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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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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缇亚转过头。一片空寂之中,他最后只听见了自己言语的回声。“您的智慧、经验和谋略都胜我百倍,只要您有所策划,我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只要您、或者任何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愿意担当谋主、领导行动,我甘心为其前驱,不惜效死!是……我是自作聪明,但如果有能力的人也认为这世界应该改变、且愿意挺身而出,又怎么轮到我以卵击石?将军,在您心中我幼稚可笑、自不量力,而您所认为理智缜密的计划是什么?您认为如何才能达成目的,甚至只求成功,不考虑代价?我如此愚昧浅薄,您能告诉我吗?”

“……云缇亚。”

老人张开唇。顺着他语中零落下来的苍凉被风吹散了。

“我今天在集市上,见到一个孩子杀了他的母亲。”

夜色中的广场舒张开它的躯体,云缇亚的目光仍停留在两年前他所注视的那个角落上。何等洁净,大理石地面就同一张惨白的脸,血色在它上面根本挂不住丝毫痕迹。“那位母亲是打扫仓库的,每次都会一粒粒抠出灰堆和石缝里的麦谷带回去让她儿子吃饱,但这回不慎用沾满灰的手挪动了神龛上的宗座圣像。她被拖到集市任人殴打,她儿子用扫帚完成了最后一下,等我过去,她已经没了呼吸。那孩子还称不上一个少年,真小啊,就像……八岁时的我一样。很久以前贝鲁恒对我说过,‘这种事在今日的教皇国每天每刻都在发生,人们不会为死者惋惜,凶手自觉无辜甚至光荣。’女儿出卖父亲,生母扼死婴孩,学徒凌…辱恩师,邻里相互告发,陌生人相互残杀,每天每刻,这就是我耳闻目见的全部,谁手上染血越多,谁越是纯洁无瑕!也许作为我,最明智的应该是等下去吧,等黎明来到,噩梦扫除,有谁来结束这种种……可是……”

“可是我等不了,将军。我无法假装自己看不见、听不见,我无法忍受自己被喑哑所麻木,最后真的发不出一丝声音!我无法想象跟贝鲁恒经历过的一样,在漫无止境的痛苦中行尸走肉般地度过十年!”

风陡然停在这一刻。它呜咽声远去的方向,隐隐约约,飘曳着一串稀疏的亮光。是萤火,云缇亚下意识地想。但很快他明白这只是幻觉。天气正值晚冬,不可能再有这种小生命出现——然而有一刹那,他抬起手,想让它们停留在自己指缝之间。

他听到的仅有对面老者的叹息。

“我知道您对贝鲁恒的恨远比这个国家大多数人的记忆更深,您唯一的儿子因他而死。我从不认为他做得一定正确,但是……直到今天,我发现我已能够理解他的所为。”云缇亚面朝虚空笑了,微光从他夜色般深黑的肌肤上滑过,并未盘桓,毫无保留地将自身投入幽暗。“即使在旁人眼中无意义,他也相信,并且如此坚持,只因为……”

他的手松开。一无所有。

“只因为……”

可你现在想这个有什么意义?你说这话有什么意义?

你还把这个梦做下去,有什么意义?

“只因为……他要在生命即将结束、或彻底麻木之前,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罢了。”

他疾驰。风像个凶猛咆哮的巨灵一样死死扼紧他,他足下的奔马和车轮用呼啸挣脱了这禁锢。

他看见天空在震动。火仿佛是从不断拓宽的地缝中崩出,肆无忌惮地吞咽着道路。

他看见民舍、高楼、教堂、灯柱和尖塔像瑟瑟发抖的人群似地相拥。它们最紧密的拥抱在火焰前仍脆弱不堪,而世界被它们的枯臂挽着,一分一分自支离的空隙间坍散。

他看见河水。它业已成了鲜红的载体,可这泛滥的红被烈火映衬,淡薄至斯。

他看见水波里起伏的身躯,焦黑与苍白,血海之中仅有的两种异色。黑者如蝇,白者如蛆。那不是人,他想。也许所有人的结局都将如此,变成全然不像是人的东西,在生命尚未诞生的原初的洪流中漂浮。

