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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锦-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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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快退!”

只听一阵尖利金风扑面而来,数个松明燃就的火把被遥掷而入,烈火遇油,轰地一声燃烧起来。

火光扑面而来,直冲云霄,整个夜空都被映红,只见漫地里火光蜿蜒,如游龙般肆虐辉煌。

宝锦的重眸被火光映得晶莹生灿,她浑身都使不出劲来,却咬紧了牙,将李桓从地上拉起,“快走!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李桓一肩受创,另一手搀了周叔,临走却踌躇着弯腰去捡那帐薄——

他终于晚了一瞬,火舌吞吐着肆虐,转眼便到了脚边,帐薄被卷入其中,微一扭曲,便化为灰烬,空气中隐约有一道墨香弥漫。

宝锦回眼看时,已来不及,她心中虽憾,却也无暇顾及,三人相互搀扶着从另一端矮墙上翻过,堪堪逃得性命,只听身后一声巨响,亭台楼阁已在火舌中崩塌倾颓。

“大约还混有硫磺!”

沈浩上前接应,纷乱喧嚣中,谁也没有听清他的言语。

****

皇后这一晚颇不安稳,她望着天边的月儿,低喃道:“好大一轮月儿……”

她毫无睡意,索性唤过琳儿几个亲近侍女,支起檀木桌,抹起了牌来。

皇后并不擅长抹牌,不一会儿,桌上的金锞子便输了大半,三人吓了一跳,正要暗中放牌,却见皇后心不在焉,自然也没有什么不悦。

到了一更,三人纷纷起身,劝娘娘早些歇息,皇后让她们将殿门紧闭,却并不就寝,只是捧书默读。

三更时,才有人前来禀报,皇后并不意外,轻声唤道:“进来吧!”

有人悄然而入,青金石地面被他袖口的烟灰染得乌黑黯淡。

“失手了?”

皇后柳眉一皱,放下手中的书卷,“这么多人,都奈何不了一个纨绔子弟?!”

“臣有负娘娘的懿旨,罪该万死。”

何远连连叩首。

“你办事一向稳妥,这次究竟是怎么了?”

皇后眉宇中生出淡淡阴霾,又问:“那帐薄怎样了,可曾寻到?”

“臣无能……”

何远心中悚然,又是一阵磕头如捣蒜。

第三十七章 … 未归

只听咣当一声,玉盏被掷于地上,茶水溅湿了他的袍服,冰凉入骨,何远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申辩道:“娘娘明鉴,这一次臣亲自带队,去到幕绡院中,在那里遇到三个高手,一个是李桓的贴身老仆,另外两个却是摸不透底细,臣多名手下都损折殆尽,能全身而退来禀报娘娘,实属侥幸。”

“他们什么模样?”

“一个年轻人长得高大,另一位却是白衣女子,以纱巾蒙面。”

皇后沉吟片刻,示意他退下。

她也不唤侍女,亲手点了熏香,安雅平和的清香在殿中弥漫,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一阵烦躁。

“一切都天衣无缝,除了那些帐薄,再无人知晓……”

她的声音低沉飘渺,仿佛梦呓一般。

氤氲的烟雾让寝殿变得越发昏暗,皇后凝视着大殿深处,只觉得冥冥中,好似有一道幽若寒星的眼眸,正冷笑着看向自己。

“锦渊……你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奈何我分毫……”

皇后低喃道。

她决然地熄了蜡烛,一道青烟在眼前袅袅而过——

“我将母仪天下,永垂青史……任谁也不能撼我分毫,因为,我已经掌握了所有的底牌!”

她语声低沉,却是铿锵有如金石之音。

****

季馨在房中枯坐了一夜,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朝阳终于升起,淡金晴暖的晨光从窗中照入,她的心也跌进了无底深渊。

殿下一夜未归!

她独自守着这隐秘的惊惶,心上好似被虫子啃噬了一块,空洞洞地发疼。

她浑浑噩噩地站起身,却打破了桌上的瓷碗,发出清脆的破裂声来。

这一声让她浑身一颤,这才想起今日宝锦并不当值。

她轻轻地松了口气:目前没有露馅的可能。

但殿下素来胆大心细,从未在外逗留过久,今日迟迟不归,难道是出了什么差池?!

