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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奇物语2-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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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浩晖等



古今传奇1

白衣王辩与狐狸

文/里八神

晏越的首都蔺安,水道纵横,陆路贯通,五千个商人刚刚在码头和商栈卸下货物,另外五千个商人已经满载启程。此时,还有一万个商人在蔺安城内,在商铺和集市与人大费口舌。其中五千个为自己的茶叶、皮毛和珠玉的品质赌咒发誓,认为每一个都值得用等重的黄金来兑换;另外五千个则竭力证明这些货物一文不值,所给的价钱仅仅是看在大家多年交情的分儿上。

但最终,这一万个商人还是握手言和,嘟嘟囔囔着敲定了一个双方都在暗自欢喜的价格。这些商人走出商铺,走入夜晚的街道,带着虚情假意和高涨的欲望,挥金如土,他们的银钞像流水一样渗入这个城市,让无数的酒楼茶肆灯火通明,让无数的青楼勾栏香薰萦绕。蔺安在夜晚盛开。

世家子弟无一不神往蔺安,家中的长辈说,修学应去唐的故都洛丘。虽然盛唐的威风已经衰败,天下已经四散,无人听从残唐王的号令,但心存皇极的大儒都在洛丘讲学。这对仗的后一句长辈们一般并不告诉家中的年轻人——见世面则应往晏越的首都蔺安,那里有十国最盛的繁华,艳绝当代的名姬。一些少年身携万金去了蔺安,从此再没有回来,可能已在蔺安的某个烟花柳巷变成了一个落魄的乐师,而那些去了蔺安又能回来的年轻人,则往往变成了一个心如止水的持重之人。

因为他已经去过了蔺安,蔺安已经在他的心内,再无其他城市的繁华和欢娱可以扰动他的心。

从这个城市里吹来的风带着脂粉和铜金的味道,吹到地的四极,海的边缘,吸引着天下的商客和游人。

蔺安城外的大道上,三个远道的行人风尘仆仆。虽然人流如织,川流不息,这三个人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彼此——因为他们都不是人。

十国之际,天下纷乱,军阀并立,强者称王,弱者列侯。游侠和辩士行走诸国,讨取权柄和功名;方士与道人游行市井,传授信仰或者邪术。人心异变,则精怪走出丛林与河流,与人杂居,邪魔也从地下的缝隙探出,派出爪牙或亲自现身蛊惑人心。

十国之际,世中多奇诡,天下无定理。

三个人心领神会地到了城边一家偏僻的茶栈会合,在一个隔间里喝茶谈天。

“我是来自兴王府的一只海蟒,”其中一个人说,“修为已通人形变化,我来蔺安,是为了见识人间繁华,是为了会一会蔺安天下闻名的白衣王辩。”

“我是来自朔州边陲的一只秃鹫,”第二个人说,“也已通人形变化,我来蔺安,除去见识人间繁华,也是为了会一会天下闻名的白衣王辩。”

“巧了,我是墨戒林的一只狐狸。修为也已通人形变化,所来的目的和你们一样。”第三个人是个女人。

白衣王辩,三个人念叨着。传说中集天下见闻于一身的蔺安大隐士王辩,他虽然不通异术,不仰神魔,但他曾游历四方,读书无数。从珍宝字画,到名剑神兵,他无一不识。天下凡有的生灵,他都能讲出来历,甚至连他们成了精怪,化成人形来到蔺安,也都会被王辩一眼看穿。故此在精怪中形成了一个赌约,谁若能变化人形骗过王辩,便可称变化之王。

三人是为了这个称号而来。

海蟒第一个进入蔺安,他化成一个青衣儒士,在夜晚叩开了王辩家的大门。王辩的家人面对无约的来客毫无不悦之色,礼貌地请他到席中见过主人。王辩的家中夜夜笙歌,蔺安上下的才子名士,达官显贵,无不以出席王辩的清谈晚宴为荣。当海蟒走入宴时,因他的服饰朴素,席间有人面露不屑之色。

海蟒行至席前拜过:“略有薄礼为敬。”

