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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家血魂碑-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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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一郎



上卷。七星连珠

第一章 六月初六鬼压床

六月六,好晒绸。农历六月初六是土家人传统“晒龙袍”的日子。

很多地方都有“晒龙袍”的习俗,但来源各不相同。土家族“晒龙袍”是为了纪念一位战死沙场的覃姓土王。至于这位覃姓土王的名讳,有人说叫覃后,有人说叫覃灿,众说纷纭,没有统一的定论。据传这位土家先辈为保护本族子民,在六月初六这天被人迫害,血染龙袍,后人感其恩德,每年六月初六都会搬出衣被、书扇等晾晒,以示缅怀。

我爷爷在世时说,六月初六这天“阳气”最足,“阴气”最弱,而我对所谓的“阴气阳气”说没有实质上的体会,唯一的印象就是每年这一天太阳特别毒辣。去年的六月初六也是如此,那天太阳特别配合,慷慨洒下一地灼热的阳光,但我当时并没想起那天是六月初六。

我上午下班后,到单位食堂“麻”了二两辣乎乎的苞谷酒,喝了一碗热滚滚的油茶汤,吃了两个甜滋滋的泡粑后走出食堂,无意间一瞥,看见单位院墙外一个头包白帕、身着青衣的老婆婆从屋里搬出些红的白的老衣老被在太阳底下翻晒。看到这一幕,我才意识到那天是农历六月初六,怪不得太阳如此之毒。

我站在树荫下,手搭凉蓬,默默看着那个老婆婆。我想起已经去世的奶奶,每年六月初六,她老人家都要把那些珍藏在箱底十几年的老衣老被不厌其烦地搬出来,在太阳底下拍拍打打,翻翻晒晒。一天过去,又颠着小脚把那些老衣老被细细叠好,依然放进她那口作为童养媳陪嫁的黑木箱子。

我小时候看见那些在大太阳底下红得赛血、白得胜雪、花得妖异的老衣老被,闻到那种不知是木头还是发霉的古怪味道,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弄不明白爷爷奶奶“百年归世”后穿上这些东西会是什么样子。

我爷爷十几年前去逝了。他老人家在生命最后一刻已经不能说话,浑浊的眼睛痴痴看着我,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就是不落。按照我们本地习俗,我父亲那时正扶着爷爷的背,让爷爷半躺在他怀里。父亲以为爷爷还有什么后事要交待,把耳朵贴到爷爷惨白的嘴边,爷爷却艰难地翕动下嘴,什么也没说,慢慢扩大的瞳孔里蕴含着一种死不瞑目的期待。

我那时候还小,从未面对过死亡,见爷爷那样盯着我,悲哀恐怖的气氛让我觉得浑身凉气直冒,幼小的心脏就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得皱巴巴的。

就在送终的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奶奶从爷爷床下摸出一个葡萄糖玻璃瓶子,将瓶口凑到爷爷的嘴边,“我晓得,你这个老东西到死都还盼着这一口!喝吧,喝了你好上路,到那边后,我会叫鹰鹰随时喊你回来喝酒的!”爷爷蠕动下嘴皮,眼里漏出一丝亮光。随着那口酒下肚,爷爷喉咙“咕嘟”一声,那口气就再也没有上来。

我抹了把眼泪,顾不得害怕,按照父亲的吩咐,点燃早已准备好的“落气钱”和“落气炮”。父亲放平爷爷的身子,脱掉他身上的衣裤,奶奶用热水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爷爷慢慢变冷的躯体,给他穿上每年六月初六都要翻晒的老衣老裤,细心地牵平那老衣老裤的褶皱。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一切,送终的人才放声大哭起来。爷爷死时是农历腊月二十七深夜,三天集葬后,腊月二十九,也就是土家人“过赶年”那一天清晨,爷爷永远躺在了清山绿水的怀抱中。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生命在我眼前清晰地消失,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红白老衣穿在一个亡人身上。

爷爷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非常不习惯,究其原因,就是我再也听不到爷爷讲那些山旮旯里或神奇或诡异的故事了!