他看见那些还具有人形的尚在挣扎。他们跪拜,匍匐、翻滚、祈求、号叫、疯舞。他们用四肢行走,用舌头吻腥热泥泞的土地,睚眦迸血,湿发似蛇。而那些模样相似的则在驱赶他们。男人的肢体寸寸被残割,发狂的女人裸着身子奔跑。孩童要么屠杀他人要么被屠杀。亦哭亦笑的嘶声似乎具有了形状,汇聚起来,膨胀起来,犹如饕餮者胃中的食物一般填塞着哥珊,让后者成了一个臃肿巨大、却不知何时爆裂的怪物。

他看见收割好的头颅堆在角落,码在墙头,串在枪尖,吊在树上。硕果累累,将被献祭给那位唯一的神祗。但乌鸦偷吃了它们,把眼眶挖成一个个漆黑窟窿。上万只被啄掉的眼睛凝视着安享丰收的城市,目睹这个进食中的怪物像形成中的黑洞那样鼓胀。上万只眼睛。都是空的。窥不透过去也勘不破将来。

他看见祭品在武圣徒多明妮嘉的石像前也堆成了小丘。溅到圣女头上的血污早掩没了额印,更滴下来在脸颊上滑出一条长迹。她狮子坐骑的爪背,因过多地被当做砧板使用,已经裂为两截。

他看见那个被他和达姬雅娜搭救过的女孩。一把剑将她固定在圣女雕像的基座上,令她最终仍维持着一个跪伏的姿势。她的眼睁着。朝教会医院的方向。

你还能救谁?你还想要救谁?

他看见内城门楼上吊挂的那些尸首。密集如林。其中一具是齐丽黛,她瘦小如少女的躯体晃晃悠悠悬在空中,看起来竟似一根弱枝因风飘摇。

然后他看见了伊叙拉。

他跪倒在地,满身灰土和伤痕,一只眼睛流血不止。那些用木棍、铁镐、砖块以及任何所能想象的东西殴打他的葵花中,有女人也有小孩。他的罪状被血写在了破墙板上,一个随军护士模样的姑娘向义愤填膺的人群哭诉统帅曾对自己欲图不轨。令云缇亚意外的是伊叙拉没有反抗。他甚至根本没有反抗的打算,面对那些叫喊着的妇女和少年,他只是默不吭声,任由那些人揪着他的头发,踩踏着他已无力再挺直的脊骨。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也看见了这个全身血染、驾驭烈马驰过城市的人。相隔遥远,云缇亚却能确定,伊叙拉在对他微笑。

穹窿摇晃。为何还不垮下来呢?

凯约是对的。直到过去这么久,他才终于明白那晚将军未说出口的话——你能确信自己策划阴谋的能力胜得过海因里希吗?你能保证所有人都像你一样为大计不遗余力吗?你能肯定你操控局面的手腕,犹在那个你矢志打倒的人之上吗?

你这自不量力的蠢材,云缇亚!

这遍地鲜血因你而流,漫天火焰因你而起!哥珊将在此毁于一旦,只因为你!

他大笑。好久未这样笑过了,他知道每个人都拿看待疯子的目光望着他。“做这一切,杀这么多人,不就是为了找出刺客吗?”车轮飞转,被它碾断的除了血肉骨骼,还有刀剑。这些金属兵器在轮下碎裂的喊叫声也是如此锋利,刺骨地逼进人恍惚的意识。“现在你们要的就在眼前,还等什么?”

——这就是你为你的愚蠢所付出的代价!

——这就是你为自己不肯等下去所付出的代价!

云缇亚左手持刀,右手横握着夺来的一柄斧戟,凡刃锋扫荡之处,断肢残臂随猩红飞溅,而他的眼神愈加冷冽。“把刀口冲我来吧!”他厉喝,“谁想要建功立业,博得主父的恩宠,那就来取我的性命!”

