力挺张居正夺情的阁老是真心还是假意?再说了,廷杖总是所有文官都心有戚戚然的羞辱——虽说也是扬名捷径——当着人的面,总应该大义凛然说,罢官革职充军都可以,施以廷杖实在是太过分了吧?

    吕调阳同样没想到汪孚林竟然如此回答。作为次辅,他也讨厌这些语不惊人死不休,完全不识大体的上书者,尤其是在前面四个已经引起了轩然大波,好不容易平息下去之后,又跳出来的这个邹元标。可是,这么大的廷杖动静,他听在耳中,心里却极不好受。这不是同情邹元标,而是他想到万历朝首开廷杖先河,竟然是为了首辅夺情,日后天子亲政,万一把此事翻转过来,张居正又会如何?

    他在心底再一次坚定了告老还乡的决心,和汪孚林又说了几句套话,便放了他离去。自始至终,他都只当王继光是空气,这也让王继光分外郁闷。

    汪孚林倒是知道吕调阳干嘛不待见自己身边这两位,要不是王继光弹劾孟芳,而后引得吕调阳两个门生先后开炮,到后来怎会有那场科道大战?如果不是张居正突然丧父,这消息盖过了所有军国大事,说不定这时候科道之间的那场战争还没完。当他们出了内阁直房,打算从左掖门出宫城时,却正好看见有四个锦衣校尉一人提着麻布兜的一角往午门疾步走去,便只见一路走一路血迹,只瞧一眼就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甚至连王继光,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语道:“天下至惨,莫过于廷杖……”

    汪孚林则是暗自佩服这年头上书之后提前服药防止廷杖时心血上冲,做好万全准备,然后站出来挨这顿打的那些清流君子。那是有坚持的愤青,总比他身边这位伪君子来得好。因此,当出了左掖门之后,恰逢四个锦衣校尉将麻布兜高高甩起,就这么犹如丢麻袋一样丢在地上,他的心里也随着那砰地一声而震动了一下。好在不用他多管闲事,早有聚集在此地的一帮官员七手八脚把人架了起来往宫外送去医治,几乎没人有空闲瞅上他二人一眼。

    远远的,他还能听到那些人盛赞邹元标风骨硬挺,人中英杰。只不过再怎么盛赞,也掩盖不了上书的终究就邹元标一个人这个事实。

    他之前想的终究还是有些愤世嫉俗。要拿廷杖这种东西来名动天下,首先得是有大毅力大意志的人……

    而当汪孚林带着王继光出了长安左门时,却发现不远处恰是一团乱。邹元标已经被人放了下来,身上的麻布兜被剪刀彻底剪成了一条条,即使是之前行刑的时候裹着这样一层东西,但他里头身穿的囚衣却仍然血迹斑斑。众目睽睽之下,眼见得有人牵了一头活羊上来,旁边一个身穿短衫的汉子提着解腕尖刀,竟是就这么当街把一头活羊给宰杀放血,继而剖开其腹,竟是就这么把邹元标的下半身全都塞入了其中。

    看到这一幕,汪孚林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难道这就是大明朝廷杖后的治疗土办法之一?

    “快快,送回去再割去腐肉,抓紧时间!”

    “我刚刚瞧过,廷杖留下的青痕不过膝,总算还有治!”

    直到乱哄哄的一群人全都匆匆离开,只留下地上那已然分不清是羊血还是人血的痕迹,在宫门口停留了一阵子的汪孚林这才走了过去,和留在这里的白衣书办郑有贵会合。也许是看到了刚刚那一幕的缘故,牵着两匹马的的郑有贵的脸色有些苍白,当汪孚林主动从他手中拽过一条缰绳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慌忙一面将另一条缰绳给了王继光,这才行礼说道:“掌道老爷恕罪,小的刚刚走神了。”

    “没什么,看到那情景,是人都会失神。”汪孚林翻身上马,不以为意地说道,“走,回都察院!”

    廷杖邹元标之事虽说在原本已经很平静的水面上又砸下了一块巨石,但巨石掀起的滔天巨浪,却终究还是会平息的。因此,在邹元标充军贵州都匀卫之后,朝中恰是一片风平浪静,就连吏部尚书的廷推,也进行得古井无波。

    再次有份参与的汪孚林眼看着本来就是第一位正推的原户部尚书王国光最终得到了绝对多数。而这位恰是张居正的铁杆拥趸。

    不过数日之间,刘应节三次请辞,最终照准。汪孚林便知道,自己徒劳无功,而这一场夺情风波就算还有余波,却也无足轻重了。

    守完七七,正式出现在内阁的张居正,瘦削的面庞上更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内阁上上下下的僚属本来就畏惧这位首辅大人如虎,更何况之前还有人站错了队,如今甭提多惴惴然了,见张居正复又回来,向前凑的人竟是少数。而亲自迎出来的吕调阳和张四维两人,却也好像是和张居正一样守过了一次七七似的,憔悴苍老,仿佛都老了十年。

    对于吕调阳和张四维的煎熬,张居正自然心里有数。他也算信得过吕调阳的不争,可这年头就是你不争别人也要推着你争。而他就算对张四维的小动作有些疑虑,可疑虑并不意味着他就要立刻把人赶出内阁,毕竟有些事他还要慢慢查。

    所以,在回归之后稍作寒暄,他就进了自己的直房。推开门,一切仍然是从前的样子,桌椅书架柜子全都一尘不染,甚至一应用具的摆放,仿佛仍然是从前的样子。乍一看去,仿佛就和他从未离开没什么两样,可他却知道,为了能够留在这里,为了不至于朝令夕改,他付出了最高昂的代价。

    门生、同乡、同僚……多少人和他离心离德?

    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退路,但也再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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