奶奶去逝的时候,我在外面上学,没来得及回家给她送终。直到要上山那天的清晨开棺,我才见到奶奶最后一面,她老人家穿着珍藏的老衣,盖着老被,静静躺在棺材中,神态安详而平和……

“鹰鹰,你在搞日光浴啊?噫?啷格(怎么)?热得眼睛都出汗水了?”一个同事从我身边走过,见我木呆呆站在树荫下,好奇地跟我打了声招呼。

我一惊,恍然意识到我在回忆爷爷奶奶时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我叹了口气,看着那个还在忙碌的老婆婆,看着那些在太阳底下漂荡的老衣老被,感叹着土家人对待生死竟然如此坦然。

回到办公室后,我把空调打开,躺在沙发上,慢慢睡着了……

噫?门怎么无声无息地开了?我记得睡觉之前明明已经关上了嘛!

感觉有人在我头顶前静静站着,我想抬头看看是谁,却发现浑身一点也不能动——完了,又遇“鬼压床”了!

我那时头脑很清醒,就是不能动,感觉灵魂和躯体已经完全分离。我心里嘀咕,这段时间怎么老是遭遇“鬼压床”呢?据我爷爷说,“鬼压床”应该只在深夜阴阳交替时才会遇到,今天怎么会有“鬼”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大中午出现呢?今天不是“阳气”最足吗?压我身的那个“鬼”谁?真是出鸡屙尿的怪事了!

那个人悄无声息把脸从我的头顶凑到我面前,我心里非常清楚知道我的眼是闭着的,我想把眼睁开,但上下眼皮就像被强力胶水粘上了,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而那张倒着的脸却看得分明:粗糙黝黑的脸上满是褶皱,一撮雪白的山羊胡微微颤动,只剩下两颗门牙的嘴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虽然我的脸和那个人的脸倒对着,但我还是很快知道了那个人是谁。我大叫一声:“佬伢(爷爷),您家(您老人家)不是已经‘老’了十几年了吗?今天啷格回来了?”叫时才发现,我的声音闷在喉咙里,浑浊而微弱。

我的身子还是一点都不能动,眼睛也睁不开。我知道了那个人是我爷爷,心里倒不怎么害怕了。我在心里回想了一遍,这段时间没对他老人家许空愿,他在世时又最喜欢我,应该不会来吓我。

我爷爷又悄无声息飘到沙发边,蹲下身子看着我。我吓了一跳,他老人家怎么穿着去世时的那套老衣呢?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也努力想让身体的随便哪个部位能动一下,根据我的经验,遭遇“鬼压床”时,只要身体随便哪个部位能轻微动一下,就会摆脱那压床的“鬼”,立马从梦中醒来。但是,我的挣扎还是失败了,我仍然不能动,意识却非常清醒,我甚至非常清楚我那时所处的地方、所处的时间以及当时的环境。

“佬伢,您家是不是在那边没钱用了?要不就是没酒喝了?如果是,你托个梦我就会给您家‘寄’的嘛,莫像恁个(这样)搞得我动都不能动嘛!”身体不能动,我试图清晰地说出这句话,可声音一如既往闷在喉咙,嘴都张不开。

虽然我没有清楚地说出这句话,爷爷却似乎懂了我的意思,微微一笑,只剩两颗门牙的牙床就在我面前清晰地露了出来。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对我说什么,但是我却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去世时所穿的那套老衣显得格外刺眼,格外突兀。

老实说,我那时心里不是害怕,而且放弃了挣扎。我在心里对爷爷说,只要您老人家不害我,不要我去那边陪你,您家不让我动我就不动吧!我又没得罪您家,还时常到您家“府上”给你烧纸钱,敬苞谷酒,我怕您家呐?

“嗤……嗤……”就在我心情逐渐变得坦然的时候,爷爷身边却突然冒出一颗硕大的蟒蛇头来。看到这个东西,我的心脏像被铁锤猛砸了一下,深深的恐惧感瞬间就象潮水般涌入脑海。我想大叫,却发现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脖子像被绳子死死勒住,一团污浊之气憋在胸腔,有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而我清楚地看到,窗外有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全身的血液就像流干了,浑身冰凉——不知道死人是不是这个感觉!