******

“如您所料,”摩根索说,“那人果然现身了。”

海因里希正走在通往夕塔顶层露台的螺旋阶梯上,闻言脚步略为一顿。永昼宫的双塔中,夕塔比祭礼专用的晨塔低十丈,是教皇和宗座侍卫日常起居的地方,然而登上这座整个哥珊地势第二高的塔尖,依旧能瞰得圣城的全貌。“他以为这样可以救那些平民百姓?还是见大势已去,自己吸引注意掩护同伴逃脱?”

“他的心思我是猜不透的,”海因里希一笑,“正常人难道可以揣测白痴在想什么?”

“只是……”

“嗯?”

“他头上,”摩根索把掌握的情况说完,“戴着宗座御赐的神圣符章。”

露台的月门就在这时打开了。明朗的光线与风一道冲了过来,尽管是六七月的天气,这遽起的风仍冷得令海因里希一瞬茫然。“那东西他怎么会有?”

他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

“……某些握有权力的圣徒会制作一枚自己的圣章,赐给他喜爱或迫切需要保护的人。持此章者,凡在主父的土地上行走,都将被视作圣徒本人看待。这回那些葵花可棘手了,谁敢让血玷污了宗座的圣章,纵然他诛杀刺客有功,可光这一条就足以把他推落地狱。现在街市上肯定拥挤如潮,会有人敢冒这个险吗?估计都在巴望着别人下第一刀吧。”侍卫长又笑了笑,“刺客倒真是嚣张狂妄——你说,他此刻是疯了,还是清醒着?”

“恕我愚昧。”摩根索诚惶诚恐。

海因里希将长筒窥镜凑在眸边。“没关系,”他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大人!”阶梯处蹬踏急促,一个侍卫匆匆跑来。“宗座……”他说话就像喉咙里梗了块骨头,“宗座他……已经出塔了!”

手腕微颤,海因里希却发现自己心底比想象中的更加镇定。“不是第七天入了夜才到时限吗?”惊骇的是摩根索,“这才刚过正午,怎么……”

必然是有人报信。永昼宫里有人偷偷上了晨塔,向教皇汇报了哥珊正在发生的一切!侍卫长指节发紧,回头示意属下近前:“宗座反应如何?”

“……勃然大怒。尤其是他得知内外城守卫已将权力移交给葵花后……城防指挥官拿手谕的事来搪塞,被他一剑砍了脑袋……眼下……”

够了。虽说是意料之中,不过亲耳听见还是能给人不少快意。摩根索凑上来,眼神游离:“大人,现在……要不要提醒外城那些人,刺客的圣章……多半是假的?”

“不用。”海因里希说,“通知他们,打开内城主门。就说是宗座的吩咐。”

塔顶另外两人一下怔住。

“他们没有命活到在宗座面前与我对质那一天的。数千人抓不住区区一个刺客,更让城门失守,这是葵花的无能;保卫永昼宫,这是我为主父尽忠。用那些蠢货的渎职成全我这个机会,不是很好么?”

“莫非您……”摩根索嗫嚅。

谁敢让血玷污了宗座的圣章,光这一条就足以把他推落地狱——

“我清楚该怎么做。”

海因里希的手移向腰间,火铳在他触摸下乌黑闪光。“宗座既然已睁开双眼,目睹在他脚下所发生的事实……”仰头向天,是属于胜券在握者的微笑,“那么,他也清楚。”

他踏过足畔的鲜血,忽然想起离上一次有人用血染红这寸阶梯已过去了十二年。脱离身子的头颅顺石阶一路跳动,滚进了呈漩涡状向下延伸的黑暗里。真高啊。七天前他登上这座塔、朝自己的臣民挥手暂别时,外面还是活色生香的人间;而现在,他们告诉他,这黑暗通往地狱。

总主教拉住他,确切地说是用万分谨慎的动作按住他手里的权剑。“猊下请息怒,猊下!信徒们对您的忠心诸圣可鉴——”

忠心?这就是用忠心献上的供奉?火与烟?推开窗子,从晨塔的中层只能看到这两大片颜色,群鸦的翅膀一片片地击碎了日光。他听到一个极宏大的声音令他的城市如行将毁灭的宇宙那样鼓胀起来——事实上,那更像一个极宏大的静寂,他无法分辨出那声音里任何一道涓流,它们同时也鼓胀了他的耳朵。他什么也听不见。

“海因里希何在?”