她正在胡思乱想着,却听巷外有人声喧哗,她宛如惊弓之鸟一般跳起,踌躇着,仍然出门去看个究竟。

北五所是个荒凉破旧的地方,住得都是些有品级的老宫女,还有些终生未得临幸的低级嫔妃。

这里一向人迹罕至,如今巷口人声喧哗,好似来了什么不一样的人物。

季馨从院门口遥遥望去,只见有一位服色鲜亮的妙龄女子,正在管事的陪同下,径自朝这边走来。

“这是皇后娘娘身边的琳儿姑娘,她奉娘娘懿旨,宣玉染姑娘觐见。”

管事公公来到季馨面前,如此这般说了一番,他虽然有六品的位阶,却仍是面带恭敬,想来是因对方是娘娘面前的红人。

琳儿的青碧宫裙边绣有五色花鸟,锦绣璀璨,看来在皇后身边颇为受宠。

她扬着脸干笑一声,道:“请你家小姐快些起身,娘娘正在等着呢!”

季馨吓得魂飞天外,瞬间汗湿重衣,她强忍住恐惧和晕眩,竭力平静说道:“真是不巧,我家小姐清晨出外散步,还没回来呢!”

“这么早就出外散步?!”

琳儿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半是调侃,半是当真地说道:“不会是听到娘娘宣诏,心里发虚,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吧?”

季馨只觉得嘴里一阵发苦,强撑着道:“哪有这回事……”

琳儿目光犀利,打量了她几眼,发现她有些慌乱,更起了疑心,她轻笑一声,正要径直而入,却听巷口有人微讶道:“这么些人聚在一块,是出什么事了?”

琳儿听声回头,只见巷口有一行五六人逶迤而来,当头一人身着淡色宫装,气度娴雅从容——正是新封的徐婕妤婴华。

她身有有侍女左右搀扶着一人,身上沾染了污泥,脚也似乎扭到,微微瘸着很不自在。季馨眼尖,老远认出就是自家主子,不禁惊叫着上前道:“小姐,你怎么了?!”

“小心着点!”

徐婴华急忙吩咐道:“你家小姐在御花园里散步,不慎扭着了脚,要不是我恰好路过,还不知要受什么苦楚呢!”

季馨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搀过宝锦,见她微微蹙眉,好似脚痛不是作伪,不由心中大奇。

琳儿赶忙上前见过徐婕妤,徐婴华侧身一让,虚受了这一礼,笑道:“琳儿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此?”

琳儿把来意说明,看了一眼宝锦的脚,也觉得为难,宝锦在旁听了,毫不犹豫地答道:“娘娘既然有诏,怎能不去,只是我这腿脚不便……”

琳儿瞧在徐婕妤份上,也只得让人搀住她坐了软轿,一行人向着昭阳宫而去。

第三十八章 … 密道

龙涎香的气味沉华端浓,浸染入重衣宽袍之中,冰凉的肌肤也仿佛感受到了这一殿的沉寂,微微灼热起来。

宝锦跪在地上,低下头,任由垂发遮挡眼中神色,只是显得温婉无依。

“你起来吧!“

皇后终于唤她起身,宝锦没有抬头去看,只听到上首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半晌,皇后才道:“你随侍在皇上身边,这几有可有什么不妥吗?”

宝锦思索片刻,斟酌道:“皇上这几日进食不多,其余都是安好。”

“嗯……”

皇后却仿佛意不在此,她漫声应了一声,随即问了个绝不相干的问题——

“你父王在时,可曾谈及前朝诸事?”

宝锦没想到她突然转移话题,有些含糊地说道:“父王对国灭朝倾很是痛惜……”

皇后没有发怒,继续问道:“还有什么?”