那颗巨大而乌黑的蟒蛇头就在离我的脸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来回摆动,两只血红而妖异的眼睛发出五彩斑斓的光,盯着我的脸来回游弋,不时张开粉白丑陋的大嘴,向我喷上一口白气,血红的信子几乎要触到我的鼻尖,两颗长长的獠牙闪着寒光,流着粘稠而浑浊的涎水。

蟒蛇的嘴张开时,我感觉它完全可以吞下我的整个脑袋。更让我心惊肉跳的是,巨蟒“七寸”所在的位置竟然长出一双鸡爪般的脚来。我心里的第一感觉是:我快死了,我爷爷来接我去那边陪他了!因为他在世时说过,一个人如果看到蛇长脚,必死无疑。我想移开眼光,却发现连眼球都不能动了。

我想喊“爷爷救我”,却感觉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我的眼光被那巨蟒怪异丑陋的头部吸引住,根本看不见爷爷的脸,只清醒地感觉到他还站在我身边。

我心里更急,试图把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到脚上或手上,只要能动上一点点,就可以逃离这诡异的“鬼压床”,就可以让这个丑陋的东西从我眼前彻底消失!

我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惧怕这玩意儿,而且这种害怕天生俱来。我曾经觉得很奇怪,我一没打过蛇,二没被蛇咬过,和蛇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甚至很少看到蛇,为什么会这么怕它呢?难道真有什么前世今生,而我的前世和蛇有莫大的冤仇?

身体不能动,我开始埋怨站在身边的爷爷!您家明明晓得我怕这个东西,还弄来这么大一条蟒蛇,这不是成心害我吗?而且偏偏又整得我不能动弹,您家是什么意思嘛!您家到底是不是我爷爷啊?如果不是,等我摆脱“鬼压床”,钻天打洞也要找到你“府上”,撒上一把油菜籽,或是泼你一坟的桐油,让你成为一个永世不能投胎的孤魂野鬼!

我又在心里咒骂办公室角落里的空调,你个板妈的平常哗众取宠般轰轰响个不停,今天却偏偏安静了,你好歹也吱一声啊,只要你一响,我就可以从梦中醒来,就可以逃离这恐怖的“鬼压床”!空调没有动静,我心中又把门卫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看门看个铲铲啊,跑进来这么大一条蟒蛇你都没看见?你的眼珠夹到裤裆里去了?同事们呢?这么大一条蟒蛇竟然熟视无睹?竟然不报警?

我在心底把所有能咒骂的都骂了个够,身体还是一点都不能动,眼睛睁不开却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我知道遭遇“鬼压床”是因为我把手搭在胸口了,可是,我此时根本不能把手挪开,也喊不出声,周围也没有任何声音刺激我。

爷爷还站在旁边,我只能看到他穿着老裤的脚,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在心里已经对他许了千百个愿,只要能让我动一下,梦醒后马上就去买火纸,给他老人家“寄”钱,要多少都可以!我还会准备几瓶茅台恭送到他“府上”,让他一次喝过够。

连祈祷带咒骂,挣扎了半天,我仍然不能动上分毫,脑子却非常清醒。按常理说,人在惊恐万状的时候,身体应该颤抖才对,可是我那时只剩下脑子里的思维在颤抖。

我看着巨蟒的眼睛,发现它的头部正在慢慢发生变化,转眼间就变成一头满头白毛的老虎。看到蟒蛇头幻化成白虎,我稍稍松口气。只要不让我看到那个玩意儿,老虎就老虎吧,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是在做恶梦,只要梦一醒,你这个老虎还不是会乖乖消失?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老虎,所谓无知者无畏,我怕你个球啊?

就在我暗自庆幸,但身体还是不能动,眼睛也睁不开的时候,我发现那头白虎又逐渐幻化成一个身穿黄衣的少女,那少女我绝对不认识。我心里很诧异,为什么这个少女会跟在我爷爷身边?