“侍……侍卫长正在永昼宫严阵以待,因为刺客……”

总主教下意识捂住嘴,但对面富有压迫性的目光冷冷逼了过来。

“那个自称刺客的茹丹人已经往永昼宫来了!”一名宗座侍卫膝行上前,“没人挡得住他,没人敢对他下杀手!他有……有您……您的御赐圣章!”

教皇猝然大笑。

“云缇亚。”他念出这个名字,这个原以为已被忘却的名字。他有理由笑,不是吗?那人还活着,他的儿子还活着。“……云缇亚。”

你活着是为了来见我吗?是为了来杀死我吗?

“蠢材……”捏紧窗棂,木片簌簌剥落,他笑得前仰后合,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能减轻肺部疼痛的方法,“蠢材,云缇亚!云缇亚!……云缇亚!”

利箭挟着火破开空气,车厢被点燃了,迎面刮来的风把火舌往后吹,但这只是减缓它的蔓延。云缇亚没有回头,身后的热浪在支撑他的站立。

他知道这架熊熊燃烧的巨轮像一柄炙红匕首,穿切过城市的颈动脉。轮下的嚎叫更加刺耳,人们漫无目的地放箭、投掷长矛,却很少有什么能确切地命中这团滚动的烈焰。葵花不敢伤害他,但也绝不会放过他,这样的结果就是越来越多的人一面尖声躲避,一面追着烈焰中的马车奔跑。来吧,来得越多越好。他抬头便见通往内城的门徐徐开启,并未有想象中的箭雨当头泼下。这让他几乎相信门后真的有人渴望见他一面——曾铺满血红安石榴花的诗颂大道笔直延伸,道路尽头是平如镜面的湖泊,湖中心矗立入云的双塔簇拥着纯白宫殿。

火将尖厉的人声从背后与他隔开。

来吧。云缇亚最后一次在心里说。唯一在乱刃与流箭中幸存的这匹马已经不堪重负——他跨坐上它背脊,默数三声,一刀斩断车辕。摆脱了牵制的巨大火球瞬间向后滚去,碾进紧追在后的人群,而他肆无忌惮地驾马飞奔。近了。那朵安眠在滔滔血流上的睡莲。

永昼宫上有人正忙着指挥拉起吊桥,连接道路最后一段与宫阶前的大理石板被铁索牵引,向上提升。宽阔的湖水拦在面前,阻住去路,云缇亚想也不想,策马朝毫无落脚处的湖心跃起。坐骑跃到半空,他猛地一蹬,飞扑上去抓住铁索,紧贴吊桥侧壁。不过转眼,庞大的石板已扣上宫门,他顺势腾身,倒翻上宫殿第二层日晕状的环形天台。

反应过来的宗座侍卫涌上前。

云缇亚踏出一步。再一步。

他见到了那个似乎等待他已久、又似乎根本没期望他出现的人。

“我说过,会到这地方和你见面。”

云缇亚笑了笑。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全身的疼痛在尖叫。

“我没有食言。”他说。

凯约站起身。他望着云缇亚的眼神就好像视线那头只是一具尸体。

“蠢材。”

“我知道是你。虽然太晚。我知道派人伏击我、囚禁我的是你。”安静是一个皱缩的空间,把除他们两人外的种种都挤了出去,而与此同时,另有一种安静正不断弥漫,填塞着他虚无的胸腔。“一开始就出卖计划的不是班珂,是你。”

凯约面无表情。

“……你该等到一切结束以后再醒来的。”

所有的伤口都跟随云缇亚一同笑出声。肋间的伤口,背部的伤口,破碎踝骨的伤口,手臂与腿上被流箭贯过的伤口,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像火种消耗空气一样消耗着他的气息。“我该杀了你吗,叛徒?我该向你流泪忏悔吗,将军?这里有多少人是因为我们两人而死,你背负着和我相同重量的罪过……或者说,我该相信你?我此刻仍能相信你?反正我的终点只有一个,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海因里希拥有足够的坚忍、阴狠与无情,我只能让他成为我的盟友。”老人蕴含光泽的碧瞳意味深长,“你已经尽力了,云缇亚。只是你走错了路。”

黑夜般的刀尖凝在两人中间。

就像一声细细的惊呼,那样固执地将寂静努力分开。

——我此刻仍能相信你吗?