“他没有跟我说,只是常常叹息。”

皇后听完,面色越见缓和,她瞥了一眼阶下女子,见她衣衫略见狼狈,问过缘由后,命人拿了件新制宫裙给她,又好言安慰几句,这才让人送她回去。

宝锦离殿后,琳儿上前道:“她是和徐婕妤一起回来的……”

“云贤妃的侄女吗?那丫头看着还好,很是稳重内敛,也不见有争宠的心思。”

皇后又想起自家堂妹,心中一阵厌烦,又吩咐道:“家中姨妈若是来哭诉,只管将她拦住便是!”

此时殿外又有人来报,道是王美人勉强起身,要来拜见娘娘。

皇后面露不悦,又念及她多年伺奉,也算是忠心耿耿,于是宣她入殿,

****

宝锦回到住处,全身都仿垮了下来,她瘫坐床上,任由季馨换下衣衫,耳边好似听到血流奔涌的声音,她双手紧握,攥得掌心皮开肉绽,也浑然不觉痛楚。

“小姐,你不要吓我啊!”

季馨在她眼前急得直晃,重叠的人影,终于唤回了她一丝清明。

“你先出去……我想静一静。”

宝锦气若游丝道。

季馨又急又忧,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推门退下,将一室寂静留给了宝锦。

宝锦将头深埋入棉衾之中,浑身都在颤抖,好似野兽众叛亲离时的痉挛哽咽。

她想哭,却流不出泪,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却最终归于颓然——

“姐姐……你究竟意欲何为?!!”

痛彻心肺的低喝从被衾中闷然发出,嘶哑仿佛琴弦涩然断裂,让人心悸。

她不愿去看,不愿意去想,但思绪仍不由地回到夜间……

从变成修罗火场的慕绡院中撤出,世子留下暗中的联络方式,便匆匆回了驿馆,宝锦仍是心怀疑虑,她不顾沈浩的劝说,趁着火势将灭,又回到院中仔细察看。

从后来的黑衣人身上,查不到任何线索,她瞥过那剑柄,却见上面依稀有字,细看时,竟有刻痕编号。

这是宫中侍卫所用的!

她脑海里顿时轰然一声,浮出了这个念头。

这一耽搁,外间已有人声频密——天将拂晓,官府衙门也听到了风声,并左右街坊一起救火来了。

她不愿惹事,于是照着沈浩所说,掀开院中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打算从密道返回一墙之隔的翠色楼。

密道里满是灰尘——怪不得上次世子弄得满身狼狈,宝锦一气走下,不过十余丈,便见了出口。

出口前方有一块丈余的空地,也不成间,凌乱地堆着些乱石,上面也满是蛛丝灰尘。

宝锦看到这些乱石,不知怎的,触弄了心中隐思,一阵悲伤从心中袭来——

幼时,姐姐锦渊最喜欢以乱石为戏,她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摆成兵书上的各种阵法,倒也似模似样,有一次甚至把小宝锦困在其中两个时辰,直到她哭泣许久,才被人寻到。

从那以后,锦渊大为收敛,即使练习阵法,也是自寻个僻静所在,由此,也落下个看妹妹哭泣就头疼的毛病来。

宝锦想到此处,又是甜蜜,又是心酸,在这昏暗密道里,几乎落下泪来。

她轻颤了手,将那些石块按记忆中的模样一一布好,想起姐姐的言传身教,心中又是凄苦。

她摆弄妥当后,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发出轧轧轻响,蓦然惊回,却见洞壁的另一端,竟然露出了两个黑黢黢的门户来。

密道之中,居然还有密道?!

第三十九章 … 心障

宝锦这一刻真是目瞪口呆。

她注视着脚下那堆乱石,见自己无意之中,竟是照着“天地人”三才阵法来布的,这一仿照姐姐的信手之作,居然启动了不为人知的密道!