那少女的脸离我的眼睛很近,看上去虚无飘渺,凄美绝伦。

那少女眼神痴迷,盯着我看了半晌,猛然低头在我嘴唇上匆匆吻了一下,一种冰冷的感觉瞬间刺透我的心底,惊得我想翻身坐起,发现身体仍然不受大脑的指挥。

那少女匆匆一吻之后,抬起头又看了我一眼,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似铁非铁似玉非玉的东西往我腰上猛然一戳……

“啊——!”

我狂呼一声,长出一口气,猛地睁开眼睛,手脚也能动了,胸中的憋闷一扫而空。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意识到我已经摆脱“鬼压床”。

办公室里依然很畅亮,空调仍然在轰轰乱响,窗外的阳光还是那样毒辣。

“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别在腰上的手机很突兀地响了起来。我猛然醒悟,梦中那个少女用那个不知名的东西戳在我腰上的时候,不正是手机震动的时候吗?难怪我感觉是右腰酥麻却不疼痛。

我掏出手机一看,来电通显示是来自广州的一个陌生电话号码。我以为又是那些推销产品的,想也不想,直接按下拒接的按钮。

我点上一根烟,开始回忆这次怪异的“鬼压床”。其实,我对“鬼压床”并没有多大的恐惧感,这个现象在科学上叫“梦魇”,而且近来我已经连续几次遭遇“鬼压床”了。

以往的几次“鬼压床”,梦中的情景都是支离破碎、模糊不清的片段,第二天就忘得干干净净,但这次却明显不一样,其一是发生的时间不合常理,按我爷爷的阴阳说,所谓的“鬼魂”应为阴人,绝不会在“阳气”最强盛的时候出没——当然,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鬼魂,我一直持严重怀疑的态度;其二是,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由心生,如果说,我那天偶然看到记忆中的老衣老被,想起我爷爷是“日有所思”,那么爷爷出现在我梦中一点都不奇怪,但是,那黑色巨蟒、白虎和陌生黄衣少女呢?可以肯定地说,我的思维从来没有触及过这些,对蛇的畏惧,甚至达到害怕看到“蛇”这个字。梦中出现女人,倒时有发生,不过一般都是自己熟悉或仰慕的人而不是陌生人,至于梦中出现白虎,更加莫名其妙;其三是这个梦境竟然如此清晰,就像真实发生一样,爷爷的老衣老裤,巨蟒的血嘴獠牙,白虎的满头毛发,少女的匆匆一吻,就像刻在我脑海一样明朗;其四是手机震动的时候,正是那少女拿那个不知名的东西戳在我腰上的时候。

——世间居然有如此蹊跷的巧合?

我忽然想起手机上装有“周公解梦”程序,急忙翻出来一看,赫然见到:梦见龙蛇生贵子!

第二章 天大的惊喜

梦见龙蛇生贵子?我哑然失笑。周公啊周公,原来您家也是山寨版的呵,我婚都没结,何来“生贵子”一说呢?我现在是生痱子而不是“生贵子”哟!

正在我哭笑不得的时候,腰上又是一麻,我呆了下,确认不是在梦中,掏出手机,看到还是那个广州的电话号码,火就大了,粗声大气地说:“喂?哪位?”

“是满鹰鹰吗?我是鸟鸟啊!你先前啷格不接我的电话呢?”刚把手机放到耳边,听筒里就传来一阵轰雷似的吼声,不仅如此,这一通地道的硒都方言居然是普通话的调调,听起来格外是一种滋味。

我心里仅存的一点耐心立马就没了,“你是鸟鸟,我还是雀雀哩!”我冲着话筒没好气地说。

“你是满鹰鹰没错吧,我是满鸟鸟啊,你小子不记得我了?亏我还从光屁股时就和你玩在一起,你小子太里鸡拉巴没良心了!”听筒里那个声音听起来也是火药味十足。

我听到“里鸡拉巴”这极富特色的四个字,马上就想起了我那个叫满鸟鸟的儿时玩伴。

“你个龟儿子,啷格不说话?”我正在愣神,满鸟鸟那个破锣般的声音又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震得我耳朵里嗡嗡乱叫。

我大怒,最恨别人叫我“龟儿子”,刚想冲着话筒问候一下他亲爱的母亲,随之想起他终究是我的老辈子,问候他母亲也是问候我不是至亲的奶奶,只好硬生生咽下那几个字,耐着性子问他:“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你在广州做什么?”