他拿出了一颗珍珠,席间识货的人惊叹起来,这一颗珍珠已足够摆场今晚的宴席。

他又拿出了一颗珍珠,比前一颗大了一倍,莹润更是胜于前一颗,席间的女宾已经难以自抑地向前靠去。

他又朝衣兜伸手,席间的宾客眼都直了,果然,看到他从兜里拿出的第三颗珍珠,众人都低低惊叹一声,猜测这个神秘宾客的来历。

海蟒站起,在不远处的水皿里撩出一点水,淋在三颗珍珠上,这几颗珍珠如呼吸一般发出光芒来,让烛火黯然失色。宾客们已经张不开嘴,只能彼此对视。

海蟒拱手,坐回席位。先前对他不屑的人现在满脸敬畏。

王辩抚掌大笑:“果然奇宝!”他举杯向海蟒敬上一杯。

海蟒一饮而尽,神色如常,并无傲意,心中却知道自己已经镇住了在场的宾客,所要在意的,只有在主席的王辩了。

他在席中举止文秀,谈吐清雅,风采引人注目。待席散时,已有几家宾客留下手帖,邀他到府做客。

王辩热情挽留了青衣的海蟒,又和他在家中彻谈一晚,探讨天下的珍奇和宝玩。谈到精要,王辩大为尽兴,请海蟒到家中的密室,浏览家中所藏的各种宝物,和他一起欣赏把玩。

“先生的眼界高明。”王辩称赞青衣儒士,“我收藏的珍玩恐怕没有几个能入先生之眼。”

“不敢不敢,”海蟒连忙谦虚地说道,“先生家中的珍玩皆是稀世奇珍。”

“承蒙先生赐我宝珠。我王辩薄有家财,也当回礼。”王辩说。海蟒虽然极力推辞,但禁不住王辩再三恳求,终于同意接受一件礼物作为回礼。

王辩从柜中取出一件青釉的瓷瓶,送给海蟒。海蟒看到这个水瓶,不以为意,但依旧客气地朝王辩道谢。

王辩问:“先生认得这是什么?”

海蟒谦虚一番,点出瓷瓶来历:“这是初唐皇窑的天青釉水瓶,世间珍品。”

王辩微微一笑:“尊驾果然非人。”

海蟒大惊失色:“王辩先生何出此言?”

王辩说:“珍珠不经打磨则暗淡无光,打磨之后,久受尘气侵扰,也会失去光泽。只有一种深水明珠,在蚌体死后又沉入水底,经流水揉动经年,可以天然光滑润洁,又不怕尘气侵扰,遇水还能烁放荧光。然而此物弥足珍贵,即便在沿海万金求购,亦是可遇不可求。如此珍宝,尊驾一次带来三颗,怎能是凡人?”

海蟒不服:“王辩先生果然所知甚多,但我家久居海边,历代从商,几代人积下几颗明珠,也是寻常之事。如何便说我非人?如果我确实非人,那我是何方神圣?”

王辩把水瓶端起来说:“尊驾见了这个水瓶,知道来历,却不以为意,我已经猜到了。”

“这一件天青水瓶虽然模样古朴,却是唐皇窑所出,此式只有十件。当年唐皇为答谢交趾朝贡,遣使回礼带去两对。六件藏于皇宫,唐末兵变,沙陀将军李存炎带兵逼宫,五件水瓶皆毁于此战,只有一件幸免,辗转到我手里。除此之外,天下只有此瓶的图形传世,尊驾是识货之人,何以见了此瓶毫无敬色?”

海蟒说:“不是还有交趾国王的两对吗?我正是曾在交趾国王宫见过两对水瓶。”

“这就对了。”王辩哈哈大笑,“遣往交趾的使船自温陵起航,遇风浪沉没,这两对天青水瓶从此湮没于世,再无人见过那两对水瓶。我听说三十年前有人在兴王府水面发现沉船,意欲打捞失物,但被一条海蟒所阻。尊驾既然见过其余的两对水瓶,可是兴王府水面的海蟒?”