望着这两段黑不见底的甬道,宝锦的心中一时纷乱,好半晌,她禁不住好奇心,终于迈步走入。

这一段密道很是干燥洁净,好似常常有人料理一般,宝锦手中的火折耀出光来,洞壁上镶嵌的玳瑁明珠闪着幽邃迷离的光泽。

仿佛过了许久,又好似半刻刚毕,宝锦眼前出现的,竟是三间连贯的大室。

室内甚是宏阔,第一间分类堆满了陌刀钢剑,床弩,投石器……甚至连粮草帐篷等物,也一应俱全,最后两间几乎搬空,却在角落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只精雕而成的木匣。

宝锦望着这些沙场征战之物,心中突突乱跳,想起沈浩查帐时发现的惊人内幕,她一时烦乱迷惘,头脑里闪过无数念头。

姐姐究竟是……

她再也忍耐不住,上前点了灯烛,打开匣子,但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三本厚薄不一的纸册。

她打开第一本,随着视线的流转,全身逐渐颤栗,双脚都几乎要立刻瘫软下来。

“这是姐姐的帐薄……”

她素手一抖,纸页翻动坠地,发出沙沙声,越发显得四周空旷死寂。

这本帐薄上,原原本本地记载着锦渊将战略辎重源源不断地卖给各方势力,尤其是乱党那边,更是独占鳌头,占了其中最重的分量。

这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让宝锦脸上的血色逐渐消退,她撑住桌子,强忍住瘫软的双脚,将三本纸册收入怀中,心乱如麻地继续搜索。

第三间最后有一道石门,打开后,她继续往前,不一会耳,眼前就出现了石门,她轻轻推开,眼前的一切极为熟悉——

这是从前大将军府到慈宁宫的那一段密道,也是自己素来走惯了的!

原来……自己所知的密道,不过是一个浩大系统中的一段!

她浑浑噩噩地继续走着,火折熄灭了,眼前终于出现了天光。

从破旧的慈宁宫殿室中走出,她面上仍无血色,只是如行尸走肉一般,踉跄着,向前。

晨光逐渐升起,刺痛了她的眼,宝锦浑身一颤,仿佛才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她随即发足狂奔,好似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来。

一气跑过夹道,进入御花园,终于在石砖小道上无力跌倒,脚上一阵剧痛,大约是被凹凸不平的湖石扭到了,她跌落在湖畔湿泥之中,衣衫被染得一片墨黑。

“呀!”

有人遥遥惊呼道,宝锦再抬头,见到是一张有些熟悉的秀丽容颜——

“你怎么了?”

徐婴华俯身问道。

她望着宝锦这一身惊惶狼狈,眼眸微微眯起,显得幽深凝重。

半晌,她才伸出手,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低低的问话——

“你是在帮小舅舅做事吧?”

……

宝锦趴在被衾之中,想起那一瞬徐婴华的微妙眼神,不禁入坠迷雾——

她没有错认,那是混合着钦佩、怜悯,甚至是……刻骨妒忌的悚然一眼!

她在说什么?!

宝锦事后再想,仍是一腔迷惑,她心中好似敞开了一线亮光,却仍没全数想通。

她累了一夜,又折腾了如此惊人的事件,头痛欲裂之下,居然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季馨焦急的脸。

“小姐您可醒来了……陛下久等不见,正在发脾气呢!”

第四十章 … 暗流

宝锦匆匆赶到时,廊下正有一列从人正垂手肃立,为首的张巡见了她,急得直跺脚,“陛下面色不善,刚刚还问起你呢!”

宝锦眉心深蹙,凝成一道雪旋,随即低声致歉,见一旁的宫人手中端了漆盘,上有两盏越窑瓷盅,却是满面惊慌,踌躇着不敢进。

她望定了宝锦,带着哭腔道:“陛下正在跟靖王殿下密谈……我也不敢进去打扰。”

“我来。”

瞥了一眼众人如释重负的表情,宝锦接过漆盘,轻扣门扉,随即轻推而入。

大殿中很是昏暗,她的眼缓和了几瞬,这才慢慢适应,看清了其中情形。

皇帝倚着御案,仔细看着手中一幅图卷,云时在一旁斜身坐着,以炭笔在上面圈画,一边还低声说着什么。

“我们虽然取得京畿中原的大片土地,却仍是危机四伏……”

云时偷瞥了一眼皇帝的面色,一边斟酌着字句,终究将他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如今虽然天下归心,却仍不能高枕无忧,西南有蜀王盘踞,北郡十六国也是心思不一,若是贸然出兵南下,只怕是腹背受敌!”