感觉他在那边明显一愣,紧接着就问我:“你啷格晓得我在广州?”不等我回话,他继续吼道:“算哒,肯定又是我那背时的老汉吹牛壳壳,不管他了。你快放暑假了吧?我准备回来一趟,我会带给你一个天大的惊喜,到时电话通知你来车站接我,就这样,喔凯?”

还没等我有所表示,他在那头直接挂了机。我心里一叹,这个满鸟鸟,还像小时候那样火烧屁股一般,真不愧他以前那个“火神爷”的封号。

结束通话,我才想起满鸟鸟给我打第一次电话时,正是梦中那个少女拿什么东西戳在我腰上的时候,无巧不巧,让我摆脱了“鬼压床”。我很疑惑,这事儿……太巧了吧?

这里不得不说说满鸟鸟。

其实,满鸟鸟是他的绰号,真名叫满鸣。论辈份,他是我远房的叔叔,论年纪,我比他大几个月,少年叔侄当弟兄,我上初中以前和他天天鬼混在一起。

论长相,满鸟鸟生得壮实,年纪不大,力气不小,脸庞黝黑,四肢发达,我却长得文弱,脸皮白净,细胳膊细腿。论智力,满鸟鸟是老师说的典型“泥巴脑壳”,脑筋不会拐弯,思维经常“搭铁(短路)”,写几个字像“鸡刨”,做的作业老师说揩屁股都嫌邋遢,而我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成绩好写的字也好,又是班长,深得老师们的宠爱;论性格,满鸟鸟最早的绰号是“火神爷”,而我是“老好人”。

“满鸟鸟”这个绰号的由来,也正是因为他写字很有风格,奇大无比,结构却松松垮垮,某次一新来的女老师拿着他的作业本,竟将“满鸣”读成“满口鸟”,娃娃们哄堂大笑,女老师明白读错了,脸霎时羞得通红。我们那时虽是懵懂少年,却知道“满口鸟”这三个字实在是说不出的尴尬,偏又爱捉弄他,天天叫他“满口鸟”,后来迫于他老汉的“淫威”,改称为“满鸟鸟”,时间一长,是人都叫他“满鸟鸟”了。

满鸟鸟还有一个更致命的弱点:怕鬼。据说这是他钻了我们老家一个叫“安乐洞”的山洞后落下的后遗症,他曾经多次在深夜又哭又闹,满嘴胡话,内容无一例外是“白胡子老汉来打我了!白胡子老汉来捉我了”,弄得他父母既莫名其妙又诚惶诚恐,请了我们那里一个“高人”打整了好几次才有所好转。

他对现实中能看到的毒虫猛兽却不感冒,按他自己的说法,再丑再凶的动物,他都有办法把种留在它体内,或者是让它的肉留在他体内。

我小时候跟满鸟鸟的关系,按他老汉满文书的说法是:饿狗离不得臭茅厕;我妈的说法则是:好得屙屎打得粑粑吃;我父亲毕竟进过学堂,说话文雅些,他用了一个非常精辟的成语:狼狈为奸。谁是“狼”?满鸟鸟,谁是“狈”?当然就是我了。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牛打柴,哪家饭熟了就在哪家吃,在哪家困了就在哪家睡,按我们当地人的说法,这两个娃儿卵子拖灰时就在一起,还有一个很有韵味的说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找到鸟鸟寻到鹰。