海蟒慌忙拜倒:“白衣王辩当真名不虚传。”

“尊驾不必惶恐,既来我府,不管是妖是人都是宾朋。”王辩把水瓶收进柜子,“你既有世上其余的两对,也不稀罕这件。不妨做个好人,再送一件让我凑成一对,我自有厚礼相赠。”

海蟒深施一揖:“水瓶不日奉送府上,毫末小技已被识破,断无再受馈赠之理。就此别过。”

他化作一阵青光,划破夜空而去。

蔺安城外,秃鹫和狐狸等到了垂头丧气的海蟒,听他诉说了被识破的经过。

“白衣王辩果然厉害。”海蟒说,“不愧是天下见识之最,我心服口服。”

秃鹫哼了一声:“终究是不修真元、不祭神魔的一个凡人,我不信他有多大神通。”

狐狸则非常好奇:“这个王辩长什么样子?他是否真的一袭白衣?”

“不必说了。”秃鹫挥一挥手,“我明天去他府上去见识见识。”

第二天,蔺安城内多了一个灰袍番僧,颈间扎着一圈黑巾。他在城中喧闹处现身讲法,吐火降雪,炫耀神通,又施药治病,十分灵验。蔺安城内的善男信女都来参拜,称他为“活佛爷爷”,大有立坛设庙,安受香火之势。没过几天,王辩的家人就送来了请柬,邀这位西域高僧当晚到府参加王辩家的宴席。

晚上,灰袍番僧如约来到王辩家中,他在宴席上旷达豪放,气度慑人,又不持荤戒,酒酌无忌,甚至拿起一块羊排,连骨头都嚼碎了吃下去。一些胆小的宾客甚至掩面离席,只有几个结印打坐的修行之人神色如常。

其中一个道人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向秃鹫化成的番僧发难:“大师在城中作法、讲道,不知是真有大能,可以点化世人,还是只会几手旁门异术,迷惑凡俗?”

秃鹫大怒,面目赤红:“是否异术,要看你的本事如何。”语毕撩开衣襟,就要和那道人打斗。

宴中大乱,王辩连忙喝止:“两位均是高人,今天宴席是和乐之所,更不宜打斗。不妨改为比试法术,一较高下。”

“好说。”那道人应承,“王辩先生请出个题目。”

王辩抬头看繁星满天:“今晚天色甚好,晴夜无云,适合观星赏月,天下奇术异门,都有飞升之术,我看二位先生可以比飞。”

道人笑了,秃鹫也笑了。

道人说:“王辩先生不要偏袒,我门系出玉虚宫,师祖学艺就是在天上的浮山昆仑,比飞升,太过欺他。”

秃鹫张开双臂,冷笑道:“不要大话,且飞便知。”于是使足蹬地,呼地离地而起。道人也念咒拈指,飞升而起。

顷刻之间二人已经离地百丈,王辩家中的众人都仰头观看。不一会儿,两个人在比飞的消息就在蔺安传开,街头已经开出了赌博的盘口。

千丈之后,两人就只是夜空中的两个小点。秃鹫朝下看,蔺安的全景尽收眼底,他看见夜晚的蔺安,街头依旧灯火通明,游人如织,方方正正的城市泛出金黄色的灯光。

真是美景,秃鹫心想,怪不得禽兽修行得道,都想到人间这花花世界来。

他再低头一看,那个道人已经面色青白,却仍在结印飞升。

“不行了吧。”秃鹫讥诮道,“你认输可以说一声,我们趁早下去,不要把命搭上。”

那道人已禁不住寒风,但仍强撑向上飞。

“好。”秃鹫赞道,“我就不客气了。”他又奋力挥臂,速度更加了一倍,朝上飞去。他心无旁骛,只有炫技之心,越飞越高。他再往下看,蔺安已经隐没在大地之中,连晏越国的国土也只是视野中的一小块,残唐、后汉、太晋、南闽……十国的土地一览无余,甚至连契丹、党项、大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再向上飞,感觉连自己也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已看不到那个道人了,再往下看,眼光已经扩展到无尽的远方。“我的天,”他惊叹道,“大地是个圆球。”

一朵乌云飘来,一个黑衣甲士猛地用长戟挡在秃鹫面前:“下界来人且住!不可以再往上了。”

秃鹫一惊:“我已到了人间之顶?”