皇帝并无恼怒之色,他望着云时,半晌,居然无奈地笑了,“你真以为朕会立刻进攻南唐伪王吗?”

“可是皇后那边……”

“她求胜心切,有些急了。”

皇帝淡淡说道。

云时这才松了口气,他有些尴尬地笑道:“是臣卤莽,听着皇后那边下了诏令给兵部,一时心急,所以……”

皇帝大笑着打断了他,“你这家伙,仍和旧时一样,看似温文儒雅,一旦下了决定,却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你之前上的奏折朕还存着呢,不会贸然出兵的。”

两人对视一眼,想起往昔并肩作战时的逸事,心中都是一暖,久违的亲密和默契在这一刻仿佛回到眼前。

皇帝双目一凝,望向殿门的阴影——

“谁在那里,出来!”

碧色绸衣从暗处轻逸,缓缓行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陛下,这是新沏的云毫……”

清婉女音在身畔响起,两盏清茶被一一放在小几上,一阵醇香飘来,让人神清气爽。

云时的手掌不由自主的紧握,他望定了眼前佳人,深瞳中光芒闪耀,再也不曾移开。

那是热望、凄凉、怅然……甚至是愤怒的一眼。

气氛在这一刻变得险恶,皇帝不动声色,等到宝锦持盘欲走,却突兀叫住了她,“你留在这里收拾一下。”

宝锦裣衽一礼,默不作声地来到御案一旁,收拾着略微凌乱的桌面——一些别有红黑标记的小针或插或放,在图卷上标示着敌我的疆域。

“虽然目前不会大动干戈,但卧榻之内,岂容他人酣睡——江南半壁,始终该清涤一番。”

皇帝沉声说道,一派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

“南唐伪王虽然兵力稍弱,辖下却多是江南富庶之地,若是依仗长江天险,又有无数钱粮支撑,这一仗一旦拖延日久,只怕北郡十六国制不住瓦剌人,到时候,我们就要两线作战了。”

云时刻意不再去看宝锦,只是对着书案上的图卷侃侃而谈。

他面色略微苍白,语气却是沉郁凝重。

皇帝对此事一向小心谨慎,听他一派悲观,却也是心中不悦,他微微皱眉,“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但一派悲观,却也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你身为统兵大将,在外绝不可如此妄言。”

“是。”

云时郑重躬身道,随即恭谨斜坐,方才那久违的默契与亲密,在这一刻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鸿沟隔开了。

皇帝见他如此恭谨,也是无话可说,殿中陷入了沉寂。

半晌,云时起身告退,他刚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一声压抑的痛呼——

“哎呀!”

他蓦然回身,却见宝锦雪白的手指上,直直插了一根带黑标的小针,鲜红的血顿时流了下来,滴在了紫檀御案上。

显然是她在收拾的时候,不慎被扎中的。

云时见她蹙眉,心下竟也是一痛,下一刻,却见皇帝将她的手拉过,拔去那针,随即,竟放入口中将血吮去。

平素冷峻的薄唇轻抿,将雪色指尖上的血含去,这一幕可说是惊世骇俗,却显出诡谲的暧昧和靡离……

云时心中被另一道情绪涨满,他有些狼狈地转过头,深深的嫉恨,让他几乎将唇咬出血来。

他转身而去,一个隐秘而坚定的念头,在这一瞬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

宝锦下值以后,顾不得夜深疲惫,再一次回到沈浩的聚集地,请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宋麟啜了口茶,对自己脖子上的长剑怡然不惧。

“殿下若是要我死,只需一句吩咐,又何必亲自动手?”