——我能将我终要交出去的拥有托付于你吗?

——“如果你走在那条正确的路上……能指给我看吗?”

铳管举起。瞄准。刚好一箭之遥。

“大人。”摩根索说。

海因里希再次微笑。左眼闭上。它方才望见蓝莹莹的天空。

“请告诉我,将军,我该怎么办?”

“……蒙住我的眼睛,塞住我的耳朵,闭口不言,和我长眠的那些战友为伴?……保存实力,蓄势待发,然后以此为理由等着、看着,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还不知道是否已孕育的救世主的降生?”

“您的智慧、经验和谋略都胜我百倍,只要您有所策划,我必定竭尽全力配合;只要您、或者任何一个我信得过的人愿意担当谋主、领导行动,我甘心为其前驱,不惜效死!……在您心中我幼稚可笑、自不量力,而您所认为理智缜密的计划是什么?您认为如何才能达成目的,甚至只求成功,不考虑代价?”

“您告诉我……我到底能做什么?”

“您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永远不能、也不渴望知道这个答案了。

“凯约。”

长刀勾出弧线,映着终于波澜暗生的苍老的脸。

“……杀了我。”

云缇亚又往前踏了一步。

风很大。他感觉自己的动作像是立刻要迎接一场奔跑。

'只因为'

“这是我来这里要给你的东西。”

'他要在生命即将结束、或彻底麻木之前'

“把我的头摆上你的棋盘吧。把我的尸体堆上你的阶梯吧。”

'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

“如果你真的走在那条路上,就用我的命……证明你对圣廷的忠诚吧!”

“格杀勿论!”木质窗棂被一剑劈成两半,教皇冷然转身,“听见了吗?不管对方是何人、何种身份,擅闯永昼宫,一律格杀勿论!”

扳机缓缓扣下。

“维狄娅。”

女孩的笑靥犹如烟濛,一恍而散。

“……别了。”

云缇亚跑了起来。

就在他要迎上剑锋的同时,他看见一个人挡在自己与凯约中间。镀着白铜的铠甲沉重而铿锵。那人转头一瞬,淡金色的发丝风中飞舞。

一对血色的双翼在他额间燃烧。

他对他无声地笑,像一切未曾开始,像一切永无终止。

活下去。他说。

活下去。

云缇亚张开双臂,他以为自己拥抱了那人,但他只是穿过了他的躯体。那个笑着注视他的躯体,在和他的手臂相触的一刹那,从额上的火印开始崩碎,碎成一地残骸与血沫。

……活下去。

然后他听到那夺走他世界里最后一丝喧嚣的声音。

它盛开在他颅脑内,如同一朵银白莲花,从漆黑无尽的污海中惺忪地醒来。

所有在天台上的人都亲眼目睹,刺客的身形像被一根无形的铁链勒了一下,遽然僵立。但他的面孔还有表情。他的手微微伸出,向着虚空,似乎还要自一无所有间攫取某种东西。

踉跄阻止了他。一步步,他往后退。

身后是托载着永昼宫的、浩瀚深冷的湖水。

在他失足坠下的瞬间,那枚镀金的日轮十字章从他前额滑落。

就像滑过一张脸颊的泪珠。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时候在听这首歌

傲慢的上校

作词:朴树

作曲:朴树

编曲:张亚东

总算是流干了眼泪

总算习惯了残忍

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

在烂醉的清晨

像早前的天真梦想

被时光损毁

再没什么能让我下跪

我们笑着灰飞烟灭

人如鸿毛

命若野草

无可救药

卑贱又骄傲

无所期待

无可乞讨

命运如刀

就让我来领教

==== 我是破坏气氛的分割线 ====

【球棍插图·第三弹(点我)】

===== 以及本应加在这章末尾但是被作者考虑很久删掉的两行字 =====

海因里希忽略了、或者说根本未来得及了解最重要的一件事。

在那个年代,火铳的有效射程比弓箭短。

☆、Ⅶ 孤鸟(1)