“此处距人间之顶还有一万丈,按说不违禁。”甲士声如洪雷,“不过今天空域管制,要飞还是下回吧。”

秃鹫往上看,觉得依稀已能看到天上宫阙的灯火,心中略有不甘。但看着甲士威猛非常,自己未必是对手。

今天已经赢定了,何苦横生枝节,他想。“好吧,我这就下去。”便扭头朝下界飞去。

“谢谢配合。”甲士朝他致礼。

秃鹫降在王辩家中时,道人已经昏厥在地上,几个医者围着他施救,胜负显然是已分了。王辩为秃鹫斟上清酒一杯,祝他得胜。

“我活了三百多年,从没见过今天这样绝伦的飞升之术。”王辩大声说,席中几个人吃惊地朝他看。秃鹫也很吃惊,他弯腰伸手,捏了王辩小腿一下,立即笑起来:“王辩小儿,如何敢这般吹嘘?你今年不过三十有五!”

王辩笑了:“大师果然非人。”

秃鹫大吃一惊,但佯装大怒:“你怎敢血口喷人!”

“刚才两位比试飞升,我已看得清清楚楚。”王辩说,“凡人只见其飞,但我王辩略有所知。仙佛飞则驾祥云,邪魔飞则卷风沙。修真之人,可御剑、念咒、骑兽。海外仙方,又有攀绳、乘毯、生翼。各有妙处,不一而足。”

秃鹫质问:“法门众多,我有其一,如何从我的飞法断定我不是人?”

王辩说:“大师不念咒,不作法,不起风云,不靠法器,如此飞法,我王辩从未见过。倒像是……”

“如何?”秃鹫喝道。

“大师天生就会飞。”王辩点出谜底。众人这才醒悟,番僧展臂蹬地的姿态,正如一只大鸟。

秃鹫瞪着王辩看了一会儿,突然泄气:“你说中了,那么你猜猜看,我是何方神圣?”

王辩说:“刚才我诈称齿龄三百,就是要探探大师的来路是否如我所想。”

“大师席间快意大啖,水汁飞溅,颈间黑巾概不沾染。北方有鸟秃鹫,颈生黑羽,可以避血挡污,正如大师颈间物。刚才你触我骨骼,便知道我的年岁,一定擅观人的骨龄。秃鹫食腐,不常食骨。但我知道北方之地朔州,古战场之上,有一只秃鹫异于众鸟,只以人骨为食。”

王辩指向北方:“大师是否是朔州古战场的那只秃鹫?”

秃鹫展开双臂,蹬地而起,变化出他的本形。“好一个王辩!”他在天空中高喊,“吃喝你一顿,输了也不亏了。”

城外,狐狸急切地问秃鹫:“如何?”

“我也输了。”秃鹫道出原本,恨恨地补充,“我若飞得不那么肆意……”

“也是要被看出来的。”海蟒说,“你我的变化已经不是一般修道之人能够看穿的了,他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方法。”

“是吗?”狐狸靠在树上,“王辩究竟有何奥妙呢?”

次日,狐狸没有像海蟒和秃鹫那样引人注目地走入宴席,她施展狐狸的法门,魅惑住一个致仕的高官,变成他贴身的小厮混入王辩家,不起眼地躲在宴席的暗处。

王辩连着识破两个妖精的事迹已在蔺安传开,席间的宾客纷纷向王辩请教识破妖精的法门。

问得好,狐狸心中暗喜,在暗处竖起耳朵。

“分辨妖精其实最易。”王辩说,“古董珍宝,需要多见;典籍字画,需要博学。但妖精的变化看似天衣无缝,其实都有一点破绽。”

是什么呢?狐狸好奇地想。

“骗得了别人,骗不住自己。”王辩指着双眼之间,“他的变化再好,自己知道自己非人,双目之中有一丝犹疑,一丝慌乱,一丝窃喜。”

“这三丝杂情乱绪,再好的妖精也藏不住。”王辩下结论,“其实无所谓神通,最大的马脚还是他自己。”