我跟满鸟鸟的关系虽铁,却总喜欢针锋相对,经常相互“日绝”(讽刺、挖苦)。

我上初中后,曾经有一段时间和满鸟鸟还有密切的联系,后来我考上高中住校,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就逐渐变得少了,到最后我去外地上学,就彻底和他失去了联系。后来从我妈那里得知,满鸟鸟修补了几年地球,眼看就到找媳妇儿的年纪了,可他家里仍然一如既往穷得揭不开锅,他那个鸡脚上能刮出油来的吝啬老头,又抱着一种“早栽秧早打谷,早生儿子早享福”的思想,天天张罗着给满鸟鸟找媳妇儿。可在那个年代,哪家姑娘又不想跳出糠箩箩跳进米箩箩呢?以至于媒婆不知找了多少,他自己甚至到“土家女儿会”上去吼了几嗓子,企图以“歌”为媒,到最后还是庙前的旗杆——光棍一个。满鸟鸟心中憋闷,又加上当年就是他老头死活不送他上学,所以他俩爷子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满鸟鸟一气之下,卷起一床破铺盖卷儿,踏上客车去了外地,做了“南漂”一族,打工去了。

十几年没看到他了,相不到今天却接到了他的电话。这伙计,会带给我一个什么天大的惊喜呢?

再一次接到满鸟鸟的电话,已是我们单位放暑假后的第三天。

我那天本来很悠闲,早上睡到自然醒后,光着膀子,赤裸着上身,穿一条西装短裤,“挂着空档”。我把烟和苞谷酒准备好,躺在凉椅上,边喝酒抽烟,边看那些看一眼就知道结局的电视剧。

这种惬意的感觉没多久,我右眼皮开始狂跳,手膀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乱跳,心里莫名其妙变得慌慌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左跳财,右跳灾”,难道这是什么不祥的预兆?

我想起爷爷的话,赶紧撕了一小块纸片,用口水打湿,贴在右眼皮上,又深吸一口气,企图把心中慌乱的感觉平息下来。正在我暗自咒骂眼皮跳得蹊跷时,就接到了满鸟鸟的电话。

仍然是那个破锣般的声音,仍然是那个彩色普通话调调,“鹰鹰吗?快来接我,我已经到硒都车站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硒都客车站那么大块地方,一泡尿能从这头屙到那头,有必要我去接他吗?我心里狠狠鄙视了他一下,暗道这伙计难不成是衣锦还乡“稀壳”我来了?(注:稀壳,土家族方言,有显摆卖弄的意思)

我骑上摩托,朝车站奔去。在路上的时候,我发现右眼皮已经不跳了,那种“心惊肉跳”的感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满鸟鸟了,有些兴奋也有些期待,顾不得去细想为什么会这样。

车站里人并不多,我看到一辆糊满泥巴,从丰城回硒都的卧铺客车正把一些筋疲力尽的乘客从前门吐了出来,一个二个从客车行李厢里取出属于自己的东西,打一辆拓儿车(奥拓的士),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我正努力搜索着满鸟鸟的身影,不想旁边一个汉子猛然对准我的肩膀打了一拳,嘴里不干不净地咕哝着:“龟儿子,长着四只眼睛,鼓得象二筒,也没有看到我呐?”

我扭头一看——天,这就是我小时候那个死党满鸟鸟吗?

我只能说——如果非要用一个时尚词汇的话——眼前的满鸟鸟穿得太“雷人”了。他穿着一件依稀是白色的衬衣,因为在客车上坐了十几个小时,衬衣就象七八十岁老人的脸一样皱巴巴的,横一道竖一道的汗渍,把衬衣搞得花里胡哨,特别是衬衣的领子,仿佛一条黑色的项琏围在他粗壮的脖子上。我心说,你穿衬衣嘛不要紧,你衬衣肮脏得像这样也不要紧,关键是你不要再弄一条大红领带围在你脖子上嘛,领带也像很久没洗了,红里泛着黑。往下一看,他老人家居然穿一条大红碎花的西装短裤,而脚上居然登着一双解放鞋,手里拖着一个半破的行李箱,鼓鼓包包,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些什么金钢杂货。

他的脸倒没有多大的变化,除了嘴边长了一圈茅草般的胡子外,整个脸还象小时候那样黑里泛红,几缕看一眼就知道“营养丰富”的发丝倔强的趴在额头上,乱蓬蓬的头发象一个鸦雀窝,半眯的眼睛里透着一股邪邪的笑。不过看他的身材却比我这个挥斥方遒的书生要强壮得多了。

我朝满鸟鸟还了一拳,嘿嘿一笑,说:“哟嗬!你老人家长高了嘛!”