你在白天的太阳面前是自由的,在黑夜的星辰面前也是自由的;在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星辰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就是在你对世上一切闭起眼睛的时候,你也是自由的。

但你是你爱的人的奴隶,因为你爱了他。

你也是爱你的人的奴隶,因为他爱了你。

——《沙与沫》

中编Ⅶ:孤鸟

她看见有什么东西正在下坠。飞快地,在她永无法抵及现实的视觉里。

她知道它拖曳着巨大的光芒,像陨落的太阳一样投向深海。她知道那是光。唯一迥异于凝重黑暗的存在。它朝海水中坠去,但海水并未吞噬它。在坠入波涛的前一瞬间,它散裂了,仿佛极脆弱之物猛地摔在镜面上,纷碎万千,倏然黯淡。

“——云缇亚!!”

爱丝璀德睁开眼睛。眼中依旧只有漆黑一片。

她下意识起身,只换得整个人从床沿跌落。一只细嫩年幼的手将她扶起。是凡塔。是小酒馆熟悉的气息,虽然多了好些焦烬味。

“你昏迷了两天。”脚步越门而来,女人的声音说。

拉蒂法。爱丝璀德勉强笑笑。“你们平安无事,”她说,“再好不过。”

凡塔抽着鼻子,欲要开口,拉蒂法阻止了她。“去瞧瞧水烧开没。”

女孩跑了出去。

“莫勒和他妻子都还好。搜城的时候我用药放倒了那家伙,把他锁在水渠的夹门里,否则他会跟我没完。”拉蒂法在床头坐下,随手递过新熬好、还温热着的伤膏,“这个敷上。别担心,宗座已经出塔,安抚民众。一切都过去了。”

“……谢谢。”爱丝璀德说。脱力的手臂一颤,药盘掉地,她和女店主同时去捡,一不留神触到了后者的脸——

面幕。

她戴着面幕。

只有茹丹男性武士才会戴这种东西,高贵如大妃向来都习惯将美貌坦陈在外。爱丝璀德心中震动,即使已无法窥视思想,她也猜出了几分大概。“你……一直都……留在上面?”

拉蒂法沉默。

“你把莫勒夫妇藏起来,自己留在上面?因为葵花找不到人,必然会放火烧屋!他们做了什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至少没有强…暴我,”茹丹女人站起,“命也侥幸保住了。这样够了。”

他们不敢。自诩主父忠仆的狂信徒不敢污辱一位茹丹大妃,曾与异教神祗举行过婚礼并交…媾的女性。但除此之外,他们做了能做的一切。爱丝璀德有些后悔,方才初醒时竟未听出拉蒂法步伐里全是强撑的踉跄。压在这个同龄女子身上的负重,或许远比加诸于自己的更难承受。

“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拉蒂法将面幕又向上提了提。尽管知道对方无法视物,她似乎也生恐露出一丝脸容。“对了,”她答非所问,“内城传来消息,自称刺客的人已被击杀在永昼宫,尸体据说不知下落。”

爱丝璀德僵立。

但那只持续了一瞬间。她忽然转身奔向门外,甚至没去拿靠在床侧的手杖——未等踏出酒馆大门,门槛就绊倒了她。她从木质矮阶梯滚下,栽在街道上。街道一片狼藉,下着散散碎碎的雨。

凡塔端着热水赶到门口时,正看见盲女从泥泞中爬起来。每动一下都仿佛在抗衡肩头一座刀山的重量。

“阿姨……”女孩细如蚊蚋地唤。

爱丝璀德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往前走。她站在那儿,雨水将她的黑发连同薄衫一并梳在她惨白的背脊上。她就站在那儿。远近的一切都静了下去,包括嘶哑寥落的嚎叫,包括狗吠,包括枭鸣似的哭声和断续呻吟,包括曾承载着它们的血水,都被雨线束成的笤帚扫着,一下一下,扫向了进食完毕、行将离开的那头巨兽的鼻息里。这是一个已死去的城市。