王辩开始朝席间仔细打量起来,每个人都不自在起来,但王辩又很快宣布,席间没有妖精,人人面露轻松之色。王辩端起酒杯,无意识地朝四处望望,有那么一瞬和狐狸眼神相对。

狐狸心中慌乱,退步悄悄地遁入黑暗之中。

城外的海蟒和秃鹫大感意外。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秃鹫问。

“想必比你我现形还要快。”海蟒说。

狐狸不说话,走到一处水泊,从水面看自己变化后的人形,怔了一会儿。

“我看是不好过这一关。”她把王辩的诀窍告诉海蟒和秃鹫。

“原来如此。”海蟒叹道,“变化再精,骗得了别人骗不住自己。”

“你可认输?就此打道回府?”秃鹫问。

“可不可以骗倒自己?”狐狸问。

“骗倒自己?”秃鹫问,“即便你是狐狸也做不到。”

“不过,”狐狸说,“我们墨戒林之主一定有办法。”

红姹娘娘正在墨戒林弹琴,千里之内有道的妖精都赶来跪地聆听。

她拨动一根琴弦,眉头一皱又把琴弦压住。

“座下有三个人不是为听琴而来。”她说。

“娘娘,”狐狸走出来,“我和我的朋友不是为听琴而来。”

“哦,小狐狸,”红姹娘娘笑了,“你不是去蔺安见识那个白衣王辩去了吗?”

“是的,”狐狸说,“可我恐怕难过他那一关。”

“他修的什么眼?”

“还是肉眼。”

“那他炼了什么听?”

“还是肉耳。”

“那如何能够识破你?”

“他能从面色中看出一个人心神有疑,”狐狸说,“纵使变化再高,只要知道自己是妖,就过不了这一关。所以只要我能魅住自己,让我自以为人,必定可以骗过他。”

“请娘娘赐我一个骗倒自己的神通。”狐狸拜倒在地上。

红姹娘娘沉吟不语。

“能有什么办法?这可难住她了。”秃鹫在后面嘟囔着。

“大胆!”几个妖精呵斥秃鹫,秃鹫怒目而视。

“其实不难,”红姹娘娘突然开口,“不过你要想清楚。”

“我心已决,一定要破了白衣王辩的名声。”狐狸说。

红姹娘娘弹指挥出一缕红色的轻烟,飞入狐狸的胸间,片刻后,又从狐狸的胸间飞出,凝结到狐狸的手上,变成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是你的心镜,你对它施迷惑之术,就能骗住自己。”红姹娘娘说。

她又揪下一片银色的叶子贴在狐狸身上:“有这一片障目叶在,所有修法的人从你身上只能看到他们自己,没人能看出你是妖怪。”

“谢谢娘娘。”狐狸摇身一变,变成一个红衣的美貌女子,对着镜子凝神望去,过了一会儿,晕倒在地上。

“带她走吧,把她的心镜好好留着,”红姹娘娘对海蟒和秃鹫说,“她醒来就不是狐狸了。”

“那么,如何可以解掉这个对自己的魅惑?”海蟒问。

红姹娘娘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你这个朋友倒是尽心,”红姹娘娘说,“你把她的心镜对着她,她心中只要有一丝存疑,愿信自己非人,这个魅惑就失效了。”

海蟒和秃鹫挟着狐狸乘风离去,背后传来红姹娘娘的哭泣。

这一日,一个红衣的姑娘迷惘地站在王辩的家门口,行人惊讶她的美貌,纷纷驻足不前,使王辩家门前的巷子拥堵不通。她拒绝了所有人或好心或恶意的关切,执意要站在王辩的家门前。

“我总觉得我来这里有何目的,”她向大家解释说,“但我想不起来了。”

王辩走了出来,盯着她的脸呆怔了一会儿,直到人们开始哄笑,他才慌忙回过神,全然不是一位名士应有的风度。

“姑娘来我家有何贵干?”

“不知道。”狐狸茫然地说,“但我觉得你很面熟,你知道我是谁吗?”