“你早知道姐姐的所作所为。”

阴郁的声音,从宝锦的朱唇中一字一句的迸出。

“是……”

宋麟的眼中微微失神,随即叹息道:“早在四年前,您远嫁高丽那时候起,朝中的情势,就逐渐变得诡秘起来。”

烛光摇曳不定,窗外的夜风将枝叶晃动,几乎让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陛下建了紫宸殿,从此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群臣,而且,越发地深居简出。”

“巨大的资紧和辎重器械从皇室的内库中流出,就好似在海里翻滚一下,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到最后,我甚至发现……”

宋麟仿佛陷入了巨大的阴霾之中,声音带着暗夜的悚然——

“发现了什么?!”

宝锦厉声催促道。

宋麟闭口不答,半晌,他才反问道:“您觉得,锦渊陛下是个蠢人吗?”

“当然不是!”

“那么,仅凭着徐绩,真的能调离京畿守军,而不被察觉吗?”

宋麟冷笑着问道。

宝锦被问得张口结舌,一个先前就若隐若现的念头,从无底深渊中缓缓升起。

第四十一章 … 面具

“也许,是她一时大意……”

她的声音软弱不堪,连自己觉得可笑。

“即使她真是一时大意,根据朝廷的军略祖制,也绝不会让乱党这么容易就攻破京城——这座帝都,即使是以固若金汤来形容,也是一点不为过!”

宋麟的声音,透出沉郁和激昂——不敢置信的沉郁,混合着骄傲自豪的激昂,形成极为复杂的情绪。

“那就是……!”

宝锦的双手逐渐变得冰凉,那凉意一点一滴地侵入心中,她浑身都在发抖,却哽咽着说不出。

“是的,到现在,我只能确定一点——宝锦殿下,是刻意的,要毁去这传承百年的江山社稷。”

宋麟的话,好似雷霆闪电直直劈落,宝锦手中的长剑无力地跌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来。

“我朝在皇嗣上头,甚是艰难,姐姐执掌天下,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是心仪景从——她为何要做出这种事?!”

宝锦回神之后,仍是不信。

“臣也不知……”

宋麟低声道,他微微垂头,任由烛光将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连声音也变得幽微起来。

“陛下被贼兵从金阙上拖下时,曾经大笑一声,从紫宸宫最高处,将此物掷落阶下——”

他从包裹中取出一件物事,顿时宝光流转,满室都为之流转迷离。

那是一道面具。

它通体闪烁着珠贝萤光,晶莹剔透有如雪光玉髓,其上精雕出小巧五官,近鬓处刻有玄色云纹,惟独整个下颌,仿佛残缺了似的,竟然以黄金接镶。

“这一摔之下,下颌便化为粉末,我辗转得到后,只得以黄金镶补。”

宋麟继续说道。

“这是……”

宝锦端详着这个面具,记忆的洪流逐渐定格——

那还是姐妹俩幼时的事了,一向笃信佛法的父皇,有一阵却也迷恋起了道家的炼丹长生。

他跟了一群道士胡搅,没炼出什么丹药,倒是鬼使神差地将一觞真珠溶入金火之中,锻成了这个珠贝面具。

锦渊当时虽小,却隐隐已有凛然气度,她私下埋怨父皇,很是狼狈的父皇便只得告饶,将这一道古怪的面具转赠给了锦渊。

此物耗尽了无数珍宝,却只得这魅惑光华,无半点实义,锦渊一直将它束之高阁,直到五年前父皇宾天,这才将它从库中取出,从此相伴身侧,视若珙璧,每次睹物思人,姐妹俩便不由的黯然泪下。

“这是姐姐的爱物,也是父皇唯一亲手做成的器物,她一向常伴身畔,又怎么会……!”

宝锦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据残存的守殿金吾说,陛下当时神情决绝,大笑之后,竟然当场吐血——时人都以为她受不了这亡国之恨,可如今想来,却是大为蹊跷。”

宝锦默不作声,只是听着宋麟说道,心中虽然混乱,却也勉强理了个头绪出来——

这面具代表着姐姐对父皇的思念,可她最后一摔,竟有决绝之意……

宋麟刚才的一句,闪电一般的在她脑海里回响——

宝锦殿下,是刻意的,要毁去这传承百年的江山社稷!!