而她站在它中央。

孤身一人。

从最后一个字母倒回前头去又倒回来,时间在这种枯燥的默念中有了磐石的硬度。

海因里希跪在宗座厅阶前,那条刻有十三句教典经文的御座椅子脚不偏不倚挡着视线。教皇每当有要事召见他时总会让他先独自在这跪着,用等待来感受至高圣徒的威严。对此海因里希早有准备,充其量只是有些百无聊赖而已,御座上的经文不管横竖直斜都已倒背如流。不过,今天这次传见,等得比往常委实长了不止一些。

他想起上一次在这里等这么久,大概还是两年前,自己尚未成为宗座侍卫长的时候。真傻呀,他记得清清楚楚,早知道教皇已有打算,就不该中圈套说“请把第六军交给我”,而是直接求对方准许自己随侍左右了。你还太年轻,海因里希,年轻人总是容易得意忘形。那时他的确是得意的,先杀吉耶梅茨,再败贝鲁恒,两军情报皆运于指掌,还给自己捞了个忍辱负重的美名,筹码满满,早已超过了这些年的战勋。一如现在——

他握紧拳。

身后的大门打开了。脚步声沿着红毯渐渐逼过来。不能忘形,侍卫长对自己说。他一动不动,维持单膝跪伏的姿势,直到那脚步抵达他背后。并非宗座。他胸中一凛。来人披挂铠甲,曳着并不会给人以压迫感、却孤峭直兀的长影。

他在宗座侍卫长身边跪下。海因里希略略偏头,白舍阑人垂落的浓密银发遮住他熟识的侧脸。

“好久不见,”他轻笑,“伊叙拉将军。”

伊叙拉转头回瞪。他仅剩一只眼睛了,右眼用黑布罩着,脸上的大小瘀伤还很新,和他原来的旧伤疤映衬起来分外恕6谴涌ǖ氖┍┲小R蚶锵<负蹩梢韵爰笔鼻榫啊拥靡唤俚淖笱劾铮床⑽扌掖嬲叩木跷颉

唯有寒意。

“怎么了,将军?为何用这种眼神迎接故人?忘了我们昔日的同袍之谊吗?”

“你的脸,”伊叙拉一字一顿,“越发精神了。”

海因里希又笑了笑。“哪里。”

话音刚落,他已明白对方这句话的用心。一记直拳狠狠落到他面颊上。永昼宫中除了武圣徒和宗座侍卫,任何人不许携带武器,但伊叙拉的拳头胜过一切铿鸣的钢铁。海因里希猝然扑倒,被那一拳击中前他手指本能地掠上腰间佩剑,不过理智让这个动作半途而止。

伊叙拉缓缓站起,看样子他颇享受这一刻冤家路窄的畅快。“外面谁不曾挂彩,谁不曾颠沛流离,谁敢说自己亲朋家人一应俱在?死人的血肉和活人的断肢堆叠成山,你毫发无伤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呢——侍卫长大人?”

“……为了保全军队和下属士兵,自己任由那些疯子作践,我真佩服您,将军。只是,您的怒火……似乎找错了发泄的对象。”

海因里希揩去唇边血丝,然而他知道这纯属徒劳。伊叙拉的第二拳随之而来,将他的后脑撞在台阶上,接着锁子软甲的领口被一把揪紧。他并不怀疑如果没人干涉,伊叙拉会就在这里扼死自己。“没错,亲手击杀刺客的勇士,和阿玛刻一起拯救万民的英雄,这场闹剧最大的赢家!我找的就是你!敢告诉我外面的事和你毫无关联吗?敢发誓这尸山血海,不是为了成就你一个人吗?”

这家伙嗅到了。吉耶梅茨的忠犬,头脑简单却鼻子灵敏的狗。他太了解伊叙拉了,就像伊叙拉也同样了解他。蠢货,在宗座厅赤…裸裸地问这种问题——你有什么证据?

“你有什么——”

恍惚间一阵风擦过侧厅的门帘,临于此地。海因里希心头一动。事实上他所斜瞥的那儿并无异常,没有人影,没有声息。他唯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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