王辩仔细地看着她,从上到下,一遍又一遍:“姑娘的美貌真不像是人间所有……”他丝毫没有赞美,而是疑虑重重地说,但他从她的眉宇间看不到一丝慌乱。

“你可以收留我吗?”狐狸说,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

王辩胸间一阵软绵,但还是硬起喉咙:“不,按说应该带你去官府……”

“你说不行?”她眼睛圆睁,泪花在眼角碎开,垂下了眼帘扭过头,“算了,我走。”

王辩的心都碎了,他的手几乎是自发地伸出,一把把她抓住。

“若无去处,在我家暂住也好。”王辩的嘴说,但他几乎感觉不到是自己在说话。

狐狸就在王辩的家中住下了。

王辩不是没有怀疑过狐狸的来路。他拿言语试探,在暗处观察,狐狸都完全像一个人。她有喜悦、愤怒、哀伤、恐惧,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因为自己孤苦无依而暗自垂泪,又会因为王辩的一两句抚慰破涕为笑。

在王辩家的门客中有不少修道之人,他们用天眼、鬼瞳,用上古流传的铜镜和冰窗,召请天上地下的上仙和妖魔,所有的人最后都不得不告诉王辩——实在看不出什么,这个女孩就是一个凡人。

最后,王辩也放下了所有的怀疑,相信这个女孩是真正的人。他越来越少接待天下的访客,越来越少在晚上举办彻夜的盛宴,把时间越来越多地投放在这个女孩身上,为她开解忧愁,为她寻找亲人。但心中却隐隐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失落在膨胀。

我王辩究竟在怕什么?他想,不过想不出头绪,但这种恐惧只有和女孩在一起时会消减,在看不到女孩的时候,这种恐惧又会出现,像一块悬着的巨石坠在他的心头。

有一天,他发现管家并没有按照他的指令去寻访这个女孩的来历,而是在柴房睡觉。

“你跟我伴读六年,和我游历四海十年,鞍前马后未辞劳苦,虽无血缘,胜似至亲。为什么我现在要你做的这件小事,你却不用心去办?”王辩问。

他的管家,可能也是世上最了解王辩的人,回答他说:“我每天不出门,躲在柴房睡觉,正是按照主人的意思。”

王辩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接近心中恐惧的答案了:“我的什么意思?”

“主人不想那位姑娘找到亲人。”他的管家直起身子,恢复了他俩当年游历四方时那种伙伴的身份,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王辩,你怕她走了。”

王辩哑然。

“她现在就在西园的凉亭,她每天都要在那里一个人待到很晚,”管家拍拍王辩的肩膀,“你看着办吧。”

王辩在西园找到了狐狸,她在发现王辩后快速地抹干了眼泪。

“你在哭什么?”王辩问。

“我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宿,”狐狸说,“就跟风里的落叶一样。”

“那么,”天下闻名的白衣王辩,一生阅人无数的王辩,第一次对一个女人说,“你愿不愿意以我作为你的归宿?”

“王辩已输。”秃鹫说,他化成一个耍蛇的卖药把式,海蟒变成一条小蛇盘在他身上,两人走在蔺安的街头,“蔺安城已经遍发了他和狐狸的喜帖,他彻底地走眼了。”

“确是如此,但我总觉得要出岔子。”海蟒忧心忡忡地说。

“只要狐狸在大婚当日向宾客宣布自己不是人身,王辩就名声扫地了。”秃鹫笑道,“虽不是你我骗倒,但这样也着实解恨。”

“但愿如此,别出什么岔子。”海蟒说。

他们两个走近王辩家的后墙,看四下无人,穿墙而入。找到狐狸之后,施法让服侍的丫鬟全部睡倒,走进狐狸的闺房。

“你们是谁?为何闯进我的闺房?”狐狸惊恐地说,“你们可知我的夫君是白衣王辩?”秃鹫用手一指,她立即哑口不能言。

“姑娘,”海蟒向她作揖,“恕我们……”

“我来说。”秃鹫不耐烦地打断海蟒,“你不是人,我们也不是,你本是墨戒林的一只狐狸,半年前我们相遇在蔺安城外大道,要来以人身变化骗过白衣王辩。我们神色有异,不能骗过王辩的眼睛,于是你求你们墨戒林之主,赐你魅惑自己的法门。”

他取出那面镜子,对着狐狸的脸:“现在你已经成功了。回来吧,狐狸!”