满鸟鸟把脸一板,冲我摆起老辈子的架子:“啷格说话呢?有烟吗?”

我掏出一只香烟,递到他手上,他飞快地插进嘴里,凑到我火机上点燃,贪婪地吸了一口,仰天长叹一声:“憋死你大爷我了,车上不准抽烟,害得我就像新婚之夜跑了婆娘——心慌得很呐!”没看出,他居然会说歇后语了,尽管他说的歇后语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

我看着他抽烟,心想,你老人家这副尊容就是带给我的天大惊喜吗?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惊喜也太惊天地泣鬼神了。

满鸟鸟过足烟瘾,转身向离他不远一个蹲到地上干呕的姑娘说:“妹儿,来见过你家侄娃儿!”

我先前一直把眼光放在满鸟鸟身上,并没有注意到他旁边还有一个姑娘,此时才看到那个姑娘慢慢地立起身,朝我们走过来。

如果说,看到满鸟鸟第一眼时,我震撼了下,那么,当我看清这个姑娘的长相时,就像根木桩桩杵在那里不动了——这妹娃儿太美了!

她的美不是一般的美,与以往我见到过的美女有相当大的区别——因为她看上去不完全象一个中国人,齐肩的短发黑油发亮,眼珠却是蓝色的,睫毛很长,鼻子也像我在电视上看到的西方美女一样高挺,红润小巧的嘴唇,皮肤很白晰细嫩,有那种吹弹得破的感觉。身高大概有一米六五的样子,不胖也不瘦,凹凸有致,曲线玲珑。一套略显凌乱但却非常合体的套裙将她的身材勾勒得风情万种……不过她看上去显得十分疲惫,脸色有些苍白,表情痛苦。

那姑娘看见我,眼神突然一亮,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见她如此神态,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若有若无很古怪的感觉!

满鸟鸟重重咳了一声,那姑娘脸一红,尴尬地收回目光。

我也醒过神,听满鸟鸟叫那个姑娘“见过你家侄娃儿”,心想这肯定是满鸟鸟的女朋友了。心中慨叹满鸟鸟也能与时俱进,时不时砸几个E词的同时,还有一丝酸酸的感觉!

我的眼光在满鸟鸟和那姑娘的脸上不怀好意地来回移动,心中对那句传颂千年而不朽的名言有了高度的认识——总算知道什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鸟鸟估计也知道我心中在转什么念头,却脸都不红一下,挥着大手在我眼前一晃,剪断我的视线,略显得意地对我说:“看啥子看,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覃瓶儿!”然后又指着我,偏头对那个叫覃瓶儿的姑娘说:“这个四眼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见人厌一砣牛粪压海棠满园色相关不住一双色眼出墙来驰名火星享誉月球狗不理猪喜欢的满鹰鹰!”我满脸怒气盯着满鸟鸟,十几年不见,不要一见面就这么损我嘛,我虽然高不过姚明,美不过潘安,好歹也是堂堂一米七五的男子汉,一表人材,虽然这几年小康日子让我过得有些中部崛起的趋势,但总体说来,不比你个鬼都嫉妒的满鸟鸟长得上档次一些吗?

正想对满鸟鸟反唇相讥,覃瓶儿主动手伸出手来,对我微微一笑:“你好,满鹰鹰,听满鸣不止一次说起你的大名了,请你多多照顾!”我忙不迭地伸出手和她纤细的手一握,感受那温润细嫩的同时,文皱皱操着硒都彩色普通话对她说:“欢迎你来硒都作客,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说。”

覃瓶儿对站在那里痞笑的满鸟鸟说:“我们走吧,我累了也饿了,先找一个地方填饱肚子再说,再好好洗个澡,坐这么远的车,可累死我了!”还没等我和鸟鸟有所反应,覃瓶儿又说:“我想吃满鸣说的麻辣烫了!”

鸟鸟对我说:“你的车呢?走,带我们找一家好一点的麻辣烫馆子,好好‘歹’一顿!”(注:歹,土家族方言,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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