“难道是,姐姐对父皇,对我元氏都有怨恨在心……?”

她喃喃道,却也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锦渊自小便得父皇默许,以男装学习帝王之术,将来整个天下都是她的,却又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冤孽心结?

她双手接过那面具,只见那下颌虽然精巧,却也只是勉强接镶,那一处裂口闪耀着冷厉的光芒,好似姐姐的怒眸一扫。

“姐姐,你到底有什么心结,居然要刻意亡国灭身……!!”

她只觉得全身冰冷,既是疑惑,却也是愤怒地低喝道。

宋麟在一旁看着,眼中也浮上淡淡的寂寥,“我也是疑惑不解,从那以后,对什么复国大业,却也看得过眼云烟似的——一国之君尚且不要这社稷江山,倒要我们来操心不成?!”

他冷笑一声,不知为何,眼中却是流下泪来。

两人到此黯然,再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更声又起,宋麟正要告退,却被宝锦唤住道:“且慢……”

她望定了窗外,悠悠道:“你在新朝中也颇有人脉……这一阵下来,觉得云时此人如何?”

第四十二章 … 心陨

宋麟仔细想了一回,道:“他乃是不世出的帅才,为人内敛,乃是新朝最大的栋梁重臣。”

“仅此而已吗?”

“还有……皇帝对他,隐约有些忌惮。”

宋麟沉吟片刻,终于说了出来。

“是因为他功高震主吗?”

宝锦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低声问道。

“云时不仅才干出众,自身的家族也是名门大阀,握有一州之地,皇帝有所防范,也是题中之义。”

宋麟中肯说道。

“也对,但我总觉得,这一对君臣有些蹊跷。”

宝锦微微叹道,迎着宋麟微愕的目光,缓缓说道:“我在御花园中疾奔跌倒,听到徐婕妤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她说:‘你是在帮小舅舅做事吧?’”

宝锦声音糯软慵懒,学着徐婴华的声调,在静夜里听来,竟有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什么意思?”

宝锦微微一笑,重眸中晶莹生灿,仿佛智珠在握,“我当时跑得狼狈惊惶,她必定是以为,我是在替云时做着些什么秘密的勾当。”

宋麟将这一线想通,心中不禁豁然开朗——

徐绩寿宴时,宝锦就是云时延请的,对熟悉内情的徐家母女来说,定然认为她跟云时关系匪浅!

“就让她这么误会吧,我在宫中势单力薄,就是诓骗,也要让她倒向我这一边!”

宝锦微微一笑,想起徐婴华当时的微妙神情,心中却隐隐有些不按。

三更将至,宋麟晨间还有部议,起身正欲下阶,宝锦最后一次唤住了他——

“宋大人……”

她郑重地低喊道。

“那些帐本我已经看过了。”

宋麟身体一颤,止步不前,却终究没有回过身来。

“这世上,没有任何伪造是天衣无逢的……你能给我个解释吗?”

宝锦单刀直入地问出了最后的疑虑。

“我对锦渊陛下的行为,既是迷惑不解,也是心灰意冷——君王将苍生弃之不顾,将宗庙抛于脑后,她究竟意欲何为?!”

宋麟声音沉郁哽咽,似泣似怒,映着寒风的悲号,越发显得凄凉萧索。

“可就算如此,她也是我的君上,也是您的亲姐姐……逝者已矣,又何必平白让您心生怨意?所以我自作主张,将所有帐薄都矫造一清……”

“你确实是自作主张。”

宝锦的声音无喜无怒,在暗夜中从身后传来,一字一句道:“我恕你这一回,从今往后,再不准隐瞒我任何事!”

宋麟不答,随即,他回身深深一拜,飘然下楼。

“谨遵您的吩咐。”

宝锦一一独坐在矮榻上,身后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她仿佛无比寒冷似的,紧紧环抱着自己——

“连姐姐都如此倒行逆施,这世上,我究竟还能相信谁呢……”

少女清冷的声音在昏暗中幽幽而散,在这一刻,她心中完美至高的姐姐,已化为万千残片,支离破碎的,裂成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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