秃鹫解开她的禁言,扬扬自得地对海蟒说:“接下来只要她在大婚当日出王辩一个大丑,我们三个就可以名扬天下了,能有什么岔子?”

狐狸带着微笑点了点头,向门边挪动。突然她一把推开门朝外跑出去:“来人哪,来人哪,有妖怪!”

宅子里四下响起喧闹的人声,不远处已经有一些正在参加晚宴的修道者腾空而起,秃鹫和海蟒慌忙夺路而逃。

“怎么回事?”秃鹫大为吃惊,“按说这个魅惑已经解了。”

“除非她对于自己是人毫无存疑。”海蟒脸色一变。

“她执信自己是人怎么办?”秃鹫问,“难道要坐视狐狸和王辩成婚?”

“解铃还须系铃人。”海蟒说,“还是得去墨戒林找红姹娘娘。”

在墨戒林,红姹娘娘听完海蟒和秃鹫的诉说,长叹一口气。

“我没有办法。”红姹娘娘摊开手。

“怎么会没有?”秃鹫大怒,“是你施的法。”

“不是我,是她自己。”红姹娘娘纠正,“世界上能骗一个人的永远是自己,即便谎言从别人的嘴里说出,选择相信的依然是你的心。”

“也就是说,只要狐狸不肯信自己是狐狸,她就完全回不来了吗?”海蟒吃惊地问。

“是的,无法可想。”红姹娘娘说。

“此事这么危险,当初你为何答应?”秃鹫质问。

红姹娘娘冷若冰霜地盯着秃鹫,秃鹫从红姹娘娘的瞳孔中看到一朵鲜花正在盛开,突然大感不妙,但已感到四肢开始麻痹,呼吸也开始松缓绵长,将要坠入一场长梦里……

“娘娘请恕他无礼。”海蟒慌忙拜倒在地上,“他也是为了狐狸。”

秃鹫突然从黑甜的梦境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地下。

“我们准备守到她愿意相信自己是狐狸的那一天,”海蟒一字一板地说,“即便狐狸爱上了王辩,和他成婚,一年两年也许无事。但迟早有一天,她会对人世心生厌倦,会想起我们曾对她说过的话。那时我们自会把她带回来。”

红姹娘娘笑了笑,没入幽暗的丛林,悲戚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她不是第一个想做人的妖精,也不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子孙……”

又是一年佳节,蔺安城上下张灯结彩,人们在街上购办年货,互道吉祥。两个身处异乡的富商醉倒在一家酒楼。

“是第几年?”一个富商问。

“十年了。”另一个富商说。

“你昨天去,她的初衷还是没改?”

“没有。”

“这是第几次了?”

“不记得了。”

“我昔年在旷野为妖时,不觉得十年有这样漫长。只记得在我常飞过的地方,一棵嫩芽从地里发出,长成参天大树,又衰老干枯,一百年很快就过去了……”他向四周远望,“为什么在蔺安城中十年竟有这么长?”

另一个富商掏出一面镜子反复端详,向镜子发问。

“何时你才能承认你是狐狸呢?”

秃鹫和海蟒已经在蔺安停下了十年。

他们给狐狸写书信,潜入她的梦境,甚至在王辩的家人中散布王辩已有新欢或者狐狸其实非人的谣言,都没有用。

他们化成演戏的歌伎、有道的高僧,甚至装扮成天上的神佛,用暗示、讥讽和宣示希望能震动狐狸的心,都没有用。

他们甚至伪装成狐狸失散的家人在王辩不在时上门寻亲,在她已经半信半疑的时候,他们只露出了一点点意图,就被赶出了家门。

解开狐狸对自己的魅惑似乎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海蟒和秃鹫一天天徘徊在蔺安城中,围绕着王辩的家做无规则的运动。

终于有一天,海蟒问秃鹫:“我们是不是该放手了?由她去做她的人吧。”

“最后一次,”秃鹫说,“十年了,我们的机会来了。”

“什么?我们有什么机会?”

“王辩老了,”秃鹫说,“狐狸没有。”

王辩病了,病得很重。

因为他不再年轻,不仅不能像当年那样日夜兼程风餐露宿地游历四方,连在蔺安最高的鹿台上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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